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网

当前位置:首页 > 青春校园 > 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90-100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4 06:29:03
  • 完书字数:86912

第91章 隔岸观火9

不因为别的, 这人说话的架子实在太足了。按理来说,为人者身居高位,是一定要摆一点架子的, 不然对不起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坐上来的这个位置。可有些人一开口,就能立刻让人觉得, 他摆过头了。

江泫活到现在, 爱摆架子的人他也见过不少。上清宗内当属一个末阳,前世游历期间各式各样的家主也见过不少, 但都比不上栖鸣泽一位上了岁数的族老。

族老上了岁数,胡子头发都变成了白花花的颜色。一举一动坚如磐石, 古板严肃刻进了每一寸身体发肤。只是他开口说话, 不许别人打断, 只要是他的意见, 无人能够违背。他若跑到鸣台来对家主和少主指指点点,必然前呼后拥,若逢事出行,排场更是盛大。

突出一个老。

人老了以后, 说话都充斥着从繁文缛节堆里头泡出来的酸腐气,仿佛若要去了这些繁文缛节,就是要了他们的命,动辄指点江山、高谈阔论, 偏生旁人还大气不敢出, 大多只能赔笑说是。

原本江泫以为,那位族老的“架子功夫”在这世上已无人能出其右,谁知今天又叫他碰见了一位。这位风氏家主一开口, 无论是咬字还是吐息,抑或是一词三顿的语气, 都已然达到了那位族老的高度,让江泫听得浑身难受。

他猛地转身,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道:“不要进来,你自己找个地方玩。”

言罢,自己一脚踏入酸腐的无间地狱去了。无论怎样,不能叫宿淮双受这种荼毒。

少年被他落在门外,神色有些茫然。他显然并不知道江泫怎么突然就变卦不带他进去了,只知道旁边一直躬着身体的管事稍微将身体直起了些,又翻起眼球,对宿淮双露出一个十分扭曲的笑容。

“首徒大人。”他乐呵呵地道,“请随老奴去堂中等候吧。”

今非昔比。宿淮双想。

从前自己只是个吃冷饭、睡破院的外姓子,在风氏受尽冷眼和欺凌。如今离开了风氏,这些人看见他反而要躬身行礼,虽然心中不大畅快,但到底和对待本家的公子小姐没什么区别。

管事说要带他去正堂,就真带他去了正堂。入座之后,又叫仆人奉了茶,用的是上好的茶叶,远远便能嗅到杯盏之间茶香涌动。怕他无聊,又从书阁之中取了些古籍,告诉他若看不惯这些,可以在风氏随便走走。

“首徒大人熟悉这里,老奴便不跟着了。”管事躬身道,“只是请不要去细柳堂。少爷和小姐们在那里学习,一贯是不许别人去打扰的。”

细柳堂,是风氏子弟接受教习的地方。宿淮双无意在这种地方乱逛,也没打算给风齐什么好脸,漠然不作答,拾起茶盏撇开茶叶,低头啜饮一口。只喝了一口,他便将茶盏放下了,心中觉得和江泫亲手烹的茶相比实在差得太远。

这边的人在心不在焉地等,那边的江泫进了别苑,只感觉自己进了一处秘境。别苑地下有阵法,竹丛草台亭阁,都能按照主人的意志随意移动,现下所有的障碍在江泫面前分开,石台上浮汇成一路,引着江泫向烟云缭绕的深处而去。

江泫心道:“就是这种。见面排场也是要足的,总之不能自己亲自去迎,需得叫个什么东西出来凸显一番自己的神通,才愿意现出真容……”

走进别苑深处,见到一处别致的四角小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盘坐亭中,一旁立着一位高高瘦瘦的少年,生了一双湖绿色的眼睛,眼色要稍浅些,瞳底落印连贯,汇成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形。

不知为何,江泫觉得这双眼睛的颜色有些熟悉。少年听见脚步声,立刻回头示礼,从亭中出来,恭顺地为他引路。

“尊座请。”少年道,“恭候多时。”

江泫进了小亭,坐在小几的另一方,风氏家主的对面。家主名为风傕,观相貌,已至耄耋之年,貌衰相老,双掌干瘦,一身行头却打理得一丝不苟。头发已经花白,用发冠严谨细致地束好,穿着带风氏家纹的锦纹袍,阖目静坐,气势凛然,如同镇在风氏顶上巍然不动的泰山。

风傕道:“阿遥,奉茶。”

风遥恭敬道:“是,家主。”

茶盏摆到自己面前,江泫的视线落到忙碌的少年身上,心知能侍奉在家主身侧,在风氏内部地位一定不一般。观他动作十分熟练,将风傕的习惯了解得清清楚楚,想必已经不是第一天在风傕身边了,而是惯常受他喜爱的小辈。

少年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温顺清丽的面容,恭声道:“风遥退下了。若有什么吩咐,请家主和尊座敲一敲桌边。”

听见这个名字,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立刻明白过来之前熟悉感的来源。

风遥……风杳。宿淮双的母亲风杳,眼睛不也是湖绿色么?只是颜色要比风遥更深、更纯粹,瞳中印像是点点银星,独特至极、美丽至极、纯洁至极,乃是风氏之中最为出挑、最让人见之难忘的一双眼睛。

看风遥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想必这个名字也是风傕亲自取的。因着有这么一双和风杳颜色相像的眼睛,得到殊荣被家主带在身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片刻遐思过后,江泫回过了神。毕竟这次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他还没忘,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正思索怎么开口,却听对面风傕道:“两个孙儿在上清宗,有劳伏宵君照顾。早先听闻风愔对伏宵君出言不逊,还请尊座谅解小儿轻狂。”

此言一出,江泫倒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人在上清宗出了事,本就是他理亏,且灵命牌有异,风傕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他现在同江泫坐在这里交谈,竟跟个没事人一样,丝毫不担忧风定与风愔的处境,反而叫他不要计较风愔的出言不逊,总之要先把礼数做齐。

江泫一向不喜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心中感到不妙,总觉得要被开刀,将茶盏一搁,开门见山道:“此次登门拜访,正是为风定和风愔。想必风主已察觉到灵命牌的异样,风定兄妹在上清宗出此意外,上清宗定然会负起责任。”

风傕神色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已经很老了,睫毛也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然而灰白眼睫之下,忽现一双锋利的金色眼瞳,瞳印如纵笔之下铁画银钩,锐利逼人,不可直视。江泫不过看了一眼,便感到一股内里被窥探的恶寒。

但这中恶寒是轻微的,对视得越久,它对江泫的影响就越浅。到了最后,几近于无。

片刻之后,风傕眼中的审视褪去,浮现些许在江泫意料之外的敬服之意。他缓缓道:“只是两个不成器的孩子,不值得伏宵君亲自出山。犯了错,任凭上清宗处置。”

“……”江泫道,“家主可看过他们的灵命牌?”

风傕道:“未曾得空。”

竟然没看。

江泫这下确定了,风傕真的没把那两兄妹放在心上。提到他们的名字时,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用的形容词是“不成器”,风定几日前离家至今未归,连昭示生死的灵命牌都未去看过一次,现在江泫提起,才让亭外的风遥前去查看。

半盏茶后,风遥回来了,在亭外道:“家主,尊座。少主和小姐的灵命牌灵光黯淡,是失魂之兆。”

闻言,江泫又注意到一个细节。

是死或是失魂,原来是能从灵命牌上看见的。早先便听闻这一代的风氏的小辈都天资平庸,只有一个风定独挑大梁,从未听说过什么风遥;可风定到了上清宗,脱口便说风愔死了,而后才发觉是失魂,而非死亡。风遥一眼能看出来的事情,风定不曾发觉,再加上风傕对风定风遥二人的态度差别,总觉得日后究竟由谁继承一事,还要打个问号。

但这些就不是江泫能管的事情了,他千里迢迢来一趟玉川,只是前来知会一声,知会完了,立刻就走。因此此刻,他简短地向风傕叙述了一下宗内发生的事情,言明渊谷趁九门会武之时偷偷潜入作乱,表示自己会亲自出马将风定风愔的元神寻回来。

风傕道:“依伏宵君所说,那渊谷恶徒做了伪装?”

江泫道:“确是如此。但若说伪装,倒也不算。只是一个分/身。”

风傕道:“不必找了。”

江泫微微一愣。对面从见面以来一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风氏家主第一次冷下脸来,肃声道:“连奸人的伪装都无法识破,枉为风氏族人,更枉为老夫的孙儿,丢尽了风氏的脸。便让他们的元神漂泊在外,以作捶打。”

他说两人丢脸,倒也不是没有缘由。玉川自古多鬼物,起初正是为了辨识出藏在活人中的鬼祟,才创下了瞳术。因此,一眼辨明本质、一眼断其真假,应当是每位风氏族人的基本功。

然而江泫又不免觉得,如此处置,实在是过于严苛。风定没能辨识出来,未必没有急昏了头的缘故,好歹是自己亲生的孙子孙女,失魂在外,竟因这么一个理由被他放弃,若真要说,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但他想了也就想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再者他面上向来毫无波澜,外人窥探不出他的心思,也无从得知他的意见。风傕复又将双目阖上,逼人的威势敛去不少,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漠然。

这便是他的态度了。

既然如此,江泫也没什么好多说的。风氏救不救和上清宗救不救是两码事,他们还是得赶紧将风定和风愔的元神找回来,至于回了风氏以后如何,就不是上清宗能操心的事情了。

谈话结束,江泫婉拒了风傕留客的想法,照例由浮石引路,一路往别苑外头走。临行之前,风遥低声致歉道:“请尊座见谅……家主腿脚不便,风遥需留下看顾,不能送行。尊座沿浮石一路向南,便是别苑出口。”

江泫颔首,踏上浮石。走出一段距离,他听见云烟里极轻的低语声。

风傕道:“宿淮双,他怎么不来见老夫?”

风遥道:“伏宵君让宿公子留在外面了。”

沉默半晌。

江泫踩着浮石走到别苑门口,最后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风齐就在别苑外头等着,见到江泫出来,老老实实地躬身低头,几乎快将身体都弯折成两半了。方才过来的时候看了一路,风氏的家仆好像一贯如此,见了主人或贵客须得卑躬屈膝、遵循礼数,不可抬头直视、脏污人眼。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皱,道:“不必如此,直起身来。淮双呢?”

听他如此发话,风齐将身体微微抬起来一点,也只有一点,恭敬谨慎地回答道:“首徒大人在正堂之中等您。”

江泫没让他再跟着,让他给自己指了个方向以后,自己向着正堂走去。风府占地面积极大,统共占去了玉城的五分之一,主府副院加在一起,快赶上苍梧山主山的面积了。

好处也有,不好之处也有。其中一个,就是容易迷路。然而江泫找路的功夫一如往常稳定发挥,虽然会走错方向,但总归是能找到的,只是途中路过一片池塘,见池边围着一圈身着锦衣的少年少女,脚步微微一顿。

这些都是风氏的孩子,从衣着上头能看出来,是分家的孩子。个个面上带笑,簇拥着中间的一个人,推来挤去,都想和中间那位多说几句话。只是,都不是什么好话。

远远的,有一位声音尖尖的圆脸少女道:“淮双哥哥这柄剑,是真剑还是假剑啊?要不拔出来让我们看一看?”

另一人半真半假地斥道:“还用说吗,肯定是真的!他现在是上清宗一位尊座的首徒,可风光啦!”

“首徒?”旁边的一位少年作惊讶态,道:“到底是风氏的人,你往上清宗跑什么?我听说上清宗进去就下不来,对待弟子十分严苛。你在上清宗学了些什么?变成木头人了吗?一句话也不说。”

“那位尊座可知道他是风氏的?从未听说过九门弟子往上清宗跑的道理……”

旁边的人大声笑道:“长着这么一双眼睛,不往上清宗跑又该去哪?难不成留在风氏学习瞳术不成?只怕将老师盯出两个洞都学不会!”

众人爆发一阵哄笑。

然而任由他们如何讥讽喧嚷,宿淮双抱着手臂,视线淡淡地落在涟漪晃荡的水面,似乎一个字也未听见。背后送生的剑穗平静地低垂着,红穗之上的玉佩散着莹润的光泽。

江泫驻足片刻,眉头皱得更紧,心道:乌烟瘴气。九门之一的风氏,竟是这样教养小辈的?

然而他又隐隐知道,或许不是教养问题,只是他们天生排外。宿淮双向来不在他们的圈子里,从小欺凌惯了,一向不放在眼中,如今再回了府,任其变化如何之大,也不会被他们看见,更不会被他们认可。见了长辈、见了客人,他们便又是另一幅模样。若江泫此时走出去,立刻便能知晓。

但江泫不太想就这么走出去。他若是就这么出去干涉,事情就变了味道,但若不出去,又总觉得心中闷了一股气。

他如今已不是风家人,还要被这么讥讽,以前在风氏的时候处境有多难过可想而知!

然而宿淮双自始至终抱着手臂,站在这堆尖声碎语之中,丝毫不为所动。他是不是真的不为所动,江泫心中再清楚不过。旁边围着的这群小崽子,从小嚣张到大,以至于那次在遏月府中,江泫踏入幻境去找宿淮双灵魂的时候,许多碎片里都有这样事件的缩影。

他们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便能让幼年初至风府的宿淮双心惊胆战、彻夜难眠。言语是他们口中的尖刀,刀刀见骨次次剜人心,并不是说宿淮双长大了,这些对他便不见效了;只是因为他长大了,变得更能忍了,面对这样的处境,神情也能一派云淡风轻。

同样的,江泫注意到一件事。

宿淮双恨风氏,这毋庸置疑。认为风氏是个代代相传的腐臭牢笼、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更别说回去,这也千真万确。然而面对风氏的人时,无论是出于不给自己添麻烦的考虑、还是出于别的心思,他的态度之中总有几分忍让在。

仿佛在心中给自己划下一根线,自己对自己说:等他们踩上这根线了,再动手不迟。但若他们在这条线之外狂舞,他就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就比如这堆人群魔乱舞地围着他好一会儿,惮于他的身份没人敢真的推搡磕碰他,他便不理不睬;可时间久了,总有些胆大手贱的,伸手去拽他背后送生的剑穗。

快要拽到的时候,那利剑立刻出鞘三分,刃上寒光一闪,将周围乱舞的魔人吓退了一圈。退开以后,又察觉到这是在自己家里,给这人天大的胆子他也不能在这里对着风氏的人拔剑,当即喝道:“干什么?你想对我们拔剑是吗?!”

