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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4 06:29:05
  • 完书字数:106188

第101章 隔岸观火19

江泫顿了一下。显然和这张石脸说话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性, 说是一个问题,就只能是一个问题,而现在他心里揣着的疑问实在很多。纵观一路诡异景象, 这襄城是一道幻境已确定无疑。那么建造者是谁?建造这座幻境的目标又是什么?之前城外潋潋提到的“少爷”是否就是建造者、是否也在城中?城中划分生死道,目的作何?

但兜兜转转想了许多, 他最后问的却是:“入死道之人, 是否真会如字面意思那样身亡、抑或即将面临危机乃至死境?”

他问得很谨慎,提问时双目盯着人脸, 逐字逐句、轻言细语。严格来说,虽然要素有些多, 但这句话是可以被合作一个问题的, 理当不会被石脸驳回。

果然, 石脸静静地凝视着他, 道:“不会。没有人会死。”

江泫一直提起的心蓦地一松。还好,还好,这石脸虽然有些诡异,但江泫莫名觉得, 它站在他这一方,它不会骗他。道了谢正想转身离去,却听石脸在他身后道:“注意脚下。”

江泫微微一怔。

江子琢道:“注意脚下?脚下有什么?”他的神色看起来颇为不解,甚至抬起靴子翻过来看了看, 只有方才在路上沾上的污泥。他嘟囔道:“脚下什么都没有嘛。”

江泫道:“先不管。我们需得去城中一探。”

拜别了石脸, 见它重新缩回门缝之中,江泫和江子琢向着襄城中心而去。之前还未到城门之时,江泫远眺过, 在城中心似乎有一处气派宽阔的府邸,趁着现在天色还早, 他准备去确认一下那是不是襄陵崔氏的住地。

虽说一般仙门世家的府邸都落在清幽之处,但像玉川风氏那样盘踞一城的也不在少数。再加上襄陵崔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江泫摸不准此氏族的脾性,于是打算去城中碰碰运气。如若不是,便去找找那位潋潋口中“少爷”的线索。

从襄城外围走到城中,并没有花费他们多少时间。途中又碰见那位为他们指路的老者,他仍然如同之前见面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院中,像是一截被虫蛀空了的朽木。

只是看见江泫他们路过时,这截朽木凭借恶意短暂地回春了,步履蹒跚地走到路边,破口大骂道:“臭崽子!没娘养的!去城门看见什么了?大白天的在街上晃,非要去城门,走不死你!迟早有东西来,把你们腿抓断,肉扯烂,叫你们在街上走!”

江泫顿住脚步,心中忽然升起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能在街上走?

一般来说,在幻境之中,发生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很正常。毕竟再强大的幻境在创造者手中也不过是玩具而已,其中天候、地理、规则,想怎么捏造怎么捏造,幻境主人不许人上街,那么就没有人会上街。

只是江泫原以为大街上没有行人是幻境主人制定的法则,现在看来,似乎这些活人本身也在恐惧着什么。因为恐惧,宁肯足不出户,永远待在自己破旧的屋舍里头。

是因为路边的遗体吗?还是在恐惧别的什么?

思忖片刻,江泫拍了拍江子琢的肩膀,靠近他低声道:“你去和他说说话,将他引出来。”

江子琢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听话地上前了。江泫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戏——将这种任务交给江子琢,他很放心。

穿着一身破烂软袍的江子琢顶着老者的破口大骂走上前去,冲着他扬了扬手臂。那老者一吓,攻势更猛,走到围栏前唾沫横飞地大骂:“怎么,小*崽子想打人?有本事你进来!你半只脚敢走进来,我就——”

江子琢又抬起了另一只胳膊。他甚至将袖子挽起来搭到肩膀上头,做了一个比划身材的姿势,又在老者的围栏前走来走去,绕了好几圈。

这下明眼人都知道他在表达什么了:我没有问题哦。我出去走了好几圈了,没什么东西找我。我胳膊腿都好好的,不像你,出都不敢出来。

老者看得脸色铁青。江子琢一看火候不够,使出了在凡间学来的绝技。此乃他出世历练以来在田间地头费心观摩的、使无数父母大怒不止头疼不已的绝技,出自世间无数熊孩子之手,无比轻蔑、无比挑衅,将院内老者激得勃然大怒。只是不论他再怎么愤怒、气得团团转,仍然不敢出门一步,仿佛不能出去已经成为了刻在他生命之中的准则。

江泫道:“回来吧。”

江子琢立刻收了手,走到江泫身边,道:“有什么发现?”

两人忽视掉方才的目标,继续向城中走。一边走,江泫一边道:“街上有东西。”

这个江子琢是知道的,街上到处都是人的遗体。他也知道这是一处幻境,原本觉得有些怵人,知道这些都是幻象以后立刻安定了许多。现在江泫这样一说,他本来迈得流畅无比的步伐隐隐变得迟疑起来。

“有……有什么?”

就在这时,两人抬脚,无知无觉地迈过一条线。过了这条线后,四周的景色骤然一变,原本空荡无人、遍布遗体的街道变得极其整洁。街上彩灯高悬、行人如织,街边店铺摊贩绵延不断、应接不暇,往来有才子佳人、有半百妇人、有垂髫小儿,生机勃勃、繁华无比。

再回头一看,方才来时的路上也大变了一番,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样了。

江子琢初见这诡异的景象,被狠狠一惊,条件反射就要拔剑,伸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的佩剑被收进乾坤袋里头了。没了佩剑,他心里更是没底,一下被这不知是好是坏的反差吓得不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背后一股一股地往上冒寒气。

他睁大眼睛倒退几步,声音有点发抖:“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泫心中也不太平静。修士没了灵力、习武之人被封了佩剑,还被封在这样一座怪异无比的鬼城里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难受、更惨淡的境遇了。然而不知为何,惨淡之余,他心底还隐隐烧起一把火苗——

这样诡异到一定程度的“奇”景,能见到的机会可不多。前世在外游历除邪,见到这个等级邪异的经历屈指可数,如同现在一般筹码尽失、且找不到半点破局头绪的情况更是一次没有。这次竟然叫他遇见了,说是不幸,其实又有几分幸运。

他盯着来往的行人,对江子琢道:“咱们运气不错。”

江子琢头皮都快炸了,道:“哪里不错??”

江泫将他带去一边,两人在一处空闲的屋檐下头站好。江子琢脸色隐隐发青,使劲用一只手掐着自己另一只手方才平静些,江泫站在他旁边,示意他仔细观察路边的行人,道:“你看看他们,和平常的人有什么不同?”

江子琢闻言,壮着胆子睁开了眼睛。稍微冷静下来些后,修士异于常人的五感便发挥了作用,江子琢仔细观察了好几位后,顿觉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险些昏厥过去。他再也没办法平静了,晕头转向地抓住江泫的袖子,崩溃道:“这些都是——都是——”

都是鬼。

说是鬼也许不太合适,应当说,都是人的元神。他们在繁华的街上行走,仿佛对自己已经死去这件事浑然不觉;此地像是一处用来困锁灵魂的、光怪陆离的梦境,和平无比、平和无比,然而在知情人眼中,此处如同炼狱一般可怕,为人带来的,只可能是没顶的恐惧。

到了这一步,再怎么没经验、再怎么学艺不精,但凡是真正入道学习过的修士,都应该明白过来了。

这襄城之中,有两重天地。一重是罪大恶极的生者所在,另一重是至善至美的死者所在。生者困居屋舍之中,便是江泫醒来之后碰见的恶人;死者立于大地之上,便是或倒或立在路边的遗体。

恶人受贫瘠大苦,在恶劣环境中艰难度日,而善人的灵魂被带去了真正繁华、和平、富饶的“襄城”。这是幻境中的另一重幻境,是幻境主人为了安抚善人的灵魂,编织出来的美梦。

江泫和江子琢在路上行走,机缘巧合之下误入第二重,进入了这个“美梦”之中。眼前所见皆是虚假,其实他们仍然还站在空旷萧索的街道中,两眼一抹黑地向前走几步,或许就会踩到哪位逝者的手。

看江子琢似乎

真的快晕过去了,江泫组织了好一会儿的语言,最终还是道:“你……你冷静些。”

刚说完话,他又抿紧了唇。他深知自己笨嘴拙舌不会安慰人的属性,知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往往还会适得其反,一时有些后悔开口说话。好在江子琢没有跳起来怒骂“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江泫姑且还能继续将镇定的神情维持下去,打开江子琢的乾坤袋、从里头倒出几粒黑乎乎的安神静心的丹药,塞进了对方嘴里。

喂过之后,可算好些了。这也不怪江子琢,看他年纪其实不大,按照栖鸣泽的规矩,应当是第一次出世历练。

栖鸣泽内是没有鬼的,所有江家人死去之后,元神都会重归栖鸣泽的土壤、回到濯神的怀抱,与神共眠。所以,鬼神妖怪,都是在世外才能见到的东西,志怪小说再栖鸣泽一直是非常受欢迎的东西。只是看故事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了。

等江子琢冷静下来,江泫才用合适的语气,耐心地同他一道慢慢梳理道:“……所以,淮双,还有其他入了死道的人,会变成躺在路边的遗体。他们的灵魂,就在这道幻境里头。”

江子琢心有余悸道:“所以我们要去找吗?怎么找?这一重幻境里头的东西,我们一个也碰不到,他们好像也看不见我们。”

正是如此,方才他们一番走动,行人也没有投来半点目光。

江泫道:“我们出去,先找到他们的身体。”

一番规划之后,二人便准备动身离开。就在这时,长街尽头传来一阵热烈鼎沸的人声,街上的人流蓦地开始涌动起来。

第102章 隔岸观火20

这喧哗之声来得突然, 然而喜气洋洋、欢呼不断,江泫原本要离开的脚步不自觉停下了,向着长街那头远眺而去。

平心而论, 这重幻境的繁华程度不输玉城,甚至更胜一筹, 当有“玉京”之称。明明不在幽州, 却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明明不及玉城之广,却有雕栏画栋、参差人家, 飞檐林立,奇景好景遍处是观。

不论街边张扬的彩绸、门窗之上独特的画刻是出自哪一洲, 也不管行人服饰、口音仿佛由五湖四海汇聚而来, 这幻境恰如一个东拼西凑的美梦, 幻境主人似乎想将一切美好和平的事物都塞进里头, 架出这样一座风格迥异、让人见之难忘的玉京。

渐渐的,江泫的视野尽头冒出了一截金红的轿顶。二息过后,轿子又窜出来一截,见到这轿子, 原本在路上行走的行人都纷纷让开,围观的视线带着真切的祝贺与欣喜。

“祝少爷新婚快乐啊!!”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霎那之间, 激动热烈的情绪如燎原之火一般蔓延。

“新婚快乐啊!!”

“少爷和少奶奶要好好的啊!!!”

“这真是咱们襄城天大的喜事啊!!”

那是顶婚轿, 伴随着热切的呼啸声,越来越近。是一顶金红相间的软轿,轿顶和方正的底座由纯金打造, 无马车一般归束空间的轿身,只从轿顶垂下数道软红纱帘、以珠帘宝饰作衬, 隐隐能看见其中坐着一位穿着喜福、坐得笔直的人影。

四角挂有金铃,行走之间清灵作响,与清脆的珠帘碰撞声交相呼应,恰逢清风送途,纱幔扬扬,远看好似一团金红的云彩,华贵至极、优美至极。似乎是哪家贵人小姐出嫁,送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江泫对婚轿并无什么兴趣,更在意今日的新郎。

那位驱策鬼潮围城、让众鬼对他死心塌地、让民众为他欢呼不止的“少爷”此时正打马走在最前方,身形笔挺,姿态从容。

看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今日大婚,穿着一身金红流璨的喜服,胸前抱着一朵艳红的绸花;长发由金冠高高束起,缠有色泽明亮的红绫,绫布尾端缀着两枚精心打磨的金饰,骑马走动时,在乌发之中若隐若现。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一位丰神俊朗、世间难寻的好儿郎。然而,独独最重要的面容,被一张黄金面遮得严严实实,两只眼瞳藏在面具里头,恰似沉沉寒星,极具威慑之力。

他就这样坐在马上,默然不语地前行,对于城民的欢呼无动于衷。仿佛天底下都没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事,周身缠绕着格格不入的疏冷,甚至在江泫看来,他还有些心情不佳。

然而这份心情不佳在城民眼中,却变成了大婚之日的羞涩忐忑,纷纷鼓励道:“少爷!!加把劲啊!!!还有好长一段才能到府里呢!!”

“少爷,今日喜酒要多喝一些啊!!”

这正是在接亲途中。不知为何,马上那位新郎的身形,江泫看着总有些许熟悉。

没等他细究这份熟悉感的来源,一旁的江子琢唏嘘道:“进城的人寸步难行,这罪魁祸首竟然在结亲!”

这倒提醒江泫了,他们要赶紧去找宿淮双一众的身体。于是从汹涌的人潮里头退出来,小心翼翼地在幻境之中行走,避免脚下不注意踩到哪位逝者的身体。如此闷头行走一阵,身后沸反盈天的喧哗之声逐渐远去,无知无觉跨过不知那一条线后,周围的景色一变,他们重新回到了萧瑟死寂的长街。

一下从热闹繁华的幻境被拉出来,江子琢显得很不习惯,四下张望了一阵,嘟囔道:“这活的什么……还不如不活呢。”

他一向如此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思。谁知旁边哪个院子里不知有谁听见了,无比愤怒地掷出一把寒光凛凛的飞刀,冲着江子琢的后脑勺飞去。江泫习惯性地出手一格,见飞刀继续前行,方才反应过来如今没有灵力,几步上前,用二指将刀势格开,再将手收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条冒血的伤口。

江子琢看见那伤口,心中忽然窜起一阵怒意,想骂又不知如何骂,连是谁掷的刀都没看见,最后在心中猛怪自己,一边想伸手去捧江泫鲜血横流的手。

“对、对不起……”他磕磕巴巴地道歉,又拉出自己的乾坤袋,在里头翻找止血的伤药。

江泫道:“不必。你看。”

江子琢抬头一看,却见江泫手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已经开始愈合了。不仅如此,连淌得满手都是的血迹也在慢慢蒸发,不出半盏茶的时间,挡刀的手已经完好如初。江子琢睁大了眼睛,神色有些震惊道:“这、为什么……”

江泫将手收回来,重新拢进袖中,淡声道:“这是在幻境里。生生死死、悲喜苦乐,都是假象。”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只是安慰江子琢的话。在这幻境之中走得越久,江泫心中的一个猜测就越发清晰——在这幻境之中,潦倒凄惨的恶人也好、魂至玉京的善人也好,也许都是真实的。有人编织这样两重幻境,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待在城中;他们或许在无意之间,误入了一个不知名的暗局。

多想无益,江泫和江子琢二人分头行动,开始在襄城之中搜索同伴的身体。半天过去,几乎都找齐了,还找到几位同样入了生道的江氏弟子,见了同伴,个个都热泪盈眶。

入死道之人的身体,全部被搬送到了城门口,然而有一点不好的消息是,没有宿淮双的。一行人将襄城上下搜索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宿淮双的身体,眼见江泫神色有些难看,江子琢紧张地安慰道:“没、没事,阿泫,我们再去找找看……”

江泫却忽然起身,道:“你们都守在这里,不要乱走。有人叫你们离开,不要搭话,如果城门上的石脸出来了,也不要理它。一直等到我回来为止。”

一名江氏弟子道:“我陪你去!一个人在这城中走,实在太危险了。”

江泫将视线转向他,见这位少年面上满是担忧之色。他开口之后,包括江子琢在内,好几位少年都提议要同行,但江泫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太适合被人看见,他环顾在场众人,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前世在栖鸣泽的时候。

那时他是年少有为的少主,是江氏小辈眼里除了家主以外最无所不能的人,有什么问题不敢和家主说的,都往鸣台来,跑到他面前向他求助。江泫犯错被罚的时候,他们也是第一个挡在前头的。

神色微怔之间,他抬起手,约莫是想挨个拍拍这些少年的肩膀,让他们安心。可方才微微抬起手,又意识到了现在自己于他们而言只是同行短短几天的陌生人,此时提议皆是出自良好品行,于是将手收了回去,就此作罢。

“就在这里吧。”他道,“他们的身体,交给你们了。”

离开城门之后,江泫径直去往襄城之中的那座府邸。方才他们搜寻的时候,独独没有去那府中查看。无他,府邸外的路面干净整洁,原本无处不在的逝者,在那座府邸外头一个都瞧不见,府邸内部更是空空如也,无人居住,看起来颇为诡异,应当避开行走。

但整座城都搜完了,唯一遗漏的地方只有那里。站在极有气势的朱门之前,江泫抬头略略一望,见门上挂着一道匾额,上题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崔府。

果然如此前猜测那般,是襄陵崔氏的府邸。府中无人,江泫便自行推门而入。

入目是标准的世家大院,富丽有、华贵有、古朴有、死板亦有。这样的富人居里头差不多什么都有,然而景色入目,乍一看只觉得死气沉沉。许是太久没有住人的缘故,屋宅檐下积了不少灰土,庭院之中遍布杂草,路面都是枯叶,已经差不多荒废了。

江泫进了崔府,从头到尾搜查了个遍,没有找到宿淮双,反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襄陵崔氏的府邸之中,似乎曾发生过什么变故,空旷的后院到各方偏房、别院的路面上头,有不少血迹,已经被灰尘泥泞掩埋得差不多了。

想来也是,能让屋宅荒废成这样,崔氏的人必定已经不在了。只是虽然崔氏不大、也没到为天下众人所晓的地步,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世间一粒再微小不过的浮尘,府邸还被提到幻境中来,未免让人唏嘘。

绕过一处月门,一座宁静肃穆的建筑出现在江泫面前。他站在门上疯涨的藤萝下凝望片刻,见堂中雕花门扇大开,堂内摆着一排排了无生气的牌位,似乎是襄陵崔氏的祠堂。在府中搜查便也算了,私自往别人祠堂中跑,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再者祠堂不大,看起来并非是能藏人的地方,便转头准备离开。

然而,正在此时,江泫的耳边传来一丝微弱的响动。

这响动引着他瞬间回过头去,目光锁定了死气沉沉的祠堂。片刻后,他抬脚走了过去。

祠堂不大,在外头看是什么样,在里头看就是什么样。供桌上的香炉已经相当旧了,四方架子上的蜡烛也早已凝干,地上、牌位上,全部都是落灰。崔氏生变之后,便没有人再来打扫过了。

他在堂内查看了一圈,途经某处角落时,脚步忽然一顿,侧身屈指轻轻敲了敲墙壁。木制,中空,是一处暗门,里头别有洞天。意识到了这一点,江泫猛地退后几步,视线迅速在堂内梭巡一圈,寻找开门的机关。

无果。

正在他凝眉思索之际,那处暗门之后又传来异样的响动。江泫回过头,只见一团铁色的石浆慢慢从暗门急不可察的小缝隙之中挤出来,汇成一张陌生的石脸。

比起城门上的那张,这张石脸的精细度明显更高,能看出清晰的五官。面上的细纹都清晰可见。这张石脸是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自显现开始,就一直用漠然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江泫。不知为何,虽然它只有两颗没有瞳仁的眼珠,但这两只眼睛注视着谁的时候,总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由于灵力被封,这样阴森的感受越发明显,连带着空气的温度似乎都低了不少。江泫站在原地不动,手指在袖中慢慢收紧,预备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所幸,那石脸只是想打量他。等它看够了、看出它想看到的了,面上才慢慢浮现一抹诡笑,道:“你可知晓,门后是什么地方?”

