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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谁在领路，小马儿从滚滚浓雾中撕裂出一条路径。

莫非，真的在刑场台丢了魂魄？这道声音，很可能就是自己遗失的残魂残魄在呼救。

秋决之日，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且今日破坏规矩，阴魂曲可能失效，娘子山的妖魔鬼怪钻了孔子，也不是稀奇之事。或许，只是因为他身体里所流之血不属于博赫家族，故而不配使用风吟所致。

不！风吟乃是七子之剑，乃是忠诚之剑，是保护野林子民的神剑，定不会吞噬人的魂魄。

那究竟是为什么？不停敲打生锈的脑袋，也迸射不出丝毫灵感，他再也琢磨不出其他可能，除非那道声音主动告知答案。狂风向后撕扯他的脸皮，仿佛要将他剥皮不可。云溪总是恐吓他，说那皮革店里有双剥皮的巧手，最擅长做人皮灯笼，因此才得了牛扒皮的重用。

无论他思考什么，思绪飘散至何处，心底这道孱弱的声音，始终执着，让他无法与之分离，更无法将其从心底连根拔起。好在，这道声音并不控制他的思想，任凭他挥洒自如，天马行空。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让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

神族有句谚语:两个神聚在一起便有三个脑袋。老先生告诉他，正是因为诸神喜欢思考，所以他们凌驾在天地各族之上。没见过诸神，不知诸神样貌，绞尽脑汁他也无法想象出两个神拥有三个脑袋的模样。无知令他谦卑，人脑和神脑，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静默鸿蒙，浓雾包裹，极目不得窥视神族。马不停蹄，小马儿追着那道声音，勇敢地冲进未知的雾境里。

离开城堡时，老奶妈曾叮嘱他；在刑场上千万要谨言慎行，切勿惹了不该惹的东西，丢了魂魄。若是三魂七魄有所缺失，那真是做人不成，做鬼不能。一想起来这些话，吓得他急忙摸摸自己的脸、脖子、肩膀和四肢，幸好整副皮囊都在。

思绪自由，越是往前走去，寂静越是骇人。小马儿从枝桠中撕扯出身子，锋利的叶片割破他的外衣，转瞬身已着一件破布条缝制的衣裳。雨水密集，织雾成屏障，竭尽全力围堵视线，除了隐隐约约的暗绿点缀，四周惟有灰蒙蒙。

我还在野林吗？他问自己。

那道声音告诉了他答案，他曾怀疑过这是自己的心声还是那道声音？然而，那道声音证实了彼此的存在。

想起刚刚驱马冲向刑场，这一念来自霎那的鬼迷心窍，完全不加以思考。当已意识到理智如被闪电劈断般尽失，后悔已无用，此时此刻，他能想象出地隰和云溪找不到他的神情，甚至对话。

陌生召唤，犹如魔音钻心，一点点吞噬了他的灵魂。声音渺远不可及，却又近若同呼吸，诡异的知觉即刻滋生而出，或许声音来自他胸膛下的好奇心。

一想到自己可能被某种力量所控制，他便有调转马头的冲动，边逃跑边呼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似木头，好奇扯线，执意往刑台前进，路自觉自动地长在马蹄之下，一切理智和恐惧仿若穿出黑夜的白日，缓缓生亮，越来越清晰。

这道声音并没有消失，在风里，在树梢......扩至天穹，无所不在。把心一横，他决定去瞧瞧陌生召唤来自何处？为何独独召唤他？

待到呼吸平稳下来，他开始循声确定方向。睁眼时，这道陌生的声音来自天空来自大地，来自四面八方；闭眼时，这道声音却从他身体里发出。

直觉一遍遍被理智证实。此时再也无心去烦恼之后所要面对的一切，若是地隰和云溪都不能保住他，那任何担心都无济于事。虽穿着私生子的衣服，可偌大城堡愿意为他出头的，除了地隰和云溪，还有谁？厨娘有心，却无资格开口。更遑论惩戒院的长老，谁会对无权无势的私生子心生慈悲呢。

若是发现私生子不见了，博赫努一大概会气得五官都搬家，他知道自己唯一的筹码就是那个女人。无论谁的错，事后博赫努一都会一一算在长子头上，由长子一人接受惩罚。云溪犯错要去地隰的书房学规矩，而长子若负教导之失，自然也有该去之处，只是他还未发现具体地点。地隰常有十天半个月，不知所踪。且归来时，常添新鲜的伤痕。

这是今天第二次破坏规矩了！或许，他的魂魄碎片，真的丢失在古刑场，或被偷混魂恶鬼所掠夺，又或被恶鸟啄食。这样的鬼话，连他都不信，大概也就可以糊弄老奶妈吧。

此刻回头，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不就是惩罚嘛，有何可惧？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苦都不能吃，那他长大后岂非还不如一块废柴。同样都是男人，地隰云溪都能熬过，他也可以。最坏的结果，大不了被赶出城堡。想到这里，他把心意横，索性彻底豁出去，从声从心，求个明白。

快要接近山腰时，疾步的小马儿突然停住了，发出鸣叫，拉长马脖子，直直朝着头顶方向嘶鸣。猝不及防，马身立了起来，人马皆后仰，刹那间失去重心，朝后翻滚。一路向下，山坡刮去了蓑衣蓑帽子，最后摔在一人宽的平地上。好在泥水没膝，人与马皆无恙。