送生卡在剑鞘之中,剑柄被少年牢牢地握在手里,却没有再出鞘了。宿淮双满面寒霜地俯视他们,神色眼神阴戾至极,江泫却看出来,现在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能怎么办!

江泫在心中骂了一句,用灵力在自己的额上、左脸和右脸上迅速抹了三道。这三道抹下去以后,他的身形、相貌骤然一变,成了一个长相平平、身高矮矮的陌生少年。

紧接着,江泫几步从树后绕出来,猛地扑上,揪住想抓他剑穗那名少年的领子,提拳便打。

“嗷!!!!”

那少年受了一拳,立刻惨叫一声,晕头转向地跪倒在地,向口鼻处一抹,摸了一手鲜红的鼻血,傻了眼了,仰头嗷嗷大哭。

旁边的少年少女乱作一团,有尖叫的、有愤怒声讨的,有扑上前去查看那少年状况的,惊声道:“表哥!!你怎么样!!!”

没怎么样。江泫心道,打飞了他一颗牙。

一人站起来,愤怒地谴责他:“你是哪里出来的小毛贼!知道你刚刚打了什么人吗?!”

江泫道:“谁管他是谁!”

紧接着,对着那愤声谴责的少年也是一拳。少年喉中咕的一声,睁大眼睛鼻血狂飙,鼻青脸肿地倒飞出去砸进荷花池里,巨响之后,溅起一大片水花,靠得近的少女被淋成了落汤鸡,花容失色,转头就想跑。

江泫看得分明,方才就是她捂这嘴笑得最欢,声音之难听,活像用绣花针磨镜子,听得人一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见他要跑,江泫快步追上去,对着她的后背就是飞起一脚,将人也踹进了池子里头。

她就没那么幸运了,不会游泳,在不深不浅的池水里头拼了命地扑腾。江泫心道:蠢材。灵力都忘了用么?

旁边一名少年惨叫道:“芊芊!!”

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扑下水去救美去了。只是下了水才在岸边冒出头,又被江泫一脚踩在头顶狠狠地按了下去,呛水呛得直翻白眼。

从来没人敢在风府里头做出如此惊天壮举,草坪之上顿时乱作一团。宿淮双起先异常警惕,见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心中又有些困惑。然而越看他利索的拳脚动作、越看他冷眼睨人的微末表情,就越是熟悉,在他抬脚踩那救美未遂之人时,宿淮双猛地将他认出来了。

师尊!!

他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去拉架。然而拉架要叫人,江泫这时候时改了面貌身形出来的,看着像个平平无奇普通人,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便不能称作师尊,也不能叫公子。

一想到平常仙风道骨的江泫此时混在人堆里头揪着人的领子往人脸上招呼,宿淮双心下狂跳,觉得异常炸裂、异常惊世骇俗,脑海中只想着要阻止江泫,方才阴霾笼罩的心情全被他丢去了一边,脱口便道:“阿泫!!!”

听见这一声,江泫手下的动作一顿,怔愣地回过头。

旁边一名少年都快崩溃了,大声道:“你俩果然认识!!宿淮双,你快让他住手,再这样下去,你俩都没好果子吃!!还有你,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打的是谁啊!”

此言一出,江泫又一下扭头向他,道:“打的就是你!”一拳呼出,又一条人影倒飞进水池里头。

至此,周围的好事子弟跑的跑、散的散,还有些怒火上头的,取了随身的灵剑就向江泫劈来,但还未靠近他的身体,就被震成了齑粉。那人握着空空的剑柄,立刻意识到江泫的身份不一般,想开瞳术看看他的真身,宿淮双却没有给他机会,狠狠一脚将人搂进荷花池里头,伴随着清脆的肋骨断裂声道:“你敢伤他!!”

草坪上被两人清扫了个干净。水池里一堆死命扑腾的弟子,有些好不容易扑到岸边,又被江泫抬脚踢了回去。等到踹舒服了、听见那边守卫奔来的声音了,江泫抓住宿淮双的手腕,两人扭头狂奔、夺路而逃,一路逃到了风府之内一个僻静的小角落,脚下一绊双双扑地,江泫扑在一张肉垫上头,被一双手臂死死抱住。

耳边全是激烈得快要震破胸膛的心跳声,好一会儿,江泫才勉强从中分辨出几缕笑声。慢慢的,这笑声越来越明朗,宿淮双抱着江泫倒在草坪上头,乌发散了一地,头一次这么肆意地放声大笑起来。

第92章 隔岸观火10

从初次见面到现在, 这么多年了,江泫什么时候听见宿淮双这么畅快地大声笑过?仿佛遇见了这辈子最有趣、最能让他开心的事,笑得有些停不下来。偏生他笑也就算了, 还忘了松开手臂,反而收得越来越紧, 江泫的脸贴着他的胸膛, 被震得也有点想笑。

但他是打人的那个,姑且将笑意压了下去。想了想, 还是纵容少年抱着他笑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道:“好了……不要笑了。”

宿淮双抿着唇, 好一会儿才将笑意压下去, 道:“师尊好拳法。”

江泫道:“是在教你怎么做。下次碰上这样的, 提拳往他脸上招呼便是。若有人问, 就报我的名字。”

宿淮双道:“可是这样,有人会说您的弟子恣睢跋扈,狐假虎威。”

江泫面不改色道:“那是他们没虎靠,酸言醋语罢了。为师还待在上清宗一日, 就是你的狐假虎威的本钱。”

宿淮双听了,神色微动。他这样抱着江泫说了几句话,被头顶的和风与暖日熏得晃了神,这下是真的忘了把江泫放开, 反而道:“那师尊若想要狐假虎威, 要靠谁呢?”

江泫脱口便要说,他已经不用狐假虎威了。然而转念一想,若有一天, 在疲惫之时能有一个人为自己撑起一柄伞、隔出一片小小的天地来,未免不是一件引人奢望的好事。只是他一贯独行, 早已不奢望这些,此时听宿淮双问起,淡声道:“不靠谁。”

耳侧的心跳轻轻顿了一拍。江泫这才意识到,他现在还趴在宿淮双身上,一边侧脸枕着他的胸膛,入耳都是他的心跳声。若是倒地时顺手扶了一把倒也没什么,以这个姿势呆久了,江泫莫名觉得有点奇怪,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强作镇定道:“……起来了。”

宿淮双于是松开他,两人从草地上头坐起来,皆是衣衫凌乱、长发凌乱。好在这里有一座假山,将两人的身形完完全全地挡住了,不会叫路过的人看出端倪;但话是这么说,依照他们刚才发出的动静,要是有人路过,只怕早就惊恐大叫“进贼了进贼了”,一边拼命逃走。

少年没在笑了,双眼却是亮的,日光漏过眼睫,在眼底晕出一片澄澈的光泽,视线专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原本束得好好的头冠被这样撞了一下也歪了不少,边缘处卡着一根草叶。江泫看了一眼,打算抬手拈了,只是手刚靠近宿淮双,就见他的视线也跟着一寸一寸地挪。

“……”江泫道

,“看我做什么?”

宿淮双的神色微微一顿。他的视线往旁边偏移了半分,又很快转回来,道:“师尊的手疼不疼?”

江泫直觉他方才绝对不是想说这句话,但还是回答道:“打人而已。疼的是他们。”

神情风轻云淡,仿佛抬手拂了几片浮尘。

宿淮双于是不说话了,坐直了身体,任由他动作。江泫抬手,将卡在他头冠里头的那根草叶摘下来,轻飘飘扔去一边。又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头的浮尘,对着呆坐在地上的宿淮双道:“头冠乱了,索性摘下来吧。收整好自己,我们准备走了。”

宿淮双在外时,从不散着头发,若真让他这么走,难免觉得有点不习惯。江泫替他理了理头发,想了想,从乾坤袋中抽出一条白绫,横切竖割两下,裁作一条发带递给宿淮双,让他随意扎束起来。

束完头发之后,江泫起身打算先走出去。宿淮双道:“等等……!”

江泫道:“怎么了?”

宿淮双欲言又止,点了点自己的脸。看见他这个举动,江泫一下子想起来了,自己的脸还没换回来,于是抬手在原本的地方挨个划了一下,下一刻,他的身形拔高些许,平平无奇的五官似蒙在雾气之中,雾气散去之后,现出江泫原本的容貌。

整了整衣袖领口之后,单手向后一负,迈出几个从容不迫的步子,便又成了那位目下无尘的伏宵君。

两人可算从假山后头绕出来,走上了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向着大概是正门的方向走。宿淮双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步伐恨轻快。两人之间的气氛,与之前才进风府之时一比大不相同,和缓放松许多。

走了一段,好巧不巧,又让他们路过了方才踢人下水的那片荷花池。他们才离开了这么一会儿,风氏的护卫便将池边围了个水泄不通,岸边坐着不少眼神发直的落汤鸡,个个任由湿头发搭在脸上却不腾手梳理,只管抱着手瑟瑟发抖,颜色各异的眼瞳像是一堆华而不实的玻璃珠子,过了水之后洗去浮尘,总算清透了些。

他们旁边围了不少仆侍,心惊胆战地在旁边侍奉,而池边的侍卫还在打捞,站在江泫的角度,隐隐能看见涟漪晃荡的水面,以及几只倔强伸出水面的手。

风齐站在岸边,愁得原本就弯的腰往下头又躬了些。江泫和宿淮双在旁驻足观赏片刻,很快有落水的少爷小姐辨认出宿淮双的脸,惊怒交加地想要伸手指着骂他,可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江泫,迅速猜出了身份,脸色一白,哆哆嗦嗦地把将抬未抬的手指缩回去了,惊恐地低下了头,祈祷这位传闻中脾气不好的伏宵君不要看见他们之中任何一位用手指了他的弟子。

江泫冷淡的视线扫过他们,靴尖一转,竟是向池边走去。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身上自带一股冷气,足以让周边的人退避三舍。

那些小辈像是十分怕他,见他靠近,连发抖都顾不上了,都潦草地扒开黏在脸上的头发,站起身撑好仪态,却因知晓自己在客人面前失态,晚上定然免不了一顿罚,个个蔫头耷脑,无甚精神。几人参差不齐地道:“伏宵君。”

江泫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如此已经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宿淮双仪态端正地站在他身后,丝毫看不出方才是又踢又踹、又跑又逃过的,但不知为何,看人的目光总像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落水的少爷小姐心中恼怒,却敢怒不敢言。

江泫视线扫过在水里奋力扑腾的人,道:“这是?”

他开口,这些个少年少女却没人敢接话。将他们害成这副模样的元凶就站在他们面前,但是没人有胆子指认。其一是他们围堵宿淮双在先,其二是琢磨不准江泫态度如何,宁愿少一事,让晚上的处罚轻一些。为此,只好个个缄口不言,拼命地给几个头脑灵活点的使眼色。

风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是个半路被叫过来收拾烂摊子的,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再者,哪有主子还没开口,家仆代为回答的道理?只是看这群少爷小姐踌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才明白过来到了自己出场的时候,勉强道:“尊座。只怕是公子小姐们起了心思,突然想浮水……”

浮水怎么来这荷花池里浮,又怎会浮成这样一副鬼样还需要叫侍卫来救?!

众人心中惊怒,暗骂风齐蠢材,都琢磨着哪天找个机会将这张口胡说八道的老东西逐出府去。然而水中那位不知岸上情形,不知来了谁,即使冒着呛水的风险,也张口大声骂道:“蠢货!!谁好端端地来这种地方浮水!!”

风齐是位老奴,虽然老,但就是奴。被这样一个比自己小了不知几轮的小儿这样破口大骂,嘴唇一抖,惶恐地低下头认错:“是、是,是老奴说错了话……”

江泫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除此以外,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转身走了,行动间衣袂飘然,像是一缕游离俗世的青烟。然而,他心底想的是:是在好笑,又实在可悲。

可悲的地方太多了,江泫甚至懒得一个一个清点,只抬手看了看这方方正正的高门大院,认为此门的家风实在是乌烟瘴气,无可救药。带着宿淮双火速出了府门,站在府门前头,将乾天盘掏出来,就着风府的灵气卜了一卦。

罗盘之上浮现游动的金字,像是被火灼烧过一般弯弯曲曲。江泫举着它辨认片刻,自言自语道:“洛岭。”只是后面两个字,模糊不清,完全没法辨识。

宿淮双凑过来看了一眼,无果。

江泫道:“具体位置,恐怕要进了洛岭才清楚。”

只是路程迢迢,没那么好走。玉川在东北,而洛岭在九洲的最西方。凡人赶路,非要走上几个月不可,仙人御器,也要花费些时间。江泫虽然能一身化霜气,所想之处瞬息便至,但也仅限于他熟悉的中州,以及他走过的地方。

洛岭是何种模样,他从来不曾见到过。前世游历山川湖海,因路途太远,也没怎么往洛岭走过,若要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向中州去。

行路不便,自然要想法子解决。他总不能一路都和宿淮双乘同一把剑,四处寻了柄下品灵剑过来,就这么踩着剑,同宿淮双一道往洛岭走。走上半日,他们就落下休息一日,如此循环往复,一次降落,正好落到了一头妖兽头顶。

第93章 隔岸观火11

这个落点实在是巧。宿淮双的落点好一点, 落在了旁边的草地上,正抬手收剑。江泫一低头,发现脚底下踩的乃是一位没有灵智、妖气微弱的食草兄台, 形貌似兔,然而背生刚髯, 奔逃速度快如闪电, 江泫踩上它背的这一脚似乎差点将它魂都吓飞了,立刻不管不顾地跌足狂奔起来, 不到几息就窜出一里路。

飓风扫脸,江泫的长发在风中狂舞, 片刻后, 迎头劈来一根尖利无比的树枝, 发冠咯地一声断裂了。这下更是不得了, 江泫原本打算中途跳车,这下只好用灵力撑起一道屏障,用手将挡在眼前的长发拨开,四下寻找合适的落脚点。

