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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停歇时，他们终于到达长屏。

阴寒沉重，心情沉重，双腿沉重，犹留只能拖着皮囊向前走。每走一步都能看见从鼻尖处绕上来的苍白吐息，像个面罩一样始终悬浮在眼前，缩小了视线的可及范围。

越是接近长屏，记忆里的混沌就如开水一样沸腾。一股陌生而熟悉的热息在胸膛下升腾，几乎要喷涌而出。那道声音消失前，曾说过或许他的记忆丢失在野林各处。

乌鸦在四面八方尖叫，有一只乌鸦甚至停在了他肩膀上，像是和老友叙旧似的。阿毛哼起了野林驱逐竹鬼的歌谣，大概是为了赶走雾气里的逼仄吧。

竹海近在眼前，雾气愈发苍白。也许鬼域的雾气都要充满骇人的颜色，否则如何逼退那些贪婪者。

“这根本不是人该待的地方。”黑斗篷边说边拢紧了袖子、裤脚和领子，踩碎了地上的冰霜，发出咔咔的脆响。

“我们是死了吗？”阿毛也骇出声。

长屏竹海的众多传说中，人们更乐意相信宝藏传说，而不是竹鬼。

“现在还没死，等会就不知道了，毕竟地狱里不住人。”黑斗篷每句话都说得丧气。

“这是我们生活的地方。”小士兵回头告诉他们。

黑斗篷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在看了一眼小士兵后，咬咬牙闭上嘴。

长屏及外的阴寒比长屏内更甚。犹留听过许多次，云溪提过，伙夫小老头描述过，乔择也感叹过，而他却是第一次身临其境。亲眼所见和听别人说，根本是两回事，不得不承认他的想象力极其匮乏。

此时，犹留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没在师父的书房里多认识几个词。在脑袋里搜索里好一会儿，他依然没有找到贴切的形容词来介绍长屏之外的异界。野林长屏内的人们，大概都是和他一样无知吧。

“长屏，只有来了才知道是什么模样。可是如果能选择，最好别来。”他重复了伙夫小老头的话。

“想来的人，八成是脑壳凿成筛子，脑子都被风刮走了。”黑斗篷感慨。

“以后要是谁敢背叛，就把他丢进长屏，此刑一出，应该不会有人再故意为之。”没有比较就没有答案。如今，他来了，就一定会有一个答案。

“岂不是让竹鬼称心如意了。”黑斗篷笑道，“公子你忘记了竹鬼最大的敌人是谁。”

“背叛者，还能称为族人吗？”阿毛心中不服，“既然背叛了，就不配在生活在长屏之内。”

“幸好你只是个侍卫。”黑斗篷踢了阿毛一脚。

只有站在长屏的土地上，才会看到听到嗅到这里的迥然不同，也许是诸神没有仓库，只好把一片鬼域置放在这里。他伸手揪下了一片竹叶，绿得近乎滴油，叶子本身变得异常坚硬，几乎可以作为临时的武器。下半截已呈冰状，冰刃锋利无比，在羊皮手套上轻轻一划，立即留下深刻的痕迹。倒吸了一口气，他立即将竹叶丢进草丛里，警惕四周伸出的竹枝。

或许，这是天地之间的另一个世界，也许长屏就是两个世界的长门，就像国与国、族与族之间的分界。肉眼可见的一切都被厚实的霜气覆盖，不规则的冰条就横七竖八地扎在四处，令脚步愈发谨慎。

空气发僵，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吃力，黑斗篷已经开口呼吸了。

然而，这一切，大概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毕竟人们只能听见竹涛。“暗夜钢军长年累月驻守在此。”他吸了一口气，灌入喉道，冷却了五脏六腑，不禁一阵寒颤。难怪云溪说一旦加入暗夜钢军，余生皆苦修。

