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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4 06:29:01
  • 完书字数:76672

第81章 净玄渡心6

顶着平日里避犹不及的日光, 在不少镇民一样的眼神中,乌序就这么走回了酒楼的雅间里头。房间门口洒满屏风破裂的木屑,桌上摆满残羹冷炙, 椅凳翻倒,竟是已经人去楼空。

他的视线转向墙角, 见原本好好靠在那儿的墨竹伞也不见了。

少年在一片死寂的雅间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白昼的光线也映不亮他的神情。良久以后,他挪动步子打算离去, 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阿序!阿序!你突然跑哪去了?外头太阳那么大,你没带伞啊!”

乌序回过头, 看见走廊里头攥着那把墨竹伞、急匆匆跑过来的傅景灏。岑玉危紧随其后, 见他面上颇多红疹, 长眉一凝, 边走边从乾坤袋里头取药,一边道:“怎么都一声不吭就跑了?淮双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们一同围上来,衣襟上都沾着阳光的余温。乌序手里头被塞进一把伞,还没捂热又被抽了回去, 转而又被塞进一瓶药。傅景灏道:“怎么长这么多?疼不疼?痒不痒?快快,岑师兄给的临清丹,吃下去就好了!”

乌序抿唇,拔开丹药瓶的木塞, 从里头取出一粒喂进口中。临清丹入口即化, 他周身那些麻痒难耐的红疹慢慢有了消退的迹象。

“多谢师兄。”

他轻声道。

岑玉危道:“你我是同门师兄弟,亲如手足,何必言谢?阿序, 方才那个孩子呢?”

他这样一说,傅景灏也想起来了。

“你怎么突然就抱着你弟弟翻出去了?”这话刚说出口, 他就卡了一下壳,小心翼翼道:“他……是你弟弟吧?我听见他叫你哥哥来着……”

乌序低头将丹药瓶的木塞塞好,伸手递还给岑玉危。他原本微微低着头,随着这个动作慢慢抬起脸来,露出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睛。

乌序一直是清清淡淡的。同他说话,会有回答;叫他做事,不日便结。但他的神情和眼神也从来清淡,情绪仿佛都被压在了水面之下,叫人辨识不清,傅景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不禁愣了一愣。

但很快,他就僵住不动了。旁边的岑玉危也是如此,同乌序对上视线的瞬间,脑海就变得一片空白。

乌序盯着他们,轻声道:“方才没有人进来。没有什么孩子,我也没有弟弟。”

岑傅二人立在他面前,瞳孔呆滞地点了点头。确认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以后,乌序退后两步回房中,从袖中抽出手帕捂住嘴唇,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嗓眼冒出来,他撕心裂肺地呛咳一阵,纤白的绢帕很快被染得血红。

他的血脉没有乌南纯正,再者用血脉的力量修改人的记忆,原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修改修士的更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便会伤到根本。

这阵难捱的痛苦过去之后,乌序平静地将脏污的手帕叠好,又取出一张将沾满血迹的嘴唇擦拭干净。收整完自己以后,他掐诀烧毁了两张手帕,看着它们散成灰飞落进狼藉之中,才走出门去,解开了岑玉危和傅景灏身上的术法。

苏醒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傅景灏眨了一下眼睛,花了一点时间理清现状后,第一时间是神色一变,一拍脑门道:“我说错什么话了?哎呀不对,淮双去哪了?”

他探头往房间里头看了一眼,无果。又道:“师兄,阿序,你们先回去,我去找找淮双在哪!——你的伞怎么在我这?”

言罢着急忙慌地将墨竹伞塞进乌序手中,向楼梯口跑走了,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乌序看着他的背影,握着竹伞的指掌慢慢攥紧了。

江泫带着孟林在乡间小道上走,前头走了一个缩着肩膀带路的,正是被提进房间那位,名叫李平。后头跟着一大串,都是屏声静气地走,浑然没了方才那股闹腾气势。

走了一刻钟,隐隐能看见一个挤满茅草屋的村落。李平道:“仙长,斜阳村就在前面!您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带您、呸、我带村长来见您!”

江泫道:“不必。”

他在石子粗粝的小道上遥遥看了一眼,立刻辨识到盘旋在小镇上方的、冲天的妖气。似是有妖物盘踞,然而其中夹杂着几分江泫再熟悉不过的妖气——来自于妖神夔听。

不多,但确实有,且存在的时间非常长。夔听曾经曾经操纵着他的容器来过这里,并且留下了那么几缕妖气。

普通人是看不到这些的,在他们眼中,斜阳村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平静,殊不知早已有邪物盘踞作恶,这才有了他们口中所说、以前那次致人死亡的疫病。此前江泫便觉得他们情绪激动得有些异常,想来就是长期受妖气影响的缘故。

他们进了村子,让李平带路直奔斜阳村村民为夔听修的小庙而去。村里许久不来外人,还是两位看着就不太好惹的人,一路上都有村民在院子中、门后探头探脑,不知揣着什么心情悄悄观察。

江泫本不在意,走了几步想起来什么,对孟林道:“去打听一下。”

孟林茫然道:“打听什么?”

看他神情,方才一定在神游天外。江泫叹了口气,道:“问问逝者曾经是否感染过疫病。”

孟林恍然大悟,猛点两下头,从队伍里头窜出去了。江泫由李平带路,挥散了后头跟着的一堆村民,很快便看到了村中人修筑的小庙。

确实是小庙,虽然占地小,却尽可能地修得精致了。泥墙敷得很平,以瓦作顶,木门正开,门上请了雕工师傅刻了许多古怪的纹路,大约是江湖骗子口中的神纹。小庙只有前堂,目所及之处都打扫得很干净,有一方供桌、几支燃尽的香、供奉的蔬果。

供桌后头放着一块打磨整齐的石台,台上立着一樽泥塑像。看塑像,乃是一位身量不高的青年,站姿板正,向前探出手,仿佛要为众生指点迷津;看不清脸,却莫名感觉他在笑,头上带着一顶斗笠,上头垂下不知是纱是布的东西,随着衣袂飘飘扬起,衣摆上头依稀可见雕刻出来的竹纹。

江泫站在泥像前头打量片刻,很快辨认出了这尊塑像的原身。

元烨。

不是他又能有谁?

此人心智不稳,有夔听傍身不死不灭,行事乖戾残忍,同一个拿着烙铁笑嘻嘻四处挥舞的幼童没什么区别。

世上早就有了夔听被封印在苍梧山下的流言,它让它的容器四处作恶留名,恐怕有些散播“妖神夔听现世”、动摇人心的意思。做些小偷小摸的动作就留下名字,真正的恶却被揣在暗处隐秘进行,因为不曾留下证据,姑且将渊谷玄门三首之一的名号保得好好的,简直让人如鲠在喉。

脚下的这片土地被妖气浸润,江泫总觉得此地的空气都是脏的,皱着眉头转身走出小庙,迎面便是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的孟林,抱拳道:“师尊,确有此事!”

江泫道:“讲。”又转过头对后头不知该不该跟上来的李平道:“带我去村长家里。”

孟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语速飞快地汇报自己打探的结果:“我去问了好几家,发现逝者都是以前感染过疫病,被那位‘仙人’救活了的。只是活了以后,总有各式各样的毛病,有的分不清东西,有的辨不清颜色,有的直接成了痴傻之人。另外,我去坟冢那边看过了,新下葬、也没到必须离世的时间,但没有徘徊的魂魄……怕是做了什么东西的口粮。”

带路的李平转过脸来,露出惊恐的神色。

“仙长,我们村里是遭什么了?”

孟林看了他一眼,朝着小庙的方向怒了努嘴,道:“遭‘仙人’了。”

李平脸色大变,立刻转过头去,仿佛听见了什么不该自己听到的东西,脚下如飞,很快到了村长家门口。江泫心中揣着事,随口道:“孟林,你去解释。”

听见他说话的语气,孟林一个激灵,险些原地跳走。但他还是乖乖上前敲门,一边敲一边道:“村长,村长开门!上清宗的人来啦!来查鬼的!”

江泫站在他身后,闻言被噎了一下。要同人说事,拿出身份是最简洁明了不费力气的方法。上清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仙宗,住在中州的凡人大多有所耳闻,宗内之人上门驱邪,没有哪个不开门的。

果然,几声之后,木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为了规避背后的冷气,孟林带着他的弟子玉令一下就窜进门去。他在宗内多年,为此类事件下山的次数数不胜数,处理起来相当妥帖,不需要江泫多作担忧。

很快,门前就只剩下了江泫和李平二人。

高大的汉子局促地搓了搓手,试探性地问道:“仙长,您、您不进去吗?”

明眼的都看得出来,这位是领头的,是里头那位年轻小伙的师父。这位不发话,他真不敢走。

江泫道:“我不进。”他的视线挪到李平身上,又道:“多谢带路。这里没什么事情了。”

李平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揖了几下,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走了。周边骤然安静下来,江泫走进一家农户的家里,向他们借了一柄柴刀,在他们战战兢兢的目光之中,提着柴刀迈进了小庙。

他驻足凝视着泥像的面容,伸出左手,在供桌前叩了三下,轻声道:“归位。”

话音未落,混杂于空气中的、属于夔听的那几分妖力被他的灵识牵引着,慢慢融进了元烨的泥像之中。随后,他抬起手,扬起柴刀向前一劈——灵光迸现,石台上的泥像瞬间碎成好几截,从台子上头滚落下来。

一片泥灰的狼藉里头,滚出一团血色翻涌的雾气。这是夔听妖力的凝结,光用灵力是解不掉的。江泫将它封起来揣进袖中,打算回去问一问重月栖鸣湖水还有没有剩,若没有就再想些别的办法。

思虑重重之间,他已经从小庙门口走到了斜阳村的边缘。

因为心情不佳,面上无甚表情,在外人看来又冷又煞,叫人不敢接近。这是上清宗伏宵君的常态,却不是江泫的,硬要说的话,他不常这么对谁冷着脸,大多数时候态度都挺好——

今日是个意外。更意外的是,他自己都不清楚心中烦躁的由来,直觉是事情积压在一堆的缘故。

走了几步,脚步一顿。

面上传来一点陌生的湿意,江泫怔怔地抬手,用指尖一抹,看见一抹清亮的水渍。很快便是第二滴。绵绵如织的细雨从天幕上洒落下来,江泫抬头一看,竟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天。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很久没碰见过雨天了。

第82章 净玄渡心7

处理完斜阳村的事情之后, 江泫带着孟林冒雨回了上清宗。

雨下得不大,走了一路,也只将头发和衣物浸上淡淡的湿气。一回到净玄峰, 就看见愁云惨淡蹲在主殿门口的傅景灏,岑玉危正从殿内走出来, 看见一身雨气的江泫和孟林, 似乎被吓了一跳。

显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淋雨,但还是大步上前迎上来, 道:“师尊!”

江泫看见岑玉危,立刻想起了方才雅间里头的那个孩子。他的视线在殿内环视一圈, 并没有看见幼子的身影, 正想问一问他如何安置的, 余光瞥见了一旁蔫头巴脑的傅景灏。

傅景灏:“见过伏宵君。”

声音也恹恹的, 提不起什么精神。

江泫道:“为何还不回时隐峰?”

并不是江泫有意赶他走,而是因为时隐峰有晨午晚练,他告的假是中午的,若傅景灏还不回去, 今日的晚练一定会迟到。

傅景灏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伏宵君,淮双不见了。”

江泫的身形一顿。

岑玉危道:“师尊走后不久,淮双突然一个人走了。也没说去哪了, 我和景灏用玉令找了很久, 但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山下,都没找到人。”

用玉令找都找不到,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江泫的眉尖蹙紧, 又问道:“阿序呢?”

岑玉危道:“阿序不太舒服,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江泫道:“我待会去看。”

言罢匆匆转身, 踩着地上薄薄的积雪,向山顶的遏月府走。他的灵识碎片到底在宿淮双身体里,两人之间总有一道模模糊糊的联系,现在这联系汇成一道似即若离的细丝,遥遥指向山巅之上的清修之地。

是了,在遏月府上的话,用玉令当然是找不到的。

遏月府外有他亲自设下的结界,岂是什么灵力都能渗进去的?

