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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也不愿意来这里。

最后一只乌鸦在他们进入营地时，扑翅飞进了风雨的漩涡中，一去不复返。

乌鸦可以回头，但他不能，不管他姓什么，生是野林人死是野林魂。除非他放弃了野林人的身份，除非他战死在这里，否则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他回头。

恐惧在咬噬他的五脏六腑，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前进，去到竹鬼想要他去的地方。比如那个在直觉里看见的湖泊，还有那个沉睡在湖心里的女孩。

从进入阴城开始，任何人的欲望都是他的地图。至今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给予的，别人确定或不确定的，而他自己从未真正地找到什么，相信什么。

“去看看吧，去你想去的地方看看吧，就算是请君入瓮，瓮里指不定就有答案等着你。”伙夫小老头在离开阴城时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过他。

混乱填饱肚子后，犹留决定搜林，总不能干坐着等直觉出现奇迹，又或者期待鬼愁突然有人性。

火苗如丝绸升起，他把手里的一截开叉的树枝丢进火炉里，透过火苗，可以望见渺远的黑暗，但这种视线转瞬即逝。

下一刻，他全盘托出自己的计划，这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这是极为危险的事情，你们可以原地等待，或许其他支援队伍会陆续赶来。”他不希望自己的鲁莽导致了其他人的死亡，毕竟他不是暗夜钢军，对长屏和竹海一无所知。

“主人去哪，我就去哪。”阿毛站了起来，挑了一把心满意足的长剑。“侍卫终身守誓，我也是。”

“公子去哪，我也去哪。”黑斗篷恢复了不少体力，已经能吃能喝能跑能骂人。

都是忠诚的人！他大概已经能确定，监视自己是黑斗篷此行的目的之一，至于还有没有更重要的任务暂时不得而知，但黑斗篷并不急于杀了他。黑斗篷背后的主人是谁？可以是任何人。对他来说，知道与不知道，没有多大意义。

阿毛应该是看出异端，也许是从他不经意的眼神中读懂了这一切，时不时用身体将黑斗篷阻挡在外，不得面对他。

至此，他不得不承认，阿毛很有当侍卫的天赋。

“我本就是来救援的......”小士兵说。

如果不去看鬼眼，有那么一霎那，他会忘记小士兵皮囊下住着谁。“消息能送出去吗？”犹留方才明白为什么野林各地都建有钟楼。

“鸽子不是白养的。”小士兵回答。

“那就好。”他抬起头，审视四周，不见一只鸟儿。

“可惜了，要是能抓住一只烤着吃......”黑斗篷吸了吸口水。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阿毛怼道。

“也没见你少吃。”黑斗篷说。

“黑斗篷，你留下等待其他队伍。”他想着，或许云溪已经逃出去了，未来首领绝对不会束手就擒任凭宰杀。就算如此，他还是想去那个湖泊看看，直觉引路，非去不可。

毫无凭据，他认定在湖泊中有他的一串记忆。

黑斗篷站了起来，无比吃惊地望着他，踉跄几步后扶住了石柱，嚷叫道:“公子，你不会是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营地里吧！”

“你是暗夜钢军，守营地有什么好怕的？”阿毛甚是不解。

“在这里，落单的暗夜钢军，还不如一条狗安全。”黑斗篷无法苟同。

在野林，落单的任何动物都是危险的。“总不能把所有人都舍在长屏外。”他道出了真实的想法，无论黑斗篷是谁的人，都是个人。“竹海里全都是饿鬼，我们这几人没有必要全部都便宜竹鬼。眼下野林人心乱，总要有个人回去告诉他们真相，省得内斗。”

“现在内斗，就是给竹鬼准备晚餐。”阿毛始终清醒，或许是目的单一所致。

“那为什么不是你回去啊？”黑斗篷往火里丢了几根碎木。

“侍卫离开主人还叫侍卫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个半路侍卫，靠不住。”

“那也比半路暗夜钢军强。”

阿毛一句话骂了两个人，黑斗篷闭嘴不语。

呼吸如浓厚的雾云从每个人的鼻孔喷射而出，除了小士兵。鬼眼像个藏匿在眼眶的小人，不得不憋住得逞的笑意。

“看这个景象，其他队伍也绝对不可能轻易赶到。暗夜钢军有自己的联络方式，刚刚信号我已经发送出去了，不管是竹鬼还是人精都无法截获。我乃暗夜钢军之士，横竖都可能是个死，与其留在这里被分尸食魂，不如给几位带个路。”小士兵低头，用靴头翻开地上的冰霜。

“你发的信号，究竟是给人看的还是给鬼看？”黑斗篷的嘴巴从来没有门。

“自然是人。”小士兵冲他们一笑。

“刚刚你还说暗夜钢军非人非鬼呢。”

“常年累月住在这里的人，会是一般人吗？”他告诉黑斗篷，“别忘了，暗夜钢军是曾经令竹鬼闻风丧胆的王军。就算今非昔比，钢军铁骨依旧，只是太久没有打战了，长剑生了点锈迹。”