在这不大不小、还大开着正门的祠堂里头,这张石脸说起话来竟像是有回音一般,肃穆沉厚、又诡谲无比。

江泫不为所动,谨慎地道:“什么地方?”

石脸答道:“神的灵地。”

江泫道:“什么神?”

石脸却不再答话了。它两只眼睛上下盯着江泫,道:“要想进去,须得用一样东西交换。现在告诉我,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是什么?”

“引以为傲的东西?”江泫道,“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哦?”石脸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三分,道:“请问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从这石脸浮现开始,江泫和宿淮双之间那道仿佛被什么东西切断了一般的连结,骤然清晰起来。并且,时间越久,越明显,仿佛有一道刺耳的铜铃在他耳边摇响,一刻不停地告诉他:在后面。宿淮双就在后面。

江泫面色如常地道:“我正在找。你有什么头绪吗?”

石脸皱眉道:“你要找的人,我怎么会有——”

猝不及防之间,面前穿着一身破布衣的青年以迅如雷霆的速度抬起脚,向着石脸的面门踹来。石脸骤然一惊,条件反射要向门后躲去,下一刻,一声巨响在祠堂之内响起,伴随着断裂的木块、飞溅的碎屑,石脸从门上掉落,以脸扑地,额头上磕出一道裂痕。

江泫收回脚,看了看被他一脚踹出一个大洞的木门,蹲下身体将石脸拨到一边。拨开以后,他直起身来,从自己踹出来的那个洞里头走了进去,宿淮双的身体就在门后房间的中央,一言不发地面对着江泫,低垂着头靠在一座神龛之前。

第103章 隔岸观火21

原本江泫是要走进去将他扶起来的, 可见此情状,莫名在门口顿住了脚步,怎么也走不进去。搬过那么多江氏弟子的身体了, 他无比清楚,面前靠着神龛的只是一具空壳, 宿淮双的灵魂早已被拉去了第二重幻境。

空壳的情况一般都不怎么好, 身体是冷的,没有呼吸, 神情呆滞。有的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眺望远方,有的双目紧闭、唇角木然, 跟死去根本没什么区别。一路上这种情状江泫见得多了, 只是当它降临到宿淮双身上, 就变得格外让人不能接受了起来。

他在门口踌躇片刻, 还是抬脚靠近了。宿淮双坐得不太端正,原本用一根白绫束着的长发也已经散开,随着他低垂着头的动作滑落,遮住了大半面容。送生被好好的放在盘坐的膝上, 少年一只手落在身侧、一只手放在胸前,掌心紧紧地攥着剑穗上的玉坠,神情安详宁静,似乎沉在睡梦之中。

江泫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 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宿淮双的脸, 将他原本歪歪斜斜的坐姿扶正了。少年于是端正的坐好,又被拨开挡在面前的乱发,露出一张苍白俊逸的面容。

也就是真的碰到宿淮双了、确认他的身体没出什么问题之后, 江泫一直隐隐紧绷着的神经才慢慢松开,愿意腾出一些精力, 才打量这间藏在祠堂后面的暗室。

这间暗室和祠堂一般大小,与崔氏祠堂一明一暗,前者供奉先祖牌位,后者供奉无名之神。这尊神的神像此时就坐在神龛之上,以石刻就,雕工巧妙。一身飘然长袍、一头流水长发,坐姿潇洒、意蕴无双,似正与人谈笑,举止间颇有些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从容自在。

只是,这尊神像没有脸。雕刻者不可能无意遗漏,只有一种可能,是故意不刻的,做蒙蔽视线、堵塞言语之意。然而,他又为神像雕刻了双耳。

这叫什么?

只许倾听,不许询问来者是谁、也不许表述只言片语吗?那么,就算被人借走了残留的神力,这位神也一定不能言语。神在这神台之上坐了许久,每逢那位雕刻者来祭拜的时候,究竟能听见什么呢?忏悔、敬拜、还是充满怨愤的激烈言辞?

江泫无从得知。他甚至连这神龛之上供奉的是哪一位神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为其扫去桌上一层薄薄的浮灰。做完这件事以后,他握着宿淮双的胳膊绕过脖颈,有些吃力地将他背起来。

他的力气不小,吃力是因为化形的身体太小了,比宿淮双矮了快两个头,把人背起来的时候,不太好维持平衡,一不注意就会让宿淮双的双脚落地。花了一番功夫调整姿势,他背着少年,走过破破烂烂的石门。

突然,一地断裂的木块之中,额上磕出深深裂痕的石脸开口了。

这次再开口的时候,它的语气温和了不少,只是整张脸紧紧贴着地面,吐字有些含混不清。即便如此,它仍然开口道:“你喜欢做梦吗?”

江泫顿住脚步。宿淮双的头此刻就搭在他的左肩上,侧脸贴着颈部的皮肤,冰凉冰凉的,又很安静。他不好转头,便侧过身来,向石脸投去冷淡的目光,道:“不太喜欢。”

石脸道:“凡人大多喜欢做梦,因为一旦进入梦中,一生苦求不得的愿望就有可能实现。你没什么尤其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它的语气之中透着些许引导之意,江泫静立片刻,似乎陷入了思索。

石脸静默地等待。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只过了几息,它听见江泫道:“有。让我背上这个人醒过来。”

石脸道:“这件事情你自己应当也能办到才对。就没有其他的吗?”

江泫道:“没有。”

石脸道:“令人惊讶,你的人生竟然如此枯燥。”

江泫对这句点评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若说想办到的事,自然不少,并且从中随便挑出几条都能让观者无从下手、头疼无比。只是,这些事情一个都称不上是愿望。愿望是人内心发自内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或许确实如石像所言,他的人生非常枯燥,枯燥到几条愿望都找不出来。

只是如果非要说一条,江泫也只能想到上面那个了。他想宿淮双醒过来。

醒过来后干什么呢?不知道,也没想过。只要这个人好端端地站在他的视野里头,就已经足够让他高兴了。

对话就此结束。石脸不再说话,江泫背着宿淮双,离开了积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祠堂。从那暗室里头出来以后,抬头一看,竟已暮色四合,江泫环顾四周,在崔府里头找了一片尚且干净、杂草略少的地方,将宿淮双放了上去。

少年一声不息地躺在柔软的草叶间,阖着双目,没有清醒的征兆。方才将人背起来的时候,江泫把送生和宿淮双的手绑在一块儿,这会儿将人放下来后,又单膝及地蹲跪下去,将通体乌黑的长剑解下来握在手中。

打量片刻之后,江泫握住剑柄,面色如常地向外一拔。一声悦耳的铮鸣响起,送生出鞘,雪亮的剑锋映出一团混沌的夜色,江泫的面容在其中模糊不清。他举起长剑,慢慢调转剑锋,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自戕这事儿江泫还是第一次做,不太熟练,只希望一次成功,别给自己扎第二剑的机会。

让宿淮双清醒的方法,方才石脸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世人喜好做梦,那惊鸿一瞥、彩绸遍天的繁华之地何尝又不是一个梦境?人陷入梦境之中,叫不醒、拉不回,唯有真真切切出现在他们面前,方有唤醒的希望。只是入了生道的恶人,是不配进到梦境中去的,需得死上一回,变成与善人同样呆滞蒙混的模样。

眼下旁边无人能作帮衬,况且这事也不能假借他人之手,得由江泫自己亲手来。现在的身体是假的,死了也不是真死,然而当剑锋真正对准心口的时候,江泫的手还是颤抖了一下。

这一下过后,他猛地闭上眼睛,精准无比地向自己胸口一刺!

长剑入体,发出一声闷响。剑尖挑着淋漓的鲜血从江泫背后探出来,清瘦的身躯躬起,紧紧抱着胸口的剑柄,剧痛侵袭之下再也支撑不住,伏倒在宿淮双阖目沉睡的身体之上。

再次醒来之后,江泫重新出现在了那条繁华的长街。双脚触及街面的瞬间,他身体脱力向后一栽,栽进路人慌忙伸来的数只手掌里头,被人扶着稳住了平衡,只觉得心口狂跳、眩晕不止。

此前那一剑的剧痛仿佛是幻觉,现在胸口的皮肤光滑平整,衣物也不曾破裂,一丝伤痕都没有。然而猛烈的心悸仍然残留在精神之中,江泫被众人扶着,一时感觉头疼欲裂,好一会儿都没能站起身来。

路人七嘴八舌道:“快,快送他去大夫那儿!”

“好可怜的少年郎……这是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撑住啊!”

更有人满脸诧异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方才他在这儿吗?”

这声疑问迅速地消失在众人的关切声中。江泫被人无比小心地架起来,似乎被搬运了几步,长街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喝声:“让道让道——喜轿过——!”

晕眩之中,江泫抽出心思,稀里糊涂地思索:“是这鬼城的少爷要从这儿过。”

听见这声呼喊,街上围观的群众流水一般分开。江泫也被拉着避让,驾着他那位大叔颇为紧张道:“再等等、再等等啊,现在人多,挤不出去。少爷马上就过了,等少爷过了,俺就带你去找大夫。”

江泫勉强道:“劳驾。”

他的声音实在很小,也不知道对方听见了没,可他没力气重复了。那金红喜轿被人抬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和轿顶的金铃响声混在一起,似在一呼一应。应了几声,那马蹄声便刻意地乱了。

带着黄金面的“少爷”打马从长街上过,举止十分漠然。新娘静坐在殷红的纱幔里头,也不曾转头、或探头看向热闹的街道,安静得像是没有灵魂的偶人。喜轿行至江泫面前时,他才终于积攒了些力气,抬头一望——

恰一阵风起,吹开红云似的纱幔,也吹开了覆在新娘头顶的大红盖头。这只短短一瞬,江泫不曾看见那新娘的面容,只看见一双颇为熟悉的、清冷柔和的眼睛。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重重地栽倒下去。

襄城,城门口。

为避夜色侵扰,江子琢在城门口摆了一圈夜明珠,照明范围之内亮如白昼,让人心安不少。圈内的江氏弟子个个正襟危坐,打起十二分的警惕预防黑夜降临后的异动。

虽说已在城中呆了不少天,可在屋舍之外度过夜晚还是第一次,加上身后躺着同族的同伴,更需要集中精神,个个都沉默静坐,城门口气氛紧张、落针可闻。

江子琢亦在其中,身侧摆着两把剑,一把是他自己的本命剑,一把是江时砚的清消。他向江时砚提过很多次借清消用用,对方一直不同意,这次终于被他抓到了机会,立刻摆在了身边,盯着外头黑沉的夜色,神色颇有些跃跃欲试。

要是出来什么东西,就用清消把它斩了!

身后一位少年道:“那位……阿泫,怎么还没回来?”

虽然他和江泫不太熟,可也不太愿意直呼江泫的本名,于是借用了江时砚安上的昵称。

江子琢道:“他去找宿公子了。”

那少年道:“我知道。我问的是他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另一位少年附和道:“确实已经去了很久。许是遇到了危险,要不要去找他?”

“找也不是现在。”一人摇摇头道,“晚上太危险了。等到卯时日出,我们在分几个人去。”

正讨论如何找人,众人交谈起来,气氛热络了不少,不似此前那般紧绷。江子琢却突然提剑起身,拔剑对准了城门的方向。这仿佛一个信号,刹那间长剑出鞘声不绝于耳,纷纷起身挡在昏迷的同伴之前,将剑锋对准了朱红的城门。

然而,几息过后,城门却仍然没有响动。

众人不敢大意,没一个将剑放下的。数不清过了多久,城门微微一颤,缓缓地自动打开,开出一条可供两人通行的通道。城外更深露重,夜风带着潮气。这潮气之中似有一人缓步前行,片刻之后,一只白色的长靴踩进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之中。

江子琢道:“什么人?!”

那人不答,沉默前行。

走得越近,他身上能看清楚的地方就越来越多。身量稍矮,长靴走动间扬起的袍角是天青色的,看制式隐隐有些熟悉。再多的地方都看不清了,此人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黑纱斗笠,四周垂下宽大的黑纱,长至脚踝,将身形相貌都遮得严严实实。

那黑纱状似活物,其中隐有数道窥探的视线,看上一眼,便叫人心中不寒而栗。

眼见他没有止步的意思,还在继续逼近,江子琢凝眉喝道:“止步!你是何人?来此何意?”

那人被喝一声,原本近似无声的脚步停了下来。那黑纱斗笠本就诡异无比,斗笠下的人不言不语,瘆人之感更添三分。被江子琢喝停以后,他站在原地不动,缓缓转头,似乎正透过黑纱打量城门前的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躺在地面、闭目沉睡的人身上,缓声道:“衣姬,让他们都睡一觉。”

江子琢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听见过的、最奇特的声音。似有雾气缠绕,湿冷而不粘稠,飘渺不失诡谲,且无论是声线还是咬字,皆是轻言细语、柔软无害,无端让听者心中一跳,生出不详的心悸恐慌之感。只是不知为何,听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那人话音落下,周身的黑纱如同海浪涌动,诡笑着扬开一角。很快,众人原本紧紧执剑的手掌松开,手中长剑落地,发出铿然之响,剑落之后,身躯也应声倒地,昏迷不醒。

确定没人醒着了以后,乌序将斗笠从头顶上摘下来,道:“送到这里就好。回去吧,衣姬。”

斗篷的黑纱慢慢缠上乌序的手腕,触感冰凉,像是毒蛇吐信。乌序不为所动,垂眼静静看着它,等它这带有威胁示意的动作结束,他举起斗笠,向天空之中一扬。

夜色中,那顶黑纱斗笠化作一阵烟气消散。乌序向城中走去,途径某一户门口时,听见一声颤抖的、满含畏惧的声音道:“少、少爷,您回来了?”

乌序道:“嗯。”

第104章 一梦大千

再次醒来以后, 睁眼一片闷人的殷红。身躯似乎不太稳当,在顺着什么东西晃来晃去,耳边也吵闹得不行——好一会儿他才察觉过来, 自己坐在一顶喜轿里头。

轿夫的脚步很平稳,轿子颠簸的幅度不高, 四角的金铃与珠玉发出悦耳的清响, 在长街热烈至极的欢呼声中,仿佛一缕醒人神智的清风。

江泫现在状态不太好。他感觉很累, 从进入幻境之时便隐约察觉到的疲惫仿佛堆积到了某个限度,让他此时抬抬手都难。

是以, 他现在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只能正姿坐好, 一边积攒体力、一边透过红盖头下有限的视角打量周边。

身上穿的果然是喜服。红绸金线, 一针一线之下,得见金凤、鸳鸯戏,栩栩如生,华贵异常。头上不知顶了什么首饰, 总觉得重得很,比这一身喜服还要重。

但江泫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抿唇,顶着有些难以言喻的神色,在宽大喜服的遮掩之下四下按了按自己的胸膛——平的, 还是原来的身体。魂魄并没有被拉进新娘的身体里, 而是现在,他自己就变成了这个新娘。

这样一想,心中更是奇怪了。

这顶喜轿, 毫无疑问就是那位少爷接亲的喜轿,坐在轿中还隐隐能听见前头不紧不慢的马蹄声。问题就是, 为何突然之间自己会被拉到这喜轿之中来?莫非那人府中有宿淮双元神的线索,无面神出手相助,让自己少走几截弯路?