然而江泫在遏月府中找了一圈,仍然没找到宿淮双的影子。他在廊下驻足,神色冰冷地抿紧了唇。

片刻之后,他挪动步子,向府中唯一一片冷湖走去。

这片灵泉,常年受雪,却不封冻。细雪落入水中便立刻融化,只消站在水边,立刻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潮气。封泉的石岸已经被水波打磨得光滑圆润,棱角消却,余留一片驳杂的起伏。送生就靠在水石边,系着玉佩的红剑穗安静地垂着。

江泫无声无息地走到灵泉边上,垂眸俯视波澜不惊的泉水。他能很明显地感知到,宿淮双就在这灵泉下头。不知用了什么闭气的符箓,一直沉在水底,不曾冒头。

看着看着,他感觉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头窜起。

上一次宿淮双跳下灵泉,冻得浑身发抖的情状他还记忆犹新,尤其记得伸手去一探,手下的温度比灵泉的泉水还要刺骨三分。宿淮双畏寒,他更是清楚的。

幼时不管是在三伏天还是寒冬腊月,大多时间都被关在阴阴湿湿的柴房里头。正是因为湿气浸透了五脏六腑、侵透了手脚,到了稍微冷一点的地方,他便极不好受。这是心中的病因,纵使身体用灵丹妙药洗透了,也无法根除。

现在出息了,一个人跑到遏月府往这冷湖里头跳!

江泫平生最痛心的一点,就是宿淮双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前世能为了不牵连只有几面之缘的自己,能干脆利落地刺自己一剑,若非他将人带回去,绝对横尸当场。不管受了多重的伤,未免他人烦忧必然全力遏制不显痛色,这一世年纪还小,也隐隐有了点这样的苗头。

仿佛在他心里,最无足轻重的就是他自己。

江泫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水底,冷声道:“宿淮双。”

不应。

甚至水面一丝波纹也无。

江泫不再等他回答了,脚踩上石台的边缘,向前跃入水中。入水的瞬间耳边传力巨大的水声,湖面水花飞溅,江泫屏息下沉,拨开被水流冲得凌乱浮起的衣袍,在昏暗的水底下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

宿淮双沉在水底,双目紧闭,似乎沉在梦魇之中。江泫继续下沉,所过之处腾升一大片晶莹的气泡。灵光环绕周身,原本挤在身前的泉水慢慢分开,江泫道:“淮双!”

声音在水底下,变得及其微弱。可这点微弱的声音似乎终于传到了宿淮双耳中,他的眼睫微微一颤,在昏沉的水流中缓慢睁开了眼睛。他抬头,看见了伸手向他探来的江泫。

在水底下,谁的面容在对方眼里都模糊不清。但宿淮双却不在意,直愣愣地盯着江泫,眼中栖着一片湿淋淋的白影。

这影子仿佛一根尖锐的刺,朝着少年的心头狠狠一钩,钩破心脏、刺疼的同时涌出滚烫的鲜血,浇灌早已埋在心底的种子。这份心意是用血浇灌出来的,破土之时环生荆棘,刺得宿淮双心震如鼓、疼痛无比。

但他仍然仰着头,睁大眼睛,用视线一寸一寸将这片昏暗的水色与水中的人影描摹下来。此情此景,铭心刻骨,至死不能忘却。

宿淮双抬起被泉水冻得僵涩的胳膊,江泫立刻将他的手攥住。攥住他以后,使力向上一拽,水波涌动之间,少年的身躯上浮,迎面而来一个宽阔冰冷的胸膛、少年凌乱的长发、以及一丝隐约缠绕的煞气。

他顶着畏寒的本能下冷泉,正是为了将其遏止。

然而原本心就不静,下了水也是无济于事。越是寒冷,心中就越是烦躁,此时抓住江泫的手,如同在沙漠之中寻得一片绿洲。他的手指一僵,很想再握紧些,却勉力克制住了。暗色之中,纠缠在一起的唯有两人的长发,如同一片氤氲交融的水墨。

自他来了之后,那煞气消融得飞快。江泫不曾察觉到,只觉自己掌中仿佛握着一块坚冰。他拖着这块坚冰上浮,很快浮出水面,涟漪晃荡之间,他们已经靠近了岸边。

靠近岸边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灵力把宿淮双扔上去。江泫这么想也这么做了,用货真价实的力道将宿淮双扔上岸,然而到头来却顾及着他身上的剑伤,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将宿淮双放下以后,他也上了岸。两个人都湿透了,长发、脸颊、衣袖上头都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将人送上来以后,江泫才发现,宿淮双的脸色已经冻得惨白一片,嘴唇乌青。

他用可怕的眼神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冷冷道:“解释一下,你在做什么。”

宿淮双抿唇不语,挪动身体,在江泫面前跪好。

江泫道:“起来!我在问你话,不是让你跪!”

他是真的生气了,被在外人眼里芝麻大小的一点事气得眼前都有点发晕。他也料想到宿淮双一定不会起来,说完这句又接道:“跪来跪去,有什么用?为师心中所想,你从来不听。我不与你说话,你便要往冷湖中跳?那若是——”

骂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

不是因为说不出口,而是完全想不出来有什么“若是”。想得再严重些,就是师徒情分破裂、将宿淮双逐出山门,可至始至终,江泫脑海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选项。他就算被气晕了头,也想不到这些。

可宿淮双似乎想到了,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一直勉力挺直的背脊也弯了下去。他垂下头,神情掩在湿漉漉的长发之中。

想不出来,这句话就暂且揭过。江泫站在他面前,又冷声道:“你向来如此,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有要紧的事,不同我说。解决不了的事情,受伤了也瞒着我、不与我商量。为你身上这一道剑伤,我日日忧心,疑心是什么东西伤了你、觊觎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最后这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说了这么多,怪了这么多,他最怪的还是自己。归根结底,他不是气宿淮双缄口不言,而是气自己空负一身灵力,险事来临之时,却一件都阻止不了,看准了谁想要保护谁,最后结果往往不尽人意。

到头来,他竟然因为自己疏忽责骂宿淮双。而少年受了他这一通责骂,却还是跪得好好的,没有半分反驳的意图。

突然之间,江泫心中浮现难以言喻的荒谬之感。

他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姑胥城城主府外的事情,始终是江泫心中的一根刺。当时人离他那么近,可他一点异常都没察觉到。不过分离片刻,回来就看见倒在血泊里头的宿淮双。那时他的脸色多白啊——流多了血,慢慢就会变成生机散尽的死灰色。

现在面前这张惨白的面容与记忆之中的重叠,江泫疑心他的剑伤又在流血,单膝及地蹲下身去,将手掌按在他亲自包扎过的伤口上。

衣料是湿的,却没有血。

蹲下来之后,方才居高临下指责人的气势也一并矮下来了。江泫盯着自己的手掌,忽然道:“对不起。”

宿淮双愕然道:“……什么?”

江泫道:“你跟着我,似乎总是在受伤。”

身前几寸,宿淮双的眼中闪过一道沉沉的痛色。仿佛江泫的歉意是尖刀,一刀直直扎进了他心底最深处去,痛得他垂在身侧握紧的双拳都在颤抖。

“可这不是师尊的错。”他声音涩哑,一个字一个字,艰难无比地道,“……不是您的错。”

“是我太弱小,总是受伤,害您担心。”

江泫道:“你才十七岁。”

宿淮双垂着眼帘,低声道:“师尊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净玄峰主了。”

可那不是我。江泫在心中轻轻地道。十七岁当上净玄峰峰主的,不是江泫,而是伏宵。在江氏早早通过试炼得到佩剑、惊才绝艳的江少主,也不是他。他只是借了他人的身体、借了他人的天赋,他只是个没有家的游魂。

但江泫没有说话。他什么也不能说。

宿淮双接着道:“其实我不觉得自己哪里好。除了我的父母、家里的一位婆婆,从来没人像师尊这样担心我。若我不好,会麻烦师尊。所、所以……我第一反应是藏起来,瞒着您,不让您知道,我……”

他一句话要拆成好几段,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地诉说,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心剖给江泫看。他从来不和别人谈这些,更遑论在他心中被捧上云巅的江泫。在这个人面前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

总是完美的,有最好的、最端正的外貌仪态,有最受人称赞的品行,有最佳的天赋与境界,从来不愿将自己的缺损之处示于人前。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将自己还未长成的内里翻给江泫看。江泫从来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但除了怒意之外,宿淮双只感受到了难过。

模模糊糊的、绞缠在胸口的,是他能隐约感受到的来自江泫的情绪,又酸又涩、杂乱无比,仿佛面前人的身体之中藏着一个填不满的空洞。他知道有他的原因,但不知其余的缘由。

不知缘由,便一律归作他自己的原因。而且,他确确实实也犯了错,让江泫难过了,他不能视若无睹。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乖乖垂着头,眼睫上沾着飘飞的落雪。湿发还在断断续续地淌水,有一滴水是从眼睑之下滑落下来的,和晶莹的水珠一道滑入颈侧,混杂在一起消失不见。只有一滴,但江泫看见了。

“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的。”

为了师尊。

“从明天开始。”

江泫盯着他面上那一道泪痕,道:“明天。”

宿淮双道:“嗯,明天。师尊,能把手给我吗?”

江泫举起右手。宿淮双用两只手珍惜地捧住托好,又腾出一只手来,手掌轻轻地滑过江泫的掌心,将他的手指抚开。抚平以后,他握掌成拳,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轻轻在江泫的手心写字。

他写完了第一个字。江泫辨认出来了,是“思”。

第一个字落笔,一滴血砸下来,融进宿淮双深色的衣袍。江泫错愕地抬头,见少年唇边一道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

他猛地反应过来,宿淮双是要破藏真咒的禁制!

意识到这一点,他立刻用上另一只手,将宿淮双写字的那只手牢牢攥在掌心。太冷了,冷得像块冰。就算加上江泫自己的体温,想要暖和过来似乎也是杯水车薪。

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江泫的声音隐隐有些发抖。

“别写了。”他道,“不用写了。”

他将少年的手掌拢在一起,用一只手将其牢牢封住。果然,宿淮双不再动了。江泫又抬手,用手掌和指尖一点一点地将那道血痕擦拭干净。

他凝视着宿淮双沾染风雪的眼瞳,道:“你要用这片灵泉,对不对?”

半晌过后,少年小心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用吧。”江泫道,“以后,遏月府不会再这么冷了。”

他话音未落,宿淮双忽然察觉到,周围飘飞的雪变小了。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幕,许久以后,发现云层之中不再有雪落下来。

净玄峰顶真正意义上终年不歇的遏月府的雪,在今日第一次停下来了。并且,以后也不会再下了。

第83章 隔岸观火1

从遏月府上下来之后, 天已经黑了。傅景灏看来已经回了时隐峰,浮梅殿中没什么人,只有檐下的灯火明亮, 映着一地皎白的积雪。

宿淮双就跟在江泫身后,两人都从上头的住所里头拣了一套干净衣物换上, 此时一身清清爽爽。其实用灵气将身上弄干净也行, 但江泫心底总有一个诡异的声音催促他:要跟宿淮双分开一会儿。不能再这么对着站了。

于是掀帘进屋,借着换衣服的时间将心中复杂的情绪和莫名的尴尬平复下去, 穿戴整齐之后,平日里的镇定也回来了。隔壁宿淮双整理一番后, 情绪看了也稳定不少, 这会儿跟在江泫身后, 周身气质松和, 再不见之前的紧绷。

进门没几步,身后一个声音道:“师尊!”

江泫转头一看,是岑玉危。他一身青衫,手中抱着几服包好的药, 看见宿淮双时,瞳中微微一亮。“淮双找到了?”他道,“已经很晚了,师尊和淮双快去休息。”

江泫道:“不急, 我要去看看阿序。你手里抱着什么?”

岑玉危道:“是弟子随银清去浮云峰取的药。下午孟林守了他一会儿, 不知为何情况越来越差……现下昏迷不醒。”

银清,是重月亲传弟子的名字。做事稳重,颇有重月的风范。

宿淮双道:“我也去。阿序怎么了?”

他们一边说话, 一边往偏殿走。进了偏殿,乌序的房间几步就到, 岑玉危诧异地看了一眼宿淮双,总觉得他与江泫和白天很不一样。仿佛有一种吵架和好的感觉……这几个字刚在岑玉危心中冒了个头,就被他几巴掌挥散了。

师尊怎么会和人吵架!

他默默道。

到了乌序房外,他抬手敲了敲门。里头孟林高声道:“进!”