风如利刃，雨似飞针，正常的活物几乎绕道而行。长屏之外多奇景怪物，能霸占此处为领地的活物，大都沾惹了鬼息，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面目。野林是人族的家园，也是所有活物的领地，可这一路上走过来，林子里的声音逐渐稀少。

没有人族的喧闹，长屏无比寂静，这种寂静几乎是把每个人的心跳声都放大了极限。每一下心跳，几乎都是落在耳膜上的鼓声。当然，前方的小士兵十分安静。

不要轻易尝试长屏里的猎物，特别是看起来不太正常的。这是伙夫小老头都不敢忘记的生存法则。长屏的气候比起野林境内更恶劣，若不是亲眼所见，真的难以想象守护长屏是何等的苦差。但愿营地里还有余粮，他祈祷。野林任何一处都可狩猎，除了长屏之外。

“别唱这首，唱得我心里发毛，感觉白惨惨的骨头都被风吹成了雾气。”黑斗篷恳求。

手脚冻僵，失去了知觉，犹留索性追向了前面慵懒的乌鸦。麻木的双腿起落都轻飘飘的，他总是需要刻意地用力，才能确定自己真的跑起来了。呼吸从鼻孔里喷射而出，接着一个踉跄，他发现踩进了一泥潭之中。幸好，腰侧的长剑勾住了石块背部，他才借力把自己的左脚拔了出来。

前面的小士兵，就像搁浅的鱼回到了水里。“这里有个深泥潭。”他不得不提醒后面的人。

“好一片白茫茫，长屏就是进入鬼域的长道吧。”黑斗篷看得目瞪口呆。

听说竹海都是竹子，但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倒是听见了夺人心魄的竹涛声。“平时的雾气都这么大吗？”他问小士兵。

“这就是长屏。”小士兵没有回头，声音从雾气里飘了过来。

虽然补给没了，马也死了，但他们在小士兵的带领下一路无碍，几乎没有任何需要分辨方向或者选择路线的烦恼。否则行走在雾气里，别说速度了，都未必能走进长屏。

旋即，一条小河挡在他们面前，小士兵开口:“直接过去，会省很多时间。”

黑斗篷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河水冰冷，又没有篝火及时烤干衣物，那和自杀有什么分别。”

这里心急如焚的人，似乎只有他一人。四周无竹筏或可做渡河的工具，犹留望了一眼，这小河虽见窄，却深得可怕。阿毛的水性如何，尚且不知，而他顶多能自救。只瞧了这一眼，已教他放弃了直接过河的选择。

“前方有一座枯木桥，但要费些时间。”小士兵指着右侧说。

“要是死翘翘了，倒是能节省不少时间。”黑斗篷反唇相讥。

这里在乎时间的人，似乎也只有他一人。毕竟时间就是生命，早点找到云溪，就意味这多一分活着的希望。

右侧前方，的确有几条黑线浮在雾气里，他猜想那应该就是枯木桥。“我毫无水性。”犹留说出了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理由，伸手指着雾气，“就从枯木桥过河吧。”

“公子你怎么会不识水性？”黑斗篷十分诧异他的回答，且根本不信。

“主人不可能什么都会，有什么好奇怪？”阿毛怼道。

“但是？”

“但什么但，你们陈家兵毛病怎么比老奶妈还罗嗦。”阿毛有些不悦，拉长了脸。

身为侍卫自然是要保护主人，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就忠诚而言，阿毛目前完成得很出色。

“你个侍卫懂什么！这个是长屏，不是城里的长形屏风。”黑斗篷反唇相讥。

“身为暗夜钢军，如此娇气，还不如回去看城门。”阿毛翻了个大白眼。

黑斗篷气得胡渣都直竖起来。“大家一直没有停歇，在坚持一下，到了营地再做休息。”犹留只能如此安慰黑斗篷。

实际上他的脚能继续提起，已是用上了毅力的缘故。纯粹靠毅力支撑去完成一件事情，总是违背人性的。低头看着自己笨拙的双脚跨过潮湿的草地，黑色靴子已在层层霜气的包裹下变得坚硬起来。记忆里，双脚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污泥和腐叶粘附在鞋底和鞋面，已经让鞋子变了形，而他的双腿就像是冰棍，麻木往前移动。