最开始的一阵狂奔之后, 那妖兽的速度减慢了一些,然而仍在不断奔逃。起初江泫以为是自己吓到它了,后来才发现它身躯紧绷,作恐惧之态, 似乎原本就在逃命。探手一摸, 毛发根部根根直竖,脚下也有些慌不择路,见洞就钻、见树就绕, 再这么让它跑下去,坐在背上的自己才是最糟秧的一个。

他抬起手, 正准备向它背上拍下一道灵力让它安分些,妖兽便一个急刹,一下把背上的江泫甩了出去。仿佛是走错了路不小心绕回来,又看见了吓得它到处奔逃的事物,接着马不停蹄又是一阵狂奔,彻底不见了踪影。

江泫被它甩到一棵树上,轻飘飘地踩着树枝站稳了脚,心底隐约有点发懵。站了片刻,缓过神来,他打算先御剑往回走,先找到宿淮双再说。

这坐骑来得猝不及防,虽然江泫已经尽可能快地下来了,两人之间也已经隔了相当远的距离。

更坏的消息是,江泫一摸身上,发现用来御行的佩剑方才被那妖兽甩下去了。

这次出门出得急,江泫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随身的乾坤袋里头只有几瓶应急的丹药、几套换洗的衣服,还有几枚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作用不明的小物件,至于武器,则是一件没有。

没了佩剑,施不了御剑诀,便只能走回去。好在他是修士,行动速度远超常人,阖目放出灵识一探,探明了宿淮双所在的方向,这就准备过去。刚走了一步,脚步却倏地一顿。

方才灵识放出去,他找到一个正迅速往这边来的宿淮双。收回来的时候,却隐约捕捉到一束极为邪异的鬼气,灵识如同被一根小小的银针刺了一下,一股尖锐却短促的疼痛袭来,让江泫的精神一凛。

这鬼气极为隐蔽,一闪而逝,再也找不着踪影。然而,不管是什么东西,既然能刺到江泫的灵识,级别怎么都不会低,方才惊惶失措的妖兽,恐怕也是在无形之间触碰到了闪现的鬼气,被吓破了胆,所以才拼了命地四处奔逃。

荒山野林里头有妖兽盘踞,并不奇怪。有鬼游荡,也不奇怪。但有极恶极煞、满身凶怨气的鬼灵出现,那就非常奇怪了。死一个人或者妖兽,元神不入轮回在阳间游荡,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这类鬼魂一般没有作恶的能力,单纯只是不舍世间不愿离去。

有作恶能力的一般是枉死的人或妖兽,不堪死境,怨气极深,寻了活物便想附身夺舍,作恶多端,此之谓凡人谈之色变的“深山老鬼”,但也远远不到能刺到江泫灵识的级别。

江泫方才探到的那只,无论是等级还是能力都非比寻常。这种鬼灵出现的情况只有两种:其一,死得太惨。其二,死得太久。但无论是哪种,只要这东西出现了,代表这附近绝对会有极其棘手的事情发生。轻则害死一整个阵、乃至一整个城池的人,重则将这些人全都染化为鬼,奔逃天下,让各州驻镇仙门头疼不已。

因着现在是白天,那鬼气只是一闪而逝,并不敢真的现身。无论如何厉害的鬼,白天到底还是不敢出来的,因此活人尚且有喘息的时间。

没想到刚进洛岭就来了个开门红,江泫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虽然早知道此行可能不会这么顺利,但这种野生的麻烦,他想还是尽量不要招惹为妙。若是江泫看不到,还可以不管,接着赶路,可只要他看到了,就不能不管。

他转过身,在背后的灌木丛里头折了一片大点的叶子,往地上一铺,就这么坐下了,打算在原地等宿淮双过来,一边想想这个鬼灵该怎么办。

——林子太大,贸然走动,很容易擦肩而过,再者,一直开着灵识探路会扯动他的旧伤,相比之下,在原地等待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原地坐了一刻钟,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林叶晃动的窸窣之声,像是有人在密林之中穿行,并且,人数还不少。那声音距离江泫越来越近,他睁开眼睛,衣袂翻飞之间,动作轻灵地上了树,没有拂动枝叶,无声无息地再次盘腿坐好。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很快见深绿林叶之间,掠出一群穿着白衣、背负长剑的少年。

这些少年差不多都与宿淮双同岁,长相俊秀周正,步法娴熟,悄无声息地落了地,连浮尘都没扬起多少。服制统一,净如白雪,缓带轻飘,将身形勾得挺拔秀颀,家纹是银色的,就落在翩翩长袖之上,被枝杈间漏下的阳光照耀到时,反射出圣洁且刺目的银光。

只看了一眼,江泫便愣住了。

没人比他更熟悉这身衣服了。前世每日都能看到,到了今日,甚至不用看他们袖口上的家纹,就知道这群少年都是从江氏来的。落了地,垂眼一看,果然是江氏的家纹,分辨清楚后,江泫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这一队少年有七八位,竟然都是本家的孩子。为首的那位,袖上的濯神纹竟然有两枚。江氏一贯是不许族人随便出栖鸣泽的,况且九门会武也才刚过了不久,他们怎会出现在洛岭?

少年们落了地,面上都有几分疲惫之色,像是已经赶了很久的路。为首的那位少年道:“先休息一会儿吧。”

看样子,竟然是要在这留下了。

江泫噎了一下,在悄悄离开和坐着继续听之间犹豫片刻,垂眼看了看底下熟悉的一片白色,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再坐一会儿。江泫对自己道。淮双还有一会儿才到,先听听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坐在枝杈上头,收敛气息,原本垂下的衣袍也被灵力悄无声息托起藏好,茂密的枝叶挡住他的身形,若非站在树下可劲抬头往上瞧,是绝对看不出他在树上的。

为首之人说休息,其余人原本绷得紧紧的肩膀一松,皆是长吁了一口气,纷纷从随身的乾坤袋里头取水取物,寻干净的地方坐下。一人瞥见树底下放得平平整整的宽大树叶,道:“时砚,这儿是不是有人来过?”

江时砚正举着水囊喝水,闻言尽数咽了,又用手帕将唇周擦拭干净,才道:“或许是过路的旅人,在这里歇脚。”

旁边一人将信将疑道:“这样的深山老林,怎会有旅人?我们昨日进来时也看见了,山脚下只有几个猎户,身体不适近日不上山的。”

江时砚道:“是不是旅人,其实都不重要。或许也有和我们一样冒着风险过来调查此事的,是同道之人,便不必在意。若有恶人出没,我们也不怕。”

江子琢这才收起疑心,闷声点了点头。

另一位少年笑道:“子琢,又在对什么大作文章啦?”

语气温和,有些许调笑之意,是同辈之间不含恶意的小小玩笑。江子琢听了,道:“没有。我渴了,我的水袋是不是在你那里?”

江氏族人性格大多温淡,小辈开起玩笑来也不痛不痒,最多窘到同族,对外人来说一点杀伤力都没有。江泫坐在树上听,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山下的猎户身体不适,很有可能是受这山上盘旋鬼气的影响。白日静默不出,不知道晚上是何种情形。江氏小辈此次出行,是冒着风险过来调查某件事的,按照江泫的了解,很有可能是一次结队出世的历练。但族中弟子出世修行,是要经过严格考核的。怎么可能一次出来这么多?

疑问颇多,江泫打算静观其变。

却见领头的那位少年将他铺在树下的树叶折好放去一旁,将背在背后的佩剑解下来,就这么靠着树干坐下了。他坐得离人群有些远,从乾坤袋中又取出几样物品,看样子是要擦剑,又怕剑锋擦到身边的同伴,这才坐得远些。

其余人对江时砚一天擦八百遍剑的举动见怪不怪,都在自己的位置好好坐着,交谈的交谈,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气氛非常祥和。江时砚同样也走了很久,但一将自己的佩剑握在手中,疲惫之色就一扫而空,视线专注,温情脉脉。

江泫坐在树上,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从他的动作之中也能看出来,他一直举着剑在端详。寻常人那会看自己的剑看这么久?

可江时砚看了,等看够以后,才握住剑柄,慢慢将长剑清消从剑鞘之中抽出来。剑锋银白,剑光清冽,在日光斑驳的树影之下铺开一片温善纯粹之色,绝品宝剑不过于此,甚至因江时砚悉心爱护照料,剑身莹润净雅,未附灵力之时,也隐隐有灵光流动。

江泫的呼吸微微一窒,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少年手中的那柄剑上。

他从剑柄一寸一寸仔仔细细看到剑锋,又从头到尾看了许多遍,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

这是锻造衔云的那把剑胚锻出来的剑。剑胚的材质极为特殊,天下绝不会再有第二柄这样的剑了——前世从剑池之中提出来做了衔云,这一世自己不在江氏了,便做了这位少年的本命剑。

真正的江少主死了,前世和他产生过交集的物品必然也有新的归属。譬如乾天盘,譬如衔云的剑胚。

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剑胚而已。组成衔云的除了万里挑一的剑身,还有独一无二的剑灵,只可惜他已死过一次,剑灵必然随他消散,再也找不回来了。若再想看见从前佩剑的影子,便只能从锻造的剑胚里头找。

江泫是习武之人,手中握的第一柄武器就是剑。他习剑,也爱剑,获授本命剑之后,立刻便与它结下魂契,一人一生只此一剑,珍爱非常。在上清宗这么多年,也未曾再铸过剑,说他不想念衔云,那是假的。

但他也知道衔云回不来了。

此时此刻,猝不及防,乍然相逢。江泫心中空落落的,目光怎么也移不开,边看边想:“剑身的颜色很像衔云,不知剑芒是什么颜色。如今叫什么名字?主人似乎待它很好,也算是有好归宿。”

不知不觉之间,身体微微前倾,拂动一片枝叶。这细微的声音霎时间唤醒了江泫,他立刻回身坐好,疑虑树下之人是否已经听到。而树下人不仅听到了,还抬起头,看见了一片簌簌落下的树叶,手已然警惕地握紧了剑柄,面上却带着微笑,道:“哪位阁下在树上休息?可是被我们惊扰了?”

江泫一只手扶着树干,僵坐片刻。

就在这时,宿淮双到了。

第94章 隔岸观火12

宿淮双这阵来得不巧。他过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察觉到前方有人, 刻意放轻了脚步,停在了几丛高高的灌木之外,江氏的弟子没能察觉到他, 然而他也不能再向前走了,停在原地, 视线谨慎地四处转了一圈, 最后竟然微微一抬,落到了树上的江泫身上。

也不知枝叶这样浓密, 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江泫想。

然而他想象了一下宿淮双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和江氏弟子打过招呼, 随后往树上叫了一句“师尊”的场景, 立刻觉得有些心悸。

平心而论, 江泫是不想在外头被江氏的弟子认出来的。自从在客居之外听见江明衍的声音之后, 江泫回去仔细回想,总觉得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话的语调,都和前世非常相似。那时江明衍说话的语调和语气江泫都太熟悉了,一想到回来的不止他一个, 心中就有些发冷。

因而,虽然江明衍此时并不在这里,虽然知道江明衍还没认出他,但江泫心底莫名总有一个声音提醒道:要杜绝风险, 要尽量减少交集。若被江明衍认出来了, 又是一桩不得了的大麻烦。

而树下的江时砚还在等他回答,江泫扶着树干,片刻迟疑后, 从高高的树枝上头跳了下去。

江时砚忽见树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青影,立刻带上清消避开了, 握着剑面露戒备之色。哪知他刚刚躲开,就有一道影子用比他更快的速度闪至树下,张开双臂接住了树上落下来的影子,正是藏在灌木后的宿淮双。

原本见江泫掉下来,他不假思索地上前去接,只是刚刚一接到,宿淮双就愣住了。

无他,从树下跳下来的江泫又换了一张脸。这张脸也十分的平平无奇,扔进人堆里头,绝对一眼都看不见。身高也缩水了,看着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原本身形就很清瘦,缩水以后更瘦,宿淮双心惊胆战地将手臂松开了些,生怕一用力把他给抱散了。

江泫倒是没什么感觉,换了一张脸下来,自在无比。现在的他,无论是身高还是长相,抑或是年龄,都与原本的伏宵君半点不沾边,除了宿淮双,不会有人认得出来他。只是他原本是要踩地面的,下头突然窜出来一个宿淮双,有些猝不及防,额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地磕了一下。

旁边一个声音微喜道:“宿公子!”

江泫示意宿淮双松开手臂,双脚姑且踩上了地面。他总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方才在树上,枝叶掩映,不曾看清树下人的面容,此刻落地回头一瞧,心中忽然明悟了。

江时砚。

上次在上清宗时,他双目未明,虽然知道江时砚在,却没能看见。这次相遇虽是意料之外,但在此地看见颇为相熟的故人容颜,江泫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怔。

这个时候的江时砚还很年轻,双眸清亮,有少年气。他从前与宿淮双打过一场,输得心服口服,对宿淮双颇为敬佩,在此地意外相遇,显得很高兴,道:“宿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见江泫与宿淮双相识,又将清消收回剑鞘里头。

宿淮双简短地道:“出门办事。”

这就是不方便透露的意思。江时砚明悟,也不再多问,转而道:“这位是?”

宿淮双还未回答,江子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凑了过来,道:“宿公子好,伏宵君来没来?”

江泫仔细看了他一眼,从脑海里翻了一圈,翻出了对此人的印象。前世江时砚来汇报公务的时候,江子琢偶尔会跟在他身边一起过来。过来的时候总是闷声不吭、一言不发,看上去颇为老实,但往往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语出惊人。

在世外似乎有一位偶像,但是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现在看他盯着宿淮双的热切眼神,多半是上清宗那位真正的伏宵君。宿淮双却想起来,上次在九仙台上江时砚说家里有几个仰慕伏宵君的小辈,明白这次像是遇到了其中之一,不动声色地往江泫前头一挡,道:“师尊在宗内。”

江子琢的眼神一下黯淡下去,垂着头“哦”了一声,有些萎靡地走开了。

宿淮双又道:“这位是……阿泫。他是我的……我的……”

他明白江泫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选择了用化名。然而短短几个字,他说得磕磕巴巴的,全然不流利,江泫从他背后站出来,镇定地道:“江泫,散修。同路的道友。”

一听这个名字,在场的江氏弟子都睁大了眼睛。他们似乎都想围上来,但顾及礼数只是靠近了一些,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道:“你……你叫什么?”