门打开后,排了个序,陆陆续续地进去了。江泫走在最前头,进屋环视一圈,发现乌序房中的陈设相当简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陋——简陋得没什么人气。除了屋内原本就有的物件,其余多添的就只有挂在窗边的一只鸟笼。名为毛毛的云稚鸟缩在里头,蔫头巴脑的看着没什么精神。

见到江泫进来,她才恹恹地打了个招呼。这还是江泫第一次看见她的模样,侧目多看了两眼。

孟林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乌序在被子里头蜷成一团,眉头紧紧皱着,睡得很不安稳。岑玉危上前轻轻叫了几声,不应,又将饱含担忧的视线转向江泫,道:“之前银清来看过,说是沾了煞气,煞气攻心,损了心脉。不严重,只是疼得很。她将煞气驱散了,又带我去取了几服药。”

江泫道:“去煎药吧。”

岑玉危应了一声,转身出了房间。

宿淮双有点想追上去问问,是不是下午那个孩子的原因,但见江泫已经在床沿坐了下来,也向床边靠了几步。走近以后,他忽然想起来,下午江泫亲自检查过,那就是个普通孩子。

而他当时身上正带有一道煞气。那煞气缠了他许久,因为过于隐蔽不曾发现,当时情绪有异,方才显出端倪。很有可能,就是他身上这一道冲伤了乌序的心脉。

宿淮双心中愧疚,藏在袖底的双拳攥紧了。他抿了抿唇想开口认错,话到嘴边却不知道应当怎么说。

他只能说,他身上有一道煞气。但却不能说是这煞气到底是怎么来的,藏真咒锁住了他的意图。但是,他还是觉得应该让江泫知道。

“……师尊。”宿淮双道,“应该是……我身上的煞气。”

孟林惊诧道:“你身上几时有了煞气?我怎么没发现?你从哪儿沾上的?上清宗没这东西才对啊?”

他坐在床前的时候,一直愁眉苦脸,不曾说话。到了这时候才抬头,一开口又是一连串略显聒噪的询问。

宿淮双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睛,看得孟林心中有点焦急。但江泫抬眼观他神色,立刻明白过来,问题的答案也在藏真咒的束缚范围之内,他是想说,但不能说。于此同时,他忽然福至心灵地察觉,宿淮双去泡冷湖,或许就是为了压制这一道煞气。

玄门教习之中,对待阴、邪、鬼、煞之气,需先加以压制,方可解除。

回想起之前他自己说的“我不与你说话你便要往冷湖中跳”,江泫仿佛当空中了一箭,猛地在心中质问起自己来:我是不是自我感觉有点太良好了?

越想越觉得五味杂陈,脸上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江泫转过头,勉力将注意力放回乌序身上,探手在他眉心轻轻点了几下,灵识顺着他的指尖没入乌序体内,迅速走了一圈,又退了回来。

心脉确实有损,但总觉得和煞气致伤有些不一样。

他有些困惑地凝眉细想片刻,忽然又开始惭愧自己的学识竟然如此浅薄。再怎么也是他的弟子,若他能多了解巫族一些,想必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束手无策。一边思虑,他一边向乌序体内拍入三道灵力,暂且封住了他的灵脉,避免灵力周流叫他疼得夜不能寐。

乌序原本蜷成一团浑浑噩噩,察觉到灵脉被封住以后,竟有了清醒的征兆。灵脉是修士的命脉,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从意识清醒到睁开眼睛只用了几息的时间,他半张脸沉在软枕里头,从模糊一片的视线之中辨识出好几张熟悉的脸庞。

一瞬之间,他原本因警惕而紧绷的情绪竟然一下就松弛了。这房间里头的人,没有一个是会害他的。

“师尊……”乌序声音嘶哑道,“我的……”

江泫道:“只是暂且封住,待你伤愈,就来找我。”

乌序不再说话,目光落在江泫整洁的衣袍上头,安静地点了点头。但到底被封了灵脉,浑身总有一种“习武之人被废去手脚”的不安感,于是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攥紧了被子。

江泫瞥见他的动作,抽出他掌心里头的被子,将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褶皱抚平,道:“疼就说,不要悄悄拽被子。”

虽是斥责的言语,语气却可称得上温和。孟林在一边听着,心里酸溜溜的。

他心想:师尊这次回来,温柔了好多。合着严厉的时候都被他和岑玉危承受了,温柔都是留给新入峰的师弟的吗?!

思至此,他又回想起江泫从前如何如何冷酷、如何如何不近人情,只要他出现,视线范围内的弟子没一个敢出声的,就连最有群魔乱舞之称的流林峰弟子,在他面前也会保持绝对的安静。对待弟子只管传教,何时这样亲自照拂、温言安慰过?

孟林原本是最闹腾的性格,到了后头一看见江泫出现就头皮发麻战战兢兢。现在的师弟过的都是什么好日子!

他在心中大呼不平,视线小心翼翼地挪到江泫身上,看见他灯光下清冷平静的眉眼,心中那点酸醋气慢慢也平复了。他将脚后跟靠在凳子腿上,微微矮下身用双手撑住脸颊,呆呆地想:师尊这次回来,看起来好像挺开心的。

虽然还是像从前那样板着脸,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以前每次见他,总觉得他心里装着事,像是周身套了一个巨大的笼子,没有哪天是过得自在的。孟林每天都过得很自在,每次看见他的神情,心中总是很不解。

不过现在,他也不会感到不解了。

想着想着,忽然见江泫皱着眉头,将视线转过来对着他道:“看我做什么?”

条件反射,孟林又是一个激灵。但是这一个激灵之后,他仿佛也没有以前那么怕江泫了,托着脸嘿嘿笑道:“师尊好看。”

他得到江泫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以及背后宿淮双意义不明、似乎含着几分黑气的注视。

江泫道:“……出去看看玉危的药煎得怎么样。”

没被骂!

孟林的眼睛“叮”地一下亮起来,拍拍衣袍拱手告退了。

床上的乌序接着江泫方才的话道:“疼。”

他的语气无比老实,江泫听着,总觉得应当让宿淮双学一学这疼了就说的好品质。乌序是个长了嘴的好弟子,江泫不能让自己的弟子这样疼着,伸出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提醒道:“不要动。”

另一只手掐了掐指尖,掐出一滴殷红的血。

反正自己修为多,到处撒都不怕。江泫想。

宿淮双站在他背后,看着江泫的手向乌序的嘴唇靠去,瞳孔一颤,忍了又忍,好险才忍住没有去抓江泫的手。然而看见江泫的指尖停在上方几寸,不自觉又松了口气,视线追着那滴血落进乌序口中。

乌序抿了一滴血,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泫。他向来低垂着眼睛,很少这样看谁,此时目不转睛地睁着漆黑的眼瞳,神色怔然,瞳中沉浮几分可贵的珍惜。也许是觉得江泫这样的态度罕见,乌序看了他一会,忽然小声道:“师尊,我很喜欢净玄峰。”

江泫不知他为何突发此言,愣了一下才道:“不嫌此地天寒地冻便好。”

身后的宿淮双道:“师尊,今夜我来守阿序。”

江泫道:“也好。记得喂毛毛。”

宿淮双这才想起来,屋里头还有一只鸟。也不知她到底是饿还是不饿,缩在笼子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江泫起身,走到鸟笼前头,伸手逗了逗她。

毛毛道:“不饿,不饿。”

江泫道:“我还没问你。”

毛毛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来了点精神,道:“你,不是,瞎子啊!”

江泫道:“……淮双,她饿了。”

宿淮双立刻出门,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碟小米,一小碟水。身后跟着岑玉危,端进来一只装着乌黑汤药的小碗。宿淮双喂鸟,岑玉危则到了床前,探头看了一眼,道:“……阿序睡着了。”

江泫道:“药碗放下吧,去休息。他不会疼了。”

离开乌序房间后,江泫回到了自己的寝居。也就是坐在床边后,他才感觉到一丝疲惫,和衣倒下,一夜无梦。

第84章 隔岸观火2

第二日早上起来以后, 江泫特意去看过一次,乌序的状态好了很多。有灵药护住心脉,再加上江泫喂了血, 现在好歹是不疼了,只是走路打飘, 被孟林强行封在了房间里头。

宿淮双去训教堂上课去了, 岑玉危去了浮云峰,应当是去找银清。净玄峰上清净, 江泫独自坐在走廊下头,开始思索宿淮双那天在他手心里写下的一个字。

“思”。

思什么?

仅凭一个字, 线索有些模糊。有可能是人名, 有可能是地名, 也有可能是一件物品、一件灵器的名字, 总之太过宽泛,实在不好确定。但联想宿淮双身上那一道煞气,江泫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思过崖。

让万千上清宗弟子谈之色变的思过崖,实际上是苍梧山下夔听封印阵的副产物。妖神被封印在苍梧山下数千年, 所产生的怨气与煞气都堆积在阵法之内。原本有两阵作用是可以相互抵消、和平运转的,只是在几百年前,随着夔听一缕残魂出逃,苍梧山下的地面之上出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缝。

这些煞气虽不致命, 但引妖物、生邪祟, 所蔓延之地寸草不生。

裂缝出现的地方,是上清宗唯一一片枯焦之地。

为了将这个裂缝堵上,末阳成天焦头烂额。可堵是堵上了, 因为削弱夔听力量的夔听锁少了一位,终究堵不完全, 虽不严重,但仍然有煞气外侵。

眼见末阳快要愁白了头发,毓竹一拍脑袋,自己下去一趟,在下头设了好几道阵法,又回峰一趟,抓了自己峰内几只屡教不改的泼皮猴儿丢下去,让他们在这“思过崖”下好好反省。

一边反省,一边砍砍底下的邪煞、练习一下解煞之法,实乃一举两得。从那以后,那片山崖便正式被命名为思过崖,是犯错弟子历练自省的“好去处”。进去的人常常正着进,歪歪斜斜地出,个个眼神直勾勾的、脸上惨无人色,仿佛遭受了什么足以洗练精神的冲击,此后处处谨言慎行,高洁品性蔚然成风。

若想在上清宗内找煞气,就只能去思过崖这一个地方。原本地上是不该有的,但很合时宜地,江泫回想起了曾经在九仙台金钟之下拽出来的一缕黑气。那也是煞气,且机缘巧合之下藏进了仪式要用的金钟里头。

当时他处理得很快,没有让旁人看出端倪,此时略一回想,慢慢察觉出不对来。

莫非是思过崖底出了什么问题?宿淮双是否真如他所想,自己去过思过崖?

可江泫想不出他往思过崖底下跑的理由。那一般是犯错弟子去的地方,前几日正是九门会武,他不应该在那下头才是。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理由,那就是风愔还在底下待着。

可宿淮双与风氏嫌隙颇深,绝无前去探望的可能。不是探望,便是有别的企图。

想着想着,江泫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虽然他不觉得宿淮双会在上清宗内对风愔做什么,但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少年看着成熟稳重,但实际上只有十七岁。人在这个年纪,总是会因为脑子一热做出某些事的,再者心中有恨,随着年岁越酿越浓,会做出什么事江泫实在难以预料。

但无论出了什么事,江泫都打定主意不会让宿淮双受到影响。

那些骄横、跋扈、欺辱,江泫都亲眼看过。寒冬腊月里的柴房、发馊发臭的饭食、仆人的鄙夷欺凌,江泫都随宿淮双一道亲自受过。他心中应该有恨,且这恨意迟早会兑现,无论是早是晚,都是她应得的结果。

如果坐在这里是前世的江泫,或许会加以劝阻、以感化之,毕竟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前世颇有些圣人心泛滥,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去把江明衍捡回家。被江明衍横剑刺杀过后,这个破毛病改正了不少。

起码这一世,宿淮双要做什么,他不会去干涉。

打定了主意,江泫决定亲自去思过崖底一趟。若要问重月和天陵思过崖底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是一定问不出来的。有关夔听的任何问题,都被他们捂得严严实实,江泫身处他们饱含真心的保护之中,早早地打消了询问他们的想法,就连思过崖底下的煞气与夔听有关一事,都是他从自己从藏书阁底下翻出来的。

只是要去,就要悄悄地去。底下情况不明,“伏宵君”是一定不能下去打草惊蛇的。因此,江泫从乌序房中提了毛毛过来,一路上了峰顶的遏月府,将鸟笼放上桌子,又打开了笼子的门。

生着一身洁白羽毛的云稚鸟几步从笼中跳出来,跳上江泫的手指,爪子一弯,便牢牢实实地扣住了。

江泫道:“毛毛,我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毛毛道:“借,什么?”

江泫道:“借一下你的身体。”

毛毛道:“可以。”

江泫心中有些微惊讶,道:“你不问问我要去做什么?”

毛毛快乐地扑了扑翅膀道:“伏宵,好人!毛毛,放心。”

被一只挑剔的鸟这么信任,江泫心中竟然生出一丝诡异的自豪。他道:“你又知道我是好人了。”

毛毛两只黑豆大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其中透着几分如有实质的嫌弃。她道:“毛毛,不是,瞎子。”

江泫:“……”

瞎子这两个字是过不去了吗?虽然他是当过一段时间的瞎子……

毛毛嫌弃完他,认认真真地问道:“但是,我要,怎么借?”