云溪消失，必定会惊动博赫。为何钟楼还没有响声？暗夜钢军能成为竹鬼的敌人，绝对不是诸神旨意而已。如果真是诸神的旨意，穿着小士兵皮囊的鬼愁也不会与他们同行。

“和平共处这么多年，竹鬼不可能对暗夜钢军的信号一无所知。”他直视鬼眼，但这次什么都没看到。

“多少应该是知道的。”小士兵毫无不隐瞒。

鬼愁的自信，令犹留诧异。如果竹鬼本就有这股自信，何苦被囚禁竹海这么多年。先前总是和阿毛一般想象，长屏是无法逾越的高墙深渊，如今一见不过就是平平小径蜿蜒在野林地界上。是什么困住了竹鬼？他想起了那些铮铮古誓，一定有什么变了。

从前传说是传说，现在眼见为真。竹鬼也见了好些个，那么是什么给了竹鬼勇气跨过了长屏，进入了长屏内境。

“到底是什么变了？”他相信没有绝对的把握，竹鬼不敢越界。

此时，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小士兵了。

“四公子，觉得野林里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小士兵反问。

云朵在每时每刻都在变动，唯一能不变的大概就是这个事实。也许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天地之间的自然秩序。“誓言。”他不假思索道，在野林的土地上，誓言的确铸就了许多的铮铮铁骨。

“誓言？看来四公子是古誓言的拥趸者。”

“暗夜钢军亦如此。”他望着鬼眼，企图再多看到一些。“誓言让每一块骨头变得坚硬无比。”

“随风而逝，成为传说，早已今非昔比。”小士兵一边回忆一边评价。“暗夜钢军不过血肉之躯，皮囊之下住着人心人性，那可不是永远不腐烂的一堆肉。”

“暗夜钢军绝对不是怕死之人。”阿毛也有一颗保护野林子民的热心。

“求生是人的本能，哪里有人不怕死的？”黑斗篷说。

“竹鬼觊觎野林，难道因为只是暗夜钢军的誓言已破了？”他意有所指。

既然是誓言，一定要双方相守才能维持下去，何况是两族和平共处的誓言。究竟是人族背弃誓言在前还是竹鬼毁约在后，目前尚不得而知。

尽管如此的暗夜钢军的确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但也是摆设。一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情？

只有竹鬼才知道竹鬼在想什么。“你是戍守长屏的暗夜钢军，有何想法，不如说来听听。”鬼愁能放养刀疤脸多年，就凭着一代你，他确定自己能得到真实的答案。

“我想他们可能不仅仅是想将你们一网打尽。”在火苗下映照下，小士兵的眼睛忽然真诚起来。“他们现在完全可以直驱长屏内境，却迟迟没有动手，大概还需要一个合理的名头。”

“比如说？”果不其然，他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竹鬼和人族一样，要背弃誓言，也是同样艰难。

一个人背弃誓言是容易的，只要一个欲望即可。可是要说服一群人，甚至整个族群皆视昔日誓约为无物，这比起侵略本族的敌人更可恨。没有一个强大到无可挑剔的理由，如何能说服众竹鬼附和。原来这才是竹鬼并不急于进食人魂的主要原因，想必是主人下了死命令。

“暗夜钢军玩忽职守，才致长屏破防。”

“果然是高招。暗夜钢军本应该镇守边界，为民尽责，保证炊烟永远绵延。当暗夜钢军还活着，而竹鬼却直驱野林，如此一来，野林百姓只会恨暗夜钢军，而不是竹鬼。”

“竹鬼不吃人魂，跑到长屏境内做什么？”黑斗篷直摇头。

阿毛也困惑望着主人。

“收服人心，取而代之。”他告诉黑斗篷，“人族王者无不热衷于开疆拓土，征服异族，竹鬼也是如此。”话至此，犹留的心终于安了三分，云溪及暗夜钢军士兵暂时性命无虞。

“野林乃是诸神赐予七子七族的居所，竹鬼绝对不可能占为己有。”黑斗篷咬牙切齿道。

“谁见过诸神，谁听过诸神旨意？”小士兵问。

“这是全野林人都知道的事实。”

“竹鬼却说是人族的到来，霸占了他们的家园。如今，他们不过是要拿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的确没有一个活人见过诸神，也没有一个活人聆听过诸神旨意，但七子七族世世代代生存于此，与竹海和平共处。难道要因为一些竹鬼的野心，而将两族百姓置于水生火热之中吗？”他在质问鬼眼。

小士兵的眼底闪过一抹嘲笑，却依旧压抑着本性，努力扮演着暗夜钢军。“真真假假，为何全凭人族一张嘴。兴许，竹鬼也有自己个历史和故事。”

“长屏存在，就是为了保存人族和竹鬼两族的历史和故事。”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发现自己已热血沸腾，仿佛自己也曾站在树冠处，运剑与竹皇殊死一搏。

“当年七子就应该将其赶尽杀绝，永绝后患。竹鬼，可恶！”黑斗篷骂道。

“可恶的不是那些出卖族人利益的人吗？”小士兵直视着黑斗篷的眼睛，转而望向他，就差指名道姓。

此人黑斗篷认识，我也认识？犹留回想起所有的人事物，一长慈祥的脸浮现在火苗里。会吗？值得吗？可能吗？如果真是他，又是什么样的理由说服了他......

转眼，每个人都将自己烤得差不多了。唯有小士兵，始终远离火堆。

原来是怕火！他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