“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他说他叫……”

“江泫。”他又重复了一次,道:“怎么了吗?”

江时砚是最先回过神来的,露出一个十分礼貌的微笑,道:“没有,没有。只是我家有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人,所以大家都比较惊讶。听宿公子叫你……阿泫。我可以也这么称呼你吗?”

江泫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江时砚道:“阿泫和宿公子要去哪里?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在这儿歇息一会儿?”

因为江泫伪装出来的年龄比江时砚小好几岁,所以他同自己说话的时候,微微弯着腰,语气也温柔得像在逗小孩儿。江泫对现在的身体还没习惯,正在想该怎么回答合适,忽然,宿淮双挤进中间来将他们隔开,道:“江公子。我有话和他说。”

江时砚了然,挥散一堆围在旁边的江氏弟子,给江泫和宿淮双留出了说话的空间。宿淮双猛地抓住了江泫的手,拉着他向树后头走,两人藏在灌木后头,还下了一个静音咒。

确定声音和身形不会被人听到看到之后,宿淮双弯腰蹲在江泫面前,眼睛难得睁得很大,道:“……师尊。你怎么又……”

被他这样盯着,江泫原本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忽然微窘了起来。这窘迫来得毫无根源,他甚至想伸手去捂住宿淮双的眼睛,只是强行按捺住了,轻咳一声,摆出严肃的神情道:“这都是意外。”

宿淮双目光紧紧盯着他,神色变得有些紧张,道:“什么意外?”

看他这样的神情,江泫忽然觉得有点编不下去。他叹了口气,道:“你……你站起来。我和江氏有些渊源,不能在外头被他们认出来。”

他说什么,宿淮双都信。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怎么解释全凭江泫心意,只要是他说的话,宿淮双总是会信的。现下他也信了,盯着江泫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道:“师尊方不方便告诉我?不方便的话,就什么都不用说。”

见他如此神情,江泫心中莫名觉得有点发热,又有些愧疚。但不能说的事情,再怎么也不能说,也就是同时,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怕看见宿淮双失望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垂下眼帘,将手掌轻轻放在宿淮双头上摸了摸,语气有点艰涩,道:“抱歉,这个不能告诉你。”

宿淮双的头发,用江泫给他那根发带束了个低马尾。连日赶路,有几缕碎发松散地垂在颊边,将他眉眼之中的锋锐之意化去三分,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谁时,平添几分沉默而柔和的暖意。听见江泫这么说,他没有丝毫异议,点点头道:“好。那我们现在快走。”

他这个态度,让江泫心中异样的情绪更甚。然而,听到后头一句,江泫有些愕然道:“走?”

宿淮双道:“师尊不能被他们认出来,那我们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跟他们一起。”

言罢立刻站起身来,抬手要去解一边放好的静音咒。江泫道:“等等!”又去拽他的袖子,让他的手停下来。

宿淮双老老实实地让他抓着,不知道为什么没敢回头看他,脸上神色也有点不自然。江泫猜测他是不习惯现在自己的样子,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于是,宿淮双只好将脸转过来,犹犹豫豫地抬起眼睛看他。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睛,悄悄瞟了一眼江泫抓着他袖子的手。江泫注意到他的视线,这才意识到自己拽着他的袖子,顿了顿,面上镇定无比地放开了。

他道:“我们不能走。”

宿淮双道:“为何?”

“林中,有鬼气。白日现形,且级别不低。”江泫道,“须得出手祛除。”

宿淮双略一思索,明白了江泫的意图。

外头那群江氏的弟子出世,或许就是来调查此事的。看他们的样子,在洛岭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了,掌握的情报一定比他们多,与其在林中摸黑行走,浪费大把时间从头开始调查,不如与他们同行,暗中辅助,快速了结此事之后,再启程寻找风氏兄妹的魂魄。

少年道:“好。听师尊的。”

言罢,他探手向自己的乾坤袋里头,取出一柄剑,递给江泫道:“师尊 的剑,落在地上了。”

剑刃寒光粼粼,而剑鞘收在江泫自己这里。想来是那妖兽夺命狂奔之时,长剑未受剑诀召唤,就这么从空中落到地上了。

江泫将长剑接过来,利索地落鞘。按理说,现在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可他却没有撤去静音咒的意思,反而盯着宿淮双,面上复杂之色一闪而逝。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向前走了一步,靠得离宿淮双近了些,道:“有些事情,隐瞒非我本意。许多事情,你问我,我必然知无不言。”

他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听起来却很遥远。

“但是,现下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并且,只告诉你。除你以外,无人知晓。”

宿淮双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漆黑的眼瞳像是一道沉默的港湾,被它们凝视着时,江泫竟然感到了许久未曾感受到过的心安。他再一次意识到,宿淮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

江泫伸出手,轻柔地将他的碎发拨到耳后,一边慢慢地开口道:“江泫……是我的本名。我本来,就叫江泫。”

他轻轻牵了牵嘴角。

“出门在外的时候,我不是伏宵君。所以下次叫我名字的时候,再自然些吧。”

第95章 隔岸观火13

他们从灌木丛后头出来的时候, 江时砚已经巍然不动地坐回了原位,正在擦拭他的本命剑。看见江泫他们出来,江时砚擦剑的手停了停, 含笑抬起眼睛,道:“阿泫, 宿公子。要不要过来坐?”

江泫脚步顿了一下, 靴尖一转,向江时砚那边走去。宿淮双哪边也没去, 独自寻了个地方坐下,看来是不想打扰他们说话, 江泫把他拉起来, 一块坐到江时砚边上去了。

见此情状, 江时砚的双眼微微一亮, 道:“宿公子和阿泫认识多久了?”

江泫道:“挺久。”

江时砚笑眯眯道:“怪不得。宿公子一贯不像会搭理人的性格,阿泫一拉就动,倒让我有些惊讶。”

闻言,宿淮双一言不发, 却微微将头撇去一边,权当默认了。

江时砚又道:“阿泫今年多少岁啦?”

江泫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道:“十五。”

“还小……”言罢,又想起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贯不喜欢别人说他小,又连忙改口道, “不小, 不小了。”

江泫抬起眼睛看他,对他这样改口稍微有些不解。在他看来,小不小完全没什么关系, 毕竟他本来就说不上小,难得在外头装一回嫩, 对江时砚方才的说辞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看了他一眼之后,江泫的视线又落回清消剑上。

他踌躇片刻,道:“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他很少提出这种要求,引得宿淮双微微侧目。但江时砚不疑有他,将擦拭剑锋的布绢收好,笑道:“当然可以!”抬手递给了江泫。

江泫现在的身体很矮,接过清消以后粗略一比,剑锋比他的手臂都稍长一些。剑鞘的打磨同样花了大功夫,入手沉甸甸的,手感却不失柔和,没有雕刻杂七杂八的配饰,剑柄上也未配穗,而江泫最想看的清消的剑身,此时就躺在他手心之中,流淌这莹润而灵气馥郁的光泽。

实在是太熟悉了,除了没有剑灵,简直和衔云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一点不一样的,就是这把剑上的血气煞气要比寻常的刀兵淡上许多。江时砚修仁义剑,立誓不妄造杀业,剑下所斩之物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凡有悔改之意的,他都会留他们一命。再加上江时砚真心爱护,清消被提出剑炉已度过好几年份,仍然如新铸一般粲然生辉。

江泫按捺下抓住剑柄挥两下的举动,看完之后,就将清消递还给了江时砚,由衷赞叹道:“好剑。”

江时砚是爱剑之人,对好剑的热爱程度,已经达到了“痴”的地步。具体表现为逢人便抬出来夸一夸、若有人夸一夸他的剑那他们就是迟来相逢的异姓好兄弟、每天要擦剑无数遍、每晚都抱着本命剑睡觉等等。

寻常在路上走,看见好剑,也会上前请求能否有幸瞻仰一番,现在刚把清消收回剑鞘,就面带微笑地将视线转向了宿淮双。

“宿公子,我能看一看你的剑吗?”

宿淮双似乎略有不解,不知道关注点怎么又突然飘到了自己的剑上,侧头看了眼江泫,发现江泫也在看着他,顿了一下之后,道:“可以。”

说罢,将靠在一旁的佩剑递给江时砚,低声提醒道:“有煞。”

江时砚点了点头,郑重地握住剑柄,将剑锋出鞘三寸。一出鞘,便立刻感受到几分让人骨髓发凉的寒意。送生的剑芒是冷厉的红色,此前在擂台之上一剑将清消的剑芒打得溃散,因此现在虽然剑上未附灵力,江时砚也似乎隐隐看见了红芒缠绕,背脊不自觉变得有些紧绷。

送生送生,剑如其名,剑如其主。

仙门之中鲜少有剑的攻击性如此之重,江时砚凝视片刻,收剑回鞘,面色如常地笑道:“不愧是宿兄的剑。剑锋和清消有些不一样,可是陨铁打造?”

宿淮双道:“是。”

江时砚面露赞叹之色。他又仔仔细细地将剑鞘和剑柄打量了一遍,指尖轻轻抚过剑鞘之上雕刻的暗纹,看到殷红的剑穗的时候,却微微一顿。

“咦……?”

宿淮双道:“剑穗怎么了?”

江泫不动声色地把头转去一边。

江时砚把那块小小的玉坠捧在手心,征得宿淮双的同意以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剑穗拆下来,两根手指捏着玉坠的边缘,将它举起,对准树叶中漏下来的斑驳阳光。玉坠的外壳极薄,里头裹着一汪水、一片艳红的梅花瓣,阳光沉进里头,便如碎金涌动,折出灿烂清澈的光芒。他凝神静气看了许久,似乎看见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半晌后才睁大眼睛赞叹道:“……这可真是……宿兄,你这剑穗是从何处得来的?”

宿淮双迟疑片刻,道:“师尊给我的。剑穗怎么了?”

“这个……在下不能说。你若去问你的师尊,也一定没结果,或许等到机缘到的时候,你自己就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江时砚低头将剑穗重新装了回去,郑重地递还到宿淮双手上,微笑着道:“你的师尊一定非常喜欢你。宿兄和伏宵君的感情真好。”

宿淮双仿佛被猛拍了一下后背,整个人都僵住了。从江泫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半张被碎发遮掩的紧绷的侧脸,还有发间一只红透了的耳垂。是真的红透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血。他这样绷着坐了一会儿,又将头往旁边偏了一点。

其实江泫自己没多好,但他一贯很绷得住神色,面上看不出丝毫异常。他最清楚坠子里头是什么,原本给的时候没想这么多,然而此时从江时砚口中说出来,仿佛就带上了一种别的意味。

要是以前宿淮双来问,他或许能够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但江时砚这么说了以后,他忽然觉得,如果宿淮双现在来问,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于是在心中默默祈祷道:别问了,淮双。给你的师尊留两分薄面吧。

宿淮双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从树下站起来道:“我走开一下。”紧接着,一个人跑进林子里头去了。

江时砚对他的心情心领神会,点评道:“宿兄的脸皮真薄。喜欢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会不好意思呢?就像在下喜欢清消,向来坦坦荡荡。”

江泫默然片刻,心道:不,恐怕你领会的喜欢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旁边一个声音忽然道:“我听见你们在说伏宵君了。”

江泫回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子琢无声无息地蹲了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时砚。江时砚无奈道:“子琢啊。这里没有伏宵君,伏宵君在上清宗呢。”

闻言,江子琢的视线又黯淡下来,哦了一声,安安静静地走开了。

江泫道:“他……”

江时砚道:“子琢是这样的。上次九门会武,他有事没去成上清宗,一个人在房间里头蹲了好久。话又说回来,阿泫是哪一洲的人啊?怎么会来洛岭呢?”

有时候江泫觉得,对着自己现在化形的这种长相不佳、沉默寡言表情也不多的少年,江时砚还能笑眯眯地逗下去,也是一种本事。但不可否认的是,不论是谁,和江时砚交谈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并且,江时砚对他的态度实在是有点太好了,仅仅因为一个名字。为了将自己和他们印象之中的那个人摘开,他特意用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还将在玉城随便挑的那柄下品灵剑摆在身边,穷困潦倒、用不上好剑好法器的形象活灵活现。

江泫道:“中州。来找人。”

江时砚又道:“阿泫了不起。寻常世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还在家里娇生惯养呢。”

江泫心道:真会找点夸啊!若一路说话都是这种语气,实在是太难受了。

正准备和他沟通一下,便听见密林深处传来一阵妖兽的嘶吼之声。江泫神色微变,下一刻抓起剑便掠了出去。江时砚刚想说话,却发现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在原地愣了一下,对身后江氏众人道:“走,去看看!”

江泫追出一段距离,来到了林中一片生着杂草的空地。宿淮双就站在那里,从容不迫地甩了甩剑上的血,脚边躺着一只妖兽,已经被割开了喉咙,死得不能再死了。听见背后有响动,他回过身道:“师……阿泫。”

江泫拨开挡在面前的灌木枝,边走边用视线从上到下将宿淮双身上扫了一遍,确定他没受伤之后,才将目光转向了躺在地上的那只妖兽。看了一眼,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它背上的髯须,忽然想起来,这就是方才被他踩在脚下夺命狂奔的那只妖兽。

江泫道:“怎么回事?”

宿淮双道:“它咬人。”

那确实该杀。只是之前看这妖兽是个吃素的,怎么忽然发了凶性要袭击他人?

江泫蹲下身察看片刻,果然从这妖兽体内发现一缕似有若无的鬼气,道:“是鬼。”

正在此时,江氏众人赶到,一圈弟子都围了上来,谨慎察看过后,神色都有些凝重。江泫心知,现在是询问情报的好时机,道:“这妖兽体内有鬼气。你们有什么头绪?”

