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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4 06:28:59
  • 完书字数:81404

第71章 藏玉于心3

这次江泫已经追得够快了, 谁知仍是刹羽而归。衔云清亮的剑气划破黑暗,一路顺着弥漫的邪气掠走,江泫紧追其后, 等追到扶风镇外几里的空地时,剑灵现出身形。

“主君, 找不到了。”衔云语气歉疚道, “此地邪祟之气消散了已经有一会儿,恐怕他已经离开了……是衔云办事不利。”

江泫若有所思的视线缓缓掠过周围黑沉的夜色, 抬手将长剑召回剑鞘之中,动作轻柔地拍了拍, 作安抚之意。

“找不到便算了, 不必道歉。”

原就是萍水相逢, 至此不过两面之缘。若后面有缘相见自是后话, 但眼下要紧的事是扶风镇内的情况。

江泫向来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想到什么便要做什么,并且基本没搞砸过。从年少时起,每次有事出栖鸣泽, 路上碰上了什么事,非得把那事解决了不可,短则三四日长则半年,途中挥退一批又一批劝他回栖鸣泽的下属, 等到圆满结束, 才独自一人回家。

这次也是如此。他正纳罕自己为什么突然想留在扶风镇,现在便明了缘由了:这里又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呢。

处理不急一时,最重要的是细致和妥当。

江泫将衔云重新塞回袖中, 照着原路打道回府。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去,他踩着地面轻轻一跃, 便翻进了自己房间的窗户。进房间第一件事是先把身上的妖邪气清理干净,避免它沾染到凡人,但江泫想了想,干脆在手腕、心口和丹田处拍了几下,将自己的灵气和灵脉都封好了。

这样一封,不主动解开,他就只是个身手好些的凡人。

虽然不知追杀那人的妖物和扶风镇内的东西有没有关联,方才已经露了面,还是谨慎些为好。封了灵脉,成了普通人,在街上也好走动一些。

打好了主意,江泫吹熄床头的灯,上榻小睡了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起床梳洗好,下楼的时候,又碰见了昨天送水的那个伙计。

伙计睡了一夜,精神气并没有好多少。但是奇怪的是,今天封了灵脉再看他,他的萎靡状态并没有昨天那么奇怪了,仿佛只是普通的精神不大好,江泫心中生疑,暗自多打量了他几眼。

一整天下去,江泫都在镇中打听事情。询问阵中有没有出现过什么怪相、有没有进什么生人、飞痕谷加固结界的人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等等等等。

走访许久,并没有询问到什么结果。镇民的回答都很普通,但走了一天下来,江泫发现,如同那名伙计一般精神萎顿者不在少数。

天色擦黑时,江泫回了客栈,又去掌柜哪儿续了几天的房。对方频频看他,似乎对有人愿意在这呆这么久颇为诧异。

扶风镇的客栈,营收十分惨淡。唯一的旺季只有飞痕谷的人来巡视的时候,名门弟子出行,往往前呼后拥的家族不在少数,必须得大批量地订下客栈;盈一月、亏数月,虽然艰难,但好歹还是坚持着开下来了。

回房没多久,掌柜便让小二送上来几碟点心。

品相并不怎么好,但江泫坐下来吃了一个,味道竟然还不错。

他已经辟谷,不用吃饭,再加上心中装着事,潦草解决几枚便上了床。他睡眠很浅,凌晨十分忽然听见房间里头出现了细微的响动。

那声响十分轻,仿佛有人在蹑手蹑脚地行走。江泫慢慢屏住呼吸,听见那窸窸窣窣的响动慢慢到了床前,停顿片刻,一道气息慢慢地越来越近。

江泫阖着双眼,凝神细听床前人的动向。谁知对方凑近了,听见他近似于无的呼吸声,立刻察觉到他已经清醒,展拳作手刀,稳准狠地向下一劈!

江泫心道:欺人太甚。

他扬袖一甩,袖中衔云掠出,漆黑的房间中一道粼粼银光亮起,映出一道模糊的高大的身影。对方似乎没预料到他突然发难,险之又险地向后一躲。

他的反应已经够快了,然而衔云比他还快。一剑过后,什么东西断成了两截,落地之后发出清脆的响声。衔云落回江泫手中,他起身取了折子点亮床头的灯,暖黄色的灯火蔓延开来。

相互看清面容的一瞬间,房间里响起两句语气各异的问询:

“是你?”

“你怎么还没走?”

江泫是单纯感到诧异,对面的人就不一样了,惊诧之中似乎还掺杂了一点见了鬼似的不可置信。

他用来遮掩面容的乌金面具被衔云一剑劈成了两半,露出灯下一张俊逸无双的脸。

这半夜偷偷潜入他人房中的“不速之客”长得着实好看,长眉入鬓、眼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即使是这样朦胧的灯光之中晃眼一看,也叫人不禁眼前一亮、心生向往之意。然而眉眼之中栖着一团霭霭之气,沉默肃然之余,显得极其冷漠、不好接近。

他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方才被衔云的剑锋擦出来的。伤口虽浅,仍在往外渗血,江泫看那红痕之中冒出血珠,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对面的人似乎微微一愣,盯着他掌心的手帕,目中有警惕之色。只是没过多久,眉心传来隐隐刺痛,抬手一抹,指尖现出一抹血色,这才发现被划伤了。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伸手将江泫掌心的手帕接过来,捂上眉心的伤口。

“谢谢。”

他低声道。

江泫眼神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坐回了床沿边。黑衣人站在房间中心,脚边是断裂的面具。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不是没有想说的,只不过想问的东西太多,哪一句都有点怪,堵在嘴边出不来。诡异的气氛弥漫许多,对面的黑衣青年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你怎么装凡人?”

他说话原本不是这个语气,但到底是他潜入别人的房间被抓住了,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他尽力去绷了,语速很快,硬邦邦的,像是一块风吹雨打浑不动的冷铁。

江泫道:“我先要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抿住唇,却不说话了,转身要走。

前两次让他走了,这一次却不能这么算了。

江泫三两下解开了灵脉上头的封印,从床边几步走开,要去窗边抓人。他常年习剑,身手迅捷,对方胜在反应快,侧身躲了几下,被江泫从窗边逼开,不得已抓住了江泫的一只手腕。

现在江泫发现他的第二个胜点了。力气大。

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像是铁箍一般,若要挣脱,得用上灵力。然而对方只是普普通通地抓了他,没有动真格的意思,江泫自然也不好做得太出格,只好任由手被他抓着,另一只手十分谨慎地伸手将木窗拉下来,喀地一声锁上了。

察觉到江泫有意堵他的路,对面的黑衣青年眼睛微微睁大了。他们互相拆了几招,一路从窗边打到床边,又从床边打到房间的角落里头。

退无可退,青年被江泫死死地压在了墙角。

他们现在的姿势可谓十分诡异,江泫的左手被人抓着,右手叩着对方的肩膀;对方怕他另有动作,一手抓着江泫的手腕,另一只手箍住了江泫的腰,想要将人制住。这正合江泫的意,他伸腿将青年的退路死死堵住,总算满意地发现对方不动了。

江泫比他矮一点,维持这个诡异的姿势时,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头顶传来有些慌张、气息紊乱的声音:“你、你放开!这样不妥!”

江泫道:“有何不妥?我要放手,你就跑了。”

对方闻言,胸中似乎憋了一口气。好一会儿,他才从牙缝里头挤出几个字:“……我不走。你放开。”

江泫琢磨了一会儿,相信他应该不会说谎,手一放、腿一收,松开了。

一松开,那人便如同被火焰燎到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到了距离江泫最远的那个角落,睁大了眼睛,用上十二分的警惕防备江泫的动作。

他从未被人用这样的方式“制住”过,也不知多少年没跟人有过肢体接触了,此时只觉得十分陌生,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镇定下来,松开了紧绷的肩膀,却仍然不肯往江泫那儿挪两步。

江泫原本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以前他在江氏教江明衍体术的时候,这个弟弟时常被他扣住手臂动弹不得,但从没有什么异议,此时看这青年这般反应,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原就是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不可这样下手。只是仙门中人打架时常是灵力对轰,方才他探手去抓,对方也只是寻常一挡,让他罕见地来了些兴趣,这才有了那一幕。

余光瞥见桌上的碟子,放在一番乱斗,这木桌未被波及,点心还好端端地躺在瓷碟里。江泫将心里的尴尬之情掩住,绷着一张八风不动的神情,道:“过来坐,我们谈谈。”

那边传来迟疑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人就坐到了他对面。

几眼不看,他就又变回了原样。面无表情的,瞳色很沉不透光,从头黑到脚,唯一一点有颜色的就是他眉心的红痕。好在已经止住血了,修士体质好,明早应该就能痊愈。

江泫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时,有时会不自觉带上些许久居尊位的气势。这种气势往往在细枝末节处体现,比如现在他询问青年的名字时,并不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从小到大无论在栖鸣泽内还是外,但凡知道他身份的,从来没人能有资格让他先报名字,所以未曾意识到。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沉默的目光扫了过来,最终却没有提出异议,而是简短地回答道:“宿淮双。”

这个名字一入耳,江泫感觉更熟悉了。他凝神回想片刻,从回忆的角落里头找出了熟悉感的来源。

宿淮双……竟然是宿淮双。

书中世界的主角,早先因天赋异禀在仙门之中名声大噪,一年前岐水门被屠宗,前往救援的仙门修士一位一位将岐水门中人安葬,却没有找到宿淮双的身影。

有人说他死得不能再死,尸体都找不着了;有人却说他是成功逃出宗门,藏匿世间寻求真相,终有一日会再起报复。

具体细节江泫并不清楚,岐水门被灭门时江泫远在栖鸣泽内,听见这消息时,心中有一瞬恍惚。

不为别的,只因宿淮双的宗门曾经毫发无伤地躲过了这一难。原本不该有事的,这灭门之灾又是为何?

不想今日被他碰见了。坐在对面的青年沉默过了头,明明还很年轻,眼底却黑沉沉的,背着师门的血海深仇行走世间,无数个日夜辗转难眠,这个年纪应有的飞扬神采早已被那段经历啃噬殆尽,余留一片萧索的荒芜。

江泫忽然有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沉默半晌,他问道:“有人在追杀你?”

宿淮双道:“有。”

“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宿淮双道:“找追杀我的东西。他是灵,会附凡人身,有死气和怨气,会染死凡人。鉴灵镜坏了,不好找。”

似乎是觉得躲也躲不掉,他一反常态,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来意说清楚了。

江泫听完他的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本是在逃命,路过扶风镇,却波及到了住在这里的镇民,于是回头来救。因邪灵会附身之法,寻找邪灵的鉴灵镜又坏了,只好用这样的方法,晚上偷偷地找。只是万万没想到江泫会装成凡人,猝不及防一脚踩进了陷阱,现在想走也走不掉了。

但是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那邪灵原本是来追杀你的,现在为何又不追了,反而要你去找?”

宿淮双定定地看着他,深黑的双眼似乎泛起了些许涟漪。不知为何,江泫被他盯着的时候,总有一种被从里看到外的毛骨悚然之感。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收回了目光,解释道:“追我很久,它饿了,要吃人。”

原来如此。的确是妖物会做的事。

江泫又道:“为何追杀你?”