此时，黑斗篷的已然是个驼背怪物，用长剑当拐杖，拖着身子跟在小士兵身后，哪里还有一分暗夜钢军士兵的威风。

三人之中，只有阿毛还保持正常，新侍卫的体力令人刮目相看。

小士兵在前面带路，速度之快，令他们愕然，但谁都不想出声说出这个事实。

毕竟他们是人，人不可能像鬼息迅速恢复体力。与鬼同行，恐惧立即攀爬上每个人的心坎。然比起树林里，这时候要想办法解决掉鬼愁，就更不容易了。犹留坚持留下鬼愁，一是为了找到云溪。直觉告诉他，鬼愁能带他们直接到达目的地，那个竹海里神秘的湖泊。二，他还心存希翼，或许还能救活小士兵。

泥水掩盖了草地上的许多深窟窿，教他们吃了不少苦头。黑斗篷扭了脚，正在咒骂个不停，但是没有一个词是指向小士兵的，谁都不想去惹怒鬼愁。

越是接近长屏，空气越变得异常冰冷，就连呼吸也越艰难，仿佛吸进去的气体变成冰渣能刮擦到喉管。

“诸神庇佑。”黑斗篷每走一步就祈祷一句。

锵一声，匕首从雾气里穿了过去。“信不信我割下你的舌头。”阿毛转身威胁道。

“诸神庇佑。”对于人中前的匕首，黑斗篷视而不见。

御寒衣越来越沉重，把肩膀直往下压。“闭嘴。”他终于忍不住喝止。

躲在小士兵皮囊里的鬼愁果然是个狠鬼，任凭黑斗篷这样碎念，竟然都可以无动于衷。

雾气里，看着很近的几条黑线，就像又被人扯到了远处。

他们三人伫立在原地，小士兵依旧在前面开路，再次将他们远远甩在雾墙之外。三道白惨惨的吐息汇集在一起，他们迅速交换了眼神。

天地白茫茫一片，犹如巨大茧子包裹着他们，跟随他们的前进而移动。如果透明的竹鬼藏匿在其间，简直就是最好的掩体。

“诶，前面的，”黑斗篷扯着脖子嚷了起来，“还有多远啊？”

“过了枯木桥就是巡逻道了。”声音再次从雾气里传来。

“刚刚你也这么说。”

“闭嘴。”阿毛实在忍无可忍，忘记了对小士兵的忌惮和恐惧，冲着黑斗篷的耳朵直接怒吼。

“兄弟，这里和地狱简直毫无区别，你们怎么忍受啊？”黑斗篷缩着脖子问。

小士兵停下脚步，站在土墩子上等待他们，挤出一个凄惨无比的笑容问:“你见过地狱？”

“我估计地狱比这里有人情味。”黑斗篷抱怨道。

“你的舌头再长点，就马上到地狱了。”阿毛的匕首又戳着黑斗篷的嘴角。

竹涛越来越急，就像是地狱真的发出了催命令。

眺望竹海，白雾里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不靠谱的直觉在关键时刻又失灵了。“营地距离关押二哥他们的湖泊远吗？”犹留确定这个问题对于小士兵来说，毫无难度。

“不远。”小士兵不仅有耐心，还十分实诚。“只是在禁地内，暗夜钢军不得令，不得闯入。”

“禁地算什么。”黑斗篷说。

“四公子如何打算？”小士兵望着他，似乎在期待什么。

“先去营地。”犹留决定先去营地，毕竟他无一人可信，只有阿毛一人可用。直觉沉默，目前能给他信息的，只有营地了。

或许，在长屏里也有属于他的记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