多想无益,江泫打算静观其变。

他现在手脚都不利索,要干什么打打杀杀或者逃跑的事情也不方便,不如做个一时的“新娘”,先想办法混进府中,找找与淮双有关的线索、查探清楚那少爷的真身再说。

喜轿一颠一颠,在不绝于耳的贺声之中缓步向前。

没来由的,江泫心想:这位少爷似乎颇得民心?在这幻境之中,他似乎就是众人心之所向,大婚之日,几乎全部的城民都涌上街道,夹道欢送,献上祝福。有人在拉彩炮、有人高声唱歌、有人干脆向花轿之中掷花——

红云一般朦胧的纱帘被凭空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一朵轻粉色的小花慢慢飘了进来。行进路线与方式十分诡异,明显不可能是被人掷进来的,更像是由灵力操控。

意识到这一点时,江泫的心中微微一紧。

这幻境之中应当都是凡民,何人能使用灵力?

花朵入轿,拉起纱幔的那束灵力一消,帘子又重新合拢了。唯剩那一朵犹带露水、我见犹怜的粉色小花,静静地悬浮在江泫膝前几寸,等待他伸手去取。

江泫迟疑片刻,伸手将它接了过来。入手之后立刻察觉到不对,翻过来一看,见其花茎被修得短短的,后面绑了一张小字条。

他正想翻过来看看,忽然听喜轿外一人奇怪道:“这位小姐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江泫动作一顿。

忘记了,这座喜轿的帘子是纱制的,外头能隐约看见动作。顶了别人的身份坐在喜轿里头,万事还是小心为上,不可露出端倪,被走在前头的人察觉。

于是他将动作幅度收了收,小心翼翼地去解绑在花后面的纸条。恰好,外面又有一人道:“叫什么小姐,那是咱们未来的少奶奶!少奶奶坐在喜轿里头还能看什么?一定是在看少爷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啊!”

江泫忍了又忍,好容易才将到了嘴边的叹气声咽下去。

这称呼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原本试图忽视这身喜服的镇定都差点破功,手中拈着那朵粉色小花,莫名觉得有点羞耻。

很快,他将心态调整过来,定了定神,用很小的动作幅度将绑在花后的纸条展开,透过大红盖头的缝隙,看见一行清隽的小字。

字条上写道:“姑娘,请莫慌张。少爷重病,前来接亲的并非本人,一切入府之后再详谈。若你想立刻回家,下喜轿时,请轻拍三下‘新郎’的手腕。”

江泫盯着手心的字条,将全部内容读完之后,心中荒谬之感油然而生。

且不说前面少爷的真假,单是换人接亲这一出,若是真正的新娘知晓,心中不知会有多难过。况且“立刻回家”是什么意思?结婚结到一半是还能走人的吗?这成的是什么亲?

况且此时真正的新娘早已不知道去哪儿了,坐在喜轿里头的是一位实打实的男人。江泫轻轻叹了声气,将纸条叠好攥进手中,另一只手托着小花。从进入喜轿以来,他一直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大红软垫上头。平常倒还好,现下身体异常疲惫,这个姿势坐久了,总觉得腿脚发麻,刚想悄悄调整一下姿势,就察觉到了一个异常之处。

他的脚腕,被什么东西绑在轿子上头了。

意识到这一点,江泫顿时福至心灵,明白了手中那张纸条上怪异内容的意思。

为什么能立刻放新娘回去?

只怕这场婚礼从来就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她是被生生绑上这座喜轿的。上了喜轿,被绑住双脚,要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为了提防她的异动,四四方方的喜轿被换成了垂纱软轿,透过红纱幔,外面的人能清楚地看见她的动作。若她想伸手去解脚上的绳子,就会立刻被呵止。

怪不得前方戴着黄金面的那位假少爷看起来诸多不快,原来是被临时拉来顶替的。至于传这张纸条的,应当也是府中人,只是颇有善心,见不得这样的事发生,才隔空传来一张字条,作提醒之用。

只是,这位少爷的府邸,江泫是必须去一趟的,而这位少爷本尊,江泫也必须见一见。很有可能,这座幻境是由他搭起来的,破除的关键就在他身上。

喜轿绕过长街,顺着人潮流向城中。到了城中,景象更是气派,大街小巷之上都挂满了红绸,沿街搭起高楼,数名女子凭栏而立,盈盈笑语之间,扬手撒下一泼纷纷扬扬的花瓣,与江泫掌心托着的小花同色,从天际飘然落地,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香雪。

轿顶上落了花,亦有几瓣飘上轿夫的肩头。踩着一地落红,众人在一座古朴华贵的府邸之前停了下来,正是未曾荒废的崔府。

江泫看不见外头的情况,听外头声浪趋于平缓,知道已经走出了主街。喜轿一停,知晓已经到了府外,收拢手掌将花朵握在手心,双手拢回袖中,一副静坐姿态。

有人掀开了轿边的红帘,探手进来。江泫余光瞥见一道冷冷的刀光,微微绷紧背脊,却听一道熟悉的温和声音道:“姑娘不要害怕。在下帮你把绳子解开。”

原来,那刀是用来割绳子的。可笑的是,刀柄上也绑着红绸,新娘脚上的桎梏仿佛和这遍天红绸一样,都是这场婚礼的不可或缺的一环。

只是,江泫此时没心情考虑这些。这声音他很熟悉,对方开口才说了几句话,他就立刻听出来了:是江时砚!

他就在崔府之中,现下似乎扮作结亲队中随行的小厮。

江时砚完全没想到轿内坐的人已经换了一位,一边保持着礼貌距离为江泫割开绑在脚上的绳子,一边低声道:“方才的纸条姑娘看了吗?”

江泫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暴露身份,江泫打算到了府内再说,现下不能露出破绽。

见他点头,江时砚松了口气,割开绑在他脚上的最后一根绳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不必害怕,按照纸条上说的那样做就好,我们会将你平安送回去的。”

我们?

江泫的第一反应是,宿淮双也在其中。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对方会以一个最让他意想不到的身份出现。

一支花杆挑开纱帘,轿外高亢的男声遥遥唱道:“下——轿——”

江泫撑着软垫,有些费劲地从软垫上站起来。说实话,坐了这许久,他现在脚已经差不多没知觉了,再加上一身喜服实在繁重,别说行走,连站立都十分困难。

轿外的江时砚似乎注意到了他的难处,从侧边绕去前方,低声道:“淮双,快扶一下!”

淮双?

江泫动作一顿,险些现在就直起腰来,撩起盖头看看宿淮双在哪。万幸的是他忍住了,不幸的是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拔高了一截,正要下喜轿时一脚踩中裙摆,以一个十分不体面的姿势向轿外跌去。

外面的人群一阵惊呼,厉风迎面来,吹开盖得松垮垮的盖头,让江泫短暂地看见了一直被阻挡的视野之外的景象。

宿淮双就站在他正前方,脸上带着一张黄金面,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江时砚站在他的右侧方,原本打算伸手来扶,好巧不巧见到了他藏在凌凌金饰之后的面容,登时神色大变,原本要来接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顿在了半空之中。

江泫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栽下去了,正想随手抓个什么自救一下,横空伸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整个抱进怀里。这个怀抱极紧,抱着他的手臂不知为何也颤抖不止,并且,一栽进那人怀中,头上的盖头立刻被严严实实地盖好了。

两人原本就站得离喜轿很近,身躯将众人的视线遮挡得干干净净,因此,看见江泫面容的,也仅有他们两人。

原本快要跌出喜轿时,围观众人一片兵荒马乱,见戴着黄金面的“少爷”上前稳稳接住了人,又是一阵热烈的喝彩,掌声雷动。

然而江时砚僵立在喝彩声中,面上神色极度惊愕,盯着跌入宿淮双怀里的新娘看了好一会儿,猛地将不可置信的视线转向宿淮双,道:“淮双,你、你……”

别人不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

方才红帘之下惊鸿一瞥,那人眉眼清冷、含霜覆雪,不是遥遥坐在九仙台上的伏宵君又是谁?!

原以为是恩重如山之师、心慕笔追之徒,不想其中一位,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江时砚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事情。心中只觉得震惊、无比震惊,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他一路疑心江泫的身份,但到底没有抓到破绽、不曾挑明,不能确认那到底是不是伏宵君。

面前站着的这一位,他更是不能确认到底是不是本尊。这襄城本就是一场幻梦,如何不能怀疑,穿着喜服的这位也是宿淮双梦中之人呢?

原本只是因为顶替了那少爷的身份,为了不露破绽必须临时来走这么一场原本就已经定下的婚礼,他死都想不到,最终从喜轿上头下来的,竟然是……

一只柔软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江时砚的手掌。清消在他耳边悄声道:“时砚,表情收一收。”

江时砚攥紧清消的手,片刻之后放开,竭力将震惊的神情敛好。在这梦中,清消有了人形,其余入死道之人的愿望也陆续实现。唯独宿淮双冷冷清清、毫无变化。江时砚几乎都要以为他是个天生冷情人了,却见此时少年张开双臂紧紧抱着怀中的红影,手臂隐隐有些颤抖,不可谓不惶恐、不可谓不珍惜,仿佛怀里抱的是一生之中最遥不可及的珍宝。

忽然之间,江时砚心中涌起几分酸涩之情。

无怪宿淮双这个反应。若他钟情之人是那一位……怎么可能呢?两人之间,多半没有结果。也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能以本心见上一见。

清消靠近宿淮双,轻轻耳语几句。宿淮双变化的神情掩在黄金面下,谁也不得窥见,江泫听见他凑近自己耳边,声音有几分紧张忐忑:“脚疼不疼?”

江泫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自己,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失重感凭空袭来,宿淮双另一只手抄过他的膝弯,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见此情状,围观之人更是激动不已,认为自己得见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纷纷涌上前来,企图沾沾喜气,却见“少爷”踏上两级台阶,回过身来,面具下的视线冷漠凌厉,似利剑出鞘,居高临下投来。

被他的视线一扫,原本打算一拥而上的城民都心中发怵,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宿淮双不再过多理会,抱着人向府内走,礼官在后头颤颤巍巍地追,一边追一边道:“少爷啊——!!老奴知道您急,但是不能就这么进去啊!!”

江泫两只手臂环着宿淮双的脖颈,正等着他把自己搬到安静的地方再揭开盖头表露身份,听见这声情真意切的急切呼喊、并且察觉到宿淮双真的因为这声呼喊停下脚步之后,心中懵了一下。

不能直接走?还有什么流程?

江泫从来没有成过亲,对这些流程一概不知。宿淮双也不知,但他停下脚步以后,垂下眼帘,沉默的视线落在怀里的人身上,片刻后,将江泫抱拢了些,极为小心地抵住他的额头。

他知晓,会如此安静地让他抱着走的,只会是这幻境之中的幻影。幻境来实现他的梦了,以这样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而真正的江泫此时一定还在环境之外,对他一直小心掩藏的心意一概不知。

不知道是最好的。偶尔让他做一做梦,就很满足了。

宿淮双道:“我们一起过去,好不好?”

这嗓音低低的,带着少年变声之后独有的磁性,悦耳至极,寄存着莫名的哀思、与迁就纵容的柔和。像是一条带着尖刺的细钩子,探进江泫的心中轻轻一钩,让他怔然之余,又没来由有点心慌。

他悄悄攥紧了喜服宽大的袖子,又反应过来,自己手中有一朵花,于是换了一只手,一边捏一边想:干什么?又不是有人真要成亲了。

淮双这样做,想来有他自己的理由。他独自一人在这幻境之中呆了这么多天,遭遇了什么、计划着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顺着他的计划走,并无什么不妥。

思及此,江泫又点了点头。

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其实是因为从来没被人这么抱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怕一张口,强作镇定的姿态就露了馅,所以无论宿淮双和他说什么,他都只点头、或者摇头,无论如何不肯出声。

一步过后,又一步。

新郎回过身,重新向门口走去。今日阳光很好,斑驳的光线映亮少年喜服之上的金线,似在流淌一般粲然生辉。金线之下是大红的喜服,色泽明艳、质地柔软,看不清制式,但江泫记得那对宽大长袖之中伸出来的、将自己稳稳接住的手。

宿淮双平日里总穿一身黑,然而江泫私底下觉得,他适合更明亮一些的颜色。无论是金是红、是黄是青,穿在宿淮双身上总是好看的,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见他穿黑色以外的衣饰,竟然是喜服。

少年抱着他的手很稳,比起那喜轿安稳许多,一下也不曾晃过。用的力气也不大,十分小心地搂着,就这么走到了大门前。慢慢的,江泫心中也安定下来。

见他一反桀骜不驯的常态,竟然老老实实地走回来了,礼官喜上眉梢,向门口的城民拱手道:“回来了,回来了,实在令人欢喜!按照襄陵的规矩,这方新人进门,是需要由新郎背着进去的。各位那边怎么说?可还有新俗?”

“有!”人群之中一豪爽的大汉高声道,“在危洲,取新娘子是要举着进的!”

众人一通哄笑,纷纷道:“举着怎么进?”

“从来没听过举着进的!按我说,咱们三行原的规矩就不错,简简单单,就这么手拉着手,一步一步一起走进去!意为:悲喜共进,白头偕老!”

此言一出,博得围观群众一阵猛烈的喝彩。

江泫心道:婚礼进行到一般随意改流程,实在是闻所未闻,这幻境之中的善人似乎来自九洲各地,混居在一起,着实民风开放。

礼官道:“好!那就走进去!”

于是示意宿淮双将人放下来,两人齐齐立于朱门之前。江泫正疑心自己能不能走得动,下地之时险之又险地扶了一把宿淮双的手臂,这才没有栽倒。到了这幻境之中,他是一点灵力都不能用了,原本极好的身体素质也似打水漂丢了一般,跪坐一路,腿便麻到根本不能行走。

这是入两重幻境的后遗症。

单是一重幻境,就需要极强的精神力支撑才不能迷失,现在又加了一层,压力与损耗可想而知。

他抓住宿淮双手臂时,宿淮双便伸出两只手,稳稳地扶住他。紧接着,在无人察觉之时,一道温和的灵力顺着少年的掌心慢慢淌入江泫的身体,细致地为他抹去如影随形的疲惫。江泫试着悄悄动了动脚,果然已经好了很多。

他心中暗自惊讶道:“淮双竟然已经恢复灵力了。”

江泫站稳以后,有好事者嘟囔道:“新娘子怎么这么高?”

的确高。就算除去顶上的金冠,也要比寻常女子高上许多。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见宿淮双冷飕飕的视线追了过来,登时闭嘴了。

江泫不曾察觉到这个小插曲,见盖头的缝隙底下伸来一只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因常年习剑,指掌之上生着一层老茧。他长得高,骨架大些,因此手掌也宽大,只看这一只手,已经完全不像是个少年了。

它的五指微张,是一个邀请的手势,就这么悬在江泫面前。然而,江泫总觉得那只手十分紧绷,不禁让他产生一种再不将手放上去,对方就会黯然收回的错觉。

当下不再思考,抬手覆上。

他的手掌之中还托着那朵粉扑扑的小花,此时双掌相贴,它便在其中,散出幽淡的清香。他们握着那朵花站定,宿淮双的手指收紧,试探性地抵住年长者的指缝,江泫察觉到了,纵容地张开了手掌。

他们十指相扣,在礼官的示意之下,一步一步迈过了门槛。锣鼓与唢呐乐起,听见这些,江泫走出一步,恍然之间,似乎真觉自己是在与谁成婚一般。

方才视野之内,铺地的是齐齐整整的、带着花纹的石砖。然而这次迈过门槛,这些石砖都变了一副模样,江泫瞧着,觉得有些像浮梅殿的前院。

果然,走了几步,迎面飘来一片殷红的梅花瓣。

一片之后,是第二片。

在他的视野之外,原有精致华贵的装潢排布都被抹去了,偌大的府院景色变成模糊的一团,然而二人每走出一步,周围就会变得清晰一些。走到院中的时,已能看出变换之景的原相——是一片梅院,一树又一树的红梅在雪地之中抽枝生长,仿佛雪原之中燃起的烈火,愈开愈明,愈长愈艳,恰似少年一颗明明心,风霜不息,永不变易。

府中仆侍宾客无不因其感到惊叹,不少妇人面露憧憬之色,似想探手折梅,又觉得唐突。

而江时砚伸手挽下一朵梅花,凝视片刻后,快步上前去,将二人手掌之中压着的那朵、他送字条时顺便送出去的粉色小花替换掉,又将两人的手掌覆拢,看着那一抹明艳似火的红色消失在二人掌心。

做完这件事以后,他转身离去,回到了檐下他本应该站的位置。

一名仆侍道:“小少爷,不再继续往前走了么?”