却见宿淮双看他一眼,面上些微犹疑之色过后,却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江泫也多少了解了一点他的脾性。知他此举是不想将自己牵扯进来,再者这是他的私事,江泫也不好多问,只好转移了话题。

“若你愿意,可以将它的形貌与习性告知于我。专修不同,我正习此道。”

他的语气很淡,似乎单纯只是想出手帮忙,并无其他企图。原本宿淮双一个人找着也费劲,略一思索后,点头答应了。

“多谢,我……”

话音未落,房中响起一阵空腹的咕嘟响动。宿淮双猛地站了起来,耳尖红了个透。

江泫原本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见他如此反应,也察觉到了。这下心中是真的觉得很有趣,唇角情不自禁地向上一牵,探手用指尖贴着瓷碟的边缘向宿淮双那边轻轻一推,道:“吃吧。”

抬头时却见宿淮双站在桌前盯着他,神色似乎有些呆愣。他销声匿迹很久,又在躲人追杀,向来鲜少在人前出现,宗门被灭之后,从没人这样对着他笑、和他说话。

他慢慢坐了回去,闷声不吭地从碟子里头拣了一个。

甜的。他其实不喜欢吃甜,也没有江泫想象的那么饿,但他老老实实地坐着,竟然慢慢将那碟点心吃完了,口中充斥软甜气息,有些难受。

江泫起身,给他倒了一杯冷茶。宿淮双接过来,仰头一口喝了。

喝完这口冷茶,他将杯盏轻轻放回桌上,从桌前起身,道:“明日辰时,镇西碰头。”

第72章 藏玉于心4

第二日晨起, 江泫踩着时间到了宿淮双所说的地方。

知道这人的名字之后,江泫对他放心了许多。毕竟虽然他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形迹可疑又什么都不肯说,但说到底还是个命运悲惨的好人, 同这扶风镇上无辜遭殃的镇民一样,江泫打算能帮则帮。

依照他的表述, 镇中异象多半来源于跟着他的那只邪祟, 而不是阻拦死气的结界出了问题。只要将那只邪祟清理掉,镇民的状态即可好转, 但还是要越快越好,毕竟凡人长期被邪祟之气浸染, 后果不堪设想。

一路走到镇西, 远远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宿淮双。

几个时辰不见, 他将自己打整一新, 脸上的乌金面具也换了一只,将面容蒙得严严实实的。江泫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他的眉心,心中分神想道:不知被衔云划下的伤口愈合了没有?

宿淮双靠着墙挽着双臂,似乎正盯着地上的杂草出神。听到江泫的脚步声之后, 他立刻回神转头,果然看见了一身朴素道袍、身姿清瘦的青年。

江泫道:“久等。”

宿淮双道:“我刚来。”

他为江泫指了路,看方向竟然通向了扶风镇外。江泫虽然心中疑惑,但仍跟着他的指引走了, 两人一路踩过杂草横生的土路, 背后的扶风镇越来越远。

鬼使神差地,江泫心中浮现一个想法:他不会是想这样把我骗出扶风镇吧?

毕竟以他前几次巴不得江泫早点走的态度,生出这样的疑虑也不奇怪。然而这个想法像是一道极其轻微的风, 在江泫心头一掠,就立刻被打散了。

距离宿淮双要带他去的地方似乎还有一段距离, 因着白天不方便行动除妖的缘故,两人走得并不快。宿淮双似乎是个寡言少语的性格,从见面跟他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江泫本以为到达目的地之前他都不会开口,谁知走了几步,旁边传来青年声线冷硬的询问:“你用什么,封的灵脉?”

江泫从他的语气中琢磨出几分困惑。又想到,以他的性格会这样问出口,想必是相当困惑。

封过灵脉之后,江泫周身的灵压散尽,真真和普通人没有区别。所以宿淮双才没认出来,才会大半夜直接翻进他的房间,遭了狠狠一番惊吓。只是这术法虽好,江泫却不能告诉宿淮双。

“这是族中秘术,不可外传。”江泫道,“但你是仙门弟子,想来也学过如何封脉。”

宿淮双点了点头,道:“学过。但岐水门的封脉术,一旦使用,就再也不能解开了。”

封脉之后,一辈子便只能当个普通人。通常用来惩罚犯了大错、无药可救的弟子,封去他们的灵脉过后,再逐出宗门,永不再见。

他没有向江泫隐瞒自己的来历,从对方昨天的反应,他也多少明白,对方猜到他的身份了。

江泫闻言,心中略微诧异。

江氏的封脉术为族中弟子在人间行走提供了极大便利,想封便封、想解便解,一点副作用都没有。倒是没有想过,外界的封脉术竟然是作这种用途。

横竖不可外传,沉默之中这个话题便结束了。未几,宿淮双要带他去的地方到了。江泫驻足打量片刻,确定了这是一座破庙。

说是破庙,也只是荒芜了些,外观保存得其实很完好,遮风挡雨完全没问题。庙宇不大,分前后堂,前堂积灰,灰里头摆着几只旧到看不出颜色的蒲团。岸上供着一尊泥佛像、一只香炉,因为连年受风吹又没有人打理,面目也模糊了,看不出供的究竟是哪一位神佛。

不过江泫原本就对神佛之事知之甚少,匆匆看了几眼,便跟着宿淮双向庙里走,一路绕到了后堂。

进了后堂之后,江泫的眼前微微一亮。

后堂被收整得很干净,地上的灰都被除尽了,若不看前堂,就如同一间简陋的农舍一般。堂中没什么摆设,只有靠墙边的一卷草席、草席边的一小摞燃得发黑的柴段,周边散落着些柴灰,显然是烧过的。

另一边摞着好几只酒坛,看不出究竟喝没喝,总之坛封都盖得好好的,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不难看出,这是宿淮双在扶风镇外暂用的居所,或许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里停留,收整得潦草,却很干净。

堂中简陋,行李应当都存放在他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头。仙门之人出行在外,原本就清清一身来了了一身走,此情此景倒也符合。只是江泫的目光在那一堆柴灰上头停留了片刻。

注意到他的目光,宿淮双道:“点着亮堂。”

他没有说冷,却说亮堂。江泫心中了然,也不再多问,一撩衣摆,在青席上坐了下来。

见他如此放得开,宿淮双也不做扭捏,在他身边坐下,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似乎是有点怕他突然发难。

江泫道:“为何不能在镇中说?”

宿淮双盯着那堆黑黑的柴段,道:“不知它附身于谁,会被听见。”

江泫道:“我想问的问题有点多。”

宿淮双转头看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第一。追杀你的邪物叫什么名字?”

宿淮双道:“翳影。”

江泫皱了皱眉,道:“从未听过。”

“嗯。”宿淮双沉默片刻应道,“是别家的秘术,用活人的元神炼出来的。会吃生人,只在晚上出没,能操纵影子。”

“可有克法?”

宿淮双道:“有。于翳影,只有吃与被吃的问题。找到他的真身,灭掉即可。”

江泫心中奇怪。

这样的邪物他从未听说过,但之所以感觉奇怪,是因为克杀之法实在是太简单了。昨夜他跟宿淮双拆了几招,知道他实力其实不弱,甚至远超常人,境界很深,要杀掉这样一只邪灵,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江泫道:“它跟了你多久?”

宿淮双道:“一年。”

更奇怪了。

江泫察觉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宿淮双将他叫来这里,应当不止是想说翳影的事,或许还有些别的话要说。

果不其然,沉默片刻后,宿淮双转头向他,被面具的阴翳蒙住的眼瞳之中,竟然透出了几分忐忑之意。

“你说,驱邪引灵是你的主修之道。”他十分小心地斟酌词句,“能不能请你帮我把他引出来?”

江泫道:“若是能找到真身,可以。引出来之后呢?你欲作何?”

宿淮双的神色有些迟疑,似乎有些不大想说,又像是怕说出来,江泫就不帮他了。但他引着翳影走了这么久,从没让它上过人身,这一次纯属意外,需得叫江泫帮忙。如果江泫不愿帮他也没有关系,他会自己想想办法。

思及此,他定下心来,道:“引出来之后,你立刻走,我将他引出扶风镇。”

江泫道:“几次见面,你都叫我走。很少有人对我是这种态度,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宿淮双愣了一下,终于察觉过来此前话中的歧义。三番两次叫人走开。不要找他,倒显得他很讨厌对方似的。明明对方帮他找回了灵命牌,还好心要来帮忙。

他抿了抿唇,原本落在江泫身上的视线飞速收回了,手下不自觉地捻了捻黑衣的长袖,半晌后艰难地道:“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好人,好人应该长命。”

江泫原本盘腿坐着,闻言将手肘搁上膝头,支着下颚侧头看他。“一只邪灵还奈何不了我。”他道,“你与我交过手,何来这种顾虑?”

宿淮双的余光向江泫的方向一瞥,瞥见一张白皙的面孔、散散落在眉眼间的碎发,心中一跳,好一会儿才费劲地转过目光。他换了个更周正的坐姿,看上去更加冷淡、更加不近人情、更像坐在地面上的铁像。铁像道:“杀他不难。但是我不能杀他。”

江泫一愣,想起来他说,翳影是由活人的元神炼化来的。

被炼化成翳影的和他是什么关系?又是谁炼出来的翳影?

后一个问题,恐怕要追溯到一年前岐水门的灭门惨案。屠灭岐水门的人极有可能在这一年之中还在不间断地追杀宿淮双,而在这一年之间,宿淮双带着这位被炼出来的、想取他性命的翳影,脱于人群之外,隐匿于山野之间。

难怪前几次见面的时候,听他说话总觉得有些生涩。他似乎许久不和人交流了。

江泫道:“若不杀他,你想将他带到哪儿去?”

宿淮双认认真真道:“不去哪儿。灵会消散,到处走,走到他消散为止。”

江泫沉默了。

平日碰上什么事情,能帮的他总会出手帮一帮,但他最怕的就是遇上这种事情。他不能劝宿淮双杀了跟着他的翳影,但若不杀,宿淮双未来几年很可能都要被他拖着走。

他带着翳影躲了一年,现在翳影饿了,要在扶风镇吃人。那以后若碰上更极端的情况,又作何解?

但这个问题,他更问不出口。早在他带着重要之人的灵魂上路的时候,应当就已经料到今日,却还是下定了决心。

江泫抬头望了望旧庙高高的庙顶,心中也不知道这趟扶风镇来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想了想,到底还是好的,起码碰上了一个好人。

好人到处都是,但像宿淮双这样的好人不常见。江泫猝不及防碰上一个,认为这是非常珍贵的经历。

“我帮你把他引出来,然后你带他离开。”江泫道,“但是不要向南走。南边是赤后,入了赤后的土地,就再难出来了。”

宿淮双显然听进去了。他的目光在沉默之中悄悄落至江泫的侧脸,似乎有一句想问的话,最终却什么都没说,闷声道:“嗯。”

第73章 藏玉于心5

既然答应了要帮忙, 自然就要尽心尽力。晚上方便行动,江泫的作息便日夜颠倒了过来,晚上亥时出客栈, 卯时日出踩着一地的霞光归来。

这几天的行动其实并没什么结果,但江泫竟然奇迹般的没什么焦躁感。按理来说邪祟盘踞找不出结果, 应当是令人万分心焦的事情, 可晚上跟宿淮双大街小街蹿、一家一家排查的时候,他又常觉得一定没问题。

宿淮双比江泫年纪小些, 却不浮躁,是少说话多做事的性格。

第一天夜里江泫从客栈窗边悄悄翻出来, 落地踩到了一片漆黑的衣角。宿淮双竟然就等在他住处的窗户下头, 看他突然跳下来神色一变伸手去接, 差点被踩了脚。

不过若真被踩了脚, 他也不会吭声,见江泫自己很快稳住了身形,顿了一下,收回了没来得及搀扶上去的手, 转而从袖中掏出一只裹得好好的油纸包。

江泫方才用净尘术将他的衣角清理干净,抬头看见黑衣青年手中的油纸包,神色带上了些微不解。

“这是?”

宿淮双微微撇过头,面具下传来他似乎波澜不惊的声音:“点心。”

江泫道:“为什么给我这个?”