正事在前时,他的态度总是十分严肃。周围的江氏弟子被他冷肃的视线一扫,心下都微微一惊,不自觉起了些许敬服之意。江时砚隐约察觉,江泫或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方才追出去的速度,便是许多弟子练上几十年都达不到的,当即道:“我们来到洛岭,正是为了捉鬼。这只恶鬼极邪,妖兽会攻击宿兄,也是受它影响,而自从我们来到这林中,已经被这样袭击过很多次了。”

江泫道:“对于这只恶鬼,你们查到了多少?”

江时砚摇摇头道:“不多。它一直躲躲藏藏,不肯露面。我们一路从东边追到这里,现在所处之地是鬼气最为浓郁的地方,向西继续走,或许会有收获。”

话音未落,方才被宿淮双割开喉咙,已经气息全无的妖兽忽然张开眼睛,猛地狂嚎一声,从地上翻身一跃而起,向着江泫张口咬去!

霎那之间,周围一片拔剑出鞘声。然而,在他们出剑之前,这妖兽便惨叫一声,颓然倒地,动弹不得。定睛一看,见红芒厉厉的送生自上而下刺进这妖兽的脑袋,以这样的姿势将它牢牢地钉在地上。那妖兽口中发出低吼,四爪徒劳地刨地,扬起一片脏污的土灰,宿淮双看了一眼,又抬手用灵力削断了他的四肢。

这画面,简直痛得不能再痛了。江时砚的眼角微微一抽,道:“宿兄,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宿淮双道:“我给了。它自己起来咬阿泫。”

确实如此。原本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此刻居然还有了起死回生的能力,生龙活虎地扑上来咬人——江泫蹲下身去,将手放在妖兽头顶,用灵识略路一探。

确实是死了,连元神都散了。已死之物怎么会忽然活过来?

江泫定定地思索一会儿,突然道:“淮双,你将剑收回去。”

第96章 隔岸观火14

听见江泫的话, 宿淮双立刻将插在妖兽脑袋里头的长剑抽了出来。周围围成一圈的江氏弟子立刻警惕地拔剑后退,江时砚本想出手拉一下江泫,却见江宿二人反应奇快, 在那妖兽翻身起来之前就已经避开了。

它头上被送生扎出的血洞还在汩汩流血,被削断的四肢更是鲜血淋漓, 惨不忍睹。然而它似乎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从地上翻起来以后,口中一边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一边用只剩下短短一截的四肢挪动身体,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有江氏的弟子提着剑想上前去追的, 江泫道:“别追它。”

那弟子闻言, 条件反射地不动了。站好以后才反应过来, 在心中莫名其妙道:为什么我要听他的话?

再者江泫现在看起来年龄实在很小, 并不是十分可信。那名弟子原本想重振旗鼓,却见江时砚也站在原地不动,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为何不追?不是要杀它吗?”

江时砚道:“先不论杀不杀吧……至少不是现在。”

江泫一颔首,道:“白天就先不动了。等到晚上。”

但凡碰上什么事的时候, 他说话之间,总是带着一股莫名的笃定和习惯性发号施令的利落之感。这种感觉和他现在外表的年龄十分违和,引得江时砚频频侧目,不知想了些什么, 又将视线收回去了。

一行人回到方才休整的地方, 老老实实地待到了天黑。随着最后一丝日光从天幕隐去,密林之中立刻变得森冷起来。

这种冷和夜晚的寒冷很不一样。夜间发凉受冻,会发颤打哆嗦, 觉得手脚冰凉,然而体内总归是热的;鬼物出没时的寒冷, 如同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刨出来挂在冰原里头,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毛骨悚然之感,仿佛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着自己的身体游来游去,下一刻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的元神躯体吞噬殆尽。

并且,鬼物越邪,冷气越重。人一冷,行动便会受限,能在这其中自如行动的通常来说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不负灵脉,对灵力鬼气感知有限的凡人,第二种即为境界颇高、有强盛灵力护体的修士。至于天赋不佳的、学艺不精的,往往卡在中间,异常难受。

林中冷气弥漫,江泫在这森寒之中坐了一会儿,阖目将灵识放出去一探,立刻寻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他从树下站起来,言简意赅地道:“走。”

宿淮双的动作最快,第二个站起来的是江时砚,第三个是江子琢。除了他们四个,其余的人似乎都完全被束缚在地上不能动了,体内发凉,抖抖索索道:“这是……这是什么东西……前几天晚上也没这么严重啊!”

江时砚瞪着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们真是……”

一名少年叫苦不迭道:“我不是,我没有,我修行很认真的。有什么东西把我的手脚压住了,我起不来。”

此言一出,其余还在挣扎的人纷纷附和。然而,江泫道:“此地什么都没有。”

江时砚用灵识去探,也没探出什么。只是数名弟子吃力的神情不似作伪,有的额头上甚至开始冒出细密的冷汗,江泫眉尖一皱,退回几步走到人群中央,俯身查看片刻,仍然没有发现鬼物的痕迹,反而觉得灵光异常强盛。

这不奇怪,因为这些少年都在卯足了劲挣脱束缚,虽然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成功。检查到了某位少年的手腕的时候,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

在他本身的灵力之外,还有一道灵力死死地压着他的手腕。因为修习同样的功法,两道灵力的波动无比相似,若非江泫对江氏的心法足够熟悉,此时是绝对辨认不出来的。然而辨认出来是一回事,要查出这是谁的灵力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江泫不觉得江氏弟子之间会有互相戕害的可能,但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抬手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少年,见个个都是满头大汗,神情毫无异常。宿淮双注意到了他的举动,轻轻几步靠过来,在他旁边蹲下来,低声道:“怎么了?”

江泫的视线逛了一圈,收回来道:“确实有东西……但我不确定在谁身上。”

江时砚道:“怪不得起不来。究竟是什么东西?”

江泫道:“不知。要等抓出来才知道。”

说话之间,便见宿淮双提着剑在人群之中来来回回走了一圈。他穿着黑衣,手中掌着一柄邪气四溢的长剑,垂着眼、冷着脸无声无息地行走,不是鬼魅,胜似鬼魅。不知是不是江泫的错觉,在宿淮双转身的某一个瞬间,他看见少年的双瞳变成了极其纯粹、宛若沉玉一般的血红色。

霎那间,扶风镇、小庙、翳影,以及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瞳瞬间浮现在了江泫眼前。他呼吸一滞,正要开口将人叫住,却见那眼帘一张一合,眼瞳的颜色又变回了正常的深黑。

也就是同时,宿淮双提起剑,红芒掠过,向着一位少年无声无息地一刺!

一旁的江氏弟子被他这一着吓得不轻,且见他出手伤自己同族,面上已有愠怒之色。然而下一刻一直压在身体上的束缚一松,好几位弟子顾不上说话,都抓着剑爬起来,去查看被刺弟子的情况,谁知将人扶起来之后上下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伤口。再看神情,像是刚刚才清醒过来,一脸茫然地伸手向额上一抹,抹下来一手的冷汗,道:“我……我怎么了?”

众人这才发现,宿淮双出剑刺的是附身于人的鬼魅,而非是人,顿时对方才心中浮现出来的怒火颇多愧疚之色。更有一个爬起来时顺便瞪了宿淮双一眼的,想转头找人道歉,却见少年已经收好剑,朝着江泫那边去了。

江时砚奇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宿淮双的指尖轻轻抵着自己的眼睛,眉宇间缠着几缕阴沉的冷色,脸色不太好看。江时砚明白过来,自己好像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立刻不再问下去了,回头见一位弟子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便关切地走上前去。

人群之外,江泫见他捂着眼睛,心微微提起来几分,道:“怎么了?眼睛疼吗?”

宿淮双闷声道:“不疼。”他的神情有些茫然,脚步也很慢,仿佛一下不知道怎么走路了似的,半晌才道:“师……阿泫,我刚才、我的眼睛……”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江泫一下反应过来,他自己应该也感觉到了。前世江泫见到宿淮双的时候,他已经开瞳凝印了,使用瞳术时非常熟练,平常还能把自己眼睛的颜色隐藏起来,这一世从初见到现在,他的眼睛一直没有变化的征兆。

某一族的血脉复苏,是一件非常看机缘的事。江泫原本以为复苏的机缘藏在玉城风氏之内,却没想到,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一个平平无奇的时刻,宿淮双体内源自圣女风杳的血脉,有了觉醒的征兆。

他的眼睛是会变的,这件事情江泫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他。明面上他是在风定找上门之后才知道宿淮双的身世,可在明面上知道以后,他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宿淮双有多讨厌风氏,江泫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有多讨厌这种眼睛,江泫也明白,唯一不讨厌的,大概只有风杳的那双。他被无数双这样的眼睛用居高临下的轻蔑眼神凝视过,小时候被关在柴房里时,宿淮双甚至会暗自庆幸自己的眼睛和他们不一样,被风氏族人视作耻辱的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反而是他无数个日夜的自我安慰。

自己的身上冒出来自己最厌恶的东西,换做是谁心中都难受。然而这不是宿淮双能选择的,也不是风杳能选择的。因此,只能接受。

再者,江泫私以为,宿淮双的眼睛,无论有没有瞳印,都非常漂亮。没有瞳印的时候,黑沉深邃、不失锋利,远远一看似两点寒星;有瞳印的时候,妖异纯粹、摄人心魄,惊鸿一瞥便叫人见之难忘。更重要的是,就算血脉苏醒了,也不代表他就是风氏的人、要回到风氏严苛冷漠的等级之中去。无论怎样,他只是宿淮双。

血脉苏醒了,便多了一件好用的工具,日后行走于大千世界,路途也会更加顺畅。这也是最开始江泫盘算着什么时候将他送回风氏修行的原因——不过现在他肯定不会再提了,见宿淮双捂着自己一只眼睛,满脸郁郁之色,忙道:“不疼就好。方才做得很棒,若不是你,我一定找不出来那个人。”

宿淮双闻言,微微一怔。他垂下眼帘,片刻之后又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江泫,道:“丑。”

江泫道:“不丑。哪里丑?”

宿淮双又不说话了。江泫觉得现在一定要做点什么,抬手想摸一摸宿淮双的头,抬手到一半,却发现现在的身高实在不够,手掌尴尬地在半空停滞片刻,又强作镇定地转向他的肩膀。

谁知还没碰到宿淮双的肩头,少年已经不假思索地附身弯腰,下一刻,江泫的掌心贴上了他温热的发顶。江泫愣了一下,慢慢落下手,在宿淮双的头顶用轻柔的力道顺了两下。这两下过后,宿淮双的神色稍稍好了一点。

他直起腰来,低声问道:“是什么颜色?”

江泫和他对视,总觉得自己要是表述不到位、话语之间让人有所联想的话,宿淮双一定会有自剜双目的冲动。然而他的瞳色真的很独特,风氏这么多人里头,找不出来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同他的眼睛比起来,在荷花池边围着他那群小辈的眼睛都是尘埃遍布的杂珠,单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平庸黯淡。

绞尽心思想了一会儿,江泫认命地接受了自己不会安慰人的这个事实。他刚想自暴自弃地说红色,抬头间看见宿淮双眉心那道红印,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了上去。

这个颜色……像什么呢?

像……

宿淮双的眼眉就在这红痕之下,视线沉默而专注。江泫喃喃道:“像浮梅殿外的红梅。”

手底下的人微微一僵。片刻过后,他抬起手来,慢慢地、以十分珍惜的力道握住了江泫的手腕。江泫意识到他有话要说,刚想凑过去听,一旁的江时砚道:“宿兄,阿泫。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他回过头,一看宿淮双与江泫的姿势,尾音卡在口中,尴尬地轻咳一声,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第97章 隔岸观火15

继续?继续什么?

原本就是凑在一起说说话, 被江时砚用这样的眼神一看、用这样的语气一提,仿佛他们真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江泫也莫名心中有鬼, 一下将手收回来了。

宿淮双直起腰看了江时砚一眼,神情隐在夜色里头, 让人觉得又冷又淡。

江泫的手藏在长袖里头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才将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平复下去,对江时砚道:“休整好了就走。”

江时砚道:“已经好了, 现在就能走。只是夜中行路不便,阿泫和宿兄把这个带上。”

他探手向乾坤袋, 从里头取出两颗华光熠熠的夜明珠。这样的夜明珠江氏弟子人手一颗, 有的托在掌心、有的悬在腰间、有的用灵力控制着悬在身侧, 总之这些夜明珠取出来之后, 原本黑黢黢的林子里霎时亮如白昼。

江泫道了声谢,将两颗夜明珠接过来,递给宿淮双一颗。江氏的夜明珠品质极好,不仅明亮异常、将之掷入深水也威力不减, 且刀枪不入难以损毁,等到内部的灵力消耗殆尽之后,会自己化成灰飘走,乃是出门在外必备品。

拿好夜明珠, 一行人就此动身了, 跟着江泫在黑漆漆的林木之中穿行。众人拨林分叶、动若流星,气喘吁吁地跑了一会儿,后头一名少年悄悄跟同伴咬耳朵:“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同伴道:“不知道, 跟着时砚跑就是了。”

另外一人听见这些细碎言语,仿佛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 凑过来道:“等以后时砚不带你们跑了,你们又要跟着谁跑?凡事要思考。现在我们肯定是去抓鬼啊!”

最初提问的那位少年茫然道:“可、可我们怎么知道鬼在什么地方?”

听见这话,江泫条件反射就要冷着脸斥一句“平常怎么修行的”,然而正要开口又想起来,如今自己已经和江氏没什么关联了,只好作罢。和江泫宿淮双一道走在前方的江时砚含笑回过头望了那位弟子一眼,接着转头对江泫道:“阿泫,能不能……”

江泫看了他一眼,在狂奔的间隙向前抬起手张开手掌,指尖灵光一闪。紧接着,一条极为漂亮的白线从他掌心蔓延而出,如同流水一般向着前方奔流而去,离开夜明珠的照明范围以后,便好似一颗在黑夜中疾掠的流星,眨眼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而细线不断,一直连接着江泫的手心,他们正向着这根线的终点而去。

那少年恍然大悟道:“寄影术!!”

