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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12 庄士敦走进紫禁城4

  • 作者:徐承伦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4 10:21:45
  • 完书字数:11750

庄士敦哪里想得到,原本为宣统皇帝当老师的徐世昌,因要出任民国大总统了,便与人暗中商定,要为虽失去权力,但仍保留帝号的溥仪再选个好老师。看来徐世昌本人对即将加冕的大总统也缺少信心,倒是对已逊位只保留帝号的溥仪皇帝仍心存厚望。为适应溥仪有朝一日重新执政的需要,徐世昌等人决定为溥仪挑选一位教授欧洲宪政知识和英文的老师。物色帝师人选的重任,就交给了曾出使国外并去欧美考察过的李经迈。

至此,庄士敦的惊诧达到了极致:李大人,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李经迈苦苦一笑:要是我们的官员早能幽默到这个程度,也许我们的国家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可,可你们的皇帝不是已经逊位了么?

让一个逊位的皇帝了解、掌握宪政知识,难道不重要么?可以直接用世界通行的英语跟外国人交流、直接看懂英文,学习西方的新东西,对逊位的皇帝不是既重要又迫切的必修课么?是的,溥仪皇帝是只保留了帝号,但我们这动荡的政坛将来会发生什么,谁又能预料呢?我想你不会推辞出任我们这个国家最大的老师吧?

英国人的性格大都保守、冷静、矜持,感情轻易不外露。高兴的事不喜形于色,伤心的事,也不轻易表露,具有独特的幽默。虽然庄士敦已被他们的人讥讽为一个愿意生活在野地里的怪人,其实他的性格还是没什么本质的改变。只是他了解、明白、喜欢中国、威海卫的东西,比那些讥讽他的英国人多一些而已,而那些讥讽他的英国人则大都把中国的土地视为野地。看看吧,就是这样的庄士敦,此时也不得不惊诧失色震撼愕然不已了。他的胸脯起伏着、喉咙**着,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的确,李经迈的聘请不啻于一个惊雷,由不得庄士敦还保持什么冷静、矜持的常态了,他的整个身体都战抖了。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天哪——他的习惯在这一刻不知不觉改变了,没有呼唤上帝,而是直呼“天”了。这,这……这的确是我做梦也梦不到的呀……

李经迈发现,庄士敦深深的眼窝竟然盈出了泪花,不由得提了一口气。

庄士敦注意到了李经迈的表情,他揩了揩眼窝说:中国不是有句话叫“喜极而泣”么?我这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两个人都笑了。这时候,他们才感到了口渴,才觉察到这么长时间谁都没喝一口茶。看着茶杯,两个人又会心地笑了。李经迈说:那我们就找个地方以酒代茶吧。

好,酒比茶不是更能抒怀么?

庄士敦返回威海卫租界后,顺道先去了先生的温泉庄园。

先生恰好在庄园,还以为庄士敦是得知自己去找过他,才来庄园的。得知庄士敦是刚刚云游归来,先来看望他,便有点受宠若惊了。不想,庄士敦却说:先生,以后我想见你怕是难了。

先生一惊:怎么,庄大人莫不是真的要离开威海卫?要离开中国了么?

先生,你说对了一小半。我是要离开威海卫,但不是要离开中国,恰恰相反,而是要与中国走得更近,贴得更紧。

先生愣住了,也蒙了。

庄士敦诡谲地笑笑,接着说:假如我要进入中国最中心的城,或者说要进入中国的心脏,进入中国的大脑,算不算与中国走得更近、贴得更紧了?