江泫勾了勾手指,道:“到我手心来。”

毛毛依言松开爪子,几步跳到了江泫的掌心。头顶上的声音轻轻道:“睡一觉就好。”毛毛正准备点头,却立刻眼前一黑,发出一声堪比鸭嗓的怪叫后,头朝下屁股朝上栽倒在江泫的手心里。

江泫看了看那几根长长的尾羽,觉得她现在的姿势实在有碍观瞻,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身体、将她摆正了,才举起手掌靠近自己,慢慢地将额头贴了上去。

这同样是江少主的秘法之一,不过因为现在的身体没有实打实的血脉,这些原本需要血脉之力催动的秘法效果被削弱了不少。

再次睁开眼睛以后,一个奇怪的视角挤入眼帘。面前是大片大片的白色,还有垂在眼前的一缕黑发,江泫定了定心,知道是自己的身体。

难得有通过这样的视角观察自己身体的时候,江泫抬起头,豆大的眼睛里头映出一张染霜覆雪的容颜。“他”抬起双掌捧着掌中的云稚鸟,长睫微微合上,在眼睑上洒下一片淡淡的剪影。面无波澜,极清极净,不染尘埃。

大约没想过自己在别人眼中是这样的,江泫刚起心要多看了看,下一刻浑身的羽毛一炸,火速从手掌里头扑腾出来,避开了忽然欺近的脸。元神离开之后,自己的身体没能坚持坐多久,便向前倒在桌面上,长发凌乱散开遮住面容,显出与平日差异颇大的无声无息。

江泫心有余悸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一会儿,确认了这个姿势很稳定,不会再从斜里滑下桌子以后,才跃开几步,张开翅膀试着飞了一下。

还没出门前,他飞得歪歪斜斜,好几次差点以头抢地,出门以后总算慢慢习惯了新的身体,飞得愈发顺畅,很快升高,化作一道清亮的白光从天幕掠过,一路飞出净玄峰,朝着思过崖底俯冲而去。

思过崖不允许普通弟子进入,在崖边设有筛别身份的阵法,一般受罚弟子的玉令上会加上一道法印,与阵法对上一下方可进入。入崖底之后,若没待够时日,头顶的结界便不会打开,有特殊情况除外。

但这结界对江泫来说没什么用,轻飘飘地便过了,像是穿过一道稀薄的烟气。过了这道结界,周围的气温猛得一降,江泫向下一瞥,透过半空中盘旋的黑雾看见一片枯木横生的森林,其中横亘一条清亮似镜的河流。

若说结界上方是灵气环绕的人间仙境,结界下方便是寸草不生的邪煞巢穴。因为浸泡在煞气之中太久,此地的环境与地上天差地别,入目之处寸草不生,树木枯损一折就断,寻常的虫蛇鸟雀,在这底下半点影子都寻不到。林中有妖兽鬼煞游荡,从上方略略一看,叫人头皮微微发麻。

那河流从上方看虽明澈如镜,但江泫用灵识一探,在河底发现了一堆颜色与河泥相近、密密麻麻挤满河床的水鬼,一个一个都仰着头向水面看,若有谁在岸边探头,立刻便会被拖下水去分而食之。

距离再近一些,发现他们周身都缠着一道青绿色的细环,江泫心知,这是毓竹留下的阵法,也是危及时刻的避险手段。思过崖虽然危险,但到底在上清宗内,属于六尊座的管辖范围,也是毓竹亲自划下的试炼场,无论如何不会致人于死地。

风愔待在这里,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原本将她关在这里便是因为她出言不逊想给她点教训,足日以后自然会让风氏的人来将她接回去。

江泫没有特意去找她的打算,这一次下思过崖,更多地是来查看有无异常的地方。谁知他在上空转了一圈之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江泫在心中皱了皱眉,心中微微有些凝重。

若思过崖没有问题,那金钟之底的那道煞气是哪儿来的?又或许,有什么东西藏在林中,要他亲自进去找一找?

多想无益。

江泫一展翅羽,炸进翻涌的黑雾里头,寻了一处枯枝落下。但他还没有站稳,树枝就断了,旁边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我的手啊!!!!”

第85章 隔岸观火3

饶是江泫定力惊人, 此时也被旁边这声鬼叫吓得浑身一凉。若是手头有剑,他必然已经一剑劈过去了,然而现在手头既无长剑, 自己又非人身,只能谨慎地飞出一段距离, 才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 又是一轮新的惊吓。这大约是江泫这辈子见过的最有碍观瞻的东西——夔听不算,提到它江泫都觉得十分晦气。

嗷嗷惨叫的家伙, 似乎是个树精。它的脸长在树干上,颜色是极深的枯棕, 脸上沟壑纵横、扭曲异常, 像是哪个顽童信手刻出来的, 两条深深浅浅的线一勾便是一只眼睛, 黑白分明,乍一看和人的眼睛没什么区别,越仔细看便越像,仿佛真有一个活人被嵌在树干里头, 只能露出两只眼睛。

因为被踩断了一根数枝,它的神情极其痛苦,脸上的纹路都皱成一团,丑得吓人, 叫观者心中突突直跳。

江泫怎么也没想到那树枝这么脆, 连小小一只云稚鸟的体重都承受不住,正想说话,又听这树精鬼哭狼嚎道:“我怎么活!!!”

周围忽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瞧这可怜见!胳膊断啦!”

“吃饭的家伙没了一枝, 它以后可怎么活?”

“天上飞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好残忍!”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个东西,叫‘鸟’。”

“‘鸟’是什么东西?折我们胳膊的吗?”

江泫环视四周, 这才发现,这片森林每一棵树的树干上头,都长着一张扭曲的人脸。有的极其简陋,有的又无穷逼真,有的脸上长满孔洞,有的嘴里头还长着一张脸……各式各样汇在一起,此时交头接耳稍有动静,仿佛群魔乱舞。

算起来,自己刚才踩的这棵,还算是长得比较正常的。

江泫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在看见某个树精的脸在树干上游来游去时,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目光。

方才有些树精说它们没见过鸟,说明新生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邪物的模样了。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它们的祖先也是正常的树木,可惜在邪煞气中待得太久,慢慢就失了灵智,言语行为形同幼子,平日只知绑人吃人。

树精嚎够了,道:“你赔我胳膊。”

一直飞着很累,江泫姑且在地面上站住了。听见树精的话,他第一反应不是询问怎么赔,而是它们能不能听懂自己说话。毕竟云稚鸟开口,是货真价实的鸟语。

思索片刻后,江泫还是开口了。

“我帮你接回去?”

那树精竟然听懂了,道:“不用,不用,接不回去了。”

江泫默然不语,静静地盯着它丑陋的脸。

许是他许久不答话,树精渐渐变得有些急躁。他伸出颤颤巍巍的胳膊,道:“你不想问问我接下来怎么办吗?”

江泫很给面子地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树精道:“很简单。你到我面前来。”

江泫于是拍了拍翅膀,飞到他面前几寸的地方。却见那树精嘿嘿一笑,迫不及待地张口,口中伸出一条长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江泫伸去!

早料到它要发难,江泫从容地向旁边一避。原本那树精的嘴巴已经张得有整张脸的四分之三大,一击不成,舌头又缩回口中,愤怒道:“奸猾!”

江泫冷声道:“你吃过人么?”

树精道:“自然是吃过的。”

江泫道:“多久之前?”

树精道:“两百年前。那时候我身上还有藤蔓,直接用藤蔓拽过来就吃,方便。”

江泫又道:“没人杀你?”

周围一片哗然。树精们哈哈大笑,异口同声道:“杀我们没用。就算杀了我们,没过多久又会长起来!”

长寿而不得食,不死不灭。树中生脸,聒噪善言,看来是用来搅乱人心的。只是江泫实在不明白,它们行为如此幼稚,要如何搅乱人心?

他道:“既然你们寿数如此漫长,那么我想问你们几个问题。”

旁边的树精轻蔑道:“你有什么筹码能让我们回答呢?若是能绑几个人来,我们也许会宽宏大量回答你半个问题。”

另一只树精张大了嘴道:“就是,就是!但想必你也绑不到人类,不如飞到我嘴里来!我不嫌弃你没二两肉!”

旁边的树精都一同哈哈大笑起来。江泫冷静地站在树群之间,环视四周神态各异的脸,忽然领悟过来:它们根本不需要用言语去吓人,只消把脸皮动一动,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恶相,就能让弟子受到无法抵御的惊吓。

“快飞呀!”

“快来啊你!”

树精们说。

思过崖底下没什么光亮,不论哪个时候,都像在朦朦幢幢的黑夜里。周围这些长相各异的枯树突然之间似乎变得很高,个个都弯下腰来,朝江泫露出和蔼可亲的笑颜。这画面诡异得很,若有人误闯此地,必然吓得魂飞魄散。

江泫道:“好,我这就来。”

他拍了拍云稚细长却有力的翅膀,突然化作一道银白色的流星,撞进满地阴森的诡笑里头。树精们见他飞起来,都喜出望外地仰起脸挥舞手臂,贪婪的视线一寸一寸地追着白鸟的身影,企图寻机将他吞吃腹中。

下一刻,树群之中传来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道响亮的枝桠断裂声。

很快,第二声响起了。

森林之中哗然一片。只见江泫迅捷无伦地在树群之中上蹿下跳,见到哪根不顺眼的家伙事就飞速降下去踩上疯狂的一脚,踩断之后又起飞搜寻下一根,反正这些树枝个个一踩就断,全拿来当他的落脚点了。不出一盏茶时间,已经没哪个树精有一对完好的手臂了。

江泫在它们的哀嚎声中冷哼一声,准备落地,等它们疼完了问问有没有见过宿淮双的。谁知他福至心灵地一低头,看见一双复杂难言的眼睛。

银清站在不远处,看神态颇有些瞠目结舌之相。大约她从未见过此等疯鸟,睁大眼睛盯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她旁边的青年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疯的鸟!这上蹿下跳的能力真是绝了!”

另一位青年却道:“思过崖底怎么会有鸟。或许是渊谷放进来的东西,杀了。”言罢已将佩剑出鞘半分,冰冷的视线追了过来。

江泫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渊谷。

站在下头的几位弟子,都是峰主的亲传弟子。银清是浮云峰的,旁边那位捧腹大笑的青年是毓竹的亲传弟子,拔剑的那位归属末阳座下,行事作风和末阳如同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甚至还要冷厉三分,更加不近人情。

银清见他拔剑,神色一变,出手阻拦道:“别!那是伏宵君养的鸟!”

听见伏宵君三个字,那弟子果真将剑收了回去,只是面上还带着几分疑虑,道:“真是伏宵君的?伏宵君几时养了鸟?银清,你确定没认错吗?”

流林峰那位道:“银清说是,那就肯定是了。她不是跟着重月君去过好几次净玄峰么?”

这下彻底没了疑虑。江泫落地,银清试探性地躬下腰,对他招了招手。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过去,打算去他们来的方向探查看看,这底下究竟还有什么人。

现在是苍梧山主山的教习时间,就算是亲传弟子,该上的学也一定要上,绝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思过崖底下。他隐隐有种预感,宿淮双也在这下头。若下来的都是峰主的亲传弟子,那么思过崖中一定出了什么不能让普通弟子知道的问题,极有可能是末阳将他们派下来处理这个问题。

方才话中提到渊谷,江泫知道渊谷背后的内情,明晓此事或许与夔听有关。若与夔听有关,那么对他们下藏真咒、让他们缄口不言也是合理的。

毕竟苍梧山下封印着夔听一事,称作九洲最大的秘密也不为过。

刚准备动身,就听流林峰那位转过身,姿态从容潇洒地挥了挥手,将手拢在嘴边扬声道:“宿兄——!你家师尊的鸟掉到崖底下来了!”

竟然真的在啊!

江泫头一次抓到弟子旷课,心中有些复杂。见不远处的人面树精后头绕出来一道高挑的身影,手中提着送生,长发高高束着,眉目俊逸不失锋利,唇角平直容色冷淡。正是宿淮双。

见到地上云稚鸟的瞬间,他的神色一变,快步走上前来,道:“毛毛,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抬起手,江泫很给面子的跳上去,轻轻踩了一下他的掌心,最终停在了他的肩头。宿淮双从没料到这么一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江泫也下来了,心中立刻有些紧张,想敲令问问守阵的弟子,又想起如果江泫想进来他们肯定不会知道,只好作罢。

流林峰的弟子道:“你可没瞧见它刚才多威风,不愧是伏宵君养的鸟!差点被树精抓了,就在林子里头跳来跳去,把它们的枝条都踩断了。逗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毛毛一贯喜欢发鸟疯,且不太分场合。宿淮双对此习以为常,但鸟里头换了个芯子,江泫乍一听这话,立刻埋头整理羽毛,默不作声地装鸟。才理了几根,头上忽然被宿淮双的指尖轻柔地抚了抚。

少年微微侧过头,寒星一般的眼瞳中映着云稚洁白的身形。他的声线一贯是略略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的,沉和悦耳,此时带着轻柔的安抚意味,环旋着响在耳边:“别怕。回去给你加最好的鸟食。”

江泫哪里听过宿淮双用这种态度对他说话?再加上头上被戳了两下,心中突然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在反应过来以前,已经用神似毛毛的态度仰头啄了他一下——江泫用的力道很轻,宿淮双顺着他让他啄了,又伸出手掌拢住他,安抚性地顺了顺毛。

江泫呆住了。

银清道:“怎么办?你要不要先把它送回去?”