寄影术,是玄门修士之间常用的一种小法术。施术者以灵力在目标身上留下印记,之后无论目标跑去哪儿,身上的印记和施术者的掌心之间都会有一条灵力凝成的细线,方便寻找和定位。灵力越强,印记持续得越久,越不容易被察觉。

因为寄影术的印记由灵力汇成,很容易被妖物察觉抹去,所以一般这种术法只用在同伴身上。寻常进了哪个秘境,里头的路错综复杂,便可以互相在同伴身上打个印记,走散了也方便寻找。所有,后方的弟子一时没想到是寄影术。再者——

谁的印记能持续这么久啊!!这都过了半天多了啊!!不仅如此,追踪的线也太稳定了吧!!一点都不闪啊!!

那弟子在心中呐喊。

江时砚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正是。印记正在白天那妖兽身上,那妖兽身上有鬼气,又没有灵智,一定会将鬼气的主人认作是它的主人,到了夜里,就会马不停蹄地向它的主人奔去。”

所以我们也要这么狂奔吗……

众弟子在心中流泪道。

虽然他们一个都不说,但实际上,以他们现在的境界要追上江泫的速度,十分吃力。只是若非时间紧迫,江泫是不会跑这么快的。赶过去的时间越短越好,方才附身于江氏弟子的那只小鬼,一定是受了他们正在追查的这只大鬼的驱使。

大鬼察觉到他们已经向它真正的藏身地靠近了,驱使一只小鬼过来试图阻拦,一边找江泫留下的印记到底在哪知妖兽身上。这小鬼邪得很,能悄无声息地附身于人,还能使用人的灵力,换做平常,一定能让人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可意外总是一个接一个地来,第一个意外是它有四个没压住,第二个意外是有一个人能看见它。

总而言之,寻找鬼物老巢的路上虽然有诸多阻碍,但他们好歹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距离越近,受鬼气控制扑咬上来的妖兽就越多。好在斩妖兽是修士的基本功,这算不上什么阻碍,江时砚打着打着挪了位,往宿淮双那边靠去,小声道:“宿兄。”

宿淮双转头看他。

江时砚侧头避过了前头溅来的一串血花,微笑着道:“有人托我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瞪你的,也没找到和你说话的机会,便拜托我来。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宿淮双微微一愣。他刚想说“什么”,又抿唇止住了话头,好半天才道:“……无事。”默默地上前追江泫去了。

江泫走在最前头,却也听见了后头的絮语。见他凑上来,闲聊似的道:“可看见方才瞪你的是哪位?”

宿淮双道:“不知。我没有察觉。”

江泫心道果然。

比这恶劣百倍的视线宿淮双忍受过不少,相较于那些,“瞪了一眼”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轻微了,像一阵风似的轻飘飘。只是,从前不知道,宿淮双却应该知道,这样轻飘飘的事情也是需要道歉的。

话语之间,江泫抬手向后一挥,猛地顿住了脚步。

身后的人跟着他来了个急刹,好几位都快跪了,用剑杵着地、一边弯下腰去,痛不欲生地深呼吸,奋力将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按回去。

江时砚绕着他们走了一圈,挨个拍了一道灵力进去,众人的状态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不少,只是还有些脚下发软。见状,宿淮双顿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瓶丹药,抬手掷向那几位江氏的弟子。

其中一位抬手接了,看清是什么丹药以后再看了看宿淮双,神色颇有些受宠若惊。宿淮双没有说话,转身走去江泫身边,道:“断了?”

江泫抬起右手,掌心空空如也。

线确实断了,也就意味着,印记被找到并且消除了。

现在他们正站在森林的边缘,降落时的矮山之下。前方是一片绵延不断、略有起伏的荒原,荒原的尽头隐约可见几点灯星,似乎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

周围的鬼气比在林中时浓郁了好几倍,能感受到这次确实找对了地方,已经相当靠近那鬼物的老巢了。只是明明就要抓到手中的线索突然凭空消失,在场众人面色都不大好看,江泫遥遥望了一眼那座城池,道:“要进去一趟。”

有了方向以后,一行人火速催动剑诀,准备御剑上行。江子琢是头一位上去的,他的剑一直握在手中没收过,很快便踩上剑身,催动灵剑向上空升去。只是没过多久,他就被打了下来,摔进了江氏弟子七手八脚伸来的手之中。

见状,原本打算催剑的江泫也停下了手。

他用灵识向上探了一圈,却没有探到任何异常。再看宿淮双,他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这便棘手了。除了天上,还有什么地方有?

江时砚伸手把江子琢扶起来,道:“出了什么事?”

江子琢这一下摔得狠了,撑着江时砚的手勉强站起来,道:“不知道。飞到上头,听见有个声音说‘滚下去’。然后我的剑诀失效了,从半空掉了下来。”

江泫道:“什么样的声音?”

江子琢面色茫然地回想了一下,道:“男性……很年轻。声音难听。脾气很不好,说起话来气急败坏的……”

江时砚道:“……很细致。”

虽然细致,但这些信息暂时都没什么用。现在大概能知晓的,只有一道屏障横在上头,挡了御剑飞行的路。除此以外,全然不知。

江泫将他背着的那柄下品灵剑解下来,拔剑出鞘,打算自己上去看一看。然而,右手刚刚摸上剑柄,宿淮双就拉住了他的手,道:“我去。”

他的神色笃定且镇静,江泫迟疑了一下,将放在剑柄上的手松开了,嘱咐道:“小心些。”

宿淮双点了点头,催动剑诀,送生出鞘。他踩上红芒厉厉的剑身,在森冷的鬼气之中平稳上升,很快到了方才江子琢到的位置。江泫站在地面,视线一寸不离地追着他,预备随时出手打散威胁。江时砚在一边旁观,总觉得他的视线专注过了头,还带上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分小心。

这时,半空中送生的剑芒忽然消散,直直地向下坠落。而宿淮双早有准备,当即催剑回鞘,用灵力护身,平安落地。他一落地,立刻便有许多人围上来,道:“听见什么了吗?”

“他说什么?”

江子琢则道:“是不是很难听?”

难得的,宿淮双对他的问题点了点头,持肯定态度。接着,他一字一顿,口齿清晰地重复道:“‘阴魂不散,滚回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江子琢道:“他认识你?你认识他?你得罪他了?”

宿淮双道:“不知。听声音,略耳熟。”

这就奇了。宿淮双短短十七年的生命,和他有仇的人有许多,但受害者基本都是他自己。这个声音的主人说话时愤怒极了、讨厌极了,仿佛受了他天大的欺负,一辈子要将他记恨在心一般。

江泫道:“想不起来?”

宿淮双认认真真地道:“想不起来。”

“不能御剑,那便走吧。”江泫道,“只要过去,就知道是什么了。”

第98章 隔岸观火16

夜间行路不便, 再加上时间已经离天亮不远了,众人约定好在原地休整到天亮,再一道出发。真正往那座城走的时候才发现, 虽然在山脚眺望、能看见城池里的灯火,但实际距离相当远。当然,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中间也不得而知, 以修士极快的脚程来算,从清晨一刻不歇到入夜时分, 他们才稍稍靠近了那座鬼气森森的城池。

然而,靠近以后, 便一直在城墙外头打转, 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们身边斥道:“走开, 走开!”

每当这个声音出来, 众人的脚步就会齐齐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般,整齐划一地向反方向走。走出一段,法术的效力削弱了, 重新走回城外,又听那声音恼火地道:“走开!都说了走开!”如此循环往复。

江泫忍了又忍,在某一时刻带着宿淮双离队,片刻后剑尖挑着一缕鬼魂回来, 借了江氏弟子的剑结了个剑阵, 然后将那鬼魂放进剑阵中央。

“不许跑。”他冷飕飕地道,“你拦我们做什么?”

那鬼魂似乎害怕极了,在剑阵里头横冲直撞。然而除了江泫用的那一柄, 其余的都是剑光璀璨的上品灵剑,无论哪个都能将它的身体烤出一团焦烟, 每把剑都碰过一次后,它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剑阵中央最安全的位置,道:“少爷不许你们进去!”

江时砚道:“你们少爷是谁?”

江子琢则道:“肯定死了。说话又凶,怨气重得很。”

江时砚的额角跳了跳,仿佛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似的,低声道:“……子琢!”

江子琢看了他一眼,仿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当即老实闭嘴了。然而,那鬼魂已经完完全全地将这句话听了进去,在剑阵之中尖声道:“不许你这么说少爷!!不许你这么说他!”

江子琢纳闷道:“你干什么这么生气?我又不认识他!”

鬼魂道:“不认识也不许你说!”

江子琢来劲了,正要和它辩上一辩,旁边的江时砚及时将他拖走了。看这不知名姓的小鬼在剑阵里头胡搅蛮缠、有意忽略之前江时砚的问题,江泫又重新问了一遍:“你们少爷是谁?”

小鬼道:“少爷就是少爷。少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下一刻,一柄寒气森森的剑抵在了它的头顶。这下,鬼魂一下子就僵住了,连身体周围飘摇的鬼雾都凝住不动。半晌以后,它似乎怕极了,仰头嚎道:“救命啊!!少爷!!救命啊!!!”

宿淮双道:“闭嘴。”

怕送生就这么将它捅个对穿,鬼魂一下便不叫了,如同被卡住脖子的公鸡。宿淮双举着剑,冷声道:“他问,你答。答得不妥……”

后面的话他没说,不过,在场的众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江时砚同样明白,却忍不住在心中想道:这只小鬼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只是将他们拦在城外不让他们进去而已。它现在已经在剑阵之中动不了了,再对它拔剑相向、严词逼问,是不是有些不太人道?

但这话他也就在心中想想,没有说出口。

宿淮双威吓几句过后,那小鬼果然老实了起来。江泫因他利落的举动稍感意外,很快将注意力挪回来,对着小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道:“我……我叫潋潋。”

听名字,像是一位女子。说话语气横冲直撞、娇蛮跋扈,看起来年纪不大,死后不入轮回,反而游荡在这鬼城之外、甚至能直接对修士施加影响,这让江泫对着鬼城之中的那位“少爷”愈发在意。

他道:“好,潋潋。我们会将你送回他身边去。”

潋潋喜道:“真的?!那你快放了我!那么多剑,撞得我疼死了!”

江泫却道:“只是天下没有平白得来的好运。要我解除剑阵,你要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

潋潋一下警惕起来。她道:“什么问题?如果想问和少爷有关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江泫道:“不问。那么,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潋潋把几乎飘到嘴边的那句“关你什么事”死命憋回去,勉强回答道:“两三年前吧。记不得了……我真记不得了!死的时候太痛了,谁记得啊!!”

江泫道:“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死的?”

潋潋怒道:“你这都是什么问题!阴险!卑——”送生寒气森森的剑锋抵住了她的身体,她惊恐地抖了抖,马上改口道:“是少爷咬死我的!还有好多人都是被他咬死的,夫人,老爷……别杀我,呜呜……”

被这样吓了一下,她就立刻顺带抖出了不少东西。江子琢嘴唇轻轻一动,用非常费解的语气低声对旁边的人道:“她真傻啊。”

旁边的人道:“子琢,不能这么说。她只是很害怕。”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江子琢这才发现,站在他旁边、听见他交头接耳之语后出声劝诫的,正是江时砚。顿时一脸见了鬼的神情,往旁边跑开了。

江泫思索片刻,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方才困住我们的术法,是谁教给你的?”

剑阵之中的鬼魂蓦地安静下来。良久以后,阵中传出她紧绷的、恐惧极了的声音,道:“我……我不能告诉你们。你们就算进了城也会死的!没人能活着从城里头出来!你们最好赶紧离开,不然,不然……”

江泫奇怪道:“不然什么?”

潋潋忽然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啸。这啸叫刺耳至极,声音又大,仿佛她就站在地上仰头大喊,几乎撕裂了天幕,叫闻者心神大震、起一身鸡皮疙瘩。声起的瞬间,天上滚过一道炸雷,霎时间电闪雷鸣,映亮这鬼城上空的滚滚黑云。那黑云同样鬼气森森,后头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俯视行人如同俯视蝼蚁。

江泫抬头略略一望,心下微沉。

这根本不是一座普通的鬼城。里头盘踞的鬼已经能够引动天象了,级别相当之高,处理起来十分棘手。然而并非有谁生来便站得多高,鬼物从诞生到成长需要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洛岭洛氏竟然没派人来清理,放任这鬼物成长,到了现在,这鬼城竟然还好端端地立在这荒野之上!

潋潋尖叫道:“救命啊!!少爷救命啊!!!”

又是炸雷响彻天际,这声雷动过后,围成剑阵的灵剑都隐隐震颤起来。天地间鬼气骤然变得浓郁无比,天幕之上翻滚的黑云层层压下来,仿佛近在咫尺一般。突然,旁边扑杀过来一道凶狠凌厉的攻击,受击的那位江氏弟子无比灵敏地躲过,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鬼影,神色微骇道:“这是什——”

紧接着,他微微转开眼睛往旁边一看,立刻说不出话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身边无声无息地靠来了许多鬼影。它们沉默地站在黑夜里头,此时听了潋潋的尖叫、又不知得了什么东西的命令,忽然凶戾无比地向众人扑来!

江泫道:“收剑!”

原本结成剑阵的灵剑被主人召回手中,剑诀一破,被围困在其中的潋潋立刻化作一团黑烟奔逃出去,在天幕之上伴着雷声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爷生气啦!!!你们要死啦!!!!!”

这电闪雷鸣的景象实在骇人无比,不少江氏弟子都紧紧握住了剑柄,心中紧张,却不忘警惕。江泫将他自己的那柄剑收回来,道:“不要怕,这些你们都能处理。现在,提剑开路,我们进城。”

他的语气非常镇定,略有惶然者听见他的声音,很快定心提剑,随着众人一道向密密麻麻的鬼影里头扑杀而去。从城外到城门口,生生撕开一条路,途中冲散了几位少年,皆是高声道:“你们先进!我们进不去,在外头等你们!”

江泫回头一看,发现他们居然能被这种鬼潮冲走,条件反射又想皱眉,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了过去。

是宿淮双,他一手握剑、一手拉着江泫,道:“不要走散。我们一起。”

话音未落,旁边又冒出来一个人,精准无比地抓住了江泫的另一只手。是江子琢,他好不容易从鬼群里头扑出来,闻言不假思索地招呼江时砚道:“时砚,快来!我抓住江——”说到一半,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生生改口道:“——阿泫。我抓到他了,你也快来!”