庄士敦莫不是在说天书?先生越发愣了,甚至是惶惑了。庄士敦看看先生又笑了,说现在他也只能对先生说这么多,不便透露更多的。既如此,先生也不便再问更多的了。说过这些,先生便提起了三少爷的事。三少爷来信说,他在那个牛津大学已经取得了博士学位。庄士敦说三少爷了不得,在那样的学校取得了博士学位,让他也望尘莫及,也是所有在威的外国人没得到的学位。先生又说,三少爷想早点儿回国,但又想在英国实习一段时间,多学点儿实用的东西。先生想征求一下庄士敦的意见。庄士敦说,他希望三少爷尽快回到中国来,因为中国需要他这样西学有成的人,但也希望三少爷在英国多实习一段时间,掌握更多实用的东西。先生说他也是这个意思,他送三少爷出国学习的初衷,就是希望儿子获得更大的力量,为中国出力。庄士敦说,我当然了解你的初衷,也许我算得最了解你的初衷的人。我更希望三少爷能跟我一样,不但回到中国,而且能进入中国的心脏,进入中国的大脑,让获得的力量为国家发挥更大的效力。

几个月后,也就是1919年的2月,先生的惶惑被解开了,终于明白了庄士敦进入中国最中心的城的意思了:徐世昌与英国公使馆几次交涉,希望庄士敦能进入中国皇宫,为溥仪皇帝当老师。伦敦方面经过短暂的迟疑后,马上便喜出望外了:由我们出任中国皇帝的老师,不是比租占几块中国的地盘更重要么?以往我们是千方百计寻找在中国攫取利益的好事,想不到,现在更大的、想不到的好事竟然找上门来了。伦敦方面慨然答应了徐世昌的请求,他们怎么着也想不到,庄士敦这个被殖民部讥为一个愿意生活在野地里的怪人,竟然会得到中国皇宫的如此赏识。哈,原来这个怪人的身上蕴藏着巨大的、不可估量的价值呀。既然中国如此看重他,那我们总要给他增加点体面吧?于是,在庄士敦离威前,授予了他高级英帝国爵士勋章。

庄士敦离开威海卫的前夜,下起了大雪。

先生似乎是洑着茫茫大雪,朝着庄士敦的寓所走来,毛茸茸的雪花如归巢的蜜蜂,依附在了他身上,如同披了件雪斗篷。他在庄士敦寓所前踌躇着,几次抬手欲敲门,但又放下了手,似乎在琢磨是推还是敲。

吱呀一响,门从里面被推开了。庄士敦自屋内走出,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身后的灯光将他本来就修长的身影拉长了多少倍,描摹在了雪地上。

先生——庄士敦叫了一声。你变成了雪人,让我都不敢认了,快请进屋吧。

先生并不回头,也不说什么,深深地凝视着庄士敦投下的长长的影子。

庄士敦挪动了一下身子,笑笑,说:中国不是有个成语“立竿见影”么?这道影子再怎么长,还是我庄士敦的影子呀。

先生终于回过了头,冲庄士敦叹了一口气,说:是我不大敢认庄大人了,这雪地上,不是变出了个更高大的庄大人了么?往后就是想见庄大人的影子,也难了……

庄士敦耸肩一笑:先生不会是怕我以后狐假虎威吧?可中国不是还有句话叫“身正不怕影子歪”么?好了,外面冷,还是请先生进屋说话吧。

先生再舒一口气:我多么愚钝呀,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庄大人说的要进中国最中心的城,是要进紫禁城呀……

此一时彼一时,恕我那时没能跟先生明说,还是请先生进屋说话吧。

我真不知该高兴地为大人送行,还是该深情地挽留,虽然这并不能改变什么……还是不进屋了吧。先生仰面看一看纷纷扬扬的雪花。这漫天的雪花也是为庄大人送行的吧……要是庄大人方便,我想陪大人在这雪地里走走,让大人感受一下在威海卫最后的这个雪夜,紫禁城的雪夜可是重重高墙圈起来的雪夜呀。

这样也好,我也想与先生一起,好好感受一下分别前的这个雪夜呀……

两个人踏着脚下的积雪,走进了纷纷扬扬的雪幕中。一点儿风也没有,一片片雪花得以按照各自的意愿,自由自在地飘落到了大地之上。

先生与庄士敦的心绪,也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海边。

先生回头望一望茫茫皑皑的大地,再回头看看黝黑的海面,感叹道:大雪能把大地覆盖,让万物变了形态,可再大的雪,落到海里也被化掉了呀……

庄士敦笑笑:先生是在作诗么?