是一位慈祥妇人的声音,和蔼温厚,一如往常。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称宿淮双叫小少爷。她会因为同情宿淮双的遭遇,在深更半夜揣着饭食来到柴房外头,从窗户的缝隙递进去;也会在宿淮双遭受虐待、伤不得愈之时,从其余主人的房中偷偷取来丹药瓶。最后的最后,她因偷窃之罪被风氏处死。

现在,她就微笑着站在宿淮双身侧不远的地方,脸上皱起细细的笑纹。

宿淮双道:“就在这里吧。”

礼官顺他心意道:“极好!极好!”

他一扬手,院外喧天的锣鼓之声骤然一停。万籁俱静,众目睽睽,礼官喜笑展颜,扬声道:“一拜天地——!”

梅园之中的红影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檐下站着二人。都穿着布衣,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容很年轻,一个不苟言笑、一个笑意纯然,一双深黑瞳、一对湖绿眼。天造地设,唯此难寻。他们就这么看着院中之人,不说话,只是微笑。

宿淮双已经太久没见到过他们了。他抬眼凝视站在檐下、安静微笑的父母许久,忍住摘下脸上面具的冲动,深深地屈身一拜。

这一拜过后,他们的身影逐渐虚化,不过三息,就已经消失不见。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来,眼中映出一抹高挑的红影。盖头之下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再清楚不过了,然而,此时这人是什么表情,他却丝毫不敢去猜。这是幻境,眼前的人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影,既然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么只要他躬身拜了,面前的人也一定会拜的。

然而,半晌过去了,他却只敢执了江泫的手,讷讷地道:“你……你愿意么?”

明知这场婚礼只是临来的一场戏,听见宿淮双如此郑重的询问,江泫却还是顿了一顿,一时间脑海有些空白。然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开始自主行动,无比缓慢、却又无比平稳地躬下身去。

礼官扬声道:“礼成——!”

“祝新人,白头相守,用不再离——!”

静寂之后,锣鼓喧天而起。

第105章 七夕番外(上)-注意内容提要

从寅正时开始, 前院就吵闹得不行。宿淮双蜷缩在又冷又硬的床榻上,不知捱了几时几刻,一道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眉目慈顺的妇人在门外道:“小少爷,起床啦。”

宿淮双坐了起来, 将盖在身上那床薄薄的絮被掀开, 起身去开门。

虽然他在风氏之中不受待见,但终究也有本家嫡系的血脉, 一日三餐都和其余长辈平辈一起。且不论用膳时的规矩如何如何多、气氛如何如何冷凝,现在还远不到用早膳的时候, 叫他做什么?

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杜姨。

她的头发比寻常婢女稍短一些, 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发髻, 簪了一支素净的银钗。由于已经上了年纪,脸上细纹颇多,却不掩温善的面相,见他开门, 立刻笑了笑,像对待其他主人一样对他躬身行礼,道:“小少爷,我们走吧。”

宿淮双看了一眼外头昏暗的天色, 道:“去哪?”

杜姨道:“您忘了?前日和您说过的, 今日有宴席,您需要早些起来准备的。”

说是准备,无非就是好好梳起头发、穿一身贵气点的衣裳, 将他捯饬得姑且像个人样,坐在席中时, 不至于丢了风氏的脸。顺便在准备的时候,向他灌输一下此次赴宴宾客的名单与大致特征,以防需要他说话的时候认错人出糗。

其余小辈不需要经过这一道,原本往来的都是他们熟悉的,甚至对方家里还有相熟的玩伴,见面与长辈见过礼后,只知嘻嘻笑都好,因此现在都还在休息,只有宿淮双一人被叫起来,同女婢一道踩着深秋的寒风向礼官的住处去。

这个流程宿淮双经历过很多遍了,安安静静地跟在杜姨身后,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其实他有些冷,身上穿的衣服太单薄了。但是杜姨现下不能帮他些什么,说了也是为她徒添烦恼。但她现在已经注意到了也说不定,寻常去礼官那时,哪一次走得这么快过?

走得越快,受的寒便越少。

到了以后,又是一番熟悉的流程。先是净体净面,洗好的长发搭在椅背上头晾干,期间一动不能动,等待仆人将挂满长袍的架子推到面前,让他选择。

如此一看,确实有些少爷待遇。只是,宿淮双对此没有什么好感。

他原本长相就极好,好好打整一番后,更是让人移不开目光。只是常年沉默不语、漆黑的眼中寻不见什么善意,显得有些阴鸷冷漠,府中人见了,许是对平日作为心虚、许是别的什么,心中总不大痛快。

“这件吧。”他随意指了一件。

杜姨的目光转去,发现是一件深色衣袍,制式花纹极其简单,仅仅只是衣襟和长袖上头有几道银线绣成的纹路。她将那件衣裳从衣架上取下来仔细打量,道:“小少爷,这次也穿黑色?不穿些鲜亮点的颜色吗?”

宿淮双道:“黑色挺好的。”

不起眼、默默无闻。在这样的场合里,削弱自己存在感、不往那些人面前凑是最明智的选择。

晾干了头发,细细梳理好。礼官在一旁诵念今日来府的宾客,又分明哪些是凡尘的贵客、哪些是仙门的同道。宿淮双垂着眼帘心不在焉地记了个七七八八,又听礼官道:“有几位以往不曾来过的,是从三行原远道而来。江氏是三行原的司常之家,今日到访的是家主的弟弟江送,和府中的小殿下江泫。”

司常,乃是主宰一州事务的氏族之称。仙门不参与凡尘之事,因此每州的司常之家,都是凡人的氏族。然虽是凡人,主掌一方土地,受天道庇佑,也是凌驾于许多仙门小族之上的贵客。

这样的贵客到访,宴席持续的天数看来又要翻上一番。宿淮双只希望缩在角落里头平安度过,无事横生枝节,平平安安地回自己的破落小院。

锦衣上身,有点单薄。但他走了坐了这么久,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个温度,将双手拢在袖中,要跟着杜姨离开。杜姨却看了看他的衣裳,面露心疼之色。

无他,宿淮双实在太瘦了,这样的锦衣套在他身上,许多地方都空空地漏风。礼官不敢将腰身束得太紧,就这么让他出去了,杜姨赔笑道:“能否再为他添置一件冬衣?”

礼官道:“何出此言?其余的少爷、小姐,冬日穿衣都是这样的厚薄,你是想说,我等苛待他了吗?”

杜姨忙低头道:“不是……不是。”拉着宿淮双出去了。

其余少爷小姐也穿这样的厚薄不假,然而他们体内负有灵根,由老师启蒙,可以使用灵力,便可运心诀护身,在秋日也能穿着单衣凸显俊秀窈窕之姿。可宿淮双和他们怎么能一样?他没有灵力,这样的寒天,如何能穿着这样一件单衣赴宴?

她心中兀自着急,宿淮双却道:“三行原,是什么地方?”

杜姨愣了一下,短暂地将注意力转开了,努力搜罗着平日里从同僚那里听见的、对宿淮双所问之地的印象,道:“三行原,是和玉川一样的富饶之地。只有在三行原才能看见九洲的雪山,司常大人住的地方叫随京,听说和玉城一样大……”

她絮絮地说了许多司常江氏的事,比如现任司常如何贤良、如何将三行原治理得井井有条,宿淮双默不作声的听着,眼底隐隐有几分失落。

其实,他想问的是三行原的景致如何。风氏很小,却又很大,许多年来一成不变,枯燥得能把人逼疯。可是杜姨说得最多的,便是那一州的贵人司常,仿佛比起这些手握权力的氏族,再美的景致都不值一提。唯一有些颜色的,只有她口中潦草带过的雪山。

但他还是安静地听完了,听完以后,在心底打上一个和其余氏族一样的无聊标签。

宴席如常开始,宿淮双坐在长席的角落,偶然间抬眼,第一次见到那个“无聊氏族”的“无聊小辈。”

那人年纪和他差不多,十一二岁,穿了一身很贵的白衣裳,里头层层叠叠套着冬衣。滚银腰封上悬着玉佩与金穗,脚下蹬一双质地极好的鹿皮靴,身外套着一件宽大氅衣,领口处围着一圈雪白的绒毛。他半张脸都埋在绒领里头,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像是两枚冷玉,看起来极不好接近。

似乎名叫江泫。

他在前面走,家仆就在后面追,一直追到见礼落座,埋下头一脸苦相地道:“殿下,您走慢些,小心摔了。”

江泫道:“我好端端地走路,怎么会摔?”

家仆道:“您要是摔了,叫我怎么办呀。”

江泫这下侧过身去,又问道:“我为什么会摔?”

一旁同行入座的江送笑道:“他是心中担忧罢了。不要再问,惹得阿泫生气。”

后半句是对家仆说的,那人听了,俯首应是,果然不再问了。江泫回过身来,又对江送闷闷地道:“可我压根就不会摔,他为什么要担心?”

宿淮双心道:简直听不下去。一个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一个是被娇养长大到一点不通人情世故的……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把最后两个字想出来。

这场宴会的主角,无疑是新来的江氏。那边觥筹交错、歌舞不断,宿淮双所在的角落仿佛与世隔绝,冷清得不像是在宴中。坐在他旁边的同辈早因坐次排布诸多抱怨,刚吃过饭、到了可以自由走动的时间,立刻向自己父母那里跑去了,只是还没站住脚,又被推向江氏的席位那边,要奉命去与那位年幼的殿下结交。

宿淮双坐在软垫上默默吃饭。

这次来了新客,风氏的人顾及颜面,就不会像以往的家宴上一样想方设法刁难他、让他出丑。席上菜品也十足丰盛,是他为数不多能坐着好好吃饱的日子。多亏如今桌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那一家。

一般来说,席间是不可以走动的。但玉川有玉川的习俗,客人虽然有些不习惯,仍要端坐带笑,与前来搭话的人洽谈。

宿淮双不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将最后一口饭咽下去,把自己的碗筷摆好,又用绸绢将唇周擦拭干净,悄无声息地走后门离开,准备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饱食一顿,再一吹冷风,便不像早上那么冷了。总得来说,今日还不算太差。

但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宿淮双的脚步微微一顿。无他,现下他的院子里头,站着一位浑身雪白的不速之客。

是司常家的那位小殿下,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从宴席上头溜了出来,跑到自己的院子之中来了!

宿淮双看见他,心中十分不可置信。

那边围着那么多人,他是怎么偷偷跑出来的?跑去哪儿不好,还偏偏跑到自己的院子里头,来的时候看着便知金贵得很,走个路都担心被摔,要是在这出了什么事,自己的后果可想而知。

总之,一看见他,宿淮双原本略有起伏的心情跌回了原地。他本想直接将人叫回去,刚走了一步,又想起来不能用激烈的口吻,便站在院门口,用有点僵硬的语气道:“殿下在这里做什么?”

他突然出声,江泫似乎被吓了一跳。宿淮双看见他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迅速转过身来,道:“谁在那?”

看见是他,似乎有些意外。离席之后,这位殿下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活络了许多,一项非常明显的特征表露了出来:不怕生,且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一种莫名让人不能反驳的理直气壮。

他走到宿淮双面前,礼数周全地拱手一礼,道:“小公子好。请问府中正门怎么走?”

竟然直接问正门在哪,偷溜出府的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了。

宿淮双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半晌语调冷淡地道:“我不能告诉你正门在哪,但我可以带殿下回去。”

江泫呆了一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算盘被识破,将脸埋回毛茸茸的领子里头,颇为失落地道:“好吧。谢谢你。”

随后,他竟然老老实实地跟着宿淮双走了,一路上不吵不闹,让宿淮双心中多有改观。一路送到转角,宿淮双站定,道:“回去吧。”

江泫奇怪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偷偷离开,他们找不到你会担心的吧。”

除了不怕生,还有些奇怪的健谈、爱多管闲事。同自己统共才见过两面、连自己的脸都不太记得清楚,何来的关心?

宿淮双正想回绝,江泫却直接探手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一路走到了门口。见他站在外头,席中人俱是大惊,这才发现这位尊贵的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去,那位家仆哭丧着脸来迎,宿淮双将手腕挣出来,识趣地侧开一步。

看见门口江泫的惊愕目光之中,同样夹杂着几缕不善的眼神。多半是来自风氏的几位长辈,多半以为是他将这位殿下带了出去。

掌心空空,江泫回头看过来,神情有些异样。

宿淮双不再多看,将那些或嫌恶或异样的目光抛在身后,独自转身重新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但越是走,脑海中江泫异样的表情就越清晰,心中越发堵得慌。再加上方才吃得太饱,腹中积食,他打算趁四下无人,到府邸中的清净之处走走。

谁知路过某段靠近街边的游廊时,他不经意间转头一瞥,竟然在墙上看见一道熟悉的白影,登时心中狠狠一吓,体悟到了魂飞魄散之感。

方才他好端端送回去的那位殿下,此时竟然巴在墙头,准备往外翻!

宿淮双瞳孔一缩,立刻翻过游廊的扶手,向那堵墙边跑去。跑得太急,停下来的时候气息不稳,但他来不及把气喘匀,便抬起头对着墙顶人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如果说此前的语气还算得上礼貌,这次就是彻彻底底急了。宿淮双往后退几步,看着高高的墙顶,心中感到十分荒谬:这么高的墙,他怎么爬上去的?!

却见江泫回过身低头看他,彬彬有礼道:“你好。”

他其实已经知道宿淮双的名字了——回去的时候特意问了父亲。好歹也是高门望族,不可能一点心眼都没有,听见宿淮双姓氏的瞬间,就将他的身世猜了个七七八八。这姓氏在这府中想来十分敏感,最好还是不要叫;然而两人已经见过好几面了,再叫小公子,未免有些生疏。于是,只能称作“你”。

宿淮双道:“你下来。我送你回去。”

江泫却没有下来的意思,道:“抱歉。我不该拉你过去的。”

他有点心眼,但不全有。抖抖晃晃、撑起肚皮说,也只能说是有半个。心中方才领悟宿淮双在府中境遇不好,知道这是应该避开的尴尬话题,现在又直白地因为自己方才拉他过去、让他遭人冷眼而道歉,换成另一个人站在墙下,脸上必定又青又白,疑心他拿自己取笑。

宿淮双却没想这么多,道:“不是你的错。你快下来。”

他只想着赶紧把江泫弄下来。

江泫闻言,脸上竟然露出一个笑容。他待外人的冷脸,宿淮双是见过的。然而待亲人的笑脸,宿淮双却没有见过,此时突然出现在眼前,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缩了一缩,心中一跳。

“谢谢你。”江泫认认真真道,“但是我不能下去,我得出去给侧柏买东西。”

宿淮双道:“侧柏是谁?”

江泫道:“我的家仆。”

他一下反应过来了,就是入场时追在江泫后头走的那个。当时这位殿下嘟囔完最后一句就没再说话了,宿淮双原以为此事已经揭过,却不想他认真记在心里,此时要专门抽时间出来,为自己忽视了仆侍的担忧给对方买礼物赔罪。

一时间,宿淮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来不应该对此做出理会,好一会儿后,却开口问道:“你要给他买什么?”

江泫卡了一下,道:“不知道。出去再选吧。”

什么礼物要你亲自去买!

宿淮双握了握拳头,又退开几步,估摸着距离对他张开手臂道:“你往下跳吧。先跟我回去,真要买什么等宴会结束再说。”

江泫自己其实也知道,这样三番两次跑出来很失礼。只是风氏的宴会太无聊了,他一时没忍住,这会儿被宿淮双劝来劝去,总算愿意下去,遥遥道:“我能下来,你站开一点。”

宿淮双将信将疑地退开两步。却见那墙上白影松开双手,踩着墙壁轻轻一掠,无比平稳地落了地。迅捷无伦,神采飞扬。他这才察觉到,江泫虽然裹得严严实实,但偶尔招手示礼、或从行姿仪态来看,是一位很健康的孩子,和他自己截然不同。

只是他还没开口,江泫就自己朝他走过来了。脸上竟然还是笑容,道:“我从小便学武的,这是凡间的轻功,比起你们仙门的御剑术如何?如果学得好,就能够飞檐走——”

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他忽然走不动了似的,向地面栽倒下去。

宿淮双眼疾手快地上前接住他,鼻尖被他颈侧的毛领搔得发痒,感觉自己接住了一只雪白的团子。这团子伸出一只手勉强抓住他的手臂,道:“先、先把我放下来。”

宿淮双依言松了手,见江泫就穿着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衣服,双膝及地,在浅草地上跪坐下来,却是没有再走的打算了。

宿淮双隐隐察觉到有点不对,道:“你怎么了?”

江泫攥了攥自己的衣袖,神情又有些异样。但这异样很快被他压下来,用不甚在意的语气轻飘飘道:“我走不动了。你能去帮我叫一下侧柏吗?”

