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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12 庄士敦走进紫禁城3

  • 作者:徐承伦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4 10:21:44
  • 完书字数:10744

走出大宅时,大少爷才猛然醒到,自己竟然冲先生叫了声“爹”。这之前,他记得好像只有多年前抗英那会子,为了阻止赤手空拳身着官服的先生陷入敌阵,情急之中,才当着先生的面喊过爹。他又觉察到先生那变化了的眼神,以及在他肩头那深情一拍的意蕴。这么多年来,先生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更没有如此深情地拍过他的肩,这些不都明确地表示先生不但原谅了他,而且父子间的情义更加深了么?

大少爷又如实地对老锁说了他在先生面前说了些什么,当然也如实地说了先生对他的态度,先生对他说了些什么。老锁叔呀,你编排我的那些我并没忘。可也不知怎么了,到了先生跟前,那些、那些就全用不上了,只能是怎样就怎样说了。把你也给填进去了,看来我真是不成器呀。

不想,老锁非但没有恼火,反倒觉得大少爷对先生说的,比他编排的更胜一筹,收到的效果也超乎了想象。歪打正着呀。他深深地看一看大少爷,说:大少爷呀,现在我算是真明白了,先生看重的,也正是你的“是怎样就怎样说”呀。大少爷呀,你无忧了,接管家业板上钉钉会落在你的头上,也许是你命中注定有的呀……

1918年的下半年,庄士敦又到中国内地旅行。他在威海卫自己的许多建议不仅得不到英国政府的支持,理想和抱负得不到施展,而且处处受到压制和讥讽,殖民部已经将他视为一个中国儒教信徒、一个愿意生活在野地里的怪人了。那么旅行、寄情山水,便当然地成为他最好的选择了。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游走于各地的名山大川之间,10月底,他又辗转来到了上海。

走在街道上,庄士敦高高的个子,如同一根移动的电线杆。对洋人,来往的人尽量躲避着,这越发显出庄士敦的突兀挺拔。走着走着,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熙熙攘攘的行人都规避着他,有谁会拍他的肩?在他转过脸的瞬间,心中便塞满了厌恶。习俗上,英国人视随便拍打别人肩膀为很不礼貌的行为,哪怕是极熟识的人。

我的上帝呀!当庄士敦转过脸来后,禁不住一耸肩膀叫了一声,尽管他离上帝越来越远,或者说早把他的上帝抛在脑后了,但惊讶时,还是习惯于呼唤上帝。怎么会是你?

站在他面前的人比他还惊讶:我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这个人竟然是李鸿章的三子李经迈。还记得么?七八年前,在大清王朝倾覆之际,这个李经迈曾来威海卫投奔庄士敦避过难,两人已经成为密友了。七八年过后,在上海的街头不期而遇,怎能不惊喜激动不已呀,何况李经迈的心中还埋藏着一个巨大的、足以把庄士敦炸晕的秘密。

寒暄过后,李经迈仰头看看天,又出神地端详着庄士敦,喃喃着:天意,天意呀……

庄士敦有点天真地仰面看看天,再看看李经迈,懵懂地问:李大人,你指的是什么?

当然指的是在这里邂逅你庄士敦先生——李经迈自顾感叹了,多么巧合呀,不知是上天有意撮合,还是我真的具有了神奇的法力,我心里呼唤着庄士敦先生,庄士敦先生便在我面前出现了……

庄士敦越发莫名其妙了。在此邂逅的确令人喜出望外,可也不至于引发如此玄奥的感慨呀,何况面前的李大人可不是没见过世面遇事大惊小怪的平常人,他可是个大人物,而且是更大的人物的儿子。

李经迈再次仰起脸凝视着天空,天上恰好有一团极低的白云,如一柄巨大的遮阳伞罩在了两个人的头顶。庄士敦先生,你看天上的这朵云像什么?

刚才庄士敦不是已经仰面看天了么?可他没在意天上的云朵,只好再次仰起头看着天空,说:像一朵大蘑菇。

我看它倒更像一顶皇冠……李经迈的话变得更不着边际了。天作之合,真是天作之合呀……

庄士敦由懵懂变愕然了,乃至连问一问李大人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无从下嘴了。李大人这是怎么了?他可不是故弄玄虚的人呀。

接下来,李经迈说出的话令庄士敦愕然加愕然了:看来是老天有意要让先生你助我们的天子了……

李经迈当然注意到了庄士敦的愕然,他神秘地一笑,又说:庄士敦先生,恕我在街头不便跟你多解释什么,今晚你到我的住处来再详谈吧。他将住址说给庄士敦后,便急急地走开了。

愕然让庄士敦真的如一棵电线杆杵在那里了。过了好长时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又仰头看天,想从那朵像一顶皇冠的白云里找到什么。遗憾,那朵云已无影无踪,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庄士敦哪里想得到,与此同时,在威海卫,先生同样正站在庄士敦的办公处所前看天。先生是来找庄士敦商量三少爷回国的事,庄士敦的下属冲先生诡异地笑笑,说:我们的华务司又不知哪里云游去了。