先生的目光顺着大地与大海的界线捋到远处:是诗在作我们哪……接着,他又沉沉地问,庄大人,你看这海与岸的分界线像什么?

庄士敦随口便答:像英文字母S,真是太像了。

这一溜蜿蜒的海岸给人的感觉是海中有岸,岸中有海,的确像一个S。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又发出了更深的问:庄大人,你不觉得它更像一幅阴阳太极图么?

夜幕下,白的雪岸与黝黑的海水泾渭分明,庄士敦的目光顺着这界线捋了几遍,心中倏地一跳:天哪,皑皑的白和黝黝的黑呈现出的,的确是多么清晰的阴阳鱼图案呀……想不到,天天映在眼帘中的海岸,被皑皑大雪覆盖后,夜色中,与黝黑的大海间会呈现出如此神奇玄妙的太极图。他的心禁不住一跳,哈,先生是有意将我带到这里来的呀,他是让我站在这玄奥的地带,领悟玄奥的道理呀……先生,我明白了,明白你为什么在这雪夜把我引到这里来了……

敢问庄大人明白了些什么?

先生是要我在紫禁城内,把握好阴阳平衡之道呀。是呀,在中国的皇宫里,把握好阴阳平衡也许是最重要的功课了。先生用心良苦,多谢先生了。

先生含蓄地笑笑:其实我并没想这么多呀,你这一谢倒让我有点不敢当了。

庄士敦变得庄重了:先生没想这么多,而是要我想这么多,是要我好好温习这重要的功课呀……

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深深地打量着朦胧的庄士敦:庄大人呀,如此说来,庄大人真无愧于做我们的帝师了。你西学的渊博且不论,光是对我们国学精粹的把握何其了得呀……

先生,虽如此,但我还是不得不说,要是我在皇帝的身边一味地阴阳守衡明哲保身,那我又何苦去做这个帝师呢?庄士敦耸耸肩,又说,中国这个曾经的辉煌帝国,为什么变得落后了?就是因为一味地守衡呀。也许我的作用恰恰在于打破那种阴阳平衡,因为只有失去平衡,才可能产生变化。我想,他们请我去给皇上当老师的初衷也正在此。

先生的身子禁不住一阵颤动,看似是要抖落身上的雪花,其实是他的心在发颤:天哪,我的良苦用心原来是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呀,难道我想让庄大人变成前清的遗老遗少么?庄士敦去给皇上当老师,其作用不正在于给皇上的头脑里灌输变的新东西么?我企望的,不也正是他能将变的东西带进皇宫、传给皇上,从而给中国带来好的变化么?……

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默然看着黝黑的海面。

虽是在夜里,虽然一丝风也没有,虽然面前的大海呈现的是一望无际的黝黑,但还是能感觉到海水的汤汤涌涌,甚至不时闪烁的波光。

这时候,不知是一条大鱼还是别的什么海物凌空跃出了海面,莹莹鳞光如同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而后又砰的一声归入大海。

或许是这道闪电给了先生某种启示,他突然发问:庄大人,电是什么?

庄士敦一怔:先生怎么突然问起了这?电么,它是物质的一种属性。物质是由原子组成的……当它们由于摩擦等原因失去一部分电子时,就带正电,反之就带负电……

先生仰起了脸,呆呆愣愣地看着庄士敦。虽是在夜里,但庄士敦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解释于先生是擀面杖吹火,他不由得笑了,说:你看,我的解释倒把你给弄糊涂了。也许倒过来说你就会明白的,电是从发电机里发出来的,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将它接通在灯泡上,就可以照明,比油灯或蜡烛不知要亮多少倍。电更可以通在电动机上,几乎可以替代一切别的东西做动力。飞机、舰船、汽车等都离不开它,它简直无所不能。

啊,这东西竟然有这么大的神通?

它的神通比我说的还要大。这么说吧,电这东西几乎有着跟神一样的无所不能的神通。有了它,就能改变一切,改变整个世界。哎,先生,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先生叹一声,说:政府不是酝酿要在威海卫建设发电厂么?