不知为何, 宿淮双的原本很平常的动作一滞, 竟然透出几分迟疑。江泫看他这种反应,终于严肃地思考片刻,反应过来这是宿淮双带给自己的吃食。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坐在桌子上吃饭, 宿淮双一定以为他还没辟谷。

思及此,江泫十分自然地将他手中的纸包接过来, 彬彬有礼道:“多谢。正好还没吃。”

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江泫明显感受到宿淮双松了一口气。

自从江泫加入之后,找翳影的方式提升了一个档次。原本宿淮双是半夜翻进人家里头,一个一个辨明是否被附身的,江泫不太做得来半夜翻别人院墙的事,站在墙边翻自己随身携带的乾坤袋。

宿淮双似乎也没有让他一起进去的意思,嘱咐他在原地等着,单手勾着墙顶,轻巧一翻便跃上墙顶。正要跳上去的时候,江泫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低声道:“等等。”

宿淮双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江泫的手拽着他,他就乖乖站在墙顶上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又蹲了下来,低着头,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泫。朦胧的灯色描亮他乌金面具的边缘,江泫抬头时瞥见他蹲在墙头的高大身影,莫名有点看见家中养的听话灵兽的既视感。

“下来吧。”他压低声音道,“我有鉴灵珠。”

宿淮双一听,从墙头跳了下来。

鉴灵珠和鉴灵镜有同样的作用,用来辨别所测之物究竟是人是妖还是鬼。这种灵器在仙门之中流通十分广泛,出门伏妖除邪时基本人手一个,奈何由于成本高昂,价格一直居高不下,乃是一种昂贵的“生活必需品”。

有了鉴灵珠,事情就好办许多。

江泫从袋中取出一枚递给宿淮双,让他掷进这家人的院子里头。其实他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递给了宿淮双。

青年倒也听话,让他照着哪个地方扔,珠子落地之后方位一分不差。掐灵

诀催动后,在观察珠子反应的间隙,江泫赞叹道:“好准头。去习箭一定不错。”

宿淮双没有接话,视线死死地盯着院中那颗散发着白净光芒的鉴灵珠。

十息过后,珠子的颜色仍然没有发生变化。这是安全的信号,宿淮双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但多想无益,他又将手探向院墙顶,要进院里头去将鉴灵珠取回来。只是这次没等他翻上去,江泫又抓住了他的袖子。

“你去干什么?”

宿淮双道:“取鉴灵珠。”

江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他松开拉住宿淮双衣服的手,拉开了乾坤袋的束口,道:“不用取,继续走。”

宿淮双探头过去一看,见这乾坤袋里头装着满满的都是鉴灵珠,一颗一颗挤挨在一起,光泽莹润,看得人心中清而明净。心中微微一惊。

鉴灵之物是必需品,然而价格实在昂贵,从没听过只用一次就丢的道理。江泫看着是个两袖空空的清贫道人,乾坤袋一拉就是一袋鉴灵珠,宝珠光华着实给了宿淮双不小的震撼。

只是江泫生在江家,不曾愁过钱。若他想要什么,第二天鸣台之上绝对满满当当地堆好了,鉴灵珠这样的灵器,开了江氏的库房挥手便是几千几万颗,再高品阶的灵器也好,他只管用,不需要知道价钱。

因此此刻轻飘飘的抬手隔空一点,落在院中的那颗鉴灵珠便由内至外爬上裂痕,再下一刻碎成数片,化为光点消散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验完这一家,江泫道:“走,下一个。”

却见宿淮双闷声不吭地跟上来,好一会儿才道:“我以后要怎么找你?”

不知他为何突发此言,江泫道:“嗯?”

宿淮双道:“还鉴灵珠的钱。”

江泫道:“不值钱。方才你给我的点心,比一千颗鉴灵珠还贵。”

他这话是真心的,宿淮双却以为江泫以后不愿和他再见,抿唇不语,慢慢将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飘来飘去的情绪掐灭了。掐灭之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寡言少语、雷厉风行的宿淮双。

他们花了几夜时间,将镇内探查了个遍。为保险起见,之前宿淮双已经排查过的地方,两人也再去了一遍,却没有结果。

鉴灵珠从没变过色,证明整个扶风镇都是安全的。没人被翳影附身,只是因为翳影盘踞在这附近,死气才略盛,精神才颇为萎顿。

他们回了旧庙里头,越过那尊泥塑的佛像,肩挨着肩坐在青席上头,面前的树叶堆里头堆着几只清洗干净的野果,被火堆映得红彤彤的,藏在深绿色的树叶里,像是鬼物殷红的眼睛。

直到宿淮双拾了一枚递给他,江泫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有点累了。

很少过这样昼夜颠倒的生活,刚一开始难免觉得有点不习惯。江泫握着果子咬了一口,舌尖尝到一点清淡的冷甜,感觉自己又清醒了一点。

宿淮双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侧头看了他一眼,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江泫道:“不用。你之前说,除非宿主死亡,翳影是无法转变附身对象的?”

宿淮双道:“嗯。”

“他附身的对象只能是活人吗?”

宿淮双道:“对。附在死物身上,他就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江泫刚想说,这未尝不是一种好的解法。找个死物将翳影封在里头,就不用想现在这样远离人世四处奔逃了。

但这话在心头打了个转,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这会儿外头的天色还是黑沉沉的,估摸着时辰刚过丑时初,月色向东移,在庙门前洒下一片澄澈的净影。江泫没在这时候来过这里,猜测过一会儿月影便会移进门槛里头,将前堂都照得亮堂堂的。

栖鸣泽的月亮总是一成不变的圆月,虽然漂亮、月光明亮,但总归少了几分味道。江泫很喜欢尘世的月亮,连带着这飘来飘去的月影也很喜欢。

月光漫过门槛的时候,后堂的火光慢慢弱了下来。柴枝燃尽了,宿淮双心事重重地盯着火堆,似乎是在出神,忘了添柴,江泫盯着堂前的月光,也在思考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回江氏带点灵器出来,再……

“若实在找不到,便算了吧。”宿淮双道,“已经耽搁了很久了。”

这话同江泫心中的发展方向背道而驰,他愣了一下,转过头,看见微弱火光之下青年沉默的面孔。进了庙宇之后,他便将脸上的乌金面具摘下来了。

江泫道:“算了?”

宿淮双道:“嗯。你应当也有事要办,我继续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等待被附身之物死去,再想办法将他引走。他们将人排查过一遍,却漏了灵兽。虽然扶风镇一带死气弥漫,但并非没有灵兽走动。

灵兽同样是活物,可被翳影寄生。只是找灵兽要花费的功夫比找人起码多上几倍,他有时间耗,江泫未必耗得起。等江泫走了,他继续慢慢寻,若寄生的灵兽死了还好办,若死的是人,是他们细密排查之中小之又小的疏漏,他便上门谢罪,任凭对方的亲族处置。

青年的身体里头,藏着一颗剔透的琉璃心。外壳是冷淡的、漠不关心的,是多年备受命运捶打的缘故;然而心中道义长存,决计不愿让自身因果沾染无辜之人半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师门悉心教导、戾气与杀心消退后的熠熠明光。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他是个只会将目光放在至亲至爱之人身上的私心满溢者,可越长得大、越受捶打,眼界便越广远、越明白自己背负什么,即使隐于世间,做了这许久的影子,也无丝毫怨言。

江泫默然片刻,也猜到了他的打算。

原本对于宿淮双的印象,只是一道模糊的剪影。他知宿淮双天资傲人,却身世惨淡、命途多舛,却远不曾想到他竟然如此鲜活。他受尽磨砺与苦难,却长成了一个内里温柔的好人。

从他替江泫从小二手中接过这坛柴花酿时,这独特的温柔便如同细丝,静默之间轻轻缠上江泫的衣角,勾着他去见一见他、去帮一帮他,和他坐在同一张青席上头挑弄篝火、观赏月色。

不能放着他不管。江泫想。

他凝视着宿淮双的侧脸,斟酌片刻之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中的问题:“跟着你的翳影,究竟是谁?”

宿淮双的身体一僵,双掌蜷紧成拳,堂中猛地陷入了难捱的沉默。

就在江泫以为他不会回答、想开口将这个不合适的话题引开的时候,侧方传来了宿淮双低低的声音:“是我的……师尊。”

第74章 藏玉于心6

虽然江泫早已有所预料, 这翳影缠杀宿淮双这么久他还舍不得杀,反而准备将他耗死,一定是对他十分重要的人。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个结果, 一时抿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反而隐隐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有些事情就该让它模糊着, 挑明了到底不太好。

尤其是像江泫这种,碰见问题恨不得马上就解决了的, 听见这样的事情,更是难受。

如何解决?解决不了。

他沉默地转过头, 盯着堂前漫进来的月光看了一会儿, 心中隐隐萌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若说给旁人听, 一定没人会接受, 但江泫想试试看。

“你知道炼翳影的方法吗?”

黑暗中响起了他轻轻的声音。

旁边没有传来回应。火堆已经完全熄了,江泫看不见他的神情,久违地感到一丝惴惴不安。毕竟是问这种问题,再怎么都不太好, 但他必须得问一问才行。

良久以后,宿淮双涩然道:“……我知道。”

知道?那便好办一些。

江泫道:“等找到你师尊,你便随我回去。”

宿淮双似乎转过了头,神色颇为诧异。江泫还是觉得这样摸黑说话有些奇怪, 拉开乾坤袋从里头取出一颗夜明珠, 又用灵力在上头划了几道,刹那之间后堂亮如白昼。

宿淮双看着他的举动,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青年闷声不吭地起身, 绕去前堂,出门去了。

江泫一个人留在后堂, 心中开始琢磨,要怎么才能将宿淮双带回去、怎么才能让宿淮双愿意被他带回去、怎么才能让族中的那些长老同意他将宿淮双安置在栖鸣泽。

他脑海里头杂七杂八地想了许多,却独独忽略了一件事:

他根本没向宿淮双做过自我介绍,宿淮双不知道他的名姓,也不知道他是江家人。

在宿淮双眼里,江泫只是一个来历不明、却又怀揣善意的好心道人。脸上不常有什么表情,说话时习惯性带些挥斥方遒之态,但做起事来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寻常人碰见麻烦都是转头就跑,他却愿意留下来帮忙。

是个好人。

宿淮双出去一趟,回来时,手中抱了一捆枯枝,视线状似无意地在江泫身上停留片刻。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眼神落在光线柔和的夜明珠上,许久不曾转开。这位不知名姓的道人长得实在好看,一举一动也独有气质,像是金玉之中细细养出来的仙门公子,但身上道袍隐隐有些褪色、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头也丝毫不嫌弃,看起来对这种生活颇为习惯。

然而若说家道中落,不可取。那一袋子鉴灵珠宿淮双是看见了的,用完就丢的手法他也看见了。这位道人的出身或许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没准是九门之中哪一族的嫡子,离家也许别有缘由。

但他想了这般多,却一句也没问。江泫的名字他也不问。

他始终觉得,如果江泫想说,一定会告诉他,若他不想说,那么他也不必多问。只要守在他边上就好。

青年抱着枯枝迈进后堂,重新将地上的火堆燃起来。夜明珠的光线虽然柔和,但还是太冷了。火焰是暖光,有温度,夜里也不会那么冷。

火光燃起来了,江泫便拣了一截柴枝在手里头,时不时伸手拨弄一下。原本这几天颠三倒四的作息都没能让他有什么大反应,此时思索如何将宿淮双带回家里去,心中竟然出现了货真价实的凝重之感。

无他,栖鸣泽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自从江槐尘仙逝之后,江泫就被推上了江氏家主的位子。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还是个资历甚少的少年,幸得族中几位长老时时出手帮衬,才没有出大乱子。

然而处理起事务来,还是手忙脚乱。如此手忙脚乱三四年,后头慢慢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甚至拉了江鸣岐一同下水,有了现在他在尘世云游、江鸣岐在族内书房里头焦头烂额的场面。

因此,族中几位老先生的意见是必须要尊重的。江泫是江氏有史以来最自由的一位家主了,具体表现为三番两次——当然,以年为单位——往世外跑,对于他的举动,几位先生竟也没多说什么。

自己往外头跑是一回事,真要带人回去,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心绪在“堂而皇之地带人回去”和“悄悄摸摸地带人回去”之间摇摆不定,觉得哪个都有可行之处,哪个又都有弊端。

江氏避世多年,一般来说,他身为家主,是要做好表率的。堂而皇之带外人进栖鸣泽,这叫什么事?一定会被族人的念叨淹死的。但是宿淮双又不能不帮。若知道炼化翳影的方法,找江氏的丹水先生看一看,反其道而行之,或许能为宿淮双的师尊唤回灵智,重新做个自在灵魂入轮回道。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宿淮双能解脱,他的师尊也能解脱。

江泫在想事情,不说话,旁边的宿淮双也不说话,活像两只闷嘴葫芦呆在一块儿。

然而宿淮双在想方才江泫的那一句话,琢磨着应该怎么委婉地拒绝——毕竟将翳影带回人家家里头,实在很添麻烦。

只是若要拒绝,方才江泫一提起来直接开口才是最好的,现在已经出去一趟、过了这么许久才出言拒绝,反而显得有些奇怪。

思虑重重之间,堂前穿来一道冷风,骤然将面前燃得好好的火堆吹熄了。

夜明珠也早已被江泫收回去,后堂霎时一片黑暗。江泫打算掏火折子来重新点火,却听见旁边错了拍的呼吸声,仿佛一下变得十分难受似的。听见这道呼吸声,江泫把手上拿着的火折子扔开,探出一只手摸黑扶住宿淮双的肩膀,却摸到对方僵硬紧绷的身体。

江泫心中隐有不祥预感,道:“你怎么了?”