宿淮双倏地回过头,堪称恐怖的视线落到了江子琢抓了江泫的那只手上。江子琢浑然不觉,而鬼群中的江时砚回头看了一眼,登时噎住了,满头大汗道:“子琢,不要抓他,你快过来!”

江子琢道:“不抓就散了。你快来!”

他直接拽住人的袖子,把人强行拉过来了。江泫左右两只手都被紧紧抓着,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充当车头的宿淮双也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江子琢。

忽然,江泫觉得不能再让江子琢抓着自己了。原本存了“在旁帮衬不遇绝境绝不出手”的心思,一路上虽然走了、跑了、涌了寄影术,但总归有点摸鱼划水的意思在。然而此时两只手都被抓着,再一看自己徒弟的眼神,总觉得背后嗖嗖冒凉气,立刻把被江子琢抓着的那只手抽出来,又拍了拍宿淮双的手背示意他放手。

少年攥着他手腕的手掌微微一紧,最终还是听话地放开了。江泫心中顿时一松,左手二指并拢,抵着剑锋一抹,所过之处,灵光大盛。他一边开锋、一边往前头走了两步,用在他人眼里甩着剑玩儿似的力度轻飘飘地当空一划,涌动的鬼群立刻一顿。

下一刻,挡在城门前、试图阻拦他们脚步的鬼魂都被拦腰斩断。鬼城前爆发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众鬼魂嘶声尖嚎着,很快随着身上的伤口一道化成黑烟消散。一同断裂的还有江泫手中的剑,因为承受不住江泫磅礴的灵力,这一击过后,剑身上爬满了裂痕,“喀擦”一声断成了好几截,落进脚下的泥土地里。

还在鬼群之中挣扎的江氏弟子似乎被惊呆了,一个两个神色怔愣地看着城门前被清扫出来的那一片空地,心中想道:这也行?!

江子琢狠狠地吃了一惊,道:“这也行?!怎么斩的?”

江时砚道:“……自然是用剑斩的!我们快进去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立刻勉力从鬼潮之中挤出来,站到了城门之外。

这座鬼城的城门很高,通身漆红,门顶上挂着两串惨红的灯笼。门钉排排钉立,被灯笼映出带着微红的诡异铜黄色,没有掉漆、没有褪色,若在白天来看,一定是一扇相当气派的城门。

城门口仿佛有一层诡异的结界,当众人站到城门口后,外面躁动的鬼魂忽然平静了下来。它们开始向城门靠近,一团挤着一团、黑烟缠着黑烟,走到城门不远处,在某一条线外,忽然顿住脚步不再动了,齐刷刷地盯着站在门外的江泫等人。

方才的鬼哭狼嚎、嘶声尖叫一下都消失了,城边一片异常的死寂,让不少弟子身上汗毛直竖。

江子琢奇怪道:“看我们做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江泫却发现,它们不是在看门前的活人,而是再看门上的“门环”。

原本堂皇气派的大门上头,都是要有两枚门环的,这扇城门却没有。两扇门闭合的缝隙处、约到江泫头顶那么高的地方,嵌着一张石头制作的人脸,雕功异常粗糙,仿佛是被谁将脸割下来、再随手一拍拍到门上,作封门意图的。

举起夜明珠细细观察一番,发现是一位脸上褶皱横生、蓄着长须的老者。他的双眼紧闭,仿佛正在休息,两方僵持了一会儿后,石脸开口道:“何人到访?”

声音苍老肃穆,平稳无情,果然是一位老者。

众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不答。

石脸没能等到回答,颇有些愠怒般地睁开眼睛,再次问道:“何人到访,报上名来!”

如果说前一次他说话的声音还算平心静气,这一次开口就是咆哮了。江子琢伸出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道:“这老头的脾气和天上那个一样差。”

石脸咆哮道:“不知礼数的小辈!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

听它语气中的愤怒不似作伪,江子琢以为自己冒犯了什么不得了的人,心生愧疚道:“和谁?”

那石脸傲然道:“主宰此处之人。”

江子琢道:“可你只是个守门的啊。”

眼看那石脸又要暴怒,江时砚赶紧拦住了他,将他拉到石脸的视野之外去了。看不见令它烦心的人,石脸总算安静了些,对江泫冷冷道:“罢了。要进入襄城,须得答对三道口令。若是准备好了,便排好顺序上前吧。”

第99章 隔岸观火17

闻言, 江泫便要走上前去。宿淮双将他微微一拦,侧头轻声道:“让我去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开始站到他身前了, 以一种沉默保护的姿态,和前世变得越来越像。江泫思索片刻, 颔首答允, 抓住他拦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握在掌心,很快感觉宿淮双微微一僵。

抬起头, 果然见他转过脸来,神情惊愕、又有些微赧然。

江泫心道:害什么羞?

他是打算在宿淮双手底下留个寄影术的印记。这样, 只要印记不被清除, 就算宿淮双先进城, 他也能找到对方的位置, 不至于走散。

谁知,宿淮双似乎错会了他的意思,转过半个身体,用上另一只手, 小心翼翼地拢住江泫的手掌,安抚性的轻轻一压。这力道无比珍重,让江泫心中一跳,原本打算留印的手也怔住了, 莫名觉得耳尖有点发烫。

这一顿过后, 宿淮双将手放开了。他默默将双拳收拢藏在袖中,接着从人群之中走上前去,在石脸前站定, 道:“问吧。”

石脸张开双目,死死地盯着他。数息过后, 肃然道:“报上汝名。”

“宿淮双。”

“好,宿淮双。现在,我要问你三个问题。”

江子琢悄悄道:“好正式!”

他被江时砚敲了一下头。

石脸道:“第一问。有一富贵公子,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奈何命格蒙受天命,奸邪不近身,虽暴虐无道、不思悔改,仍逍遥自在。若得见此人,你待何如?”

宿淮双道:“若经劝诫仍不回头,施以惩戒。”

石脸道:“第二问。有一乡野农夫,古道热肠、乐善好施。一日枉死,为奸人所害,不得安息。妻儿悲切,欲使其回魂反生,你待何如?”

宿淮双眉尖微凝,道:“生死有命,理当顺应命道。”

石脸道:“第三问。现城中有千人,五百人生,五百人死。生者罪恶滔天,死者闻融敦厚。若寻一机,可互换命格,死者活、活人死,你待何如?”

宿淮双道:“不如何。逆天改命,不得善终。”

这是最标准的回答,也是玄门修士一贯奉行的准则——万事万物有其命数,不可违背根本。平日行走世间,可惩奸除恶、可摒鬼去邪,但凡涉及命数,都不应当再出手干涉,否则一定会得到反噬,自食苦果。最简单也最众所皆知的一条,就是人死不能复生。

思及此处,江泫莫名走神,心中想道:他前世所为,今生所为,不都是在修改他人命数吗?前世确实不得善终,今生又当如何?

然而,石脸听了这三个回答,勃然大怒,咆哮道:“满口天命天道,圣人!有圣人心,入死道!”

话音刚落,面前的石脸猛地从中间开裂,原本紧闭的城门打开,在城墙之上撞出一声铿然巨响。城内不见建筑、不见灯影,一片漆黑,鬼雾弥漫,大开的城门如同一张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看得人周身汗毛倒竖。城门一开,门后的雾气之中蓦地伸出一只鬼气森森的黑手,如同绫带一般将宿淮双周身缠了个遍,电闪雷鸣间将他拖进门内去。一息过后,城门又砰地一声巨响,在众人面前合拢了。

速度之快,门前人一个都没反应过来。江泫倒是反应过来了,欲伸手拔剑,又想起一路御行的下品灵剑现在只剩下一个剑柄,正要用灵力将那几只鬼手削断,抬手时却神色古怪地一顿。

他的灵力,用不了了。

浩瀚如广海的灵力仍然储在元神之中,只是想要取用的时候,无论如何引导,都纹丝不动。条件反射的,他立刻想起了自身外表的伪装,探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察觉到竟然没有变化之后,才放下了手。

很快,周围的江氏弟子也注意到了异常之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几乎手足无措地看向了人群最前方的江时砚。

对于修士来说,使用灵力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不需要思考的事情。现在这项能力被剥夺,心中顿时茫然慌乱无比。江时砚定了定神,扬声道:“不要慌。现下在城门之前,没有鬼物能进来。都检查一下,有没有谁还能用?可知晓是什么缘故?”

众少年检查完毕,都摇了摇头。江时砚又将目光转向了江泫,江泫道:“我也一样。”

他从城门前迈开几步,走到城门和鬼物中间那条鲜明的分界线前,低头凝视片刻,道:“恐怕进了这条线,就不能用了。”

在城门合拢之后,门上的石脸就恢复了原状。它哈哈大笑道:“正是。凡人若想踏足神的灵地,自然要丢掉武器,用双脚老老实实地走进来。”

江子琢道:“胡言乱语!如今世上哪还有神?”

他被缴了灵力,看上去有些生气,说话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江时砚怕这喜怒无常的石脸生变,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他,失意他先不要说话。江子琢磨了磨牙,到底安静了些。与此同时,众人也明白了,洛岭洛氏为何迟迟不来清剿这座鬼城。

这分明就不是轻易能办到的!若要清剿,风险极高,少不得损人损财,洛氏自然不愿意。洛氏不愿意,洛岭的其他氏族更不会愿意。可若玄门中人知道堂堂洛氏连一座鬼城都清剿不了,少不得要给他们套上一个百无一用的骂名,更是损了洛氏的面子。

于是,就这么丢着不管了。

而现在,他们是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因此多余的争论吵闹并无必要,赶紧进城查看宿淮双的情况才是关键。

想到被鬼手扯进去的宿淮双,江泫的心微微提了起来,心底生出一点难言的焦躁。他快步从界限边上走到江时砚身边,对江氏弟子交代道:“不必害怕,拿好剑。城中境况不知如何,若生出变故,便捏碎随身携带的——”

说到这里,他愣了一下,想起了这一番言论的不妥之处。但在众人的视线之下,他还是接着道:“就捏碎随身携带的……灵环,回江氏去。”

江氏弟子出门历练,有一道最后的保障,便是出门时携带的护心环。捏碎以后,无论身处何地,都可得濯神护佑,回到栖鸣泽去,只是若以此种方式回家,则视为历练失败、修行不够,此后十年,都不能到外头去,只能在家中潜心修炼。

闻言,在场少年神色各异。江时砚微微笑道:“阿泫,你怎么知道江氏的护心环?”

江泫转身向石脸那边走,镇定的声线飘向身后,道:“以前有一个,见过一面的江氏朋友。”

他的神情并不镇定,眼底浮起些许涟漪。只片刻,这情绪被他妥帖地收了回去,在石脸面前站定,淡声道:“江泫。”

这是在报上名字。

谁知听了他的名字,石脸却没有立即说话。它古怪地盯着江泫看了一会儿,双目微微一合,再次睁眼时,眼神发生了些许变化。

很难说,两只粗糙雕刻出来的、眼眶之中只有眼白的石眼睛,是怎么让人感受到他的视线的。但江泫就是感受到了,甚至能察觉出明显的不同,仿佛石脸之中的芯子被替换掉了,现在藏在石脸之中的,不是那个暴躁的守门人,而是另一位平和肃穆的灵魂。

“好,江泫。”它不急不徐地开口道,说话时无论是吐字还是声调,都颇具古韵,带着一种奇异的音调,慢悠悠地飘进众人的耳中,道:“我有三问。”

不知为何,江泫心中忽然一悸。

和这石脸对视的时候,他有了一种里里外外完全被看穿的感觉。然而这视线并不带攻击性,它只是随随便便地看了江泫一眼,仿佛读透人心并非它的本意。然而,江泫仍然觉得难以呼吸。这是强者面对更强者的普遍反应,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不动声色地绷紧了身体,眼底凝着冰冷的戒备之意。

普天之下,能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修士能数得出来几个?

此人的元神能够藏在石脸之中,一定已经死了。既然如此强大,又有什么人能杀得了他?方才那位暴躁的石脸所说神的灵地——

神的,灵地。

江泫藏在袖中的双拳紧了紧。

他又凝神回想片刻,发现自己方才确实是错了。他错以为石脸说的是“领地”,然而,实际上是“灵地”。这座鬼城,是一位神的灵地。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面前的石脸之中,是那位神灵的残魂?

可何时听说过洛岭有什么神。

江泫按捺下了出声询问的心思,声音略略紧绷道:“请问。”

石脸道:“第一问。天现大灾,众生惶惶,终日将尽。舍一人可救苍生,你作何选?”

江泫不假思索道:“舍我得活。”

像是对他的答案毫不意外,石脸微微阖眼,表示知晓。紧接着,它道:“舍你一人,如投石填窟,徒劳无功。需舍你亲朋、舍你挚爱……”

江泫定定地看着他,须臾,冷声道:“我可以死,他们不能。”顿了顿,又道:“这是第二问了。”

石脸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被他从这钻了空子,当即道:“……好吧。第三个问题。”

江泫凝神静听。石脸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现有一良善之人,陷入迷途不得返,受人驱策,犯下大错。若其诚心忏悔,你当作何?”

虽然知道对方言不在此,江泫还是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默然片刻后,他淡淡道:“我并没有审判谁的权力。”

石脸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后,无比暴躁的那位重新回来了,它听见江泫的三个回答,脱口大骂,口中喷出若干细小石子,作“唾沫横飞”之状,道:“傲慢!傲慢!虚伪!恶极,简直恶极。入生道!”

紧接着,紧闭的城门一下打开了。这次伸出来拽人的手速度快了很多,动作中隐约带着几分癫狂的欢喜之意,江泫原本想避,却猛地被捆住手脚,一头栽进雾里头去。

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城门合拢,门后的石脸大声道:“下一位!”