是的,威海卫要有大的发展,必须尽快建设发电厂。

怪不得,小儿志道来信说,电是命脉呀……

是的,三少爷说得一点儿没错,电力的确是命脉。

既是命脉,那威海卫的命脉,是不是就应掌握在威海卫人的手中?

庄士敦沉吟了一会儿,说:先生,我明白你为什么要问电了,我想我也明白了你在进行怎样的思索了。虽然我明天就要离开威海卫了,但我毕竟是威海卫租界政府的英国官员,可我又不得不为你进行这样的思索感到欣慰,也替威海卫的百姓因有你这样的先生而感到骄傲。三少爷不是要回来么?我想他会为你的思索变为现实而起到重大作用的。

谢谢庄大人,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思索,正是小儿志道的思索。

那我就更应该为你有这样的儿子而表示祝贺了。

先生还有话要说,但想想明天庄士敦就要离开了,不好再在这方面跟他多说什么了,便在衣食住行等生活方面要庄士敦多保重。

第二天,也就是1919年2月底的这一天,庄士敦终于离威赴京,充满传奇色彩地走进了皇宫,开始了其帝师生涯。成为近代唯一一位,也是中国几千年帝王史上第一位和最后一位具有帝师头衔的外国人,并因此而名闻天下。

这一年,溥仪刚好14岁,而庄士敦已45岁。

当庄士敦走进紫禁城的毓庆宫书房后,看着坐北朝南端坐着的、脸上充满稚气的溥仪时,心中一跳:面前这个孩子,就是中国的皇帝么?

溥仪打量着这个西装革履、高大的金发碧眼的人,心中也是一跳:面前这个洋人就是我今后的老师么?

溥仪站了起来,两人相互鞠了躬,算是行了见面礼。

庄士敦开口了:皇上,我的英文名字叫ReginaldFlemingJohnston。

多么绕口又古怪又长的名字呀,这也算名字?溥仪差点没笑出来。庄士敦又说:我的中国名字叫庄士敦,我还有个字,叫志道。

溥仪随口便说:你的字是取自《论语》“士志于道”吧?没容庄士敦回答,溥仪接着说:朕也有个字,叫浩然。

庄士同样随口便说:皇上的字是取自《孟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吧?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字。

溥仪一怔:哈,这个洋师傅果然了得呀。随后两人都开心地笑了,只这么一个回合,便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

这个性格温和又率真的英国老师,除了拥有欧洲各方面丰富的知识,其渊博的中国学识也令溥仪赞叹不已,很快便得到了溥仪的佩服和喜爱。戏称他为苏格兰老夫子,并赐他二品顶戴、御书房行走等职。

中国帝师,连做梦也不敢奢望的职位让庄士敦心花怒放。宫廷里的礼仪、官员的仪态、派头又是他极为欣赏的。看看吧,他穿着官服,头戴二品顶戴花翎,迈着方步,见人便拱手作揖,俨然是一副前清遗老、大员的派头了。这个御书房行走,不但在御书房行走,他对皇宫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紫禁城内几乎处处都能看到这个行走。他那各色的高鼻蓝眼太出彩了,加之又长得人高马大,真真是羊群里跳出了一头驴子,行走到哪儿都太扎眼。哪怕是在皇宫内,庄士敦也喜欢给人发名片。他的名片上用中文印着御书房行走庄士敦,下面还印着字志道。对方恭恭敬敬地接过名片,恭恭敬敬地念出名片上的字,一口一个庄大人地表示感谢时,是他十分受用和高兴的。他不仅全力以赴地向皇帝传授宪政知识、西方的先进思想及教授英语,甚至把《新青年》这样的激进刊物也带进宫中,以开阔皇帝的眼界。在其他方面,他也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年幼的皇帝。种种努力,终于为溥仪打开了了解世界的天窗,紫禁城的重重厚墙,再也圈禁不住年轻的皇帝心骛八极,神游万仞了……

而帝师的头衔,则让庄士敦成为近代来华的外国人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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