宿淮双道:“不用,继续走吧。不过,我今日可能要早些回去。”

第86章 隔岸观火4

与他们同行一段距离过后, 江泫意识到,这些亲传弟子到思过崖底下来,似乎是为了寻找渊谷的人。为了安全起见, 原本应该在崖底受罚的弟子都被挪到了相对安全的西北角,现下在这片森林之中活动的就只有四人一鸟, 其中一位脾气不佳, 若碰上不知死活敢伸上来的数枝,反手一剑便将周围数颗都一起削了, 末了归剑于鞘,冷哼道:“自不量力。”

毓竹的亲传弟子名叫何妨, 单手挽剑走在宿淮双边上, 闻言偏头露出一个风流倜傥的笑, 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不愧是咱们的子赦师兄, 真厉害!”

然而子赦仿佛十分痛恨他这副表情,黑着脸道:“不要嬉皮笑脸!”

银清道:“你俩都别开口了。人还没找到,已经拖了好几日了。温璟那边有消息吗?”

宿淮双道:“无。”

他目不斜视地走路,对旁边的小吵小闹不给予丝毫反应。原本他的本命剑是提在手中的, 肩上站了一个“毛毛”以后,他就将剑背到了背后,时不时伸手拢一下肩侧,担忧云稚鸟状态不佳从肩上掉下来。

走了一会儿, 又觉得“毛毛”今天安静得有些异常, 侧头低声问道:“不舒服?不舒服就叫两声,我送你上去。”

江泫蹲在他肩膀上,严肃地思考片刻, 觉得自己虽然变成了鸟的样子,却不能真正被人当作鸟逗, 于是没有出声。谁知过了一会儿,宿淮双两根手指轻轻捏着他,将他从肩膀上提到掌心,五指一合虚虚拢住,纯净的灵力蔓延上来,隔绝了外界令人不适的空气。

江泫又有点想把头往羽毛里头钻,但是这次他忍住了,无比僵硬地蹲在宿淮双力道温和的五指山里头,像一只掰也掰不动的石头鸟。

他在心中道:这是正常的,因为他现在只是一只鸟。宿淮双对毛毛态度一贯如此,为了不露陷,让他抓一抓拍了拍都没关系……

如此自我催眠好半天,江泫终于放松了些,得以自如地蹲在宿淮双手心。才安静没一会儿,一旁的何妨笑嘻嘻地凑过来道:“真是柔情似水呀。”

江泫又僵住了。

子赦不可置信道:“他和鸟的玩笑你也开?丧心病狂!”

何妨不知从哪抽出一柄扇子,展开以后从容不迫地摇了摇,道:“有何不可?伏宵君养的,一定是灵兽。既然是灵兽,长期生活在苍梧山这样的福地,饮够了灵力,岂不是有化形的可能?若为女子,想必风华绝代、有天人之姿,若为男子,也必然俊朗无双、神采飞扬,与师弟实乃绝配……”

江泫一下子展开翅膀,用力捂住了白羽下的两只耳孔。心中震惊道:“现在的弟子私下里都说这些么?这是可以说的么?”

子赦上前两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狂怒道:“女子也就算了,还男子!你这样嘴上没把门,也就在宗内逍遥自在,以后下了山,你看谁管你!”

何妨勉力挣扎,道:“男子有何不可?子赦你真是古板。你看那玉门峰的谁谁和谁谁,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么?清野君还时不时同他们说话,宿师弟可是伏宵君最青睐的一位弟子,想必——”

宿淮双突然冷声道:“何师兄。”

听他语气,似乎因为被开了这样的玩笑,隐隐有些不高兴。何妨很给面子地住了嘴,心中困惑道:自己这位师弟,竟无龙阳之好么?以前看他盯着伏宵君的眼神,还以为有那方面的意思。说到底只是单纯仰慕吗?

没想明白这茬,他从子赦手底下挣脱出来,摇了摇扇子心有余悸道:“不说了,不说了,是我失言,师弟勿怪。只是看气氛紧张,开个小小的玩笑。”又收敛笑容,问道:“师弟,你的伤怎么样了?”

宿淮双道:“好了不少。银清师姐给了我一瓶丹药。”

听见这个,银清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去,道:“那是我在师尊的药房里头偷偷拿的……”她紧抿着唇,似乎在心中祈祷重月不要发现。

子赦满面寒霜道:“那人一定还在思过崖,就算把这片地方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渊谷的杂碎明面上缺席九门会武,实际上借着传送阵偷偷潜进上清宗,实在卑鄙!上清宗岂是他想进就能进的?”

“子赦,不要学末阳君的语气说话啊。”何妨道,“思过崖这么大,又不好下阵法,我们翻了这么多天,才堪堪把喽啰翻完呢。”

子赦道:“今夜我不回落墟峰,就守在这里。那人进来,或许是想对那道裂缝做手脚,我蹲守一夜,或许能有收获。”

银清思忖片刻后,道:“未尝不可。我稍后向师尊请示,也留在这儿。”

何妨咋舌道:“你们真有干劲啊。照我说,这么蹲着未必能出结果。底下有人,咱们终究不好动手,不如先和末阳君说一说,先将崖底的同门们带出去……”

江泫越听,心情越是凝重。

这几位亲传弟子,对于思过崖底的情况,似乎十分了解。既知道那道裂缝,似乎也知晓渊谷背后关联之物。已然知道夔听的存在,行走在它头顶数寸的土地上,却言谈如旧,毫无畏惧之心,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这让江泫产生一种不好的想法,仿佛这些亲传弟子不单只是亲传弟子。

然而宿淮双走在其中,神情同样不显异色。他很少参与他们的讨论,但听得出来有在认真听。众人说要留下来的时候,都记得他说要早些回去,默契地没有问他。

何妨道:“我记得我峰上有一本闲书,里头记载了一道言灵阵法,似乎是九州之外传来的。我还没有用过,如果思过崖底下没人了我正好试试……”

宿淮双却道:“不管用。”

何妨道:“为何?”

宿淮双道:“他死不了。我受伤那日,已经削断了他的脖子。离开的时候,他又将头接回去了。”

子赦皱眉道:“什么怪物?”

讲到这里,江泫心中骤然明悟了。渊谷、杀不死,这两个关键词联系起来,只能指向一个人——元烨。又是元烨。

此人身体里头装着夔听的残魂,四处拱火作恶,偏生又杀不死,头疼程度不是一分两分。但若真要说起来,现在的宿淮双一剑就能解决他;真正棘手的,是他体内不死不灭、非身负神格之人出手便无法净除的妖神。

但依照那日长尧和夔听的谈话,如今的九洲,已经不能再飞升了。乍一看像死局,但系统既然给了自己一条解开夔听锁的支线,一定有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破局之法。越想越觉得,不能一直留在上清宗,得出苍梧山看看。

思及此,忽然察觉西北角隐有熟悉的妖气。这波动江泫可太熟悉了,浑身的羽毛一炸,猛地从宿淮双掌心凝聚的灵力之中扑走,身疾如电,向着思过崖的西北方掠去。

宿淮双没想到他能从灵力之中挣脱,愕然道:“毛毛!”

江泫却已飞进丛林之中,不见踪影。宿淮双立刻追上,何妨叫苦不迭道:“哎哎,这位毛毛怎么乱飞呢!”

子赦道:“快走!灵兽或许看见什么了!”

几人身形化作灵流,同样追着江泫和宿淮双的方向而去。不消几时,就已经停在了约束弟子的结界外头。江泫和宿淮双就在结界外头,少年手里满满当当地抓着白鸟,以为他又没来由地发鸟疯,语气中难得带上几分紧张:“不能这么进去!”

江泫被兜头抓住,恨就恨现在不能说话。宿淮双的一只手指挡着他的眼睛,他两眼一抹黑,非常无助地拍了拍翅膀,彻底体会到了鸟身的不便之处。

银清道:“你不要这么抓着它呀。它怎会无缘无故飞到这里?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你先放开它,我们进去看看。”

闻言,宿淮双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把江泫放开了,用一只手托着,垂下眼帘,伸出指尖轻轻顺了顺它凌乱的毛。江泫透过他的手看着灵光涌动的结界,琢磨着一有变故就立刻回自己的身体下崖底来,没注意到宿淮双盯着他的眼神中漫上一丝费解。

几位亲传弟子停在结界外头。何妨从乾坤袋之中抽出一只笛子,横在嘴边吹了几个流畅清灵的调子。这些调子浮在空气里头,连成一条细细的银线,无声无息地飘进结界里头。半盏茶后,何妨道:“好了,进吧。”

江泫停在宿淮双手里,同他们一道进了结界。结界里的场景和外界没什么变化,一样阴森可怖,只是若不解阵,困在里头的弟子便如同进了迷宫,永远也走不出去。

现在这些弟子受笛声影响,个个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确定不会被人看见以后,几人小心的上前去,准备挨个探查情况,江泫却扑了扑翅膀,向最深处飞去。

那道熟悉的妖力就盘旋在里头,他必须先去看看情况,不能贸然让宿淮双和夔听撞上。到了地方,看见一个倒在地上的粉衣少女,正是被关押在思过崖底的风愔。

她同这结界之中的弟子一样,似乎陷入昏睡人事不省。在思过崖待了这么几天,她原本整洁的衣裙上头染上颇多脏污,此时扑倒在尘泥里头,发间珠花玉簪散了一地。然而同其他人比起来,她有些太安静了。

江泫在她身前落地,凑近探了探。

脸色惨白,已经气绝了。

第87章 隔岸观火5

不多时, 宿淮双几人跟着赶了过来。看到地上的倒着的风愔时,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仿佛面前倒的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子赦迟疑道:“这是……那位风小姐?”

何妨凝眉道:“好重的妖气。银清, 她怎么样?”

银清在她身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 将人翻了过来。她仰面起来以后, 苍白的脸一下暴露在众人面前,银清心中一紧, 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探了探她的鼻息,道:“……死了。”

何妨大惊道:“她怎么能死!哪个小贼进来杀的?”

这话说得不好听, 但他第一想法确实是这样的。索性这里没有外人, 他就这样喊出来了。

确实如他所言, 风愔死在哪都没问题, 但独独不能死在上清宗的思过崖底。她好歹是个嫡系,还是下一任风氏家主的亲妹妹,现在一死,简直就是天大的麻烦找上门来了。

宿淮双道:“人还没走。这结界没那么好出去。”

他和子赦提着剑, 去结界内找人去了。江泫没有追他,一拍翅羽停在了银清手背上,低头叼住她的衣角,扯着她的手往风愔的灵台处去。银清原本神色有些茫然, 下意识跟着探过去了, 灵力一触,神色忽地一变。

“不对,不对, 不对!”她急切道,“元神没了!她的元神被人带走了!没了元神, 现在是假死的!何妨,快来帮忙!”

何妨立刻把笛子丢在一边,砸到一个倒霉弟子的头上。弟子气若游丝地抬起头道:“救、救命啊……”

何妨根本没空理他,在地上寻了一根枯枝,绕着风愔开始画回灵阵,一边画一边念念有词道:“风小姐,你可别在这死了……”

银清一直用灵力护住她的灵台,闻言忍无可忍道:“别念了。她还有救呢!”

何妨正想听这句话,忙不迭地闭嘴了。一旁的弟子又委委屈屈道:“救命啊……”

何妨头也不回地道:“你是怎么个事儿?听见笛子了身体发软是吧?躺会儿就好了,不担心啊!”

那弟子道:“疼,疼啊。”

何妨道:“你怎么疼?你也着了那人的道了?看清楚他长什么样了没?”

地上人道:“看清楚了。”

他的声音很小,细若蚊蝇。若不是何妨现在正忙着,一定要凑上去听一听。上次宿淮双受伤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他身边,没看见伤他的人长什么样子,后来对方也一直在思过崖底下躲来藏去,行踪隐秘异常,他们搜查许多天,几乎将那些喽啰都清理干净了,却没找到正主的位置。

所以,现在这位弟子受伤,风愔元神被窃,他们也有责任。

正好何妨画完了阵,丢开树枝,伸手去扶躺在地上的倒霉弟子。一边扶人一边道:“你哪里不舒服?”