随后而来的,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醒来的时候,江泫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茅屋里头。屋子不大,墙上满是灰尘,身体底下是茅草,他就这么躺在茅草里头,连床和被子都没有。

他撑着身体坐起身来,莫名觉得手脚发软、浑身使不上劲,仿佛赤手空拳在什么地方搬了几百斤的沙土——一种诡异的感觉萦绕心间,江泫起身,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物。

很好,一身沾满泥灰的粗布短衫,款式有些奇怪。

哪哪都太奇怪了,奇怪得好像在做梦。可江泫没忘记自己之前在干什么,心中当下警惕了起来。但他仍然觉得这样满身脏污不太好受,试了试净尘术,发现灵力仍然不能用,只好作罢,向房子门口走去。

出门的时候,他迎面撞上了一位小姑娘。看年龄十多岁,扎着羊角辫,被他这样一撞,手中端着的一盆水被撒了个精光,木盆也滚落在地。但她没有去捡,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江泫之后,忽然向院中跑去,边跑边道:“娘!娘!哑巴醒了!”

江泫:???

当了一段时间瞎子,现在又变成哑巴了是吗?

但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现在自己究竟在哪里。江泫跟着小姑娘一路走,看见了在院中编竹编的妇人。妇人听见他醒了头也不抬,恶声恶气道:“醒了就醒了,闹什么闹!醒了一会儿就去做饭吃饭,下午继续修房!”

小姑娘听了,又吧嗒吧嗒地跑了回来,伸出双手推着江泫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大声道:“走了走了,我们去做饭!”

江泫不得不承认,这母女二人说话时颐指气使的语气……实在让人不怎么舒服。但他默然片刻,选择将计就计,被小姑娘推走了。推到门前,经过他刚才出来的地方,小姑娘道:“你快去把盆子捡起来。”

见他没动,她面上横生一股凶气,道:“你怎么这么懒!!让你捡个盆子,你也不肯吗?”

说着,她上前去将那木盆捡起来了。江泫冷静地观察她的行动,得出一个结论:这是活人,并非鬼物所化。灵地封了江泫的灵力,却没有封去修士敏锐的五感,对于鬼气邪气,仍然能敏锐地辨识出来。

这便好办些。他现在没有灵力,碰上鬼物十分棘手,在人群之中反而好些。

小姑娘捡了盆子回来,道:“快走,快走啊。你是哑巴,但你又不是傻子!你还会修房呢!”

修房?

江泫茫然片刻,将视线转向了院子的另一边。西北方向,有一座正在建造中、土块垒得整整齐齐的毛胚房,一架木推车,建房工具若干。

看见这些,又看看自己满身的狼藉,他忽然知道自己满身的脏污是怎么来的了。还有那房子,那哪是修?分明就是翻新重建!

他,江泫,前江氏少主,现上清宗六尊座之一,灵力被锁、无知无觉地再这鬼地方给人修了好几天的房屋。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复杂无比。事实荒谬得让他有点想笑,想到现在疑云丛生的环境,又有点笑不出来。总之,复杂无比。

不知道宿淮双江时砚他们到哪儿去了。是否也在这城里?说到底,这座城到底是不是之前那座鬼城,还不得而知。

他将视线挪到不知姓名的小姑娘身上,在她抱着木盆向前走的时候,冷不丁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被江泫吓了一大跳,走路一个趔趄。回过头来,睁大眼睛道:“……你不是哑巴?!”

江泫道:“不是。”

她似乎有点生气。“你不是哑巴,就不是残疾。有手有脚能说话,为什么赖在我家不走?因为你在我家,我爹都不回来了!”

平白被扣了这么大一个锅,江泫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剩下的只有震惊。面前的人却不管他震不震惊,叉着腰道:“我叫小婉。你叫大傻个。大傻个,快去做饭!”

平心而论,江泫对做饭有些兴趣。但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他忽然不是那么有兴趣了,转过脸去,一双冷湖似的眼瞳淡淡地盯住这个面相颇恶的小姑娘。小碗被他盯得久了,心中有些害怕,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道:“你、你看我干什么?你听不懂人话?”

江泫走去门前,利索地将门关上了。确定院子中的妇人听不见以后,江泫面无表情地靠近小婉,冷声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要是不答,或者撒谎——”

过程略去不表,一番询问过后,江泫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在他恢复意识以前,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四天了。这里是襄城,和门上石脸所说的地点对得上,而据小婉所说,襄城位于洛岭襄陵,城中最大的一家氏族姓崔,称作襄陵崔氏。

似乎是洛岭的一个小氏族,江泫对其稍有印象。打探清楚位置以后,江泫不再浪费时间,草草将周身清理了一下,大步迈出了院子,来到这襄城的大街之上。

落地落到一户恶人家,实在有些倒霉。然而这街上更是遍地奇景。

遥遥远眺,能看见城中心几座稍高的府邸,应当就是襄陵崔氏的宅院了;从城中心到城边的贫民窟,环境越来越恶劣,不仅街道不宽,石板路面也变成了黄泥石子路。路边横躺竖坐了不少人,个个都形似痴傻,呆呆地望着路面,失了魂一般。

青天白日之下,路上不见行人,反而是这么一副景象,实在瘆人无比。江泫潦草扫了一眼,打算到城门口去看看情况,路过某一家院子前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愤怒的喊叫。

听到这声喊叫,江泫一下刹住了脚步,走到院子里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江子琢,正□□着未经风霜的白净上身,灰头土脸、满心愤怒地在院子里头劈柴。他似乎极不喜欢这个活计,然而使惯了剑,又是习武之人,劈起柴来格外利落,旁边整整齐齐摞着一大堆形状漂亮的柴块,旁边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在一把破躺椅上坐着,似乎在监工。

他道:“别偷懒啊,你小子!你别忘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还给了你一口饭吃的!”

江子琢一边劈柴,一边怒道:“一点也不好吃!”

饶是江泫,见了这副场景也觉得有些好笑。与此同时,他也知道江子琢为什么没走了。

这人说对他有救命之恩,一定是瞎扯了些什么,让这傻小子信了。江氏教导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肯定会问“救命恩人”需不需要他做什么,这便送到人嘴边上了。这青年看面相流里流气不是好人,一定使唤他做了不少杂活,一边监工一边还要用言语进行攻击,且不怎么给他饭吃,怪不得他这么愤怒。

还是救下来先。

江泫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院门。

第100章 隔岸观火18

半盏茶后, 江泫一番努力,将入了虎口的江子琢解救了下来,两人一起走上街道。且不论个中过程如何艰辛, 江子琢往前头走了两步,忽然又倒了回去。

江泫道:“你做什么?”

江子琢委委屈屈道:“我……我没穿衣服。他一定把我衣服藏起来了。”

确实, 他现在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平日里衣服好好穿着, 此时突然以形同裸奔的状态走上大街,街上横躺着的失了魂似的人都不能让他惊讶了, 倒退几步只想赶紧把自个儿的衣服找回来。

江泫道:“……你的乾坤袋还在身上吗?”

江子琢大惊失色,道:“不在了!”

乾坤袋里头不仅装了各类灵器法器, 还有行走世间最为重要的一样物品——银钱是也。虽说钱不是万能的, 但没有钱却万万不能。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片刻, 只好折返回了那青年院外, 费了一番功夫将钱袋和衣物取回来,正想悄悄换了,江泫道:“衣物先不换。”

江子琢茫然道:“可是,不换我要穿什么?”

虽然这么说,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停下了手,将衣服攥在手心,神色颇有些不舍。一路上江泫表现出来的可靠形象深入人心,江子琢觉得很有必要听听他的话。

闻言, 江泫的视线挪去一边的衣服架子上。江子琢看了一眼那似乎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奇怪气味的衣物, 惊恐地道:“不知道多久没洗了!不要啊!”

江泫自然不可能让他穿这个,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头取出一套临时带出来没穿过的常服, 横裁竖切,切成了一套破破烂烂的白色短衫。他临走前多了个心眼, 将自己的物品取齐了才离开,此时正巧应对了这意外情况。

江子琢接过那套面料极好、却命数不好的软袍,对着自己比了比,道:“好像干净的乞丐。为什么要把衣服弄成这样?还有,你怎么会有尺寸这么大的衣服?是那位宿公子放在你这儿的吗?”

江泫略显敷衍地点点头。好歹让江子琢穿戴整齐了,两人无声无息地重新回到了街道之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要在靠近城门的途中将襄城顺路探索一遍,原来的行头太过惹眼,是以江泫只是将身上清理了一下,就穿着这么一身碰见了江子琢。

现在他们两个,一个一身泥灰、一个灰头土脸,看上去和这满街躺着的落魄人没什么区别。这下,江子琢终于注意到了街上的异常,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这些人躺在这里做什么?城里头没人管吗?”

答案是没有。青天白日之下,这些人就这么大剌剌地杵在路边,像是无家可归的游魂。而这样的大白天,街上也没有行人走动,街道充斥着一种拥挤却死寂的荒谬感。

江泫对这些人有些在意,而江子琢先他一步,挑了一位看得顺眼的,凑过去查看。

那是位骨瘦如柴的中年人,站在一家人的门前,呆呆地低着头。头发蓬乱,眼神呆滞,是一位苦命人的面相。江子琢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对方不应。他又尝试着说了几句话,仍然不应。

江泫在一旁观察其怪异的体态,在某一瞬间,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隐若无的鬼气。虽然这是大白天,但确确实实出现了,且和之前密林之间出现的鬼气极为相似。

他迅速上前两步,把江子琢拨到一旁,将手伸向他的鼻底,探了探他的鼻息。

江子琢立刻道:“怎么样?”

江泫道:“死了。”

两人又分开探了好几人,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些在大街上头,或坐或躺的人,竟然都已经死了。日光揽照之时,逝者现于道路,生者居家不出,二者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

江子琢的脸色不太好,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江泫道:“城外小鬼围杀,城内大鬼盘踞。如此反常,说不定是困住我们的幻境。你进来的时候,石脸问了你什么问题?”

江子琢回忆了一下,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就是谁谁犯了什么错,问我是什么态度……我随意回答了一通,它喷了我一脸小石子,说我十恶不赦什么的……将我踹进生道中来了。”

江泫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自己在被拽进城中之前,也被分到了生道。据江子琢所言,似乎进入生道的人都会被石脸毫不留情的大骂一通,仿佛他们都罪恶滔天、再苟活于世都是丢尽列祖列宗颜面。只是按理来说,这样的人都应当入死道。

慢慢的,他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之前石脸问了宿淮双一个问题。‘城中有千人,五百人生,五百人死。生者罪恶滔天,死者闻融敦厚’。若事实真如石脸所说,城中人一半生一半死,活着的都是罪不容赦的恶人,死的都是无可挑剔的圣者——

那被拉入死道的宿淮双,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个想法一浮现,江泫立刻感觉心口重重一跳。他许久没这么慌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激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什么,从醒来之后,他就莫名觉得疲倦,心绪不佳时更是明显,连头脑都有些昏沉。

他的灵识碎片在宿淮双体内,两人冥冥之中有一道牵系,宿淮双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一定能感受到的。现下并无异常,说明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方才的想法只是自己吓自己。

但饶是如此,江泫心中也浮现出几分难以遏止的焦躁。

这城中诡异无比,虽然表面平静,但底下总有暗流涌动。当务之急,是找到宿淮双和其余江氏弟子,再寻机探明这鬼城的正身、最好能找到恢复灵力的方法,总之,一刻也缓不得。

定了定心,江泫简短地向江子琢叙述了自己的想法。江子琢似乎被吓了一跳,道:“时砚他们也在死道里边!”

江泫道:“除了淮双和时砚,入了死道的还有谁?”

江子琢凝眉回想片刻,笃定地报出了几个入了生道的名字、又报出几个入了死道的。“时砚让我最后一个进去,我就把这些记住了。”

江泫道:“记好,不要忘。一会儿我们要去城边,途中注意一下,有没有你的同伴。”

两人一道向着城门的方向而去。路上岔道颇多,偶然间看见一位坐在院中的老者,上前问路,对方眼中闪着诡异无比的精光,笑道:“那边,要出城,往那边走!”

江泫顺着他指的方向一望,似乎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路。然而,他心中总留有几分警惕,此时心底有一个声音道:“假的。他故意指的错路,想看笑话。”

为了验证城中“恶者生、善者死”的结论,江泫和江子琢沿着那道路走了一截。越走越偏、越脏乱,走到了一条臭气熏天的贫民窟,果真是错的方向。两人又原路返回,院中老者哈哈大笑道:“小伙子,累不累?方才老伯眼睛花了,指错了路。你们应该走那边那条!”

他抬起手,又指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江子琢其实涵养很好,但他涵养再好,被这城中的怪人诓骗好几次以后,心中也有些生气。他正要上前同人理论,江泫却道:“不必多费口舌,走吧。”

江子琢愣了一下,将落在那老者身上的忿忿眼神收回来,重新跟上了江泫的脚步。一边走,一边看着前方这个稍稍有些矮的身影,有几句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去了。江泫走在前方,对他的欲言又止毫无察觉。

两人从城边走到城门口,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

并且,途中没有遇上哪怕一位江氏的弟子。不是哪个人都会像江子琢这样会张口愤怒大喊、制造响动的,但凡聪明些的弟子,醒过来的第一个选择都会是观察情况、顺应自然、明哲保身。

正因如此,更难寻找。

思绪之间,两人靠近了襄城的城门。

从城里头看,襄城的城门平平无奇。它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城门,从前夜中看见过的石脸、鬼物仿佛都是幻象一般。

江子琢睁大了眼睛,不信邪地上前敲打了一番,仍然没什么动静。他回过头,对江泫道:“没了!”

江泫道:“……我知道。”

江子琢面带希冀道:“你来看看。”

然而江泫又不是什么身负特异功能的奇异人士,没有他人敲一敲不出、他去敲一敲就出来了的道理。但他叹了口气,还是走上前去,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城门的缝隙。

谁知,他敲过以后,城门之上竟然真的冒出一张人脸来。仍然是那天夜中看见的石脸,暴露在白日的光线之下,少了几分阴森诡异,多了几分石造之物的非人之感。

石脸慢慢地睁开眼睛,江泫察觉到,这是之前和他对话的那张人脸。石脸道:“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快捷键上一页 章节(快捷键 enter) 下一页(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