宿淮双心中有疑,打算在原地守着他,正巧遇见一位路过的婢女,托她去叫人。在等待的时间里头,江泫忽然道:“你过来一点,在我身边坐好。”宿淮双于是坐过去,两人的肩膀紧紧挨着,须臾,江泫开始动手解氅衣的系带,解开以后将宽大的氅衣抖了抖,费了一番力气将两个人都裹了起来。

宿淮双一边侧脸贴着毛茸茸的领子,一下愣住了。好一会儿后,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没来由的酸楚和慌乱,紧紧抓着那为他遮蔽寒风的大氅边缘,盯着地面涩然道:“你……”

江泫道:“之前拉你的时候,发现你的手很冷。”

他垂着眼帘,就坐在宿淮双身边絮絮道:“修仙的也会冷吗?我还以为,你们都不会觉得冷呢。我们那边有一座枯雪山,上头住了位仙人,仙人就不怕冷。”

宿淮双轻声道:“我没有灵力。”

江泫侧目看他,总觉得他和几个时辰以前有点不一样。像是将扎人的刺收回去了,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这种沉默是一层无害的保护壳。

不经意又戳到了不合适的点,江泫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实在很不会说话。他不知道怎么接话,侧柏又没来,只好伸出指尖去捏地面上的小草。互相沉默一会儿后,宿淮双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江泫道:“不是脚,是身体。我身体上有点……小疾,有时候会忽然动不了,也不知是什么病。”

宿淮双皱眉道:“动不了?”

江泫举起一只胳膊,又卸去力道让它自然垂下去,一边演示一边向他解释道:“就像这样,忽然动不了,我没法控制。方才就是这样,腿忽然没力气了,若不是你扶我一把,我就要扑在地上了。”

宿淮双猛地回想起之前侧拍愁眉苦脸地追着江泫让他走慢点别摔着时的情景,在此时此刻终于明白过来原因。而江泫三番两次反问,想来是并不喜欢被这样小心地看护着,然而在某些时候、比如现在,他又必须接受这样的看顾。

一阵踌躇。因着不知道该不该问,宿淮双不自觉也和旁边的人一样伸出手捏草捏着玩。最终他还是没忍住,低声道:“……能治好吗?”

江泫道:“治不好。医师说,我活不过十五岁。”

宿淮双猛地将草尖拽断一截。

江泫看了一眼,唇角一弯,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把可怜的草叶从他手底下解救出来,又将他的手塞回大氅里头裹严实了,道:“当个笑话听听就得了。我可是江泫,如何会死呢?”

宿淮双一怔,氅衣下的手掌慢慢攥紧了。他也不知道此时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应该想什么,回过神来之前,已经垂首坐正,大氅之下右手覆上江泫左手的手背,将那只比他稍小一些的手掌握住。

他似乎是想安慰他的,可话临到嘴边,走廊下头就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一顿之后,宿淮双将手松开了,从那件温暖的氅衣底下钻出来,又忙里偷闲替他把系带系好,刚刚放下手,侧柏就猛地从廊下扑出来,嘶声喊道:“殿下——!!”

江泫道:“侧柏,我没事。”

江送也从廊下走出来,这次脸上没有笑容了。江泫还是有点怵他,低下头不说话。

后面来的便是风氏的长辈,见宿淮双跪在江泫身边,齐齐变了脸色。江泫抬头看了一眼,垂着脑袋悄悄伸手扯了一下江送的衣角。

“……”顿了顿,江送温声对宿淮双道:“多谢小友照顾阿泫。深秋霜寒,快站起来吧。”

这便替宿淮双解了围。等侧柏把江泫背起来,江送对主家略略一拜,道:“阿泫身体不适,今夜便不能留宿了,须得赶紧回三行原去。”之后便是一箩筐的官话、一阵逢迎,宿淮双倒也没听见什么,只听出一个意思:

江泫他们要走了。

第106章 七夕番外(下)

“我不走。”江泫道, “我想在这儿多呆几天。”

江送道:“你呆在这里做什么?你的腿还能走吗?今日先在玉城留宿一天,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回三行原。”

江泫有点不高兴, 坐在床榻边上垂着头不说话。见他这副神情,江送又有点心软, 片刻之后还是叹了口气, 走到他身边坐下。

“阿泫乖。你的病不宜再拖,你若不想回三行原, 我们就提前启程,从玉川绕去危洲, 到药王谷中去。”

江泫垂着眼帘, 指尖轻轻捏了捏膝盖上的衣物, 半晌才道:“药王谷的人, 就能治得好我么?”

身侧江送的脸上,蓦地闪现一抹痛色。

从小到大,三行原的司常府为了江泫的病,从九州各方请了无数的医师, 可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他是什么病,自然也就不敢贸然用药,一旦发作,只能卧床静养, 直到过一段时间他自己好转为止。

唯一让江送看到希望的一次, 也是江泫病得最重的一次。那次他高烧不退、浑身没有一处是动得了的,起初是在吃饭的时候忽然从椅子上跌下来,而后便是长达数日的昏厥, 几乎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司常府中医师战战兢兢用药给他吊着命,江送的哥哥、三行原的司常亲自带人去了一趟极北之地的枯雪山, 带回来山上银发的仙人。

仙人不过站在江泫床前看了一眼,便看出了症结。

“命相极好,命数却不好。”他淡淡道,“他活不过十五岁,药石无医。”

江泫的母亲守在床前一听,差点晕厥过去。江送神色同样不好,勉力道:“请问仙人,可有补救之法?”

仙人道:“天命如此。”

他临走之前,向着床榻轻轻扬了一下拂尘。而后江泫转醒,身上的病症奇迹般的消失了;此后无论江送夫妇再如何去求,也不曾再见到那仙人踪影。思来想去,探听到危洲有一处药王谷,其中住着一支仙门氏族,颇有济世之心,打算携江泫前往。

只是药王谷开谷闭谷皆有固定时间,此时并不在迎人入谷的时间之内,如此说辞,只是为了安慰江泫罢了。

江泫却道:“之前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吧。再在玉城多留一段时间,好不好?万一我的腿明天就好了呢?”

江送是在拗不过他。父子俩在房中辩驳一阵,最终以江泫的胜利结束,江氏的人果真在玉城留下来了。只是不住在风氏里头,而是包下一处僻静的别苑,收拾收拾进去小住了一段时间。

许是上天听见了江泫心中的祈求,这次他仅仅是在床上躺了三天,腿上的病症便过去了。平日发作动辄半月起步,这次竟然这么快!

他心中高兴,从床榻上爬起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宿淮双。

那日走得匆忙,还不知道宿淮双怎么样了。他对风氏的印象实在说不上好,只觉得个个都人面兽心,只有表上蒙着那层皮还算光鲜亮丽。风氏里头唯一一个好人,大概就只有宿淮双了。

当时他坐在人群里头无聊得很,眼睛四处乱瞟,将这些长着奇怪眼睛的氏族从头到尾看了个遍。长辈谈笑的谈笑、小辈嬉闹的嬉闹,不乏有别家可劲儿往江泫面前凑的,他冷着脸愣是一个都没理。

只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头,什么都不干,只管埋头苦吃,许久没好好吃过饭了似的。

长得也很好看,起码比其他人都顺眼得多,如果有机会,江泫准备去和他打个招呼,但是在这之前,他得先把自己该办的事情办了。

溜出宴会并不费劲,凭着江泫无数次从戒备森严的司常府里偷溜出来的经验,出个风府简直是易如反掌。

只不过这易如反掌指之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阻碍,那就是他不认识路。

第一次跑出去,跑到一个颇为破旧的院子里头。他是想去找正门的位置的,试试自己能不能堂而皇之地从大门口出去,谁知出师未捷,被那位埋头吃饭的同龄人抓了个正着。

当时不知道他的名字,江泫便在心中悄悄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黑。

从宴会拥挤喧闹的气氛里出来之后,他第一次好好看见了这位小黑的长相。不可否认的是好看、江泫很少看见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只是看起来真的很瘦,眼睛的瞳色和他们不一样,如宣纸之上的点墨,浓稠得让人看不清其中蕴藏的情绪。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院门口,不知看了他多久。

此后的事情便也如常发展,知道江泫抓住那只冰冷细瘦的手腕。他想,当时他露出的表情一定不是很合适,因为和他对视的瞬间,小黑的眼神微微躲闪开了。

啊,要道歉的,要好好道歉。于是,他向江送询问了对方的名字,打算抽个时间去见一见他。但江泫仍然是打算先出府的,先是去正门碰了碰运气,未果,又想到屡试不爽的那一招——翻墙。

不巧,这次翻墙又被同一个人抓住了。而现在,江泫留了一张字条以后偷摸跑出别苑,准备再翻第二次,这次是从外面往墙上翻。

他多少察觉到,那天那座破旧的院子,应当就是宿淮双的住处。算得上是整个风氏最角落里、最偏僻的地方了,稍不注意就就会被遗忘,正适合江泫悄摸见人。墙是爬了,但是还是不要进去为好。上次他是客人,这次却不是,如果宿淮双不同意,他是不会跳进他的院子里头的。

翻墙的过程顺遂无比,无人发现,安静如常。江泫心中感叹了一下风氏的墙都这么干净——随后半截身体在墙外、头和手臂都探进墙里头,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扒着墙面,冲着院内小声喊道:“淮双!”

不应。

他又叫了第二声,这下,院中房子的房门慢慢打开了一个缝隙。里头走出来穿着一身素色旧衣的宿淮双,一抬头,就看见了趴在墙头眼巴巴看着他的江泫,登时神色大变,道:“你怎么在这!”

江泫道:“我腿好了,我来找你了。”

宿淮双神色变了又变,半晌才道:“……不是这么找的。”

他上前几步,走到墙下面,仍然像上次那样对着江泫张开手臂,道:“你先下来再说,一会儿被人看见了。”

实际上,江泫是想自己跳下去的。他也确实能跳下去。

然而,有人在下头张开手臂接他,他原本还算坚定的心慢慢动摇起来。一边觉得宿淮双这么瘦,怕自己从墙头跳下去将他扑散架了,一边又在心中犹豫,害怕自己这一跳下去以后,忽然之间又走不了路。那感觉实在不好受。

踌躇许久,江泫慢慢爬上墙去,对宿淮双道:“……我要下来了。”

宿淮双道:“跳吧。”

于是江泫闭着眼睛往下跳。

一对细削的手臂接住了他,宿淮双被他扑得倒退三步,险些跌坐下去,最后还是稳住了,把江泫放了下来,看着他在院中站稳了,才道:“你找我做什么?”

江泫道:“也没什么……就是想来找你。”

此乃谎言,他其实是想来看看宿淮双有没有因为那天的事情被苛待。现下看人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顿时松了口气,也不管宿淮双因为他这句话露出的愕然目光,拉着人就向屋子里头走。

不出所料,今日宿淮双的手还是冷的。并且,他似乎不是很愿意被他拉进去,脚步颇有些抵触之意,边走边道:“你先别……”

但他说得晚了,江泫已经打开了他的房门。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间异常简陋的小屋。因着是风氏府内的旧院,外型不算难看,雕花门栏、折纸窗都是有的,然而内里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简单的来说,除了一张硬板床榻、一套很旧的寝具,和一张木桌、一只木凳,其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想到江泫就这么进去了,宿淮双站在门口,脸上神情有些晦暗不明。平心而论,他是不想让江泫看见这些的,但他此时已经看见了——房中只有一只木凳,两人连像样的坐处都没有。

江泫也完全没想到,他在这府中境遇居然如此潦倒凄惨,心中有些复杂难言,但更多的是生气。他脸上藏不住表情,生气的时候脸色立刻就冷下来了,知道这神情不能给宿淮双看见,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回过身面色如常地对宿淮双道:“我们走。”

宿淮双道:“去哪儿?”

江泫道:“陪我出去,去给侧柏买东西。我腿一好就来看你了,忘了侧柏了。”

宿淮双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却道:“未经允许,我不能离府。再回来,就不是一顿责骂那么简单了。”

江泫嗒嗒几步跑向他,道:“那就不回来了,我带你回我家!反正他们都不在乎你,悄悄走了也没什么,总不可能找到三行原来吧?”

宿淮双仍是十分犹豫。江泫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过来,他愿意继续留在这里,一定还有别的理由。这个理由是宿淮双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知道。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早就走了。

饶是如此,江泫仍然觉得有点不甘心。他忿忿道:“太可恶了!”

宿淮双以为江泫是在说他,垂下眼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之后,江泫自己翻墙走了,宿淮双站在墙下看他离开,知晓他或许不会再回来,垂头重新推开了房门。

谁知,第二天晚上,门外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道:“淮双,淮双。”

宿淮双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几步走到门口,将门拉开。屋子里头没有灯,阴惨惨的,只有廊外的地面上铺着流水一般的月光,映亮廊下一个雪白的身影。江泫就蹲在走廊边上,听见响动回过身来,手里捧着一只堇色的锦袋,小小一只,装得鼓鼓囊囊。

见他愿意开门,江泫心中高兴,捧着手里的袋子站起来道:“你看!”

宿淮双站在阴影里头,神色不太明晰,片刻后,他走了出来,将视线投向江泫手中的那只袋子。

江泫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用乾坤袋装来的。这是父亲托人从那些散修手里头买来的,只要有口令,没有灵力也能开。”

他这就准备拉着宿淮双进去,临跨过门槛之前,江泫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小声问道:“……我可以进去吧?”

他笃定宿淮双会放他进去,因此虽然是询问,却也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在。果然,宿淮双败下阵来,道:“可以。”

江泫高高兴兴地进去了。屋里实在太黑了,进了门往里头走几步,就什么都看不见。江泫又几步退回来,走到窗边打算把窗户打开,黑暗中宿淮双温度很低的手探过来,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把江泫的手挪开了。

紧接着,他以不会发出声音的力道将窗户打开,又将门卡好大开着,房中顿时敞亮了许多。

这下能看见了,江泫估摸着走到他床榻边的位置,拉开乾坤袋的绳子,低声念了几句口令,紧接着将乾坤袋摆上宿淮双的床榻,伸手进去开始摸东西。

第一次,他摸出来一个金丝软枕。

第二次,他十分吃力地用双手拖出来一床厚厚的棉被。

第三次,他往地上放了一盏灯。

什么乌木小案几、竹席、几套质地柔软的冬衣、前日赴宴时与他穿的那件相似制式的黑色大氅,慢慢的,杂七杂八的物件堆满了床榻,榻上放不下了,他就小心地放上地面。

宿淮双原本是站在一边旁观的,途中察觉出不对,上前将乾坤袋按住,道:“你……你怎么带这么多?”

江泫道:“白天我让侧柏买的,都是新的。”

宿淮双道:“我知道是新的。但是留在这里不好……你都带回去。”

江泫原本正在兴头上,听了这句话,手中的动作忽然顿了顿,抓着乾坤袋的手也慢慢松开了。他抿了抿唇,将心里头漫上来的失落压下去,道:“你不喜欢吗?”

黑暗之中,宿淮双紧紧攥住了手底下能攥住的东西。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抓的到底是乾坤袋、还是乾坤袋上江泫覆着的手,只知道自己心跳乱得很,没等对方话音落下就立刻开口解释道:“不是的,我喜欢!”

说完这句,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只是放在这里……没用的。”他低声道,“过不了,就会没有的。”

江泫立刻明白过来,这个“没有了”的意思。跋扈的兄姊来抢砸也好、恶仆来偷来窃也好,总之,这些东西在他房间里头存活不了多长时间。他托侧柏去买、并且将这些东西带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如今才反应过来,讷然道:“我把乾坤袋也留在这里……”

说了两句,他忽然自暴自弃似的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回三行原吧。”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笑。江泫也知道这不可能,垂下头捏了捏乾坤袋的边边角角,觉得带都带来了,还是不能带回去,于是徒劳地将手伸进去掏掏。

半晌,掏出来一只漆木食盒。呆了一下,这才感觉到饿,一边开食盒、一边在心中道:“谢谢侧柏。”

白天带着侧柏跑东跑西,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侧柏担心他饿了,在收拾物件的时候,往里头放了一只食盒,里头装着合江泫口味的糕点,让他在外头垫垫肚子——不过想起来他是费了如何大的心力才说服守在门口寸步不离的侧柏让他出去以后,江泫又撇了一下嘴。

“来吃点东西。”江泫道,“有点饿了。”

宿淮双配合地坐近了些,道:“这是什么?”

江泫摸黑捻起来一个,对着漆黑的夜色看了看,喜道:“萃心黄乳糕!”

这是玉城之中时兴的糕点,风氏自己也能做,设宴时少不了它。宿淮双不怎么爱吃,觉得甜的发腻,然而旁边的江泫递过来一个,他照常接了,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味道还是没变,甜得发腻。

江泫坐在他旁边啃点心,啃着啃着忽然道:“真好啊。”

宿淮双道:“……什么?”

江泫黑漆漆的地面,道:“和你待在一起真好。”

他的声音很清很淡,喜时略柔,轻轻落在空气中,像一阵随时能被挥散的风。

宿淮双捏着手里的点心,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明明唇齿之间都是甜味,此时却莫名觉得发涩,胡乱嚼了两下咽下去,才道:“有什么好的……”

江泫又给他递了一个,自己咬了一个,道:“很好。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好了。”

宿淮双道:“当时你前面很多人。”

口中有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江泫吃完了一口,才接着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嗯……大概是……缘分?”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没有具体经历过,因此不能明白它的真正含义。只是,虽然不明白,房内还是忽然默了默,一阵抓心挠肺的赧然在空气之中蔓延开来。

江泫忽然一口将那黄乳糕塞进嘴里,胡乱道:“我瞎说的,你当没听见就行!”