弟子的手在背后慢慢抬起,悄无声息地向他的命门探去。江泫引完了银清,抬头恰巧看到,双翅一展,轻灵灵一跃,落到了何妨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低鸣一声。

那弟子抬头看他一眼,鬼使神差从两只黑豆眼中看出几分熟悉摄人的冰冷。他的身体条件反射地一僵,恰巧听见背后响起两道脚步声,立刻一副虚脱模样,原本要拍向命门的手转而揽住了何妨的肩膀,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哎哟哎哟地叫唤,看着难受极了。

宿淮双和子赦回来了。两人的佩剑都在剑鞘里头,看来是搜寻无果。

那弟子体格高大健壮,挂在何妨的身上,仿佛松树倒下来砸上一根细竹竿。子赦皱着眉头大步上前将他接过来,一边用灵力探他的心脉灵台,探完后道:“一点问题都没有,你且安静些。”

银清道:“我得赶紧回浮云峰去。谁来背一下风愔?她元神被那人窃走,只要找回元神,还能救回来。现下要先将她的身体保管好。”

他们迅速分配好了职责,何妨负责背人,子赦带着那名叫唤不断的弟子,宿淮双和银清负责警戒,一路向上山的传送阵而去。临走前宿淮双向毛毛招了招手,想将他一起带上去,江泫盯着子赦搀扶的那名弟子看了一会儿,离开结界,自己抄了条近路,回到了遏月府内。

回府以后第一件事,是将身体换回来。然而进了房间内,让他眼前一黑的是,自己原本好好靠在那里的身体竟然不见了!

怪他自己,走的时候竟然忘了下禁制,将她困在房间里头。毛毛骤然得了人身,不知道她会往哪走、做什么奇怪的事,若正好找到了下遏月府的路……

想到这个可能性,江泫此时真切感受到了惊吓。一般来说,他是很少感觉到害怕的,但一想到毛毛可能带着自己的身体到遏月府下去,寻人便扑、嘎嘎怪叫,他就感觉难以呼吸、心脏狂跳。

江泫迅速从房间里头出来,神经紧绷地绕着遏月府飞了一圈。万幸的是,他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四仰八叉睡着的毛毛,睡姿实在是惨不忍睹,看来她实在不习惯这两手两脚的身体。

衣服被她拽得破破烂烂,东缺一块西缺一块,又不知去哪跌了一跤,原本整洁的白衣上头满是脏污,落魄邋遢得仿佛街边的乞人。江泫愕然地站在边上,心中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真不想回去。

然而自己的身体无论如何都是要回的。想到毛毛没有下遏月府,只是在府中乱逛,江泫的心中终于稍稍宽慰了些,带着满心的难以言喻跳上前去,用额头轻轻抵住自己的身体的脸。

再睁开眼时,入目是灰蒙蒙的天幕。遏月府不再下雪了,灰幕看上去也要比之前纤薄轻盈一些。江泫撑着身体从地面坐起来,晃眼看见自己满手的泥灰,忍无可忍,立刻用净尘术将自己清理干净,又去府内取了一套干净衣服。

是他之前同宿淮双一道下山时,穿的那套烟青色的广袖长衫。他带着衣服到了灵泉边上,在水中老老实实地泡了半个钟头,心中总算稍稍平复了些。上岸穿戴整齐后,正坐在岸边思索接下来怎么办,便见一旁搁置在石台上头的玉令闪了闪。

江泫探手取过来,里头竟然传出来末阳的声音。同以往没什么区别,一样严肃古板、一样不近人情,张口便道:“伏宵,借你弟子宿淮双一天。”

江泫道:“须得看他自己同不同意。你找他做什么?”

那边却不说话。江泫愣了一下,发现玉令之间的联系已经断了。

末阳为人刚正不阿,最不会的就是撒谎。因此,每当有人问出什么他不想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他会直接扭头就走,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会不会拂了人的面子、让人感到难堪云云,因此与他有来往的,大多只是尊他位高权重,实际上并不有多喜欢。

除了上清宗的人。比如现在,江泫就不如何生气,反而从灵泉边上站起来准备去落墟峰那边看一看。

到了落墟峰的时候,却发现末阳不在峰内,留下的只有普通弟子,那位子赦也找不到踪影。探问一圈之后,仍然没有得到结果,思索片刻后,江泫又去了重月的浮云峰。

现在的浮云峰实在热闹。浮云峰是重月的地盘,峰上最多的就是药田药架、花花草草,一片宁静悠然之意。就连她和弟子们住的地方,也不能称作殿,更像是山下质朴简约的村落,门前院中都有晾晒草药的地方。现在这些地方站满了穿着面目冷厉、目不斜视的护卫,肩上戴甲、腰间佩剑,甲上刻着风氏的家纹。

他们守在外头,主人自然在堂内。见江泫来,他们原想阻拦,领头的看见悬在他腰间的玉令,却是神色一变,迅速呵止,对着江泫举手一揖。

“伏宵君现在要进去么?少主现正在堂内与重月君议事……”

江泫瞥了他一眼,随后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过了。饶是这样的态度,对方也不敢有丝毫怨怼,垂首站去一旁,不再多言。江泫走到堂前,抬手推开了门。

推开门的瞬间,门内一静。

江泫站在门口环视一圈,发现这堂中实在热闹得很。重月和末阳坐在上座,下方是风氏的少主风定,身后站着几名素衣随从,个个面色都不大好看。堂中立着宿淮双、银清、何妨、子赦四人,听见开门的声音,都条件反射地转过头。

见来的是江泫,一时神色各异,宿淮双的双拳稍微紧了紧,碍于礼数抿唇不语,视线却落在江泫身上,在他衣襟绣着的梅纹上停顿片刻。

在场之人中反应最大的,当属末阳。他甚至直接从座上站起来,道:“你来这儿作甚?”

听语气仿佛十分不欢迎他来。

江泫神色如常道:“只是过来找重月。这里有什么事?”

末阳道:“这里无事。你回去!”

重月听见他这样的语气,轻轻皱起眉尖,似乎想说话,原本坐得好好的风定却道:“有事的。伏宵君,可否让我们将宿淮双带回去?”

江泫兀自挑了个位置坐下。等到坐好以后,他才淡声问道:“何故?”

无论是回忆里头见,还是上一次九仙台见,风定的神色总如其名一般云淡风轻。但这一次,江泫从他眼中瞧出淬骨的冷意和狂怒。

他道:“他杀了我的妹妹,风愔。”

第88章 隔岸观火6

银清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道:“风少主,风愔并没有死。”

此言一出,风定颇为阴冷的眼神立刻扫了过去。他今日怒火颇盛, 只是有几位尊座在场才勉强维持住风度,没有当场发火骂人。饶是如此, 他的眼神也半点不让, 咬牙切齿道:“是,确实没有死。但元神已失, 尚不知在何地,寻回来的机率微乎其微!还是说银小姐能把小妹元神找回来?”

银清被他这样尖锐地一刺, 脸色不太好, 却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今晨族中弟子告知我, 小妹的灵命牌灵光黯淡, 恐有生命之忧。我便一路马不停蹄地从玉川赶来中州,进了上清宗,见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妹妹!”他冷声道,“早先时候, 我便不该同意让你们将她关到那个思过崖底下去。她是风氏的嫡女,从小被族人捧在手心里头长大,如何在思过崖待得过整整三月?”

“我之所以同意,一是虽非本意, 但她确实对伏宵君出言不逊。二是她性格的确太过骄纵, 应当寻机管教,正好寻机让思过崖代为行之。我本打算最多半月便来上清宗向尊座赔礼道歉,再将小妹接回去, 岂料宿淮双出手戕害!”

风定道:“小妹的元神,我们风氏自然会去寻。只是无论寻没寻到, 罪魁祸首我们都是要带回去处置的。伏宵君,您是上清宗的尊座,是宿淮双的师长,也应当知道做错了事就应该承担责任。”

江泫支着头,神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自然。”

风定道:“既然如此,那么我这就——”

江泫道:“只是你一面之词,又如何让我相信,风愔是为我弟子所害?”

风定原以为他是同意了,正想挥手让人将宿淮双带走,不想他后面还有这么一句,当即道:“并非一面之词。有前因,也有动机,亦有证人。”

他说到前因两个字的时候,宿淮双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瞳微微一抬,落在白衣人的身上。他一贯是不喜欢辩解的,此时却低声开口解释道:“师尊,我没有害风愔。”

自然没有。风愔怎么没的,他再清楚不过。只不过此时坐在堂上,姑且要保持所谓的公正,再者此人不知哪来的底气虚构事实咄咄逼人,倒让江泫心中有些不悦。

他道:“你且说说。所谓的前因、动机、还有证人,都是什么?”

风定道:“此事乃是秘辛,还请三位亲传弟子退避。”

何妨慢悠悠道:“既是秘辛,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定然与此事有关。我与子赦、银清与宿师弟结伴去过崖底,若按照你的说法多少也算是个帮凶,我们为何又听不得?”

他本意是想听听这个风定嘴里还能放出什么屁,顺便来一句拆一句权当多了个乐子玩,却不想江泫淡声道:“先出去吧。”

闻言,三人对视一眼,立刻恭声示礼,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关上了。

江泫道:“说吧。”

他就坐在那里,一言一行极尽冷淡,明明与平日没什么区别,但就是让人觉得他现在不大高兴。风定同样察觉到了这一点,原本要出口的话微微一顿,但想到元神被窃的风愔,怒火再一次占了上风。

家主从小就不怎么喜欢他们,风愔的事他不一定会尽心帮忙,须得风定自己想办法。而他早就记不清楚父亲的脸了,都说长兄如父,风愔年岁小,由风定数年来悉心看顾着长大,向来视若珍宝。他现在只想赶紧将风愔带回去、将宿淮双处置,除了这两点什么都没想。

“您的亲传弟子宿淮双,出身风氏,是上一任圣女风杳的儿子。”风定冷声道,“幼时在风氏待过一段时间,和小妹风愔略有嫌隙,后从风氏出逃,一直记恨在心,前些天云台上见,也擅自加重刑法,罔顾在下的意愿,非要将小妹关到思过崖底下去。”

堂中的宿淮双不动声色地攥紧了双拳。江泫不知道他的身世,似乎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长尧从山底下捡到的幼子。实际上长尧捡到他的时候,他才逃出风氏不久,本想回以前住过的村子,却因不认路颠沛到了中州,后才被捡回上清宗。

他不觉得江泫会介意他的出身,但他自己介意,一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是从那座吃人的高门大院之中跑出来的,他便愈发觉得风氏肮脏可恨。再加上他多少知道母亲假死和家仆私奔出去的往事,知晓这样的出身更不光彩,此时被风定三言两语在众人眼下翻出来,如同划开一条腐臭流脓的伤口。

但江泫让风定说,他就不能打断。听了几句,他便将注意力挪去别处,开始想一会儿用何种方法为自己洗刷冤屈合适。

末阳道:“不论有意无意,敢对伏宵出言不逊,关她三个月算少的了。你们风氏是怎么教习子弟的?”

风定听他此言,颇有些瞠目结舌。末阳在外名声一向公正严明,风定从未想到他能借此发挥反驳,正想开口,又听重月道:“上清宗无暇参与风氏的家务事,既是如此秘辛,倒也不用讲与我们听。”

江泫更是显得漠不关心,仿佛听了一耳朵最无趣的事。再开口时,声音都冷了不少:“胡言乱语。”

风定总算明白了,这些尊座心都是歪着长的,护短得很。如同他护着风愔一般,这些人都将宿淮双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他蓦地将视线转向站在堂中的宿淮双,见少年身姿笔挺、轩朗如玉,即使垂着眼帘颇为恭顺,气势也不落下风,甚至在江泫说出“胡言乱语”四个字时,眼底浸上微微的光亮。

他猛地从座上起来,上前几步指着宿淮双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句不辩!因我说的是事实,所以你辩无可辩。你与愔愔有嫌隙是事实,暗自记恨她也是事实。你自己说!说你是如何潜到思过崖底下,如何找到风愔戕害她!”

宿淮双面对他的怒火不为所动,眼底一片漠然。说到底,他只在乎他想在乎的,风定在他眼中如同不断叫嚣的虫畜,聒噪异常。

他冷冷道:“你妹妹失魂,与我无关。”

风定道:“与你无关?那你既无过错,在九门会武深夜时偷偷摸摸下思过崖是为了什么?”