宿淮双不答,咬牙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几息过后,他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竟然有些脱力似的向旁边栽去。

江泫自然不可能让他就这么倒了,换上双手去扶。谁知宿淮双此时似有千斤重,连带着江泫一块歪倒,险之又险地用上灵力撑好身体,这才没有栽到宿淮双身上。

“你……”江泫道,“听得见我说话吗?”

一片蒙蒙黑暗里头,他本看不见宿淮双的面容。可这是鬼使神差地一抬头,竟然看见黑暗中两道微弱幽冷的红光,底下烙着风氏牢不可破的瞳印。

江泫早些年外出办事的时候,曾经碰见过风氏的人。这家人但凡血脉纯些的,双眼的颜色都和普通人不大一样,瞳底印着风氏的家纹,代代传承久不变易。风氏子弟的眼瞳都是天生的,一般来说无法隐藏、也没有人愿意隐藏——这是风氏的印记,是血脉的象征、千百年荣光的证明。

早在听见宿淮双报上姓名的时候,他就该想起来的。青年身上有风氏的血脉,是风氏圣女风杳的孩子,是风氏近几代的担负族运的天命之子。之前江泫捡到的那块灵命牌,正是他母亲的。

但宿淮双什么时候开了瞳印、又是怎么将母亲的灵命牌从风氏带出来的,江泫全然记不得了。在这个世界呆得越久,从前的记忆就越模糊,撑死了只能记住几个关键的剧情节点,所以现在看见宿淮双的眼睛,才感到些许后知后觉的惊愕。

那双眼瞳被夜色包裹着,瞳底栖着浅浅的月光,颜色仿若一块纯净的沉玉。江泫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眼睛,冰冷漠然、带着几分非人之物的冷血与戾气,看得人心中惊寒,忍不住地心生警惕。

他撑着地面的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很快将心中陡然升起来的几分疑虑打消了。

在人所拥有的许多东西里头,他最不惮于交付的就是信任。

虽然没听到宿淮双的回答,但江泫还是打算先起来再说。但他身躯刚刚向后挪了几分,立刻有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腰,纹丝不动地将他箍住,叫他一时动弹不得。

江泫觉得有点奇怪,心中不详之感愈发浓厚。

不再多想,他打算用灵力将宿淮双的手震开,方才引动灵力,神情就古怪地顿住了。

——他的灵脉,被封住了。

方才宿淮双碰了他一下,用岐水门的秘法封住了他的灵脉。

江泫不动了。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儿躺在青席上的宿淮双,半晌后开口道:“衔云。”

后堂之中银光乍现。灵剑在失去灵力催动的情况下仍然显形,迅捷如电地向着锁住江泫身体的那只手臂刺去。果不其然,在即将刺中的时候,那手臂瞬间松开了,江泫得空后撤,衔云入手,向堂中掷出一颗夜明珠,照亮了原本黑沉的四周。

“宿淮双”仰躺在青席之上,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被揉散开来,淌了一席如墨如流水的青丝。他就这么躺着,一双红瞳直勾勾地盯着几步之遥外的青衣道人。

江泫提着剑,这才察觉到,正是因为这双眼睛,方才自己才没察觉他的手绕到了自己身后要封自己的灵脉。

“我说怎么找不到。”江泫轻声自语道,“原来就在他身上啊。”

“宿淮双”闻言,唇角竟然向上一牵,从地上坐了起来。使用的身躯是人,行为举止也像人,但他越是起身、离江泫越近,越不像个人。那双原本澄澈美丽的红瞳此时变得浑浊不已,盯着江泫的目光像是在盯着几百年都不能吃上一次的好东西。

江泫慢慢举起衔云,对准了宿淮双的身体。

现在不妙。

宿淮双的师尊看上去已经快要饿疯了,而自己被封了灵脉,现在也没办法将他从宿淮双的身体里头拽出来。

糟,实在是糟。

更糟的是,江泫不经意和宿淮双的眼睛对视片刻,立刻如同被定身一般动弹不得,再反应过来时,翳影已经凑到眼前,用两只冷血的红眼睛打量他,口中发出几声怪笑。江泫头皮一麻,提剑便斩。

他没想伤到宿淮双的身体,只是想暂且将翳影逼退。果不其然,衔云澄澈的剑光一掠,那翳影神色一变,立刻向后倒退了三步,紧接着向墙角一招,招出了那柄一直被黑布裹缠着的灵剑。长剑无铭,江泫不曾得知它的名字,只知这灵剑红芒厉厉、煞气横生,是一柄饮血的冷刃。

下一刻,那剑芒便至眼前。

剑锋上附有灵力,江泫被封了灵脉,这一剑一定接不得。

他足尖一点,当机立断向后退出庙宇,衔云被他脱手掷出,与那杀意森然的红芒狠狠相撞,霎那之间红芒一烁,竟隐有溃散之意。

江泫向后退走,一边道:“衔云,不能伤他!”

剑刃之中飘来剑灵温煦细微的嗡鸣,让他不用担心。江泫从庙内退到庙外,横眼一扫,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升到头顶。

庙外密林的影子里,竟然全都是那天追杀宿淮双的黑面人!

更坏的情况是,月光被云层遮蔽,变得微弱起来了。它们似乎在此等待已久,见了江泫便如见了血肉的狼,尖嚎着扑啸而来。

此前江泫没听过它们发出声音,就算被宿淮双劈了斩了也不会发出半点动静,现在陡然被塞了一耳的刺声尖嚎,只觉头晕目眩,心中烦躁异常。

那翳影被宿淮双拖得久了,学精了,竟然直接想抢了宿淮双的身体!

他侧身一避,避过了前方黑面人扑来的一爪。再矮身一躲,躲过了迎头劈来的一剑。若从远处看,这群黑面人便如同密密麻麻的虫豸一般,穷追不舍地向江泫身上扑去,江泫避了又避,宽大的衣袖迎风而动,如同一片虚霭的雾影。

如此来回拉扯了半盏茶时间,在一只鬼爪即将抓住江泫衣角的时候,庙中横飞来一剑,似一片寒气氤氲的薄雪,在鬼群之中轻飘飘地走了个来回,缠着江泫的那一片影子便化作黑雾骤然消散。

适时月影乍现,原本打算继续扑上来的鬼群被月光一逼,退回了树林的阴翳里头。

衔云落回江泫手心,清冽的银光缓慢消散。江泫抬眼向庙门口望去,果然见翳影提着剑出来了。它的脚步不似方才那般利索,是衔云斩掉它太多眷属的缘故,那双红瞳仍厉厉如旧,被月光一映,似是积了一瞳的血,骇人无比。

但它在笑。毫无人性的、暴戾异常的、全然被食欲支配的,口中甚至流出涎水,目光死死地追着江泫,手中抓着宿淮双的本命剑,似乎在窥探时机。方才在衔云那里吃了苦头,它显然要谨慎一些了。

然而江泫避开他的眼睛,轻轻瞥了一眼他扭曲的神情,心中只觉得可悲。

宿淮双的师尊,已经不能说是个人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认不出曾经悉心教导的徒弟、认不出徒弟的佩剑,只知要杀人、要吃人、要发泄心中暴虐的狂欲。

那些黑面人是翳影的眷属,翳影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此时密密麻麻地缩在树影底下,如有实质的阴冷目光沿着江泫的背脊一遍又一遍爬过,简直是想在这里就将江泫拆了呈上去,献给它们的主人享用。

他心中升起些许犹豫。

将这翳影带回去,真能让他重新变回人么?

但现在又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可能给宿淮双一剑,将青年连带着他身体里的翳影全部都杀了,灵脉被封,用江氏血脉里头的神力冲破封印又需要时间,起码今晚是冲不破的。

正当举棋不定之际,剑灵的虚影浮现在他身侧。

“主君。”衔云道,“那位公子……似乎没有完全睡过去。方才同我交手,翳影并不能使出全力。”

江泫哑然片刻。

这岂非是更难办了?难道非等拖到天亮不可?还不知那翳影在宿淮双身体里头到底有多大副作用……

下一刻,他思绪一顿,很快看见了翳影附身的副作用。

死气侵蚀身体,青年的面容变得惨白一片,密密麻麻的筋络顺着脖颈攀上脸颊,竟已泛起了青黑之气。更坏的是,因为宿淮双在与他争抢身体的控制权,躯体僵滞、元神不稳,再这么下去,一定会出现江泫不想看到的结果。

他瞪着那翳影片刻,半晌以后,慢慢卷起了自己左手的长袖。

衔云似乎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愕然道:“主君,不可!”

江泫道:“可。”

他举起长剑,用衔云的剑锋在手臂上轻轻一划。霎那间剑灵灵元巨震,似乎快要崩溃一般,看见江泫白皙的手臂上开了一道血口,更是直接消散成光点,死死缩回剑中去。

江泫心道:对不住。

剑刃上灵光闪烁,全然没了方才的破军之势。那翳影似乎窥见了破绽,微笑着要提剑刺去,却见江泫站在月色之中,对着它举起了手。

几道殷红的血痕蜿蜒而下,顺着白皙清瘦的手腕流淌,滑过手背、淌入指缝间,顺着骨节分明的指节一路向下,血珠滴入零星的草叶之间。

原本枯黄的草叶根被江泫的血一浸,竟然有了回春的迹象。不过两息之间,草叶反青,亭亭而立,同方才干枯的死态有了天壤之别。空气之中隐隐泛起一丝清冽的异香,闻者心神大定,鬼物心驰神往,有好几只忍不住从阴影之中爬出来,被月色一灼,霎时间灰飞烟灭。

江氏是濯神的神民,体内拥有濯神的神力。他们的血对妖鬼的诱惑力极大,而身为江氏主脉唯一一位嫡系,江泫的血更是此生难求的仙品。

嗅见这血气,翳影的面上闪过一丝迷醉之意。原本被他紧紧握着的长剑脱了手,哐当一声落地。而主人视若无睹,咧开嘴角,脚步虚浮地向着江泫举起的手臂而去。

第75章 藏玉于心7

翳影一步一步朝江泫来, 江泫也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月光最明亮的地方,就越安全,不必担心背后受袭。

最开始, 翳影的步伐走得飘忽蹒跚。越靠近江泫,它的神情就越欺近癫狂, 到了最后几步跨上前来扯住江泫的手, 用的力气很大,若此时松了手, 一定能看见几个刺目的红印。

江泫已经准备好被它咬了,微微皱眉将头撇向一边, 好一会儿过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死死掐着他手臂的力道竟然松开了些。

他心中有些愕然, 转回头去,从那双混沌的红瞳中寻出一丝清明。

宿淮双捧着他的手,额角、颈侧都爬满了青筋,看得出来他体内的翳影忍得十分难受。但两个灵魂僵持, 躯体迟迟无法下口,翳影都快急疯了,瞳中红光大盛,恼极怒极, 恨不得现在就下手把江泫撕成碎片, 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伤口没有止血,殷红的鲜血染了宿淮双一手。

他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愣愣地低头去看, 红瞳之中映血色,好一会儿过后, 不知是翳影夺身还是受了蛊惑,竟然慢慢弯下腰,将唇凑近了鲜血淋漓的伤口边。

血中有濯神的神力,原本江泫就打算喂给他、帮他压一压身体里的翳影,因此对宿淮双俯身的举动并不在意,谁知宿淮双捧着他的手腕好一会儿,居然就这么僵住,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江泫垂下眼帘,目光轻轻落在他的发顶。

从他这个角度,看不见宿淮双的脸,只能看见一头流墨般的长发。颜色很深,比夜色还深,上头铺着清冷的月辉,恍然间现出几分纯净的、雪银一般的颜色。等到江泫伸手去探了,才发现那是混在里头的几根银发,当下心中大骇:“这东西吸人生气!”