雨水如铁锤打在地，他吐掉嘴里的泥水，及时稳住惊慌失措的小马儿。失去蓑衣所帽，整个身体浸泡在阴寒中，热息迅速流失，寒息乘机钻皮入骨。

待到小马儿安静下来后，他望向四周，并未察觉任何异样，不知小马儿为何受惊。一低头，他就看见山坡底下的荆棘藤如蜘蛛网般织满山坡，利齿遍布，根根足有小拇指粗大，胡乱生长。老听先生说野林万物在特别恶劣的环境里自有风格，生长秩序和模样与荒极大陆，却没想到枯草覆盖下荆棘竟如此粗壮。

走到一旁，他用手抓住了利齿，硬如铁锥，望望小马儿和自己身上浅浅的血痕，仰头迎雨感谢诸神庇佑。利齿在指腹下来来回回摩擦，若是想回到小径上，无论向上还是向下，都令头皮发麻。刚想走一步，脑海里便浮现利齿穿过脚心的恐惧，他的双腿即刻软了下去，如棉花无骨头在山坡上飘荡。

天啊，若是他和小马儿一路滚下去，每一根利齿上都会剔出他的一条肉，就算不被刮皮殆尽，也摔个半死不活。收回心神，再度检查小马儿的伤势，好在只是刮了点皮毛，再检查自己，也是无大碍，便开始鼓励小马儿。

“都来到这里了，我必须弄清楚到底是谁在召唤。”他伸手抚摸着小马儿。“要不，你留在这里等我？”

小马儿一阵嘶鸣。

“那我们就必须通过这些荆棘。”他望着利齿也心生畏惧。

一阵怯步后，小马儿终于鼓起勇气站了起来。

抽出匕首，他将眼皮下的荆棘切断，荆棘藤有手腕处两个大拇指粗大，韧性十足。等切断第三根荆棘藤时，食指上长出了一粒水泡，竖起食指，改用中指垫着。切断第七根藤时，中指关节向内位置也冒出了一粒水泡。幸运是，一条可行之路终于清了出来。小马儿小心翼翼向前，很快就回到了常道上。他们继续朝前，不再狂奔，改碎步探路。

刚走了一段路，小马儿再度嘶鸣。

雨水里混合着某种味道，意识到异样，犹留立即警惕地环视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偌大的娘子山仿佛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吸食果腹。视线所及仍旧一片迷茫，他看的小马儿，小马儿望着他，人眼根本可无法窥视灰蒙蒙的秘密世界，可惜小马儿不会说人话，也无法告知它所望见的世界是何模样。

召唤之声始终与他同呼吸，越来越贴近，越来越真实。

一步一琢磨，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娘子山，脑海里虽有一片混沌记忆，但和娘子山毫无瓜葛。莫非是行刑时，娘子山的恶鬼们见他年纪甚小，皮肉不塞牙，非吃他不可？除此之外，犹留实在想不出为何偏偏唯有他一人能听见召唤。

遽然，一阵细细碎碎的咀嚼声响喝住了小马儿的脚步，他把手按在腰间上，警惕周围。

阴森真如冥界之林，除却风雨齐奏，闻不得其他声响。仿佛连山腰上的一切都匿了声，让他和小马儿不敢喘息，一口气堵在胸口发胀生疼，直至胸腔变了形。

继续受好奇和恐惧蛊惑，犹留示意小马儿缓步前进。

忽地，一股疾风抱住了他的后脑勺向后拽，就像厨娘在菜园子掰大白菜般熟练，非要把脑袋拔走不可。惊慌失措，他只能死死地抱住了马脖子，小马儿不断嘶叫，丛绿中弥漫着血腥味。此处定有一个风口藏匿在幽绿之中。

好在转瞬间风势便开始转弱，斜坡上的矮灌木已被洗劫一空，树叶在头顶不远处打转几圈，旋即叶子在雨阵中漫天飞舞。

气味越来越不浓郁，冷汗自额上直淌，心近乎跃出胸膛，犹留屏息不前。然而窥视之欲擒获他所有的注意力，胁迫他往前探身。死就死吧！绝念一生，悄然下马，他窝身在一参天大树后，拴马绳于斜生粗枝干上，缓缓向前爬行。

雨针刺入皮肤，短而细的荆棘扯出外衣上一道道缝隙，寒冷剥皮灌骨。一身的汗渍成霜，覆盖在肌肤之上，他浑身的骨头皆发脆无力。

先前树根处的脑袋只余下白骨森森，被啃食干净的头骨完全不见其生前相貌，五官剥落下的窟窿宛如野鬼狰狞，令人毛骨悚然。他是再也回忆不起那死囚的模样了，一张张陌生且越来越虚的脸直直朝他逼来，仿佛誓要讨个公道。

阴气逼人的白骨旁边有一片黑影在抖，一时之间，也看不清楚究竟是何物。

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他又往前挪了几片叶子的距离。冻僵的小手儿抹去了眼睫毛上的雨水和裹在头顶的枝叶，手指扣住腐叶层，拉长脖子把头斜出。

骇人之物，就这么噔地闯入眼帘，完全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青碗大的双目布满红色蜘蛛丝，菱形长锥般的黄牙面面锋利，钢耙似的爪子起落之间便翻起了一块地皮。一身黝黑粗毛的庞然大物像似被什么吸引了全部注意......

咔嚓一声，他踩碎了细树枝，那庞然大物闷哼一声，缓缓转身。

没等看清楚巨兽的脸，本能拽着他拔腿就跑，往小马儿那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