宿淮双的手指一紧,正想开口说话,江泫却一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残留的糕点屑,强作镇定道:“我走了。”

便向门口奔去。

自那以后,在离开玉城之前,江泫几乎每天都来。他躲开侧柏的身法越发精湛,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白天老老实实地作卧床养病状,晚上就带着各种小物件往风氏的院子里头翻。

他与宿淮双之间越来越熟络,两人曾一起坐在院子里头数星星、一起挤在一个被窝里头说话,偶尔宿淮双也会松口陪他翻出府外到处逛逛,看灿若流火的夜灯、看河中飘摇的金红星星,看楼宇之间搭起的红桥,在某个雨夜里头一起被困在屋檐底下,一人手里握着一只白玉馒头。

玉城没有宵禁,夜市常常开到寅时初才收摊,如果碰上下雨天,则会收得更快一些。

大雨会冲熄玉城的灯火,也会冲熄长街上的人烟。原本热闹的街市慢慢冷清下来,江泫和宿淮双坐在一起,在目送最后一个小贩顶着大雨推车回家后,忽然道:“我要走了。”

宿淮双道:“……什么?”

江泫回过头来,认真地凝视宿淮双蒙在冷清夜色之中的侧脸。街上灯灭得七七八八了,唯有他们坐的这一家门前,挂着两只暖莹莹的灯笼,洒下温和的光泽。

宿淮双坐在灯下,额前的碎发在面上铺下细细的剪影,神色有些发怔。江泫又道:“我要离开玉城了。”

他其实想宿淮双回头问问他接下来要去哪。这样,他们就还能再说一会儿话。

对方也确如他料想那般回过头来,道:“离开玉城以后,回三行原吗?”

江泫摇了摇头。

“去药王谷。”他捏捏手中受了雨气冷掉的漫头,“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病。”

宿淮双默然片刻。他不擅长面对离别,如同他不擅长面对或接受他人的好意。如此呆坐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想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让这次分别少些遗憾,抬眼瞥见天上渐小的雨势,忽然站起身,掀开衣袍背对着江泫矮下身去。

江泫略微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听宿淮双道:“上来吧。走了这么久,腿一定酸了。”

其实不酸的。只要病不发作,走路就没问题的。

然而,江泫自己也没想到,他几乎在听到宿淮双话语的瞬间,就站起身来向他背上扑去。他的双手环过宿淮双的脖子,宿淮双两手抄起他的膝弯,把人背起来,轻轻颠了颠、直到背稳了,才道:“兜帽戴好。”

江泫把斗篷上的兜帽拉到头顶,还拉出很长一截,像初次见面时一同遮风的大氅那样,也为他挡住了雨。

天边薄雨绵绵,路边人影稀疏。两个人都没有打伞,靠这么一件斗篷罩着,从原本冷清的街市一路走到江氏暂居的别苑外头。走到檐下,宿淮双小心地把江泫放下来,又扯了扯他的斗篷、细致地理好,轻声道:“回去吧。”

江泫往门口挪了一步。挪了不到一息,他又把脚撤回来,快步上前来,给了宿淮双一个紧紧的拥抱。他将脸埋在宿淮双的衣服里,声音闷闷地道:“我还会来玉城的。等我治好了病就来看你。”

宿淮双抬起手,动作有些生涩地摸摸他的后脑勺道:“我等你。”

“还有……”

“和你待一起……很开心。”

第107章 隔岸观火22

江泫静静坐在床榻边, 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间的门口。随后便是门扇被推开的吱呀声响,那人迈进房间之后, 却忽然不动了。

有人在外头么?

江泫的心中微微警惕起来。

既如此,等淮双过来再说。

他等得并不久, 宿淮双在门口静立片刻, 慢慢向这边走了过来。然而在江泫听来,他的脚步莫名有些不得章法, 一步一步踩在房中的软毯上头,有些滞涩、有些忐忑。

狭窄的视野里头迈进来一双金红色的长靴, 靴头的金丝绣线在灯火下闪着莹莹金光。

看见这点金光, 江泫忽然想起来, 现在宿淮双穿在身上的这身喜服上头, 也有很多金线。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一定很好看吧?

因为不太清楚外头的情况,江泫没有贸然出声。他不知道的是,宿淮双并非是在戒备、或者处理什么, 而是就站在他面前两步之遥,垂着眼帘凝视他,视线专注,瞳底沉着浅浅的金色涟漪。

平日里锋锐的眉眼软化, 在这样旖旎的灯火下头, 透出心旌摇曳的温柔。

他就这么站在江泫面前好一会儿,才抿紧唇,鼓起勇气伸手去拿摆在桌上、用来挑起盖头的花杆。光是这个动作就已经将他做的心理准备都耗光了, 宿淮双握紧手中的花杆,另一只手按上自己的胸膛, 企图将泛滥的慌张与绵针一般的忐忑之意压下去。

只挑个盖头,看一看脸就好了。

他对自己道。

再做下去,就太僭越了,太冒犯了。

他执着那支花杆,慢慢向坐在床边的红影走去。谁知,才走到一半,坐在床边的人居然自己抬起手,一把将那盖头掀上去了!

霎时间,宿淮双的脚步呆在了原地。

江泫早就仔细听了半晌,知道房外没人。为了保险,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人偷听之后,直接探手将面前遮挡视线的盖头掀开,一抬眼,就看见了呆站在不远处的宿淮双。

此前长街之上那一眼,不过是匆匆一瞥,现在浮现在面前的,才是这位少年新郎摘下黄金面之后的全貌。

且不说那一身浮金映红的喜服、少年挺拔周正的身姿,单单一张柔情栖歇的面容,就足以让人移不开目光。至今日,江泫此前目盲时为他在眉心化开的那道形似梅瓣的灵旨更是点睛之笔,压在额中,更添几分颜色。

长发被金冠束高,发间也簪这几枚流光溢彩的金花。金花下头穿着红线,一缕一缕绕进少年乌黑的长发之中,一同被束进发冠、勾着金饰垂在身后,随步履飘摇,灵动至极、美观至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现下宿淮双的神情有点呆滞。

仿佛是碰见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呆站在原地,也不出声、也不走动,仿佛宕机了一般。

江泫原本还想去拆头上垂着华帘、重似千斤的发冠,见此情状,不禁开口道:“怎么了?”

他一说话,仿佛给了宿淮双当头一棒,直接将他给敲醒了。他立刻将手中的花杆扔得老远,脱口便道:“……师尊!”

还好,还是正常的,没傻。

江泫的心慢慢落了回去,抬手去拆头上的金冠。他并非宿淮双,现在并不能切身体会到少年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的恐慌,只觉得面前的金帘子十分碍事,几下都险些缠死他的手腕,道:“……来把这个拆下来。”

几乎话音刚落,宿淮双就冲到了他面前,动手三两下将金冠取下来放到一边,一撩衣摆在江泫面前跪了下来。

房中地面原是有软垫的,可宿淮双这一下,也跪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力道多大可想而知。江泫愣了一下,道:“你……”

却见面前人死死地将头垂下去,声音颤抖道:“请师尊责罚。”

江泫莫名道:“罚你什么?”

宿淮双双拳紧握,几乎将掌心攥出血来。

巨大的恐慌袭击了他,让他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这辈子从未碰上过让他如此慌乱的事情,心中六神无主,只知面前坐的这个是货真价实的江泫而非幻影,而自己拉着他走过这么一场婚礼,做了这诸多僭越之事、说了诸多僭越的话,每一件、每一句,都绝不是一个徒弟应当对自己师尊做的。

“您要如何责罚……淮双都好……”他涩声道,“只是请求师尊,不要赶我走。我 、弟子、弟子并非是……”

如此一说,江泫便明白过来。他叹了口气,弯腰将宿淮双握得死紧的手捡起来,一点一点试图掰松他的手指,道:“松手……掐出血了。我不罚你。不赶你走。”

宿淮双却不松手。

江泫在这幻境之中原本就如同套了两层枷锁,宿淮双却已恢复灵力,江泫自然不可能掰得动他。如此奋斗了三两下,江泫冷声道:“你再不松开,为师才要生气。”

话音未落,原本攥得死死的手掌一下就松开了。宿淮双抬起头来,江泫看见了一双满是恐慌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少年的瞳仁都在微微颤抖。

只这一眼,宿淮双又将头垂了下去。

江泫自然不可能生气,视线落在他犹带血痕的掌心,牵起一只拉好,指尖轻轻抚过那些伤痕的边缘。手臂一抬高,喜服的袖子便滑落下去,江泫余光瞥见一道纤细的白影,视线一转,见宿淮双的手腕上系着一截细细的白绫,正是此前自己削给他用来束发的那条。

他竟然还留着它,还将它缠在手腕上。

江泫心中蔓起一点奇异的情绪。他轻轻捏了捏宿淮双紧绷的手腕,道:“时砚同我说过,只是临来的一场戏。我既然同意陪你一道演下去,又何来生气责罚一说?”

宿淮双的肩膀慢慢松垮下去。他低着头,江泫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少年听了这话,膝行几步慢慢靠近了他,将手试探性地放上了他的膝头。

江泫没有拒绝。宿淮双于是轻轻将额头抵在自己手背上,用这样卑微的姿态哑声道:“……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他是真的怕了,一想到若江泫得知了他心中卑劣的心思、将他逐出师门永不再见时的场景,便觉得无法呼吸,连对江泫与他最后那一拜只是逢场作戏的失落都来不及感受。

得寸进尺了,宿淮双。

不该这样做的,明明一直在暗中守着、看着就好了。他是你的师尊,是这天下你最崇敬、最仰慕、最珍惜的人。暗自肖想也就罢了,你如何敢在已经看见他面容的情况下还将他抱进府中、让他陪你走这么一场?

再也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贪心不会有好下场的,若惹得师尊厌了——

……

头顶上落下来一只手。

江泫十分熟练地拍拍他的发顶,道:“听话,你先起来。”

他总觉得,不能再让宿淮双这样跪着了,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得让他先站起来,好好地、冷静地同自己说话。

于是,拍完发顶,他又伸手捧住宿淮双的脸颊,托着他抬起头来,温声道:“去拿个凳子来。”然而,抬头的瞬间,他看见少年沾着水气的、潮湿的眼睫。

宿淮双抿唇,慢慢从地面上站起来,听话地从桌前拿了一只凳子。

江泫又道:“坐下,坐好。”

宿淮双在凳子上垂头坐好。

江泫道:“接下来我说的话,每一个你都要记好,并且要时时想起来。你听着——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生气。若是做错了事情,我罚虽罚了,但永不会赶你走。你何时见我真的对你生过气?这次也是一样。”

“不要赶你走,这话你从十二岁说到十七岁。你既说了,我便再回答最后一次。”

“我永不会赶你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无论日后碰上怎样的事情,我都是要陪你走的。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也好、妖神夔听的觊觎也罢,江泫都会待在宿淮双的身边——

最初原本只是为了任务将他收下,慢慢的似乎就变了质。起码,江泫是真心想陪着他的,不想见他哭、不想见他姿态如此卑微,最好他能提着送生一直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天地间,无论要去干什么事,自己都在他身后。

“所以别哭了。”他用呢喃似的声音轻轻斥道,“这么大了还哭,像什么样子?”

少年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覆上江泫伸来擦拭他眼下泪意的指尖。随后将侧脸埋入掌心,慢慢收拢,像拢着一缕明光。

从房中出来以后,江泫和宿淮双都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这次进来,江泫连身上仅有的乾坤袋都丢了,于是问宿淮双借了一套衣服——黑色的硬质长衣,袖口窄窄、腰封很紧,行动起来极其轻便,和江泫平日里穿的软袍完全不一样。

刚换上的时候,他趁宿淮双不注意拉拉扯扯几下衣服,总觉得十分不习惯。换好衣服临出门了,宿淮双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江泫闻声止步,见宿淮双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师尊,要不要……变回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了本相。变自然是要变的,只是现下没有灵力,需要借宿淮双之手,于是拉过少年的手,在自己面上画了三下,念了几句灵诀,灵光一闪,江泫蓦地感觉自己的身高矮下去一截,而面前宿淮双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奇怪。

江泫道:“怎么了?”

宿淮双道:“好像不是这张脸。”

江泫卡了一下,回身几步走到铜镜前头,举起镜子一照,又立刻将它扣了回去。

这是江少主的脸啊!!

骤然看见这张脸,江泫感觉非常奇怪,又拉着宿淮双尝试了一次,再照之时,总算成功变回了之前那张。将镜子放回去之后,江泫道:“你是怎么恢复灵力的?”

见宿淮双有解释的意向,又补充道:“先去找时砚,边走边说。”

两人在夜中的走廊底下潜行,找到江时砚之前,宿淮双也简要讲述了待在幻境这几天内发生的事情。

被拉入门后,宿淮双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以后四处小心探查,察觉到自己进入了幻境,于是开始寻找幻境的核心。

和在生境的江泫一样,他第一次便将目标瞄准了襄城中最为繁华的崔府,潜入崔府途中正巧碰见变成崔府小厮的江时砚,和拥有人身的清消。

得知那位少爷就在府中,且是这府中最大的主事人,几人打算寻机劫持。正巧几日后是他大婚的日子、新娘还是强娶的,宿淮双打算让清消半途入轿扮作新娘,遭到了江时砚的坚决反对。

大婚前天晚上,江时砚带着清消悄悄潜入后院,趁着少爷屏退下人试衣的时候将他五花大绑了带出崔府。

只是,既然这幻境由他而生,他自然也身负灵力,不是那么好制服的,中间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

江泫道:“什么岔子?”

江时砚道:“呃……恐怕不便多说。不过,阿泫是怎么进来的?你不是入的生道吗?”

江泫道:“……我也不便多说。”

沉默一阵,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了。江时砚接着讲述道:“那位少爷说是搭建幻境的始作俑者,但我总觉得有些端倪。只是,他确实能够解除我们身上灵力的封印,只用短短一句话。”

“一句话”,这个描述让江泫想起了城外几十里上空盘踞的声音。那时,他对江子琢说滚下去,江子琢御剑的灵力便立刻消失不见,整个人从空中跌落下来,等到了城外,那只名叫潋潋的鬼也是,仅凭张口说话,就能让他们在原地团团转。

是以语言为咒,还是以声音?

不知为何,江泫总觉得这样的模式有些熟悉,打算等到见到那位少爷再说。他点了点头,又道:“他愿意帮你们解除封印?你们可找到了离开幻境的方法?”

江时砚道:“自然是……用了一些方法。”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有些不忍,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让他牙疼的画面,提了这么一句以后就按下不表,接着道:“尚未找到。正因为还要再待,淮双才会顶替他的身份前去接亲。”

言罢,又想起从那喜轿之上下来的人,抿了抿唇,忍住了向宿淮双询问伏宵君去向的冲动。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府中的一片空地。

江时砚扬手一挥,面前的空气漾起数层波纹,片刻过后,空地之上凭空出现一座小院,在粼粼月色之下静默矗立。

江泫心道:障眼法。

一行人推开院门、跨过前院,一路走到房门之前。江时砚正想伸手开门,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宿淮双道:“淮双……?”

宿淮双道:“接上了。”

江泫道:“什么接上了?”

宿淮双道:“手脚。”

江时砚将手贴到门上,又是一道灵光闪过,江泫辨认出来,是用来加固的静音咒。如此一来,他倒有些好奇,房内究竟是怎样一番情形,需要用几层静音咒来阻隔。

下好咒后,江时砚伸手推开了门。刚推开时没什么,等江泫迈过门槛、走进房间,劈头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号:“救命啊——!!!”

“我要回家,呜呜我要回家呜呜呜……”

“疼死了,我手脚断了啊!!!!”

宿淮双走在后头,只听见了最后一句,闻言冷声道:“已经接回去了。”

江泫定睛一看,房中用极粗的麻绳困着一位身形细瘦的人。看面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应当有二十余岁。长相破恶,品相不佳,此时坐在一把木椅上头鬼哭狼嚎,哭得面容扭曲,似乎伤心极了。

听见宿淮双的声音,他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张口尖叫道:“那也疼啊!!手脚不长在你身上,你当然疼了!!”

江泫道:“你折他手脚了?”

宿淮双道:“他想跑。”

椅子上的人撕心裂肺地反驳道:“你放屁!!我后面说不跑了,你也没见得把我解开!!宿淮双,你真是恶毒!阴险!阴魂不散!当时入门选试上头屁大点事你能记到现在,还专门跑上门来杀我!!”

聒噪得很,听了他的声音,江泫只觉得耳中刺得厉害,微微撇开头。宿淮双见状,眉头一皱道:“闭嘴。”

那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下闭嘴了。

江时砚道:“崔公子,我们没有要杀你,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们一个忙。”

崔公子开口了,这次的声音要比之前小上许多:“有你们这么请人帮忙的吗?我是神的遗民,身上有神力的!小心我再给你们把灵力封了,再让你们跪下来和本少爷磕头!”

他被绑得久了,心中极不痛快,说话也满是怨气,口无遮拦。江泫对这种垃圾话免疫程度极高,淡淡地瞥他一眼,问道:“你们有什么渊源?”