当下什么都顾不上了,按住宿淮双的肩膀将手腕凑近他唇边。

宿淮双的唇角猝不及防沾了血,舌尖尝到一丝奇异的滋味,登时心神大震,握着江泫手臂的手掌都开始颤抖起来。江泫腾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安抚道:“没事的。喝吧。”

这原本只是一句随心安慰,却没想起了反作用。

宿淮双如遭雷击似的,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双目赤红、形容疯癫,竟然向后伸手招来了自己的佩剑。江泫不确定现在操控躯体的究竟是谁,将衔云出鞘半分,面上隐隐流露戒备之色,以防翳影中途发难,乱剑斩人。不曾料想,那赤芒流转的长剑被招来以后,确实见了血,但不是江泫的,是宿淮双的。

他没有握剑,本命剑受召而来,直接从后方将他的身体刺了个对穿,完全没有留给江泫任何反应时间。他愣愣地握着衔云呆站片刻,低头的时候,看见自己青色的道袍上头被溅上一道刺眼的血迹。

面前的青年躬身,吃力地抬手,握住了身前本命剑的剑锋。握剑之时,灵光大盛,岐水门秘习的灵诀顺着剑锋淌入身体,沿着经脉寸寸刻入。

此举似乎会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宿淮双颤抖着吸进一口气,额上淌下冷汗,再抬眼时,露出一双温和沉默的黑色眼瞳。

受了一剑的痛楚,青年已然恢复了神智,灵芒氤氲之间,他脱力似的向后倒退一步,险些跌坐下去。

江泫语气之中不自觉带上焦急,抬高了声音道:“你不要动!是我不对,你别……”

宿淮双的呼吸顿了一下,咬牙道:“……不要过来……”

江泫被这一句定住脚步,隐隐察觉到了他要做什么。情急之下,他不顾宿淮双的劝阻,猛地上前两步要将他搭在剑锋上的手挥开,怒斥道:“你疯了是不是!你想把自己的元神一块打散吗?!”

可他现在被封了灵脉,与凡人无异,根本拉不开宿淮双的手。面前的青年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屈身跪坐上冰冷坚硬的地面,江泫同样矮下身去,伸出手臂扶着他,避免他直接栽倒在地上。

宿淮双低着头,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容。江泫看不见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知道他丝毫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手掰不开,右边的肩膀一重,他竟是直接将额头抵在了江泫的肩膀上。

江泫的手掌贴着他苍白冰冷的手背,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下次……下次醒过来……就不知道是谁了……”

江泫的动作一顿,感觉心头有些发冷。

若不杀翳影,下次醒过来的,就不再是宿淮双了吗?

和这样的邪灵待在一个身体里,久而久之,原本纯粹的灵魂也会被染黑。他终究会被占去身体,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傀儡或鬼物吗?

江泫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

就在前不久,他们还好端端地一道坐在青席上头,宿淮双还给他递了颗果子。怎么没过几个时辰,就变成这样了?

“你……”他哑声道,“我先带你回去,你别动……”

灵力源源不断地被灌注入剑锋之内,长剑发出恐惧的嗡鸣。但江泫什么都做不了。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刻,心脏重重一跳,感觉被人攥住了呼吸,脑海里头一片空白。

绷紧神经回想半天,江泫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方式。

他已经用一只手撑住宿淮双的身体,另一只手拔出头上束发的木簪,刺开胸膛取了一簪心头血。宿淮双浑浑噩噩,无暇注意他,正方便江泫行动。

他用指尖揩了血,凭着感觉在宿淮双背后命门的位置上划了几道。这是最简单的护心符,不论是谁的灵力都能催动,正好借宿淮双的灵力开了,勉强护住他的心脉。衔云被放去了一边,两人跪坐在带血的泥泞里头,无论哪一个状态都不太好。

不知过去了多久,江泫周身灵感一松,感觉一直压抑身体的邪灵气息骤然消散。若此时用灵识探,便能知道翳影已然死去,正化作黑雾被宿淮双体内的灵力斥出。

翳影死了,他也完全没意识了,连江泫的肩膀都靠不住,倒进一边的枯草里头。

江泫心脏狂跳,耳边隐现嗡鸣。

他伸手将宿淮双翻过来,一边探他颈侧的脉搏。探脉搏的时候,好一会儿他都没感觉到应该感觉到的动静,不禁心中发凉,又察觉到是因为现在自己太紧张了,闭目连念好几遍静心咒,费尽力气将紊乱的呼吸平复下来,才重新将手贴了上去。

夜里头的风又干又冷,江泫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好一会儿,才从自身胸中的震鸣里头分辨出来指尖传来的、微弱的震颤。

一下、又一下。脉搏在江泫手底下跳动,他立刻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瓶历元丹,倒出两粒喂给宿淮双,打算习惯性地走流程,攥住他的手给他渡些灵力,灵台一滞才又回想起来,自己的灵脉暂时被封住了。

江泫动作顿了一下,忍住了想怒骂翳影的冲动,冷声道:“衔云,把这些杂碎都清理了。”

有些被他的血吸引过来的鬼物与凶兽,正在密林之中徘徊。

剑灵没有出现,长剑却应声出鞘,飞进黑压压的树丛里头。

江泫又给宿淮双喂了些续命固元的丹药,等待他呼吸脉搏都慢慢稳定下来,才伸手握住本命剑的剑柄,一手按住伤口、一手将剑锋慢慢从宿淮双的身体里头抽出来。

他从没碰见过这种情况,动作看起来颇为冷静,实际上脑海之中一团乱麻。在这个世界活了那么久,他没受过什么大伤,身边也没什么人需要他搭手去处理伤口,这样浑身是血满手鲜红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好容易将长剑取出来,江泫用手按住伤口,慢慢等待喂进去的那几枚丹药发挥作用。生血固元止血聚灵的都有,入口之后蕴藏的灵力顺着经脉流淌,好一会儿后伤口的血总算是止住了。江泫动作小心地将宿淮双翻过来,见青年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额角和颈侧的可怖青筋已然隐去。

江泫打算先将他带回庙中去,结果手臂一动,自己的伤口就开始哗啦啦地流血。他胡乱在伤口周围拍了几道,背起宿淮双、将衔云召回袖中,有些艰难地回了庙宇后堂,将人放回干净的青席上。

他松了一口气,开始愁云惨淡地思索接下来怎么办。

原本打算是喂了血,等个一炷香,翳影怎么都该被压下去了。但没想到宿淮双对这种事如此抵触、也没想到翳影夺舍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对自己如此下得去手,直接一剑将身体扎了个对穿,现下人事不省,颇有些无所谓自身死活的疯态。

算来算去,江泫心中后悔,觉得是自己思虑不周。

那时候他应该慢慢来的,急躁没有好结果。正是因为他太急躁,宿淮双才会受这么重的伤。

边想边踱步,脚下踩到了枯冷的柴堆。它们早就不燃了,如今后堂视物全靠江泫掷出的那一颗夜明珠,它映亮主人沾满鲜血的长袖和衣摆,触目惊心、狼狈异常,且由于现下失了灵力,连用净尘术清理一下都做不到。

江泫默了片刻,认命了。他就顶着这么一身狼藉在宿淮双身边坐下,没有弄脏青席的打算,于是坐到了席边的地面,背对着熄灭的火堆,静静地守着宿淮双。

青年躺在竹席上头,脸色白得吓人,甚至好像比方才翳影附身时还要白些。江泫盯着看了一会儿,安慰自己没准儿是衣服太黑了,所以衬得脸色很不好,如此在心中反复念叨几句,又凑近了些,伸手覆上宿淮双的额头。

温度很低,一额头都是冷汗,疼得够呛。江泫独独没带止疼的丹药,抿唇撕下一片尚且干净的衣角,将他额头的冷寒擦拭干净。

宿淮双安分地躺了一会儿,很快翻过身去,紧紧地缩成了一团。江泫看着他,这才感觉到冷。

他手臂上的那一道伤口不浅,同样流了很多血,胸口被刺了一下,取了点血,现在坐在堂中,半个身体都是冷的。这么两道伤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宿淮双有多难受。江泫于是起身出去,挑挑拣拣拾了些柴枝进来,用火折子点了燃了,搭起一堆温暖的篝火,将宿淮双往火堆边上挪了挪。

果不其然,他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来。

江泫拨开遮掩他面容的凌乱额发,目光有些怔然。

第二日日光一亮,他将衔云留在宿淮双身边,独自去了镇上,买了些有阵痛功效的药物、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回来后守着等灵脉的桎梏被冲破,唤来了栖鸣泽的拨云鸢。

他将宿淮双带回了栖鸣泽,藏在了栖鸣泽的禁地之中。与族中人斗智斗勇许久,总算平安无事地等到宿淮双将伤养好;他离开栖鸣泽那天,由江泫亲自送出去。他们并肩坐在拨云鸢之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宿淮双目上被黑布缠得严严实实,丝毫没看清出入栖鸣泽的路。他们在涿水分别,此后命运相错而行,九洲太大,江泫在而后数年的生命中,都未能再见他一面。

第76章 净玄渡心1

江泫醒过来之后, 发现自己躺在了床榻的正中央。

原本昨晚上疼得脸色苍白的伤员此时已经不见踪影,江泫坐起来环视四周,确认了这是宿淮双的房间。起身穿戴整齐后, 拉开门扉,扑面而来纯净的雪色, 晃得他微微移开了目光。

等再将视线挪回来之后, 江泫一怔。他上前两步,将手探出檐下, 接了数片簌簌的飞雪。

今日不知为何,雪下得格外大。天幕灰白一片, 漫天落雪静寂无声地笼下来, 覆去天地间一切杂声, 淹没生机、掩盖颜色, 原本艳艳不息的红梅被雪压塌了不少,凄凄惨惨地落地,寒风肆虐,死寂冰冷。

他在这样的寂静之中恍惚良久, 见一人拨开梅花从院子里头绕出来。是岑玉危,他今日没去九仙台上,反而守在院子里头,似乎在设阵试图救一救这些被雪压塌的梅花。

见江泫出来, 他立刻从梅花树底下绕出来, 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温润的眼瞳之中透出些微喜悦之色:“师尊!您的眼睛好了?”

江泫颔首。

岑玉危又道:“您看今日好大的雪。净玄峰已经许久不曾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弟子今晨卯时醒来, 站在院子里头看了好一会儿。”

江泫清淡的视线追着一片飞雪落地,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喜欢下雪?”

雪地中的岑玉危似一株朗朗青竹, 发顶肩头落满了碎雪。他站得笔直,笑着道:“师尊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跟着您回净玄峰的时候,也是这么大的雪。”

那时他穿着单衣,追着江泫飘飘的衣摆走,一路冻得够呛,却见前头的人背脊都不曾弯折半分,视寒流飞雪如无物,又似与它们融为一体一般泠然自在。

可惜这个问题拿来问江泫是没有结果的。他不着痕迹地将视线偏移几分,道:“暴雪天寒,压塌梅花。你在设阵?今日怎么没去九仙台?”

岑玉危却道:“师尊,九门会武昨日就已经结束了。”

江泫一愣,道:“结束了?”

青年点了点头。江泫让他先回走廊下来,眉尖微锁,道:“为什么没人叫我?淮双呢?”

岑玉危小心翼翼地从他旁边过,闻言答道:“我来叫过您的,师尊。只是您没有醒。淮双说不必叫了,让您好好休息……九仙台已收好,他现在在撷云殿中,等着宗主授印呢。仪式完成之后,便要送各家离开上清宗。”

“您现在要不要过去看看?”

江泫道:“自然要去。淮双夺魁了?”