云游不大都是指僧道像天上流云一样漫游四方么?来到室外,先生禁不住笑了,看来庄士敦的属下对其痴迷于中国的佛教,心中也是颇有微词,只是不便直说罢了。先生不由得抬头仰望天空,似乎要找到庄士敦云游的踪迹。天上恰好有一团云朵在悠悠浮动着,哈,庄士敦莫不是就跟这片云朵一样,飘忽不定地云游么?看着,看着,这片云竟然倏地无影无踪了。先生的心骤然一跳,好像从来没见过天上的云朵飘然而逝,心中随即生出了感叹:哪里才是它(他)的落脚之处呢?之所以生出这样的联想、感叹,当然与庄士敦透露的要离开威海卫的想法有关。

庄士敦可不是个遇事疑神疑鬼大惊小怪的人,但李经迈一番话,本来的散淡闲逸之情消失了,原来要逛几处名胜的打算也不得不取消了,只能走向路边的店铺,逮着哪家进哪家,以浏览琳琅的商品和跟店主搭讪消磨时间,只盼夜晚快点降临。

天上日头有意跟庄士敦做对,从几家店铺走出来,感觉日头仍然一动不动地挂在原来的位置上。天的玄奥似乎也增加了几分,让他不得不增加了几分对天的莫名敬畏……

庄士敦凫着夜色,来到李经迈的住处。

有了半天前街头的邂逅,便省去了有身份的人见面的繁文缛节,何况双方的心思都不在为了见面而见面上了。落座后,李经迈有点唐突地开口便问:庄士敦先生,你对我们中国的历史怎么看?

虽没有准备,但庄士敦随口便答:中国的历史当然是世上独一无二、绵长悠久、一脉相承的历史。这样的问题,他回答得比一个中国老夫子还流畅。

李经迈苦苦一笑:庄士敦先生,为什么有西方的大哲人在一百年前却说,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

庄士敦亦苦苦一笑,说:李大人,也许我比你更多地看过这位大哲人的著作。我也不得不承认,中国几千年大同小异的帝王更迭历史,的确支持着他的论断。中国史书记载的,也的确是后一个皇帝通过血腥的杀戮,推翻前一个皇帝而当皇帝的历史。在这样的皇位循环更迭中,的确难以产生真正的历史进步。不管怎么说,作为国之重臣,你能思索到这一步,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庄士敦先生,我相信你是希望中国能够书写下进步历史的人。

这一点大人当然用不着丝毫怀疑。

那么怎么样才能让中国进步呢?

方法说起来倒也很简单,也是唯一的:实行宪政,把国家的权力都关进相应的笼子里;让国民成为公民而不是臣民,让每个挺立的公民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人类社会发展至今,如果不能说民主宪政是最好的政体,那么最起码可以说它是比较不坏的政体。

庄士敦的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长矛戳到了李经迈的心底,他不由得站了起来,郁结在心底的疑惑如同一坛密封的陈酒被这柄长矛搅动了,浓烈的酒花咕咕翻腾出一连串对庄士敦的发问:为什么经过这些年朝野的不断折腾争斗,乃至腥风血雨的博弈,中国虽然推翻了沿袭了几千年的帝制,建立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但国家仍然没能进入真正的给国民带来福祉的宪政、民主共和的轨道?而是陷入了可怕的混乱和连绵不绝的争斗?庄士敦先生,坦白地说,前些年我本人对风起云涌的推翻帝制、改国体为宪政共和是畏惧的;而推翻了帝制,实行了共和,反倒让国家陷入了混乱的纷争之后,这不得不让我又陷入了更深的忧虑:是不是我们的国家不适宜移植宪政共和的政体?抑或说宪政共和的政体,在我们这样一个沿袭了几千年帝制的、民智不化的国家水土不服,难以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莫不是应了那句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庄士敦也站立起来了:李大人,我能理解你的忧国忧民之心,但我还是要说,你的这种观点我是不敢苟同的,我也不得不说你的认识是偏颇的。就拿威海卫来说吧,二十年前,它变成英租界之初,威海卫的绅民当然地、自发地群起而抗争,甚至不惜流血丧命。我毕竟是威海卫租界的统治者,不想也难以对当年的浴血抵抗进行孰对孰错的臧否,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我本人的内心还是认为那些悲壮的抵抗是可歌可泣的,因为这起码证明了,威海卫绅民间蕴涵着广泛又深厚的捍卫自己土地的神圣的精神。但我要说的是,威海卫变成英租界后的客观事实:虽然经历了急风暴雨式的对抗,但租界政府施政几年之后,便得到了界内绅民的广泛认可,特别是实行了小区自治后,可以说是得到了绅民的拥戴。我来到威海卫的当年,绅民就敲锣打鼓为我送来了父母官的匾额,让我受宠若惊。其实我到威海卫的当年只做了一件事:推行司法公正,坚持法庭天天开门办案,而且不收任何诉讼费。这说明了什么?说到此他顿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这一口气说得太多了。