这是对宿淮双说的。少年略一摇头,道:“没有渊源。从见到他第一面开始,他就咬定我在入门选试之中为难他,如今是找上门来报仇的。”

那人怒道:“你又装不认识我?听好了,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襄陵崔氏三子崔悢是也!”

宿淮双面无表情道:“不认识。”也不再听他说话,道:“将他灵力解了。记住,他叫江泫。”

江时砚听见这个名字,神色微微一顿。而椅子上的崔悢咬牙切齿道:“不解。打死我也不解。解了你们两个的已经算是给你们面子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带过来,真当本少爷这么闲啊??”

房中响起佩剑出鞘的铮然之声,送生冰冷的红芒就停在他双目前半寸之处。这一下将崔悢吓得够呛,不顾一切地向后挪去,下一刻木椅四角失衡,他连人带椅子一块倒了地,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

江时砚上前劝道:“淮双,你先把剑放下……”又叹了口气,把椅子和椅子上的崔悢一块扶起来,道:“崔公子,你说阿泫是什么阿猫阿狗,他一定会生气。好好说话吧。”

崔悢哭哭啼啼地坐好,脸上、衣襟上全都是鼻涕眼泪,一边哭一边道:“你们就好好留在这儿,不好吗?在这儿好吃好喝好住,想要女人就有女人,日子别提有多好了,为什么要走呢?”

江泫听了许久,终于蹙紧了眉尖。

要问他对崔悢的印象,便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怪不得江时砚说有些端倪,若逢人说这个精巧无比的幻境是此人搭起来的,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相信。

但若说他是傀儡,他又确实解开了江时砚和宿淮双的灵力。方才他说,他是神的遗民,体内负有神力,虽然听上去荒谬,但又有一丝轻微的可信度,总之,疑云重重。

江时砚很有耐心地道:“可我们对好吃好喝好住和姑娘都不感兴趣。”

崔悢睁大眼睛道:“怎么会?!就算你们不感兴趣,我也不会放你们走的。我的幻境,只进不出,从来没有放谁走的道理。”

宿淮双道:“你也要跟着一起走。”

崔悢喷了,满心怨愤,恨恨地道:“凭什么抓我走啊!!我在这这么多年,不伤天不害理,兢兢业业地养着这么些人过活,有活人想进来我就把他们赶走,有鬼想进来我就把它们撕了,我干什么了你们要抓我走啊!!”

江泫默了一默。

真要追究起来,崔悢此言不假。

城外几十里上空不许御剑飞行,凭一言便能打散修士灵力,必然能喝退一些胆小的修士;城外鬼魂围城,潋潋及众鬼也能将不惧危险的修士和误入此地的凡民赶走。确实如崔悢所说,没有让活人入城过。

但这样一来,就更奇怪了。

原本以为鬼城盘踞,会引活人吞吃、危及他人,事实却恰恰相反;城中似乎本来就有这么多人,崔悢费心费力这么多年,只是为了给其中一批人架出一个凌驾于世的桃源。

江泫道:“你建造这座幻境,有什么目的?”

崔悢原本在大声为自己鸣不平,闻言却忽然呆住了。他坐在椅子上难得安静下来,神情呆滞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最终讷声道:“我……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为什么建它了。”

江泫却道:“这座幻境当真是你建的?你说体内有神力,又是哪一位神的遗民?”

崔悢听了这些问题,神情忽然变得极其痛苦起来。他吃力地躬身,似乎想伸手去锤自己的头,却因为身体被牢牢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呜呜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问了!我真的记不得了!”

江泫对他的哀嚎置若罔闻,又道:“你是谁的傀儡?受谁操纵?这当真是一座桃源吗?”

“偌大一个崔府,你是三子,你的父母、你的兄姊都去哪儿了?”

崔悢额角青筋暴突,异常崩溃地道:“你别问了啊!!!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江泫厉声道:“那就解开我的灵力,我来替你想。”

崔悢歇斯底里道:“我解!!把江泫身上的锁解开!!”

他对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冥冥之间,江泫体内那道无形的锁断开了。从进入幻境以来的疲惫霎时间一扫而空,丰沛的灵力充斥着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如同深不见底的浩瀚海洋,随时等待江泫取用。

他扬手,片刻之后,铺天盖地的灵压降临。崔悢瞳孔紧缩,惊恐地道:“别……你别……幻境会垮的,垮了以后,城里的这些人都要死了!!”

江泫道:“不会垮。”

他上前几步,将掌心按上崔悢的额头,指尖灵光大盛。崔悢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没过多久便眼球上翻,失去了意识。

“我要进他的灵识海了。”他转头对旁边二人道,“若半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就叫醒我。”

江时砚刚想问问要怎么叫,因为他既未设阵也没念决,他不太知道该如何破解——却见江泫已经闭上了眼睛,手臂被宿淮双握着一拉,稳稳地抱进怀里,挪去了一旁的软榻上。

他看江泫的眼神,同那日婚轿之前如出一辙。

江时砚默然片刻,总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第108章 隔岸观火23

崔悢此人, 心性极差,进入他灵识海的过程比进入其他人的要简单数倍,既无须设阵, 也不用念诀,江泫阖上双眼, 下一

刻睁眼, 就已经站在了一片浓雾里头。

雾气之浓,低头伸手、若不把手伸到眼前, 便一点都看不见。

灵识海众如此境地,怪不得如何逼问崔悢都说不知道。不是他想撒谎, 而是他记忆当真有损, 关于自己为什么在这座幻境里头的记忆一点都没有了。

江泫从原地离开, 向着面前走了一截。他没有做记号, 雾气浓到这个程度,做记号也是无用之举。走了不知道多久,他感觉脚下一顿,心中当下明悟:这是走到灵识海的尽头了。

然而没有任何异状发生, 他又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打算将崔悢的灵识海探个遍。如之前那样的情形发生过三次以后,雾气之中忽然传来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 叹息一般劝道:“忘了吧。”

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 江泫的双脚像是被什么奇怪的力量牵动,不由自主向后迈了一步。

这熟悉的感觉立刻让江泫确定,他找对了地方。

面前不远处, 就是这片浓雾的出口了。

他仿佛没听见那一声劝告似的,无动于衷地向前走去, 浓雾众的声音又道:“忘了吧,回去吧。”

这次的语气要严厉一些,灵识海中雪白的雾气翻滚起来,化作一只又一只扭曲的手,抓着江泫的肩膀将他往外推。

这景象着实骇人得很,若是崔悢本次在此,必然被吓破了胆,不敢再想。然而这次在此地的是江泫,比这诡异恐怖百倍的情状他都见到过,雾气之中伸出的怪手自然不算什么,只消轻轻一挥袖,斥道:“别挡道。”

那手便尖叫一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就此消散了。雾气消散之后,前路豁然开朗,江泫一路往前,跨出雾海的一瞬间,眼前闪现一道刺目的白光。

他皱了皱眉尖闭上眼睛,下一次再睁眼,就坐在了一辆前行中的牛车上。

山路颠簸,牛车也颠个不停,一只细瘦的手紧紧扣在牛车边缘,似乎生怕自己掉下去一般。从江泫的视角,能看见一身沾满血迹、破破烂烂的锦衣,知晓这次并非以他人的视角旁观,而是进入了崔悢的身体里头。

这一身血迹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崔悢自己也慌得紧,心脏猛跳冷汗如注,不一会儿就坚持不住要伸手揩去额头上的汗,一伸手发现手上也尽是血迹,两眼一翻差点被吓晕过去。

旁边伸过来一只苍白的手,握着干净的手帕递来。

然而崔悢十分不敢接,对方便将手帕放在他的膝头,随后将手收了回去。这下崔悢总算敢碰了,一把抓起手帕,极其惊恐、又极其粗鲁地擦拭自己的双手,想要将手上这吓人的颜色抹去。

坐在旁边的人一言不发地旁观他的举动,直到崔悢将手上的血都擦干净了、将手帕扔下牛车,才用轻而平静的语气道:“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这道声音一出来,江泫原本还算平和的心情一顿,心中泛起惊涛骇浪,立刻想转头去看,谁知崔悢始终一动不敢动,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心中紧张惶恐不已。

谁都能不认得这个声音,但江泫不可能不认识。

乌序!

乌序怎么会在这儿?!

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江泫心中疑云丛生,此刻却动弹不了,只好强行将惊疑之情压下去,透过余光,看见一截阴森的黑纱,以及黑纱缝隙之中漏出来的一点银光。

那是拴在腰上的一排短匕。有的有鞘、有的没有,就这么被一根黑绳穿着,挂在乌序的腰上。

崔悢战战兢兢道:“不……不用了。已经擦干净了。”

乌序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又用没有波澜的平静声音道:“擦不干净的。手上的血迹固然能擦拭干净,心中的恶却无法抹除。还记得你的父母、两位兄长最后看你的眼神么?他们没一个敢相信,家中花费了无数心血培养起来的儿子,通过了上清宗入门选试,回家以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对他们痛下杀手。”

他的声线太过独特,单单只是开口,便令听者心悸无比。在上清宗的时候,他向来寡言,必要时开口也是压低了声音说话,每一句都简洁无比,只为将自己声音对他人的影响降到最小。

这还是江泫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他腰上那一圈匕首,江泫也是头一次见到。

崔悢对他声音的抵御程度不高,闻言脸色煞白,将头低得更低,满心恐惧地道:“别说了,你别说了!不是我的错!我没想动手的!!”

乌序淡淡道:“我没叫你动手。我甚至什么都没对你做,只是给了你一个选择,是你自己按捺不住,动手屠了崔府。”

“你怨恨父母给你的期待太过厚重,让你喘不过气夜不能寐,就时刻巴望着他们去死,自己当崔氏新的家主;你怨恨你大哥仗着年龄时时对你指手画脚,明明只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你打心底里瞧不起你二哥,觉得他软弱又脓包,成天只知道流连烟花地,你觉得这一家人的存在都是你崔三公子生命里的污点。所以,你让他们消失了。”

崔悢瞳孔紧缩,胸膛剧烈起伏着,忽然咆哮道:“不是我的错!!我什么都没做!!是你用了什么邪术,都是你的错,是你操纵我的!!你们这些恶巫!!!”

旁边原本随风盈盈飘动的黑纱蓦地一顿,周身漫出铺天盖地的杀意。乌序没什么反应,崔悢却自己崩溃了,原本抓着牛车边缘的手收了回来,神经质地用力抓扯自己的头发,满是血丝的双眼暴突,歇斯底里的嚎叫道:“恶巫!鬼巫!!巫族都该去死,你们就不该存在!!怎么这么多人都死了,就留下你这一个毒瘤?!你害死我父母,害死我两个哥哥了!!你拿什么赔他们的命?!!”

他又哭又叫,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很快他就哭不下去了,一截黑纱爬上他的背脊,无声无息地缠住他的脖子,紧接着狠狠一勒——

于是崔悢把手从面目全非的头皮上挪向脖子,拼命开始抠挖脖子上的黑纱,企图将自己从虎口之中解救下来。直将脖子抓出道道骇人的血痕,面部充血眼前发黑,那黑纱也不曾松动分毫。

乌序冷眼旁观了一会儿,道:“松手吧,衣姬。我留着他有用。”

江泫心中一凝。

衣姬?是那截黑纱?

原本余光看见时就感觉有些熟悉,现在它自发缠上了崔悢的脖子,身份便确认无疑。是元烨斗笠上的黑纱,乌序竟然带着它,还知道它的名字——

他心中一沉再沉,隐隐已经猜到了几分结果,却一直不愿相信。

衣姬果然松开了。

崔悢向后躺倒,后脑勺重重地砸在牛车的车板上,顾不上喊疼便蜷向一边,大口大口喘气、撕心裂肺地咳嗽,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怎么都不想动了。

乌序却道:“坐起来吧。”

话音未落,崔悢惊恐地发现他的身体竟然自发开始行动,撑着木板坐了起来。乌序道:“这才叫操纵。你用石涎粉企图谋杀淮双时、屠杀自己亲族时,我都不曾操纵过你。”

崔悢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知道自己落入恶人之手,再怎么都跑不掉了,心中绝望无比,又惊又怕,却又不能、也不敢自断,眼睁睁看着身边景色向后挪移,距离他熟悉的襄陵越来越远。

半晌,他呜呜哭道:“你究竟想干什么啊?我根本就没成功,你到底想干什么?”

乌序冷声道:“杀人未遂,便当自己纯白无暇吗?”

崔悢恨声道:“你以为自己很好吗?”

“自然不是。我只是想看看,我有没有选错人。”

听见这话,一股寒气蓦地从崔悢脚底升起。他猛地转过头顶着乌序,颤声道:“选什么?选我做什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这一转头,江泫终于看清了身边人的全貌。

入眼即是那顶无比熟悉的黑纱斗笠,阴森邪恶、其中藏着数道冰冷的视线。少年的面容掩在半透明的黑纱下头,隐隐能看见与如今相比略显几分稚嫩的长相。

他垂着头,似乎正在揉着什么,恰逢牛车颠簸,纱帘扬起一道缝隙,江泫瞥见半只生满红疹的手——因为痛痒难耐,乌序正在轻轻揉手背,正是方才给崔悢递手帕的那一只。

只是被阳光灼了这么一下,他的手背上就长出了这么多红疹。然而他本人似乎早已习惯,对此毫不在意,云淡风轻道:“找你帮我一个忙。”

不等崔悢回答,他转过头来,抬手轻轻将斗笠的黑纱撩开一点,露出半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苍白面容。斗笠后面的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漆黑的双眼轻轻弯起,看起来如同一朵清清的白花,没有丝毫攻击力。

“不愉快的话题聊了这么久,聊点开心的如何?”他道,“你的家乡叫襄陵,和我的故乡只差一个字,真巧。”

崔悢真的很不想聊天。但是,他的身体丝毫不遵从他的想法,战战兢兢地接话道:“你、你的故乡叫什么?”

乌序道:“我的故乡名叫海陵,就在洛岭。真要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

“想不想看看海陵长什么样子?”

崔悢疯狂地摇了摇头。然而,事不遂他愿,一直骨碌碌前行的牛车忽然停了下来。

乌序跳下了牛车,示意崔悢也跟着他走下来。崔悢两眼发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血衣下了车,脚踩这片看似杳无人烟的荒原转过身。

看见面前景象的瞬间,他难掩恐惧地睁大了双眼。

第109章 隔岸观火24

那已经完全不能称作是“故乡”了, 应当称作是“人间炼狱”。

随着结界的消隐,这片炼狱的全貌逐渐显现出来。

从外型来看,这是一座再正常不过的城池。街市井然、鳞次栉比, 无论是住宅还是景观,都很好地保留着洛岭的建筑风格。只是由于此前的天降横祸, 城墙垮塌大半, 巫族人居住的城池几乎都化成了一片废墟,唯独城池最中心的神殿屹立不倒, 诡异的尖顶之上,是血一般鲜红的云幕。

无辜横死的巫族人恨血泼天, 将故乡的天幕都染成了血色。海陵从此不再有太阳、也不再有月亮, 从天际漏下来的光亦是红色的, 映在城墙上时骇人无比, 仿佛有千万人在将死之际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绝望地扶住城墙,向已经陨落的神乞求援助。

崔悢的视力很好,眼尖地发现那城墙上似乎真的有血, 登时被吓得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不想再看这阴森无比的地方,伸手双手用力抱住自己的头,企图以这种逃避的姿态减轻心中的恐惧。抱得越紧, 身体就越弯, 到了最后,崔悢整个人几乎都蜷成了一个球,魂不守舍地道:“我错了、我错了, 我之前说错了!他们都不该死,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真的错了……呜……你放我走吧, 求求你放我走吧……”

乌序静静立在他身侧,掩在黑纱之下的神情莫辩。

好一会儿过后,崔悢胆颤心惊地睁开眼睛,企图再跟乌序忏悔求情,谁知刚一睁眼就看见嵌在地面之中的一张脸,正张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啊——!!!!”

这一下将崔悢吓得魂飞魄散,当下什么也不知道了,从原地弹出好几丈,尖声哭号着,连滚带爬地想跑。江泫的视角被他带着晃来晃去,轻轻蹙眉。但他也知道崔悢肯定跑不出去,这样的狼狈不会持续多久。

果然,没等崔悢爬出多远,一只冰凉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脚踝。崔悢头皮炸开,吓得都快疯了,嘴里不知在叫爹还是娘,抓着地面的枯草死命想把自己的脚扯出来。谁知无论他如何挣动,那只手都如同铁箍一般纹丝不动。

身后飘来乌序的声音:“潋潋,将他抓回来。轻一些,不要扯坏了。”

潋潋兴高采烈道:“是!”

她正是方才崔悢看见的、嵌在地面里的那张脸,见崔悢跑了,又伸手去抓。这会儿听见乌序的指令,整只鬼兴奋地从地里头冒出来,一边尖声大笑,一边拽着崔悢往回拖。

拖回来以后,她在乌序身边立正站好,弯弯眼睛道:“少爷,我抓回来了!”