“我随您同去。”岑玉危弯弯眼睛跟在他身后,语气中不乏自豪之意,“魁首正是淮双。昨日与岐水门对上,又只用了一剑。只是赢了之后没上云台,回净玄峰呆了半天。”

江泫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马上想起来,他身上有一道剑伤。受了伤以后悄悄在房中处理,若不是被自己撞破,一定谁都不打算说,他的几位师兄应当不会知道。

自己占了他的床榻,他又在哪儿休息?

江泫如此想了,便也如此问道:“他昨日宿在哪儿?”

岑玉危道:“原是打算守在房间里头的,被孟林拉去同住了。”

他丝毫没有探寻江泫为什么在宿淮双房间里头的想法,在他眼里,江泫做什么都是对的、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也省了江泫开口的功夫。

在落满梅瓣的石板路上走了一段,雪势慢慢变小了。等到江泫走出浮梅殿,原本淹没天地的大雪已经变成了细碎薄雪,今晨凋落的梅花化为尘泥,枝头又长新簇,挤挤挨挨、艳艳如旧。

两人一路行至撷云殿外,听见殿中末阳正在宣词。上清宗六尊的位置依次排开,有一个位置是空的;侧边坐的是九门带队参赛的长辈。参与九门大选的七位弟子跪坐在蒲团上聆听教诲,宿淮双在最前头,跪得笔直,态度板正地举起右手手掌。

每届九门大选,胜出者会得到主办场之主授发的奖励。也许是一件失传数年的极品灵器、也许是数不清的灵丹妙药、也许是独家的功法秘诀、也许是一个允诺。总之,无论哪一件拿出来,都能让世间修士望眼欲穿、垂涎三尺。

长尧授发的,是一枚法印。

无人能得知这枚法印的具体效用,但也没人敢轻视它。更令人抓心挠肺的是,现下在场的人里头,年长者不会询问、小辈想出言询问却不敢。

这枚法印到底是作什么的?护身护心?某种秘法?还是里头有长尧君的灵力,能让持有者境界飞涨的?

搞不清楚这个问题,在座小辈无不难受。反观最沉得住气的是江时砚和宿淮双,前者安安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头,后者默然不语,礼仪姿态无可挑剔,等待长尧授印。

那位不喜人世的仙人此刻正站在少年面前,垂着眼帘,正要将指尖点进宿淮双的掌心里。他的肤色很白,如同他散在肩侧的银发一般不染尘埃。眉目疏冷沉肃,烟紫色的眼瞳静若深潭,垂眼看世人,世人却从不在他眼中,如同瑶山顶的烟云像,叫人完完全全生不起哪怕一丝亵渎之意。

长尧的样子同上次见面、上上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仙人长寿,但每次江泫见他,都恍惚觉得他身上的时间已经静止,不知不觉地相信,就算时移世易、物是人非,长尧也一定不会改变。

他会永远在苍梧山上,最终变成一枚与上清宗同寿的符号。

岑玉危守在殿外,江泫默不作声地立在殿前观礼。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了,断然没有他上前打搅的道理,况且现下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长尧和宿淮双身上,注意到江泫的就只有重月和天陵,在他的示意下也按捺住了出声的想法。

可下一刻,长尧竟然出乎意料地抬起头来,视线越过撷云殿中熙攘的人群,不偏不倚地落在江泫身上。江泫与之对视,辨认出其中细微的温和。

“你来了?”

声音仍旧波澜不惊,于在座众人的耳中听来与长尧君平日里说话并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传到江泫的耳朵里头,总觉得声调有些细微的差异,尾音也柔和了许多。

这点诡异的区别让他有些不自在,但想到长尧一贯待他很好,便也释然了,用挑不出错处的态度垂首一礼,道:“是。”

长尧忽然开口说话,殿中众人心中原本都有些惊讶。但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站在殿门口的江泫的时候,忽然又觉得不惊讶了,反倒认为这理所当然。

虽然长尧君寡言少语看着连五尊都不怎么乐意搭理,但他主动跟伏宵君说话,很正常的吧?

宿淮双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视线先从头到尾在江泫身上扫了一遍,确认他没有脸色苍白、没有身体不适之后,才暗自松了口气。他似乎很想现在就和江泫说说话,奈何典仪进行时不可无礼,一眼过后便克制地转过头去,背挺得更直了。

长尧道:“落座吧。”

江泫颔首应下,如一道雪影聚散,再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已经到了六尊中空着的那个位置上。授印的仪式继续进行,长尧站在宿淮双身前,宽大的袖袍遮挡了少年的视线,让它无法飘去主座侧边的江泫身上。

但宿淮双心中并无抱怨,照旧恭恭敬敬地举着手掌。

长尧将他带回上清宗,这份恩情他一直都记得。虽不常见面,宿淮双心中总报有极大的尊敬,见面之时礼数也极为周全,然而长尧这样的人已不需要他的报恩,他便将感激之情放在心底。

仙人抬起手,似有若无地在宿淮双掌心一点。这一下的力道太轻,宿淮双甚至没有被碰到的感觉,只知道长尧抽手离开的那一刻,似有千钧的灵力从掌心涌入,霎那之间如泰山压顶,他闷哼一声,险些跪倒在地,幸好用一只手撑住了。

这灵力极度暴虐,迅速在他经脉之中走了个来回。不适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宿淮双心脏狂跳,眼前隐隐有些发黑,却听头顶上长尧道:“不错。”

什么?

江泫心知,长尧在夸赞宿淮双,受了一印还能支撑着没有倒下去。虽然不知道那法印的具体效用,但既然是长尧点下的,一定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只是自己的弟子看着实在难受,江泫盘算着一会儿典仪结束了稍稍检查一下。

授印结束之后,便是末阳致辞。这几乎已经成了每次典仪的经典环节,隔几个座位的清野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侧方年长者神游天外、座下小辈昏昏欲睡,宿淮双安安静静的跪坐在蒲团上头,视线不着痕迹地向江泫身上飘,却总是在他察觉之前移开目光,不知为何看着总有几分心虚。

江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猜测他心虚是因为明知自己不会答应,还趁着自己睡着偷偷带伤去参加九门会武,一时不知该作什么心情。这事情不大不小,他是此次九门会武的魁首,按理来说自己作为师长应当以鼓励为主,但若说不介意那道剑伤,肯定是假的。

宿淮双长大了,性格越发犟。江泫觉得这样不好,打算寻个机会叫他改改,到了最后却总狠不下心罚他。此时也是一样,明明颇为介意他的行为,可若他双瞳熠熠地来找自己,脱口而出的也一定是夸赞而非责备。

思绪游离之间,典仪结束了。散场的时候,年长者之间带笑寒暄、互相拱手,口中尽是“家中有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叫人羡慕不已”云云,颇有宴席之上推杯换盏、笑里藏刀的意思,然都是第二第三第四名夸来夸去,没人敢转首向座上说话。

一是因为长尧还没走,二是因为寒暄的对象是江泫。当寒暄的对象变成江泫的时候,大家总是会心照不宣地省去许多看上去很有必要的废话。

等到各家领着各家的小辈回去、收整好东西,便要从传送阵离开。等到人都离开,殿中清净不少,江泫原本打算领宿淮双回去,座上长尧却道:“宵儿,就在这里。”

江泫明白过来,他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余下五人也陆续告退,宿淮双被殿外的岑玉危叫走了,一时间偌大的撷云殿中只剩下江泫与长尧二人。

长尧起身,锦葵紫色的长袍之上,似有云影流动。他从座上下来,周身疏离人世的气息淡去一些,对着江泫招了招手:“去偏殿。”

第77章 净玄渡心2

在江泫的记忆之中, 他来长尧偏殿的次数并不多。偶有两三次是被叫来嘱咐事情,唯一一次主动前往是为了询问宿淮双的事。

这一次是长尧主动叫他留下来,但江泫心中却揣着疑问。其一是他授予宿淮双法印的功效, 其二是那天晚上,苍梧山底。

系统向他展示过那段记忆, 因此他也知道长尧和夔听都聊了些什么。后面缺的一段, 他猜测与江明衍有关,长尧或许知道些什么, 但细细思考过后,江泫还是觉得不能问。

长尧之所以抹掉他的那段记忆, 是不想‘伏宵’再知道夔听锁的消息, 不想他再和夔听有任何牵扯。不仅长尧一人的态度如此, 重月和天陵也有意瞒着他, 不让他知晓。

既然如此,他也不好再问,只将疑问埋在心底。

虽然他不愿想象,但只要江明衍活着一日, 他们总会再见面的。或许是通过宿淮双,或许是因为一些别的事情,未来无法预测,他没必要在上头徒费心力。

思及此, 他心下稍稍安定了一些。

长尧的撷云殿偏殿, 装潢一事是交由末阳去办的。不同于正殿紫柱金梁、声威赫赫,偏殿幽静,疏而不失旷, 雅淡而不流于简质,与同为其亲自动手修整的落墟峰风格天差地别, 简直不像是出自末阳之手。

角落里头落着一只小小的香炉,飘出极为清淡的香气。这种香气江泫在长尧的衣袖之间闻到过,想来是常年静坐于此,襟袖也生香。

得到长尧的示意之后,他们在案几两边相对而坐。桌上空空的,江泫略扫了一眼,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然而长尧观他神色,指尖微微一敲,案上便现出一套紫砂茶具、一坛清水、一只小泥炉。

江泫有些意外。对面的长尧道:“你似乎有烹茶饮茶的习惯。”

确实有。怪不得坐下来总觉得面前空空的。

他将宽阔的长袖扎起束好,抬手拾起浸在坛中的木瓢。这流程他无比熟悉,一边做一边还有闲心想:“实在奇怪。前几次来都是嘱咐几句就走,从来不曾这样面对面坐着过。”

他埋首问道:“宗主,您要和我说什么?”

长尧坐在对面,早先没有出声,温淡的视线缓缓地跟着他的动作走。听见江泫的问题,他终于稍稍抬起些视线,道:“为何我叫你来,就一定是要谈事情?”

江泫一怔,更加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长尧看着可实在不像会找人聊天的性格,可他们现在这样坐着,不论怎么想,江泫也没法想到除了聊天以外的形容词。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长尧微微一顿,竟然主动开口了。

“你近日如何?”

江泫道:“很好。”

银发人视线静寂,听了这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江泫姑且也就当他信了。他近日确实很好,治好了眼睛、也没什么额外的事情找上门、净玄峰上的日子也清净……只是他想着想着,忽然有些想不下去了。

好像也没那么好。

他还是惦记宿淮双身上那一道伤是怎么来的,又是谁给他下了藏真咒,要他保守秘密,连身为师尊的自己都不能说。

此前不觉得,被长尧的话头这么一引,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或许他的神色变化有些明显,叫长尧看出了端倪。炉上小火煨着茶,壶嘴里头飘出萦萦轻烟,透过它去看,长尧的面容有些模糊。

“似乎不太好。”长尧道,“听重月说,昨日你身体不大舒服,在净玄峰休息。”

江泫闻言微微一愣。这事一般只需要弟子向末阳报告,长尧是不去九仙台的。他之所以知道,一定是特意去问了重月。

想到这一点,江泫忽然感到有点不自然。长尧的优待给得理所当然,他却受之有愧。重月和天陵因为时常相处,他已能尽力做到泰然处之,在心中真正将他们当作师姐师弟、将每一份来自他们的关怀都郑重记下,然而与长尧之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生疏感在。

“没什么大问题。”江泫低声道,“想来是栖鸣湖水的缘故。”

他这话不假,栖鸣湖水浸润灵气,确实有极为强烈的安神功效。然而长尧凝眉不语,直到江泫斟满一盏茶放至他面前,才道:“眼睛,已经好全了?”