请庄士敦先生继续说下去。

庄士敦的情绪已经发酵,要说的话一发而难收,即使想让他打住也不大可能了:普世价值是不分畛域、超越宗教、国别、民族的,因为它本于人类天性的良知与理性而为人类共同认同,而不是某一个族群人为定义的。我不敢说租界政府的施政没有错误和偏差,而且也的确存在着某些方面的错误和偏差,但就总体而论,租界政府推行的是扩大民主和自治、拓展自由空间、为全民带来福祉的法令规章。司法公正、信仰自由、自由港贸易、现代教育、免费医疗、动物保护等都得到落实。有谁能想得到,在短短几年内,威海卫绅民,会渐渐地接受、认可、遵从、拥戴了这些新的法令、规则、措施。

随着庄士敦滔滔不绝的话语,李经迈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端肃了,气息变得越来越不匀了。很长时间,他没插一句话,任由庄士敦说下去。

庄士敦又说:李大人,难道威海卫在变成租界之前,不是封建的大清帝国的一部分么?甚至可以这样说,威海卫相比中国的其他地方,更封闭、更保守、更不开化,可他们为什么会在几年内便接受了这些普世的文明呢?这不已经足以从另一面说明问题了么?难道中国其他地方的百姓的内心不是良善的么?会拒绝美好、文明的东西么?难道你还能说民主宪政在中国会水土不服么?还会认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么?虽然威海卫称不上真正实行了民主宪政的区域,它毕竟是租界。

庄士敦先生,我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认同你的观点了。但我还是不得不问:为什么中国推翻帝制移植了共和宪政已经差不多十年了,但共和宪政还是没能给国家带来安定、给人民带来福祉?

庄士敦的语气变得缓和而悠长了:我想大人问到了根本。共和宪政虽然是好的政体,但千万不要以为,一个传统帝制的国家,头天移植了共和宪政的政体,就一蹴而就大功告成了,第二天早晨,举国大地即会祥瑞的阳光普照遍地鸟语花香,一切的、阴暗邪恶的、不如意的东西会一扫而光——中国这样一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国家,尤为如此。一方面,也许人的天性中固有着比良善一点儿也不少的独裁的、专横的、排他的,甚至是残暴的恶。这种恶在权利欲、物欲、等的诱惑下,随时都有可能发作,有时甚至只是为了张扬恶而发作恶。在掌握权力的人的内心,这些恶的东西更容易滋生、滋长、扩张,甚至是泛滥,所以才需要人们共同编织起民主宪政的樊笼,将这些可预见和不可预见的、可能发作的恶圈禁起来,不让它发作。另一方面,共和宪政的推行、落实,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每个人不是天生就是民主的,更不是天生就能掌握好、运用好民主的法则、规则的。民主的意识是需要培育的,是要在社会环境中通过不断地学习、摸索、实践才能习得的。通俗点说,民主是要通过全民的训练,才能掌握并运用好的。对每个人来说,民主也是一种责任,一个国家的大多数人不仅掌握了民主的法则,并且同时担当起了各自应该担当的公民的责任,才能建立起一个健全的民主社会,而只有建立起了这样的社会,这个国家的政体才有可能变成真正的共和宪政……

庄士敦先生,如此说来,中国的民主宪政,还有漫长的、艰难的路要走呀……正所谓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呀。

庄士敦笑笑,说:看看,李大人的认识不是已经长进了一大步么?李大人,你曾出使过奥地利,并随载涛贝勒前往日本、欧美考察过。你应该了解,各国的民主宪政的实行,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们英国虽然是这世界上最早实行民主宪政的国家,但如果从1215年签署的奠定了宪政基础的《大宪章》算起,到1649我们把独裁的、与人民为敌的暴君查理一世国王推上了断头台,我们为实行民主宪政的争斗、求索,光是这一时期,不就经历了漫长的四百多年么?

好!李经迈突然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着庄士敦。我不得不说我的眼光是多么准呀……先生还记得白天我说过的话么?看来的确是老天有意要帮助我们的天子了呀。在中国的外国人中,恐怕没有比先生你更适合于做我们皇帝的老师的了……

没等庄士敦缓过神,李经迈接着说:我并不是有意要在先生面前卖什么关子呀,只是我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简单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要聘请先生你,给我们的皇上当老师,讲授宪政知识和西方的先进文化,以及教授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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