乌序摸了摸她的头,用很温和的语气道:“潋潋很棒。回城中去吧,这里不安全。”

潋潋于是钻进地底,片刻后便不见了踪影。

确如江泫所想,是位品阶不高的小鬼。但崔悢好歹也是通过了上清宗三轮选试的,之前被乌序轻而易举地控制,这会儿又在这小鬼手下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正是因为心性不佳、恐惧过头,被钻了空子、压住了气势的缘故。

而修士之所以需要锻心,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但且不论此刻崔悢如何恐惧,他的命运也不会改变。乌序任由他在原地瑟瑟发抖了一会儿,才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向城中走去。

崔悢自然不愿,一路拼命挣扎,却被压制得死死的,毫无逃脱的机会。他就这么被提近了海陵的废墟,靠近了海陵的城门。城门上长着一张石脸,见乌序过来,飞快缩进门内,一声沉沉的闷响过后,城门打开了。

乌序提着他走进城内,扬手将他丢去宽阔的街道。

崔悢摔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撑起身体,发现自己此刻正坐在人堆里头。他的身边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视线让他如芒在背,如坠冰窟。他彻底说不出话了,双眼一翻晕死过去。

再醒来之后,周围的景色又换了一番。

首先入目的是地上朱墨的痕迹,字迹歪歪斜斜,江泫皱着眉头辨识了片刻,没有认出来源,似乎并非九洲通用的文字。然而等崔悢再将头抬起来一些,江泫便立刻明白了:这是巫族的符文。

而崔悢现在就坐在这种诡异符文画就的血阵里头。

这情况更加不妙,江泫本以为崔悢会开始挣扎喊叫,却不想他竟然老老实实地坐着,同之前疯疯癫癫时判若两人,不知是心中绝望不想再跑了,还是被下了什么别的术法。

他一醒,乌序便立刻注意到了。

他头上的黑纱斗笠已经摘了下来,此刻安静地靠在一旁,纱帘委地,像是漆黑交缠的蛇。少年回过头,轻声道:“你醒了?”

即使是在泛着红色的诡异光线之中,那张面孔赏心悦目的程度也不减分毫,反而因红影作衬,昳丽更添三分。然而在崔悢心中,这张脸和恶魔没什么两样。

他很想大声质问,却提不起力气,只好用细若蚊蝇一般的声音道:“……这是哪里?”

乌序道:“这是巫神的神殿。带你来这里,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崔悢道:“什么忙……”

乌序伫立在神殿之内,闻言微微笑了一下。透过崔悢昏昏沉沉的视线,江泫注意到他身后的神台之上,供着一樽巨大的神像。

虽然尺寸大了很多,但这尊神像无论是衣饰还是身形动态,都与江泫在崔氏祠堂后面看见的那尊神像别无二致。还有一点显著的不同是,神像的面容此时还没有被抹去,抬头仰望时能看清巫神刀削斧刻一般的容颜,正昂首遥遥眺望天地之间,神情淡然,一派安闲自在。

……祠堂之后,供的竟然是巫神。门上的石脸所言也的确不假,门后的城池确实是神的灵地,只是根本就不是什么无名神,而是隐世巫族的巫神!

如此一来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何进城之人的灵力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封去。神纵使陨落,也依旧是神。在其残存的神力之下,修士能作的反抗微乎其微。

乌序是巫族的孤裔,自然能取用巫神的神力。他凭借这些神力,在入门选试结束后的七天之内,于海陵遗址上搭起一座无比牢固的幻境,将无数人的灵魂困局其中。江泫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然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已然浮起一个猜测。

一定……与他的族人有关。

记忆仍在继续。

听见崔悢的问题,乌序竟然抬脚走进血阵中,在他面前蹲下来,以平视的姿态道:“帮我守一个桃源。”

崔悢喃喃道:“桃源……”

紧接着,乌序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帮他转了一个方向。含笑的神像从视野之中移开,一言不发呆站着的人群映入眼帘。

这些人整齐地站在神殿里头,性别各异、年龄各异,上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下有牙牙学语的孩童,有的缺了一颗头、有的没手没脚、有的全身发紫、有的被开膛破肚。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穿着破烂衣服的少年、瞎了一只眼的老农,个个都如同从血海里头刨出来的一般,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站得无比端正、无比安静。

从他们脸上,江泫看见一种极其熟悉的木然与呆滞——和生境之中,或站或躺在街边的遗体一模一样。不如说,那些遗体就是他们。

只是,他们此时的外表远远没有那时干净整洁。起码他和江子琢找遍整个襄城,没有一个是缺手缺脚的,每个人的身体都完好无损。

乌序道:“这些都是你未来的邻居。我在上清宗内回不来的时候,你就帮我守着他们的家。”

“不过以后你也要住在这里,不如说这是你们的家。只是,你要更辛苦一些,你是顶梁柱。”他轻声道,“新建起来的桃源就叫襄城怎么样?和你住的城池名字一样,想必你住在这里也会更开心一些。”

崔悢满眼是泪,一边摇头,一边恐惧地向后缩。世间的邪术数不胜数,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一位小女孩道:“哥哥……他在害怕什么呀……?”

乌序立刻起身走到阵外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神情温和地道:“他没有害怕,只是第一次来这里,有点不习惯罢了。等他再住得久一点,就不会这样了。”

说话的孩子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伤口,横亘在雪白的脖颈上,刺眼无比。听着乌序的话,她立刻便相信了,脸上重新扬起笑容。

乌序垂眼看她,双瞳像是乌黑柔和的石头。片刻后,他伸手在女孩的脖颈上点了一下,看着那伤口一点一点地消失,轻轻地哄道:“没事的,没事。再稍微等一等,我会让你们重新活过来的。”

女孩眨了眨眼睛,瞳中的光泽慢慢黯淡下去。

第110章 隔岸观火25

在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 江泫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活过来。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们活过来?眼下能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换命。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违天道、罔顾人伦的做法。而且, 材料就在城中,已经备齐了。

用城中罪人的命, 换纯白无暇的善人重返人间。这样换过来以后, 罪人的元神便不能再入轮回了,会变成四处在世间游荡的邪煞, 怨气越足,便也越凶, 所过之处必然不得安宁。

崔悢虽然是个脓包废物, 但好歹也是仙门世家之中出来的, 自然明白这样的做法有多不可理喻, 睁大眼睛道:“……你真是疯了!你想复活你的族人?这些是你的族人?”

江泫却道:不是。

这些人虽然死状惨烈、看起来像是遭了天灾,但无论是身形样貌还是口音习俗,都来自五湖四海,明显是从九洲各地搜罗来的。同样的, 城中被关着的那些罪人也是。

果然,乌序道:“自然不是。我的族人已经没法再活过来了。”

崔悢崩溃道:“那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啊!!这些人和你屁关系都没有,你管他们干嘛啊!!你不是被分到净玄峰去了吗?!你做这种狗屁事情,不怕伏宵君从苍梧山上追下来杀你吗?!!”

乌序转头静静凝视着他, 片刻后道:“他们到底是谁,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至于你说的……”他将那不太雅观的形容词重复了一遍,慢慢地道:“我只是觉得,那些和你一样的人, 都该死。但是,就这么死实在太可惜了, 不如发挥一点作用。”

不知为何,江泫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乌序口中所说的作用,绝对不止用来换命这么简单。换了命之后,罪人的元神也都是还在的,且都在这幻境之中,能为他控制、为他所用,要拿这些元神去做什么,全凭他自己心意。

殿中,乌序却没有反驳崔悢的后半句,神色淡淡地起身,路过阵法时道:“安静些吧。你真的太吵了。”

话音一落,崔悢便立刻动不了了。他面对着鲜血淋漓的人群,江泫的视野便也局限于此,看不清身后的景象。因此,他也无从得知,乌序走向神台之后,撩开衣摆径直跪了下来,对着一族的祖神深深躬下身去,俯首敬拜。

这个姿势维持了许久,神殿之中静默一片,只听闻些许呜呜的风声,听不出那究竟是孤裔的忏悔、抑或是他心中的悲号。许久之后,他直起腰起身,重新走到阵法边缘。

“准备好,你要和我的祖神见面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波澜,“过程会很痛苦,劳烦你多受着些吧。”

阵法启动之时,崔悢的惨叫声响彻整个神殿。也就是在剧痛席卷上来之前,江泫耳边猛地响起一道呼唤声:“阿泫!”

他心中一惊,一下从床榻上头翻坐起来。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回到了幻境之中的崔府,似乎正坐在一张软榻上头。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握着一张手帕,将他额头的冷汗一点点擦拭干净。江泫心有余悸地一转视线,见到了坐在床沿上、皱着眉头神情担忧的宿淮双。

不知为何,看见他的一瞬间,江泫忽然心定不少。

只是,他仍然有点头晕,胡乱伸手想抓点什么,宿淮双立刻将手递上来。见江泫抓稳了,才轻轻拢好,道:“你看见什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江泫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他道:“先休息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又递来一杯温水。江泫一边抓着他的手,一边接过杯子喝了几口,水流划过喉间,一直萦绕不散的头昏脑胀之感终于消退下去,哑声道:“不必了。去看看崔悢。”

宿淮双道:“好。我扶着你走。”

言罢,果真伸出双手,稳稳地扶着江泫下床,又走了两步。不远处竖着一道屏风,崔悢和江时砚都在后头。一想到有人在外头,江泫忽然觉得,被人看见这样,似乎有些不合适。

然而,究竟为什么不合适,他又说不太出来,只好无言地拍了拍宿淮双的手,示意他松开。少年的动作微微一顿,顺从地放开了,只是仍然悬着一颗心,害怕他走不稳摔倒。

江泫宽慰道:“我只是有些心悸……不会走不稳路的。”

两人从屏风内面绕出来,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的崔悢,还有搬了一只木凳、在旁坐守的江时砚。见他过来,江时砚的神色一紧,立刻站了起来,道:“……阿……”

叫到一半,又不太叫得出口。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之后,不论做什么都有些束手束脚。

江泫奇怪地看他一眼,道:“起来做什么?”

江时砚小心地打量了一下他平静的神情、毫无波澜的眼神,又仔细留意比对他说话的语气,觉得简直和伏宵君一模一样。上清宗的伏宵君,是六尊座之一,是已在世间经历上千年时光的长辈,自己是小辈,在长辈面前坐着讲话,无疑是不礼貌的。然而面对江泫的问题,他又不好直说,只能绷着温和的神情,状似无异地道:“……坐久了不好,起来站会儿。”

江泫摇了摇头,不再管他。

走到崔悢面前,垂眼打量他呆滞的神情片刻,江泫再次伸出手,用灵识向他的躯体之内探了一探。

果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至此,除了一些微末的疑点,这座幻境存在的真相已然明了。

在上清宗选试过后、放弟子归家休整的那七天之内,乌序随着崔悢回了襄陵。他向崔悢提出具有诱导性的问题作为“试炼”,袖手旁观崔悢屠灭全族——崔悢自己不可能有这种能力,那位衣姬一定贡献了不少力量。

而在崔悢作出他意料之中的选择之后,他带着崔悢回到了故土海陵。此时已是海陵被屠灭的几十年后,在这片人间炼狱之上,他借用了巫神余留的神力,搭建了两重幻境,以达到转生换命的目的。

第一重,用来关押口中作恶多端的恶人与良善者的遗体。第二重即为桃源襄城,用来盛装善人的灵魂,呆在这种由神力搭建的幻境之中,元神便会忘却岁月、忘却转生,只知喜乐,在此渡过漫漫时间,直至幻境消弭,随幻境灰飞烟灭。

神力不可能直接被取用来搭建幻境,需要一个盛装的容器。在进入上清宗之前,这个容器是乌序自己,而进入上清宗之后,他便不能时时呆在海陵了,需要更换一个更加稳固的容器。

这个容器,就是崔悢。

在转神阵法开阵之前,乌序所表现出来的血脉之力,正是巫族引起九洲修士忌惮的原因。一是凭声控人,而是以瞳控魂。控制一名修士,只需要轻飘飘的三言两语,绞杀一个人的元神,只消偶然一瞥。

而他那时能做到这些,正是因为有巫神的神力在身。

崔悢的记忆之中,乌序曾提到他对宿淮双下手,而宿淮双与崔悢见面后却根本没有认出来,只怕在不知不觉之间,他脑海中关于崔悢的记忆已经被乌序悄然篡改或抹除了。

而转神阵法开阵之后,这些神力就被转移到了崔悢身上。乌序是巫,天然亲和祖神的神力,把自己身体当作神力的容器,虽然不大好受,但不会死。

崔悢便不一样了,他是个天赋平庸、境界不佳的普通修士,属于修士之中最弱最差的那一挂。神力入体,他是一定会死的,但元神躯体其二必须保留一个,用来维持幻境的运转。

便成了如今这样——躯体已经被神力蚕食成一具空壳,元神暂存,却被人抹去了痛苦的记忆,在这虚假的桃源之中活得乐不思蜀。

等这具躯体损耗殆尽,便需要再更换新的容器。崔悢能坚持五年有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且看他样子,应该还能再坚持一年多,若说求死不得是世上最残忍的酷刑,如同崔悢这般连求死都已经忘了的境况,倒叫江泫心中复杂难言。

他将灵识收了回来,对江时砚道:“稍后你们先出幻境,烦请通知一下洛氏过来处理。生境之中的活人要由他们送回各州处置,遗体殓收下葬,死境之中的元神……搭阵度化,送进轮回吧。”

江时砚尚不知他如何掌握了出入幻境的方法,道:“好的……只是,这幻境究竟是谁搭的?搭来做什么?若后患不除,我们恐怕不能安心归家……”

江泫道:“没有后患了。只不过是一位走错了路的可怜人,做了一场梦。”

送走江时砚与众将死弟子之后,房间里头骤然安静下来。崔悢被束在椅子上,神情同死尸如出一辙地呆滞,然而江泫知道,他已经回想起来一起被抹去的记忆了。宿淮双一直静静站在一边,落在江泫身上的视线安静柔和。

江泫抬手解除了一直蒙在身上的伪装,恢复了自己本相。身体骤然拔高一截,原本长得需要挽上好几层的黑衣也勉强合身起来,江泫垂手理了理袖子,道:“淮双长高了。”

宿淮双不知道如何接这话,闷声不吭地上前,同他一起将挽起的袖子整理好。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在他心中,只要江泫愿意,总会同他说的;若他不说,宿淮双也绝不会去问。

理着理着,江泫忽然垂着头道:“你说……我这个师尊是不是当得特别不好?”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片刻,面前就传来了宿淮双的回答:“不是。”

“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谁都比不过。”

言语间,江泫甩了甩整理好的长袖,又道:“……是吗。我平常是不是太忽视阿序了?”

宿淮双一怔,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他抿紧唇,片刻后反问道:“师尊何时忽视过峰上哪一位弟子?”

在他眼中,江泫性格稍淡,若要说与弟子融洽相处如同清野君那般的话,是万万做不到的。然而除这一点以外,他真的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他和乌序的剑诀心法,都是江泫手把手教出来的。净玄峰连日飘雪,为了方便习剑、也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在许多时候,江泫都会特意将雪停了。早些年的时候,在净玄峰上,他常常会挽着袖子,在训练场上陪他们一招一式地练最基础的剑诀,岑师兄和孟师兄就站在一边,负责抓他们动作的错处。

等到后头一些,发现乌序力量稍弱,不适合习剑,便将他的重心转去修习心诀之上,常常是白天陪宿淮双练完了剑,晚上又陪乌序在书阁坐到凌晨,点习他的心诀、纠正他的错处。

再如其他方面,亦要比别峰的尊座宽和得多。孟林饮酒,他虽浅罚,却是不阻止的。峰内的弟子不想去主峰的膳堂,自己腾了个小厨房出来,频繁的时候天天下山买菜,他也不阻止。上清宗每月下山的次数有严格规定,放眼望去,有哪一峰能像净玄峰这样,成天往山下跑的?清野君的玉门峰都不行。

至于平日里的行踪,也不用向他报备。宿淮双听傅景灏说过最多的两个词就是羡慕,羡慕到眼红,做梦都想来净玄峰。

若逢弟子生病,问汤问药自不必说,精血如同不要钱似的,随手便掐、随手便给。修士的精血是极其宝贵的,到了江泫这个境界,更是一滴难求。血里头都是他的灵力、他的修为,寻常修士损上几滴就元气大伤,就算他境界再高、灵力再强,也不等于没有损耗,可他向来只字不提。

弟子的要求,无论是什么,都尽量满足。叫他吃饭,他便点头去了;给他递吃的,他点点头便往嘴里送。平日里弟子送的大小东西,小到一支浮梅殿外的红梅,大到下山历练时带回来的灵宝,或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咒,他都好好收在自己的寝居里头,不怀疑、不过问,人情世故方面单纯得有些单薄。

许多时候,在宿淮双的眼里,江泫本人更像是一片薄雪。纵然冷淡,却也不失柔和,喜欢独自一人坐在远处,安静地凝视重要之人。

更何况如今,他知晓这片雪是有温度的。正因有温度,此时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语气之中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踌躇。

听了宿淮双的反问,江泫忽然沉默下来。只是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江氏弟子已经离开幻境去找洛氏的人了,往返应该需要些时间,在这之间他需要赶紧将幻境的事情处理好。

正准备扭头向崔悢那边走,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掌心向上,带着些许踌躇。同崔氏门口江泫在盖头之下看见的那只手一样,稳稳的悬在半空之中,沉默地等待他的垂青。

宿淮双道:“要一起出去走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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