江泫道:“好全了。看得很清楚。”

长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不出面上究竟是什么神情。茶盏被放回瓷托上,磕出轻轻一声响,长尧的声音也和这声响一般又轻又淡:“你待他很好。”

这个“他”自然说的是宿淮双。江泫原本猜测长尧会像重月天陵一样或劝解或强硬地要求他这种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正愁应该怎么回答,却听长尧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闻言,江泫不假思索道:“自然很好。”

哪里都是好的。但若非要说他哪里好,就要费些时间一条一条地列出这许多好的地方来。

“是吗……”长尧轻轻自语一句,古井无波的视线挪去了窗外,落到一丛平平无奇的洁白野花上头。撷云殿外长着很多这样的野花,没人叫得出名字,只知道小小一朵一丛一丛开着,像是聚在一起的星星,煞是好看。

他盯着野花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弧度平直的嘴角竟牵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喜欢就好。”他道,“原就是带来给你的。”

直到出了撷云殿,江泫也没明白长尧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就是带来给他的?

长尧下山救人是因为他吗?可宿淮双当时不过一名幼子,为何要将这样一位幼子带到他面前?

离开撷云殿几步,江泫耳边飘来几句絮语。

“孟师兄,你去呀!”

“我我我我我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伏宵君不会罚你的!”

“你你你你不懂——”

有一个声音江泫听出来了,是孟林的。抖抖索索,慌慌张张,仿佛有人要推他下什么火坑。

另一个声音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一个人就猛地被推到他面前,幸得江泫及时止,才没有撞上。

孟林晕头转向地站好,一看江泫离他这么近,惊得魂飞魄散,连忙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结巴着抱拳行礼:“师、师尊!”

江泫道:“何事?”

视线向一旁微微一瞥,看见一片慌慌张张缩进去的袖角。上头印着时隐峰的日月纹,是天陵的弟子。

日月纹甫一入眼,江泫便想起来了这熟悉感的来源。方才说话的另一个人,正是宿淮双那个叫傅景灏的朋友。他不在时隐峰,和孟林缩在撷云殿外做什么?

孟林很慌,孟林的嗓门更大了。他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江泫便皱眉道:“回净玄峰再说。”

在这里吵吵嚷嚷的,会扰了长尧的清净。江泫一开口,孟林便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立刻闭上了嘴。但闭嘴以后,他没有挪开回去的意思,反而用明明白白写着“救命”俩字的眼神看向了一边藏着傅景灏的方向。

僵持片刻之后,侧边冒出来一个头。

江泫定睛一看,是岑玉危,不禁有些愕然。

他还没回去吗?

岑玉危走出来以后,袖子还被另一个人拽着。于是,他又向旁边走了几步,像拉小鸡仔一样拉出了藏在一边、战战兢兢的傅景灏。傅景灏手里还扯着另一个人的袖子,于是岑玉危又多走了几步,拽出来一个身高矮矮、神色无奈的乌序,最后绕出来的是宿淮双。

他没拉乌序的袖子,走出来以后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之态,视线牢牢地黏在地面上。

江泫默然片刻,道:“都聚在这里作什么?”

岑玉危一脸抱歉地上前一步还没开口又被孟林挡了回去。傅景灏将希冀的视线投向孟林,眼神里头带着如有实质的热度,因为忘了手里头还有两片布料,死死攥着拳头,将岑玉危和乌序的袖子攥得皱巴巴的。乌序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向下瞥了一眼,选择装不知道。

岑玉危被压得死死的,孟林一个人站在排头和江泫面对面,勉力挑起了大梁。

“师、师尊,我们……在……呃,山下……”他结结巴巴地道,“在山下……包了一个……咳,雅间,要、要给……淮双……庆祝一下……”

他是真的怵江泫,有时候看见他的反应,就连江泫都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吓人。殊不知在孟林眼中他和一座巨型冰山没什么区别,张口就是铺天盖地的冷气,且鉴于他被江泫罚下思过崖的次数在净玄峰弟子之中是最多的,在某种程度上,江泫在孟林心中也和思过崖划上了等号。

庆祝一下?

听见这几个字,江泫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弟子要请自己吃饭。当然,最后是谁付账还不得而知,总之几人一合计——尤其是傅景灏和孟林二人——不知拿来了豪情壮志,想起来要把他们的师尊一块捎上。

索性后头没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江泫便点头答应了。

见他点头,孟林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后面上露出真心实意的喜色。对于江泫来说,和这些弟子坐下来一块吃饭还是头一次。他也明白,自己去了倒也不用做什么,只需要坐在那里就好,重要的是难得被人鼓起勇气邀请,不能扫了对方的兴致。

得到江泫的同意,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向山门去了。

第78章 净玄渡心3

这几个弟子定下的雅间, 据说是山下最富攘的小镇里头品评最好的一家酒楼。当然,这“品评”源自孟林之口——大到伏邪除魔、小到买酒买菜,虽然上清宗弟子受到门规约束要在山上清修, 可休沐日他总是第一个跑下山的。

不能下山的时候便满上清宗地乱晃,成天找不到踪影。

傅景灏和宿淮双似乎对山下也颇为熟悉, 前者进了镇中便跟着孟林满大街乱窜, 宿淮双的视线追着他走了一会儿,放弃了劝阻的想法, 安安静静地和岑玉危一道走在江泫身边,时刻注意着周边挤过来的人流, 在谁的长发、谁的衣角即将飘到江泫身上的时候适时出手一挡。

行了一段, 至酒楼前。由小二引路登上三楼, 拉开雕花门扇, 里头便是早早定下的雅间。

雅间不大不小,却胜在清净。绕过立在玄关前的屏风,见堂内摆着乌木圆桌,桌外摆了一圈椅凳, 背后便是茵茵绿植。脚下是不知什么做工的软毯,花纹灵动,窗子是矮窗,铺一面青席、上摆一张竹编茶桌, 坐在窗边, 要将束着白绳的竹卷帘拉起来,才能听见底下街道飘上来的小贩叫卖声。

众人进屋,各挑位置坐下, 主座自然留给了江泫,宿淮双坐在他的右手边, 似乎低声询问了孟林几句,过一会儿又起身出门,似乎新点了些什么东西。

傅景灏豪气冲天道:“点点点!随便点!这顿我请!”

颇有挥手之间抛金洒银的气势。孟林一听更是不得了,立刻去加了几坛味道辛辣、如烈火入喉的“水”,一边点一边冲小二道:“记住啊,是‘水’,记住了吗?!”

小二一脸懵地点点头,看起来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深刻意思。孟林手臂一伸,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人出去了。他边走边挤眉弄眼地叮嘱道:“就是那个‘水’啊……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小二,还不明白吗?”

江泫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向门口瞥了一眼,比小二先明白了那“水”的意思。

真是胆大包天。他想。

但看在孟林没明着提的份上,他姑且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本以为他来了众人会有些拘束,没想到气氛意外地还不错,只要他不开口说话,应当就不会冷场,坐下来随便吃点即可。

静坐一会儿,旁边挪过来一个细瘦的人影。没穿弟子服,也是一身黑。江泫余光瞥见这衣服的颜色,心中想道:怎么自己的弟子都喜欢穿得黑不溜秋的?一个一个年轻得很,却都与鲜亮的颜色不搭边了似的。

来的是乌序。

他的脸色常年苍白,在上清宗内待了几年,总算稍微有点向白净转化的意思。他静静地站在江泫身边,声音很轻,却很和缓。

“师尊。”他道,“您的眼睛已经无碍了吗?”

江泫道:“无碍了。”

却见他踌躇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符纸。

“这是巫族的秘符。有凝神镇心的功效,也能祛邪。”乌序垂下眼帘,细细地解释道,“巫的眼睛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张秘符或许能起到一些功效。”

看不见的东西?

江泫倒是不觉得能有什么东西还留在他身上。他自己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但看了一眼自己这位一贯寡言少语、难得主动来找自己说话的弟子,江泫还是收下了。见他收下,乌序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岑玉危坐在江泫身边,探究的视线在他掌心的那张符纸上停留片刻,最终却没有出言询问。江泫将秘符收好,宿淮双点完菜,折返回来了。

单看他行动自如的姿态,完全看不出来身上有伤。江泫却知那一道伤痕所在之处、伤口有多深,见他坐得端端正正、面上毫无异常,明白他一贯能忍痛。忍痛是为了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不让人担心,可落在已经知情的人眼睛里头,总会生出几分挥之不散的不愉之感。

就该把他扣在净玄峰里头不让他到处乱跑的。江泫想。

他心情算不上好,惦记着去查宿淮双身上那一道剑伤,坐在桌边没怎么动筷子。他面前摆的都是些清淡的菜品,还有几道是宿淮双特意叮嘱挪了位置的,辣菜都被远远地挪到傅景灏和孟林他们那边去了。横竖他平常都是同一个表情,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异常,宿淮双却注意到了,搁了筷子,眼中闪过一丝无措。

少年压低声音道:“……师尊。”

江泫侧目,分给他一个视线。

但宿淮双叫了他以后,似乎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有点失落地抿住唇。过一会儿,他又小声道:“我的伤已经好了。”

江泫脱口便想说不信,但话到了嘴边一顿,愣是一个字也没说,满面都是寒霜。两人之间凝滞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结尾,席间几位满腔豪气,端着碗起身将宿淮双大夸一通;宿淮双起身回了,有点无奈地叫他们坐下。到了后头,乌序竟也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欲言又止的目光在他和江泫之中走了个来回。

傅景灏道:“阿序,你在看什么?”

乌序道:“没什么。景灏,你注意着点,不要让孟林师兄往师尊和淮双那边去。”

孟林几坛烈水下肚,面上已经泛起鲜明的红色。但他豪饮多年,酒量深不可测,上了些酒劲反而双瞳明亮,喜笑颜开地凑过去给岑玉危倒了一杯。岑玉危原本坐得好好的,面前被推来一杯酒,条件反射往后坐了些。

傅景灏见他似乎有些为难,头脑晕乎乎地想去拦,被乌序按住了。

“阿序?”他有点找不着北道,“你按我做什么?”

乌序轻声道:“两位师兄是这样的。”

曾经他也问过孟林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岑玉危喝酒,得到了孟林神情严肃、内容丝毫不严肃的回答:“你别看他那样,他其实很想喝的。你是不知道,他喝醉了酒有多好玩儿啊!”

原本乌序觉得前半句没什么可信度,后半句同样也没什么可信度。可只要是孟林递给岑玉危的,他纠结半晌,最终还是会仰头喝掉。乌序数次看他端着酒碗神情纠结,久而久之,竟然觉得孟林当时的前半句话无比真实了起来。

这次也一样,岑玉危皱着眉头为难地看了一会儿面前清波晃荡的酒碗,最终迟疑地抬起了手,向瓷碗的边缘探去。孟林盯着他的手,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然而就在岑玉危的手即将碰到酒碗的时候,雅间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喧哗之声,似有四五个大汉踩着木梯跑上楼,口中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你还敢跑!”

“往那边去拦他!”

旁边跟着掌故惊惶失措的劝阻:“使不得,使不得!几位声音小些,动作小些,有客人正吃着呢!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有什么人本店有小二帮忙找……”

“磨叽什么!再磨叽那小兔崽子跑了!”

喧哗声越来越近,竟是冲着江泫所在的雅间那边去了。宿淮双一听见声音就想拔剑,想起江泫就坐在身边,动作一僵,又老老实实地把送生放回原位。

孟林道:“师尊,我去看看!”

酒劲上头,他连江泫都不怕了,一把将摆在岑玉危面前的酒碗夺过来,叼着碗沿一口闷了,嘻嘻笑着起身向门口去。

“在吵什么呢?”他绕过屏风,一边询问一边拉开了门,“能否劳烦小声些?我们还在——”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下一刻,好好的屏风忽然被撞倒,直直地像着饭桌上砸来。一瞬之间各人皆有动作,江泫不过刚刚用灵识将其定住,就看见四面八方扑来的咒法剑诀一拥而上,生生将那块屏风捏作齑粉,在空中飘飘扬扬,洒了孟林一身。

“什么……呸呸……”他苦不堪言地呸了半天嘴里的飞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却根本没听见有人回应他。转头一看,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地毯上趴着一个脏兮兮的黑头发小孩,雅间内众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了。还是岑玉危看不下去,抬手给了他一个净尘术,才把他从狼狈的灰尘里头拔出来。

坐得近的傅景灏和岑玉危也被波及,只是迅速收整好了自己,上前去查看那幼子的情况。再转头,门外果真站着四五位大汉、一个抖抖索索的掌柜,几人挤作一块,却不复方才声势浩大,反而个个瞠目结舌,更有甚者倒退几步,腿一软一屁股坐下了。

掌柜赔笑道:“原来是仙长!扰了几位仙长清净,小店实在感到抱歉……”

江泫道:“发生何事?”