宿淮双微微一愣。风定的语气无比笃定,仿佛他亲眼撞见过此事,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曾经有一日回峰时,在路上撞的那位熄了灯、找不到路回去的江氏弟子。风定会这么说,想来是抓住了把柄。再者那日他确实去了、堂上三位有两位也知道他去了。

剩下一位不知道,是因为藏真咒。他有心告知,却被阻止,此时恰逢机会,坦坦荡荡道:“师长所命,恕不告知。”

风定道:“好好好,你不愿意说,也好。贵宗偷偷摸摸不肯坦诚相待,我风定认了。但伏宵君,我指认你的弟子,并非没有缘由。贵宗思过崖下一位弟子说自己亲眼见到宿淮双对愔愔下手,又当何说!”

末阳眉头一皱,道:“哪位弟子?”

风定双指并拢,向门外一指。两扇门扉大开,门外飞进来一位满身是灰的少年,进门的瞬间扑倒在地,扎扎实实地打了个滚,痛得直叫唤,道:“风少主,饶命!你要摔死我了!”

照平日,风定一定不会做这么粗鲁的举动。但反正已经粗鲁了一回,也不差第二次,他快步上前揪起那人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道:“说。之前碰见我的时候怎么说的,现在就怎么说——对着这些尊座,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

江泫和宿淮双的视线都落到这人身上,都认出这是之前被何妨的笛子砸到头的倒霉弟子。他似乎被风定的语气吓惨了,抬起头抖抖索索道:“是宿淮双!是宿淮双!他离开三位师兄师姐,自己来找的那位小姐下手。他对风小姐用了瞳术,风小姐的元神,就在他的眼睛里头!”

此言一出,堂内霎时静寂如冰。

末阳道:“胡言乱语!你是哪峰的弟子?!宿淮双眼中并无瞳印,要如何使用瞳术?”

那弟子惨叫道:“有的,有的!他既然是风氏的人,怎么会没有瞳印呢?就在眼睛底下,平日里藏着,你们看不出来的!”他被风定提在手里,满脸似真又假的惨叫中慢慢混进了一点疯癫的笑意。“他的瞳印可好看,千年找不出来一个。就算现在把风氏所有族人的眼睛挖下来装在一起,也一点都比不上他的,你风定的也比不上!”

风定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是这一代风氏唯一一个继承人,何时被人这么踩着嘲讽过?顿时怒从心起,咆哮道:“废话少说!哪只眼睛!愔愔在他的哪只眼睛里?!!”

那人却又道:“我说错了,不在他眼睛里头。”

风定正欲再问,身后却响起一道利刃出鞘之声。极近的距离隔空劈来一道森寒的剑气,他想也不想地松手避开,面前鲜血迸溅,劈头盖脸洒了他一身。他从未料到过如此变故,震惊地抬起头,见那弟子已经被宿淮双削去半个身体,躺在了血泊里头。

他一下子呆住了。

宿淮双还欲再刺,被江泫出手拦下。他绕去宿淮双边上,将长剑从他手里取下来,将那弟子踩在长靴下头,慢悠悠地在他眉心划了一道。

这一道下去过去,隐匿之人原地现行。元烨躺在血泊里头,两只眼睛大睁,分外愉悦道:“你好啊。又见面了,伏宵君!”

江泫道:“你真无聊。”

元烨嘻嘻笑道:“不无聊。倒是宿兄,还是一如既往地粗暴,幸好我这次借了新的身体,还想办法抢过来一只玉令!当然怎么抢的,大家都清楚,我就不明说了。伏宵君也就算了,我很好奇,宿兄这次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宿淮双站在江泫身后默然不语,双瞳之中尽是杀意。

元烨道:“我知道了。仇家相见,分外眼红对不对?但是这一次我可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回来取个东西,顺便探望一下你们就走。真心可鉴!”

江泫道:“回来?探望?”

这两个字加在一起,仿佛让人听见了两个天大的笑话。元烨既非上清宗人,与江泫和宿淮双也没什么好交情,如此张口调笑,让人心中恶寒。

元烨道:“可不是吗。夔听在这宗内住了许久,上清宗也算是他半个老家了。”

他的声音在堂中回响,分外清晰。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忽然察觉到,堂内有些太安静了。抬头环视四周,这才发现重月和末阳都靠着椅背阖眼,仿佛入定了一般,而风定已然栽倒在地,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江泫用灵识一一探了,发现他们只是昏睡,心下微微一松。

元烨道:“别担心,我只是一个小卒,能对几位尊座做什么呢?只是让他们暂且安静些。”

说让他们安静就让他们安静,夔听残魂离开封印越久,力量恢复得越快。到了现在,竟然能让元烨无声无息地顺着传送阵混进思过崖底下,满宗之内无一人察觉!

这便是身负神格的神。纵然只是一缕残魂,也远非常人所比。

思虑重重间,他没察觉到自己微微伸出手,向后拦护住了宿淮双。然而片刻后,这只手被攥进了一个温暖的掌心里头,那只手掌轻轻使力,江泫被它拉到了少年身后。

宿淮双道:“你把风愔的元神丢到哪里去了?”

元烨满不在乎道:“谁知道。只不过在崖底的时候闲着没事干,顺手找了个玩具玩玩,还能带给宿兄一点麻烦,那实在是再好不过。”说到这里,他突然咧嘴一笑。江泫还没摸清楚他又想干什么,便见他迅如闪电地伸手,向一旁的风定头上一拍!

他的手刚刚落下,宿淮双的剑后手就到。元烨仅有的一只手也被砍下来,鲜血飙溅,他脸上却不见痛色,哈哈笑道:“好玩!又扔了一个!”

灵识探去,见风定体内也变得空空如也了。先是嫡女在上清宗内出了事,后是嫡子前来讨要结果却也被窃走魂魄,若此事不妥善解决,后果不堪设想。江泫冷着脸上前,却见元烨的分/身头一歪,嘴角维持着诡异的笑意,就这么断了气。

堂内徒留两位陷入昏睡的峰主、一位失去魂魄的风定、以及慢慢化成黑灰消散的元烨。江泫叹了口气,将手中长剑上的血甩净,细致地归入剑鞘之中。

第89章 隔岸观火7

处理堂内的事情, 花了一点时间。重月与末阳苏醒之后,江泫简短地向她们解释了缘由,末阳颇为震惊的视线落在地面那一摊空空如也的血迹上头, 又转向了躯体被偷成个空壳的风定,嘱咐了重月几句后, 急匆匆地出了门, 看样子是去找宗主。

重月袖中漫出灵光,总之像封存风愔的身体一样将风定的身体也封存好了, 让弟子腾了一间草舍出来,将他们临时放在这里。

出门的时候, 垂眼一看, 原本佩剑戴甲守在门外的护卫也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浮云峰的弟子又腾了许多地方出来, 将他们一位一位妥善地搬过去, 又挨个诊治一番,发现只是陷入了普通的昏迷,不时便会醒来。

他们可以等醒来之后再回玉川,江泫却等不得了。

他让宿淮双自己回净玄峰去, 少年看了看他,非常听话地一点头,走了。宿淮双走了以后,江泫自己去了一趟时隐峰找天陵, 请他帮忙卜一卜两人元神所在的地方。

这事对于天陵来说并不算难, 卜出结果之后听说他要下山,又从库房中取出一只熟悉的小罗盘。

“末阳没来取,我也忘了还给他, 就一直放在我这。”天陵道,“若地点有误, 催动乾天盘找一找即可。这东西怎么用,你知道的。”

江泫凝视掌中罗盘片刻,将它妥善地收进袖中。在这期间,天陵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见他收好罗盘,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江泫道:“怎么了?”

天陵抿了抿唇,道:“你要亲自下山?”

江泫道:“嗯。顺便去风氏一趟。”

“这种事情,你可以交给宿淮双去办,不用亲自下去。”他低低道,“近日……不大太平,出了上清宗,若遇见什么事,我和师姐不能及时赶到。”

江泫心中莞尔。

“能出什么事?”他轻声宽慰道,注意到天陵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又问道:“你身体不适?”

天陵道:“没有,只是方才闭关出来,灵息有些紊乱。”

他语气笃定,江泫也不疑有他。上清宗六峰主每隔一段时间会闭关,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江泫自己因为没有灵台,为了稳定灵力时不时也会往遏月府上跑。

江泫道:“我这就走了。要不要帮你叫重月过来?”

天陵微微一笑。

“不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道,“我许久没下山了,你这次下去,要不要随手给我带点什么回来?”

江泫道:“好。你喜欢什么?”

天陵垂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被提及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他面上茫然居多,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什么想要的东西了。想了半天,他迟疑地道:“……金葵糖。”

他的声音太小了,被风一吹就散。江泫道:“……什么?”

天陵道:“没什么。想不到要什么,随便带就是了。只要是你带回来的,我都喜欢。”

他平日待自己是好,可是从来不见这么坦诚言语过。江泫心中奇怪,道:“我还是去找重月来看看。”

天陵追上来几步,道:“别,别找她。我只是做了个梦,想起来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你现在急着走,等你回来,我再同你说说。”

江泫被他拉住,只好作罢。又用灵识在他浑身上下扫了一圈,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才点头答允,由天陵一路送出时隐峰,越过弯弯绕绕的曲桥,向自己的净玄峰走去。

他本意是想自己一个人去,没打算让宿淮双跟着一起走。但是进了浮梅殿,便看见正殿前头的宿淮双。他背对着门口看着,抬着头,视线默默地凝视一支落了雪的梅花,不知在出什么神,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响动。

江泫去时隐峰这么一会儿,他就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服。依旧是黑色,衣摆上落着细碎的梅纹,里衣的袖口用箭袖牢牢束了,外头套着一件同色的轻便袍子,袖口用红线绣了一朵小巧的梅花。看样式,和江泫现在身上穿的这件下摆上头的隐纹有些相像。

送生好好地背在背后,墨色长发被规整地高高竖起,垂下遮住半截乌黑的剑鞘。他已经长得很高了,只要抬一抬手,就能将视线里那朵带雪的梅花从枝头摘下来,可他没有动,就这么站在树下,用令人心安的沉默抬头凝视。

江泫又向前走了两步,脚下的力度微微加重了些。这下宿淮双察觉到了,视线从红梅上移开,回头落到江泫身上,眼中浮着浅浅的光泽。

他轻声道:“师尊,我们什么时候走?”

江泫道:“我没叫你去。”

宿淮双却道:“师尊。风定所言不假。”

江泫的脚步一顿,隔着从门口到院内的数丈距离同他对视。他看得分明,之前风定在堂中说话时,他的反应还有些晦涩,从浮云峰出来之后,面上神情反而坦荡清明了不少。

如此磊落之态,竟显得都有一份风采,叫江泫一时有些挪不开目光。

挪不开,他就也不挪了。江泫眨了一下眼睛,盯着宿淮双道:“不假?”

宿淮双道:“我的母亲确实是风氏的圣女。但是父亲不是,他是母亲的护卫。我小时候确实在风氏待过一段时间,也确实与风愔有嫌隙。”

江泫道:“可你没对风愔下手,动手的是元烨。”

“我不会给师尊和师门添麻烦。”

他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就算自己恨极的人到了眼前,也绝不会给自己添麻烦。江泫静静地凝视他,片刻后道:“你愿意回风氏看看?”

听见这句话,宿淮双面露几分踌躇之色,似乎想走到江泫面前来,最终磨磨蹭蹭,却只踏出了几小步,小声道:“不是回风氏。是陪师尊一起下山……处理事务。”

那还能怎么办呢?你行李都收拾好了。江泫想。

他无奈道:“走吧。”

这是一道许可令,宿淮双的眼瞳微微一亮,大步靠上前来,站到江泫身边。江泫道:“等等——”

宿淮双道:“我已经转告岑师兄了。阿序的伤还没好,还需要再养。”

意思是,解封灵脉一事要等他们回来再说。

江泫默了默。他不会知道,宿淮双回峰收拾完东西以后,等了不久,便觉得有些心焦。想着一会儿江泫回来以后少些麻烦,便先去告知了岑玉危两人要下山,又去探望了还在养伤的乌序,最后又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着等着,疑心时间过了很久。他越想越觉得江泫有可能不回净玄峰直接下山,心中紧张,只好背着剑来殿前看梅花——如果一刻钟以后江泫还没回来,他就要自己下山去追了。

好在江泫还是回来了。回来打了个照面,江泫叹了口气道:“走吧。我们去玉川。”

离开中州的路他们走得驾轻就熟。值得一提的是,这次他们下山,碰到的车夫仍然是上次那位。他精气神好得同上次比好像换了个人一般,一下从人堆里头钻出来,喜出望外道:“公子!两位公子!又见面了!”

江泫回过头,见是他,稍稍有些意外。

“你家住这里?”

车夫两只眼睛都快粘他们身上了,满眼都是对救过自己命的仙家的崇敬之意。听见江泫提问,立刻搓着手满面笑容地回答道:“不是,不是!只是载人到了这里,好巧又碰见了两位!江公子还是风采如旧,小公子又长高了不少!俊得很!二位这次是要去哪?还是去幽州?”

江泫道:“去玉川。”

车夫道:“好使!要比去幽州远些,但二位要是坐我的车,不要钱!”

江泫道:“为何?”

他笑眯眯地将手探进领口,摸出来一个红色的小布囊。布囊瘪瘪的,顶上穿了一根红线,将布囊牢牢地挂在他脖子上。平日里都是将它藏在衣服里,这会儿在江泫面前翻出来,高高兴兴道:“仙人上次给我的符纸,我将它贴身收在这里头,从那以后,再没碰见过脏东西,精神也越来越好!大家伙夸我有精神,都愿意坐我的车,赚的钱多了,送了娃去上学!”

江泫给他的那张符纸,上头有他留下的一道灵力,留在普通人身边,有退邪驱祟之用。但精神好,想必是他本身就乐观的缘故,那张符纸并无这种功劳。但这种事无需过多解释,江泫颔首道:“是喜事,但银钱依然要收。何时启程?”

车夫道:“现在就能走!”

于是几人绕过人流,找到了他停在镇边的马车。明显和上次不是同一辆,通体木色柔和,车内添置了软垫、悬挂上花色绚烂的锦帘,显然是他精心收整过的。原本江泫能蹭一蹭宿淮双的本命剑直接到玉川去,但他时常觉得在人间这样逛一逛很不错,于是照常上了车,随着摇晃的马车一路向玉川去。

幽州在中州的南方,而玉川在东北方向,走的完全不是一个方向,且越走,碰见的城镇就越多。北方宜居,分外繁华,玉川又是九洲之中繁盛富饶之最,一座玉城包罗仙家玄门与人间显贵,乃是九门之中最“贴近”凡尘的一门。

这次他们走了整整五天,才到中州与玉川的交界处。车夫送到这里,便不能再继续向前了,同江泫交谈几句、结了银钱,乐呵呵地祝他们一路顺风。

到玉川边上,已经是深夜。即使在黑夜之中,但凡是玄门中人,都能看见从玉川边界拔地而起的灵力屏障,极厚极严,巍然不倒,若非一方大能,没有破除的可能。寻常出入别州需要通行令,但这盘查的一般是普通人,驻地的仙门世家向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玄门中人只要有法子,管他是御剑飞跃也好、遁地潜入也罢,只要能进都让进。

中州的上清宗也是如此,对玄门中人不做管束。

然而玉川不一样。玉川是风氏的地界,玉川风氏向来重阶级尊卑、极其看重脸面,玄门之中若有人想要踏足风氏的土地,须得如同凡人一般持有通行令、得到他们安插在凡人之中的风氏族人答允,方可进入。若想暗中潜入,一律视为心怀不轨的外敌驱逐之,将人间那套划分楚河汉界的规矩学得惟妙惟肖。

盘查通行令的人夜中不在,江泫便打算先寻一处地方歇歇脚,边走边问宿淮双道:“上清宗的玉令带了吗?”

宿淮双道:“带了。”

江泫道:“明日要进,便用这玉令进去。”

宿淮双面上浮现几分困惑,道:“师尊,您也有玉令……”

江泫淡定地道:“走得太急,忘了带了。明日盘查,便说我也是上清宗的弟子,是随你一道来玉川办事的。”

宿淮双似乎噎了一下,道:“师尊,我……”

江泫道:“走在外面,不要叫我师尊。被人认出来,不好。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宿淮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一直专注地侧着头看他,闻言不假思索道:“江泫。”

江泫道:“这就对了。你叫我……”

旁边忽然飘来一道清淡平静的声音。

“两位公子,留步。”

江泫顿步,回头望去,见小镇的灯影之下,站着一位陌生的青衣人。

第90章 隔岸观火8

此人看面相三十余岁, 正值中年,一袭深青色布衣,一条三指宽的白绫缠住眼睛, 胸前用乌绳挂着一只小小的木盒子。面部轮廓是肉眼可见的俊雅,即使岁月留痕, 也能窥见几分他少年时的风采卓绝。然而沉浮世间, 似乎经历颇多,周身气质静如深潭, 平静和缓,任由旁人如何言语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江泫确定, 自己从未见过他。宿淮双更是不可能认识, 应当是有事相求的陌生人。

察觉到他们止步, 那青衣人越过人流, 向他们缓步靠近了些,最后顿步停在一个相当礼貌的距离之外,淡声道:“两位公子从上清宗来?敢问是宗内哪位尊座?”

这一问,江泫便知, 他们方才说的话,这人听见了不少。不仅听见了,还知道上清宗不像寻常宗门有内外门之分,在上清宗内, 当得起“师尊”两个字的, 只有传闻中从不出山的六位尊座。

观此人身上隐有灵气涌动,然而似广海一般平静,大半灵力纳于体内, 修为深不可测。现在流露出些,想来是为了展示自己同为玄门中人的身份, 待人坦诚,不作欺瞒的打算。

来人没有敌意,江泫便不作多余的警惕,道:“出了宗门,便不称‘尊座’、‘弟子’,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玄门修士。”

青衣人从善如流道:“好,江公子。在下无意窥听,只是恰巧路过,得知名姓,现有一事,想请二位帮忙。”

江泫道:“请讲。”

索性现下无事,进城又得等到明日,江泫便打算听听他想说什么。若是不大麻烦的事,顺手帮一帮也未尝不可;若要占去许多时间,那他只能拒绝,让对方寻别的路子解决。

那人从容不迫地一拱手,谢过他的善意,随后用平静的嗓音缓声道:“能否劳烦二位公子明日一道将在下捎进玉川去?在下要去玉川探访故人,可惜手中并无通行令。风氏对待九门以外门派氏族和散修都严苛无比,想来不会给在下放行。”

江泫道:“探访故人,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为何守卫不会放行?”

青衣人静静伫立,白绫之后,两道如风一般轻的视线缓缓落至。

江泫一愣,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理由正不正当的问题。风氏将玉川划归已有,以狂徒流窜恐为隐患为由,限制散修进入。能正大光明出入玉川的散修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不上散修了,他们成了风氏掩在幕布之下的门客,承了风氏的恩惠,在家族危机之时,往往是第一批被推出去的挡箭牌。

多带一个人进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江泫已许久不用思考来者是善是恶,因此随意点头应下。又想起此人束着白绫,想来目盲,正想说话,身后的宿淮双忽然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就轻轻一下。

江泫转过头看他,见少年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带着几分疑虑,片刻后俯身附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师尊,此人来历不明。”

青衣人泰然道:“忽然想起,在下还未作自我介绍。我名‘回生’,一介散修。出身玉川,颠沛世间数十年,近日方得空返乡。”

眼盲之人,往往耳力更为灵敏。对于目盲心不盲的修士来说同样如此,失去了视力只依靠感觉,耳力比视力还在时要灵敏数倍,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细碎言语亦然。

宿淮双察觉到自己议论人家被人听见,抿紧了唇不再言语。不消片刻,那人竟转过头,盯着他所在的方向,道:“方才与在下交谈这位,是江泫江公子。不知小公子怎么称呼?”

他看上去竟然丝毫不生气。

宿淮双迟疑片刻,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回生听了,似乎微微一愣,道:“小公子姓宿?哪个宿?”

宿淮双道:“宿夜的宿。”

回生得了答案,颔首应下,不再多言。观他神色,似乎有些怔然。

无论是听声音还是看身形,他都比宿淮双大上许多,然而言行谦逊坦荡,丝毫不摆架子,极有教养。再加上灵力浩瀚、收放自如,看着不像山野间出来的散修,倒像是家道中落的名门之后。

江泫道:“若你方便,明日辰时,于此地会面,淮双会将你我一道捎进去。”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宿淮双就想起来,自己只有一枚令牌。当下道:“我要怎么将你们捎进去?”

回生道:“宿公子不必担忧。风氏对于九门的盘查,并没有那么严格。”

对此,第二天站在盘查修士面前的宿淮双有了明显的体会。

几人在镇中休整一夜,第二日辰时准点回合,向玉川盘查通行令的关口走。关前人流如织,修士民众混成一团。负责盘查的风氏守卫对人态度居高临下,看谁都没什么好脸色,碰见企图混进关内的散修更是暴躁,拳打脚踢一阵,厉声赶了出去。

然而见了上清宗的玉令,他却换了一副神色,谨慎地打量了宿淮双好几眼,询问他是那位尊座座下的弟子。听见净玄峰伏宵君的名讳时,后头原本要问的问题全都被他丢去一边了,回生顶着一张中年面相站在两人身后,连半个疑虑的目光都没得到。

他小的时候,费了天大的力气才混出玉川。现在仅仅是出示一枚玉令,便轻而易举地进去了,对其余修士颇多不屑颜色的守卫见了这枚玉令,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有。

这便是风氏一律奉行的尊卑准则。在风氏之上的,能得优待;在它之下,不论人事皆草芥。

将玉令收好之后,宿淮双便有些沉默。虽然说是陪江泫下山办事,可双脚真正踩上这片土地之后,难免会受其影响。他飞速调整心情,不想让江泫看出异样,背后无声无息伸来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宿淮双浑身一僵,转头一看,是回生。从昨日初见到今日临近分别,这人向来清清淡淡、温言细语,此时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压低声音宽慰道:“风氏一向如此,宿公子不必介怀。”

宿淮双道:“无事。多谢关心。”

他的视线下移,看见回生挂在胸口的木盒子,不知为何有些在意,道:“盒子里头是什么?”

回生道:“是故人的遗物。”

恰巧走在前头的江泫察觉出异样,几步折返回来,道:“贵重之物,需得放在隐秘之处藏好。”

回生竟然微微笑道:“不必。总闷在一个地方不好,我带她多走走。”

这样一笑之后,他浑身仿佛游离世外的模糊之感隐隐散去一些。向江泫他们道谢之后,回生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这样气质的人非常少见,江泫的视线追着他走了几步,很快收了回来,同宿淮双一道往玉城的方向走,边走边道:“你方才不太高兴。”

宿淮双愣了一下,道:“……是。”

他学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是不隐瞒。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自己的身世也好,不好的情绪也罢,通通都是可以同江泫讲的,不会有任何不好的后果。但得到了什么,便希望以双倍、抑或是更多倍回馈给对方,况且于他自己来说,从很久以前,他便能无条件地接受江泫的一切。

只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江泫一向很少同他说。

听他回答,江泫止步道:“若是不想去,现在还没到玉城,你可以回宗门,事情都交给我处理。”

宿淮双道:“我不走。我走了,你要怎么回去?”

他从袖子里头取出那只玉令,在江泫面前晃了晃。见他如此反应,江泫的嘴角向上一牵,道:“那便走吧。玉川以后,还有得走,恐怕要一段时间才能回去了。”

宿淮双不假思索道:“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江泫摇了摇头道:“人怎么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谁身边呢。”

宿淮双却道:“可以的。”

他注视着江泫的眼神,赤诚坦荡。然而这道视线消逝在江泫转头的瞬间,一旦江泫有回头看他的意向,他便立刻垂下眼帘移开目光,不让江泫察觉到任何异常。

他们一路从玉川边境到了玉城,站在玉城巍峨如铁壁的城墙之下,仰望整座繁华的城池。

玉川风氏,驻镇于此。

仙门驻镇,大多在僻静的幽野、或是不接人烟的密林,可现下在玉城外一望,只望见一座人的城池。进了玉城,遍地高门锦户,彩旗漫天,各家各户红漆黛瓦,街道宽敞平直、四通八达,一派富丽熙攘之相。

玉城实在是太大,打听清楚风氏府邸所在的地方都花费了不少时间。由于是临时到访,没有让人事先通报,被门口的守卫迎进府中以后,静坐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位垂垂老矣的管事。管事是来接人的,将人接到家主居住的别苑之中,从正堂绕过弯弯绕绕的游廊,破了隔绝喧闹的结界,一座富丽堂皇的别苑跃居眼前。

管事躬身道:“伏宵君,请进。这位……宿公子,请您止步,家主只见伏宵君。”

他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虽是躬身的姿势,眼球却向上翻起,以一种令人不适的视线注视着宿淮双,显然是认出他来了。然而江泫在场,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要以恭敬的姿态屈身,对这个让风氏蒙羞的耻辱毕恭毕敬。

说完这句,却听见别苑内飘来一道苍老肃然的声音,道:“风齐,休要多言。为伏宵君和他的弟子引路。”

一听到这个声音,江泫默了一默,突然觉得浑身难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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