许是他的声音颇有些不虞之感,众人听见,都条件反射地呆了一呆。趁着这个间隙,原本撞上屏风摔倒在地面上、似乎疼得爬不起来的孩子猛地从地上翻身,挥开四面八方想把他扶起来的手,一跃而起,向着雅间的窗口扑去。

他的动作很快,身高太矮、又蓬头垢面,没人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就已经扑到了窗前,踩着竹制的茶桌攀上矮窗的窗沿,毫不犹豫地向下一跃,急于逃离身后那群洪水猛兽。

只是他刚跳出去,就感觉颈间一勒,仿佛有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当空提起,立刻不断挣动起来。片刻后,他的身躯缓缓上浮,被江泫用灵力带回了雅间。

一落地,岑玉危便快步上前扶住了他。几位少年靠过来查看情况,确认无碍之后,江泫将冷淡的视线转向雅间外头。

那几位大汉原本缓过了神,有些想进来的意思,被他的眼神一盯,却不知为何心中发怵,打消了进来抢人的想法。

原本好好的一顿饭,现在被搞得一团乱。宿淮双皱起眉头,手心还按在送生的剑柄上头,眼神隐有寒意。他看着年轻,门外的人怕江泫,却不见得会怕他。见他按着剑,抖了两下,又立刻鼓起声气道:“干什么?光天化日要砍人不成?”

宿淮双冷声道:“我不砍人。你们追他做什么?”

“自然有我们自己的缘由!这小东西咒死我老婆,我要让他偿命!”

一提起这件事,跟来的几个人面上畏惧之色弱化,激愤之情浮现。

“还有我娘!”

“他还咒死我弟弟!”

接下来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怒骂声讨,要让他们将这孩子交出去。污言秽语入耳,那孩子身躯一抖,下一刻不知从哪爆发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了岑玉危的手,向着窗边跳去。

第79章 净玄渡心4

这一跳没有成功, 矮窗被江泫的灵力封住了。他奋力向外一扑,却如同撞上了柔软的棉花,又被弹回雅间里头, 摔进慌忙来接的数只手里头。

接住人之后,众人的手在岑玉危的示意下收了回去。他将这蓬头垢面的孩子仔细抱好了护住, 才抬起头来, 将视线挪到门外的大几位壮汉身上,微微皱眉, 目中隐隐含有责备之意。

“白日里头,不要喧哗。”他先是这么提醒了一句, 随后又道:“你们说这孩子咒死你们至亲, 可有什么证据?莫要口说无凭吓唬他。”

说到最后的时候, 他的视线不复温和, 反而带上了些冷肃之意,将为首那位想进来夺人的念头逼退了不少。方才这孩子二度跳窗之前,就属为首之人骂得最凶、最难听,岑玉危听了一耳朵, 脸色很快变得难看起来,孟林就站在门口,瞅了瞅岑玉危的神情,还是觉得他冷下脸来有些可怕。

听了岑玉危的话, 围在门口的人更是群情激愤、七嘴八舌, 吵嚷的无非是这孩子如何如何不详、如何如何古怪、如何如何忘恩负义,一时之间,门口聒噪异常。

江泫道:“住口。留一人, 说清缘由。”

这句话之后,房中骤然安静下来。孟林心中惊奇, 将头探出门外仔细看了看,见原本气得面红耳赤的众人都如同木雕一般站得无比端正,嘴闭得紧紧的,目中满是惶然惊恐之意。

孟林又顶风作案地伸手拍了拍,发现他们确实是说不了话,也动不了了。浑身能动的地方只有眼珠子,大多恐惧地胡乱转来转去。见状,他嘻嘻笑道:“别怕,别怕。师尊喜静,你们在他面前这么闹,还说不清楚事情,就只好请你们闭嘴啦。让你们安静些而已,没有副作用的。”

闻言,众人眼中的惊恐却没有变化。但好歹是不吵了。

江泫耳中一片清净,习惯性地想抬手拈茶盏,又想起现下是在饭桌上,并没有茶,于是作罢。他微微侧过头,对抱着幼子的岑玉危道:“如何?”

晃眼一看,他甚至都没有看见那孩子在哪儿。视线微微一定,才看见青年胸口的位置冒出来的半团乱糟糟的头发,岑玉危的手掌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将他护在自己身前,一只手掌、一片袖子就将这孩子的身躯遮住了,足以见其瘦弱。

听见江泫的问话,岑玉危条件反射地想松手给江泫看看,刚刚松开一点,发现怀里的幼子又想跑,只好继续抱着。被严严实实抱住、隔绝掉外界的视线之后,他焦躁不安的情绪弱化了不少,只是仍然一声不吭,沉默得有些异常。

“没有异常,师尊。”岑玉危道,“只是个普通孩子。”顿了顿,他补了一句:“像是流浪在外的。”

此言一出,站在门外的大汉眼中有了明显的愤慨之意。宿淮双扫了一眼,知道下一步江泫就要解开一人了,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待命。却听江泫道:“孟林。”

孟林应是,抱着手臂绕着这堆人走了一圈,找了个看起来相对安静一些的,伸出手掌在他背上拍了两下,面带微笑地低声提醒道:“不要吵,好好说。被定住的滋味不太好受,就不要再来第二次了。”

那人受他一提醒,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不少。他哆哆嗦嗦的上前,学着方才孟林的样子笨拙地揖了一礼,赔笑道:“冒、冒犯了仙长,实在抱歉。只是我们出来抓那小兔……小孩,实在不是没有缘由。”

孟林点了点头,好整以暇地等着人接着问话。师尊看起来不大想说话,那肯定就是作为亲传弟子的小淮双来。谁知他等了半天,后面都没有声音,转头见宿淮双垂手立在江泫身边,视线落在地面,神色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怎么粗线条,孟林这时候也察觉到不对了。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在江泫身上一掠而过,心中懵然道: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在吃饭吗?

一边想,一边却要苦哈哈的接过差事,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是什么缘由?你此前说,这孩子咒杀无辜之人,可方才我师兄看了,身上神力、妖力、灵力皆无,亦无邪煞之气,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要怎么咒杀你们的至亲?”

那人听了,脸上浮现一丝茫然。这雅间之内坐的是一群修士,他是信的。方才碎屏风的本领、将他们控制住不能动弹的本领,他也是看到了的。再加上这群人个个气质异于常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现在这不普通的人发话了,说他们追了好几天的罪魁祸首可能是无辜的,瞬间就茫然了起来。

“普通……普通?”他喃喃道,“普通的孩子?”

观他神色,像是对此前的结论深信不疑。他辨别不出来灵力妖力邪煞气,之所以如此笃定,一定是因为有人这样告诉他了。

然而最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个快要瘦脱相的小孩,究竟为何被造出这样的谣言?

孟林皱了皱眉头,一直嬉皮笑脸的神色消失了。

“是谁跟你说的?”

那人茫然道:“……啊?”

孟林道:“我问,是谁和你说的,这孩子有问题?”

一听到这个问题,他的神色忽然激动起来,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比划道:“是、是仙人!是仙人!仙人来帮我们的!”

看他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的样子,颇有几分奇怪的癫狂。孟林担心他又要发疯,上前几步提起手掌。

那人以为孟林要伸手打他,瑟缩了一下,清醒了不少,后退几步就想往同伴的身后躲。孟林停下脚步,感到有些哭笑不得,面上却没显出多少,将抬起的手掌收回来道:“这就对了。好好说话。这个仙人是什么来历?你们为什么会和他有交集?你们捡到这个孩子又是什么时候?”

见他放下手,大汉停下往人堆里头缩的举动,讷讷道:“我……这个孩子……”

听了他颠三倒四一番叙述之后,江泫大概理清了事件的缘由。

大约一个月以前,村里的人捡到了躺在路边的幼子。看他蓬头垢面,可怜的紧,几个女人就擅自做主将他抱了回去。洗干净了、吃饱了饭,才发现是个哑巴——从捡到他到把他收整干净,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问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反应,又有人疑心是不是聋子。

小小年纪,又聋又哑,想必是被家里人丢了,一路流浪到村里的。不知是不是中州人,也找不到他的父母,众人就决定将他暂时留在村里,有空闲的人从房子里头收整出一间小破屋,来充当他的住所,平日吃饭都在村中人家里解决,按那句俗话来说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有福”。

可这孩子来了之后,村中怪事频发。有村民发现,他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几个人看,眼睛很是瘆人。有人被盯得怕了,满心不快地问他在看什么,却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生涩的字:“你……你要死了。”

以前竟然是在装聋作哑!

那人大骇,平白无故被人咒,还是被这样一个诡异的小孩咒了。再加上不知为何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浑身发毛,顿时觉得十分晦气,提起扫帚将他从自己家里赶了出去。

此后,村里越来越多的人被他这样盯着“咒”了。原本就是一个从别处来的流浪儿,村民发了善心一人给一口饭养着,谁知他这样不知好歹,成天说些不中听的晦气话,叫村中一时怨声载道。于是,村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人将他赶出去了。

然而异变陡生。这小孩走了一晚上,最开始被他说大限将至的村民横死家中,紧接着一日之内,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好几人都无故死去,且死状极其惨烈,有吊死的、有被活活吓死的、有撞墙死的,千奇百怪,个个死不瞑目。

此时,仙人出现,为他们指点迷津,这才有了他们一路追人至此,撞破雅间的一幕。

据此人所言,这位仙人,早在一年之前就与他们有了交集。当时村中有疫病出现,那位仙人正巧云游至此,抬手便治好了村中垂死之人,叫村民瞠目结舌、五体投地,询问了尊号,在他离去之后专门修了一座小庙敬拜。原以为不会再见,这次灾祸,仙人竟然又下来救他们了。

“仙人说的肯定没错!这人一定有问题!”他忽然握紧了拳头,双目之中爆发一阵狂热之色。“当初我娘病得那么重,仙人进屋看了一眼,第二天我娘就好了!这小煞星对着我娘说了一句话,我娘就得死,冤啊!我找谁去?再说了,他是装聋作哑,指不定有什么心思……说不定是山野里头的妖怪化的!”

越听越离谱。

江泫摇了摇头,不打算再听了。

那人还在扬手诉说,激愤道:“我们说这个孩子有问题,也不是空口胡说的!有没有问题,你们看一看他的眼睛,叫他说一句话,自然就明白了。瘆人得很!是灾星!那位仙长,你再继续抱着他,小心被他咒死!”

孟林语气不善道:“他死不死,由他自己说了算。我且问你,你说的那个看一眼就能救人的劳什子仙人,尊号叫什么?”

根据此人的叙述,那仙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很有可能,比一夜之间导致村民暴死的东西要邪门得多。

那村民听见他丝毫不带尊敬的语气,面上闪过一丝气愤。但他又怕孟林抬掌打他,缩了缩头,不情不愿地答道:“夔听。”

第80章 净玄渡心5

夔听?好奇怪的名字。

孟林摇了摇头, 认定这是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里头的江湖骗子。他还待继续再问,却听后方的江泫道:“孟林。”

这是让他止言的意思。孟林飞快地领悟了,退回门内, 道:“是,师尊。”

江泫又道:“你, 进来。”

话音刚落, 门外的人被他的灵力提进门里,原本打开的门扉骤然合上, 发出一声巨响。江泫却不管这些,心中情绪十分凝重。

将人提进来之后, 江泫冷声道:“你所言之人, 面貌如何?”

被这么提了一遭, 那人看起来吓得够呛。再一看同伴都被关在了房间外头, 房内只有自己一个人,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惹这些人生气,一定没有活路,顿时两腿一哆嗦, 就这么在软毯上头跪了下来。

“我错了!我错了!这小孩没有问题!”他哭天喊地道,“求仙长手下留情,我上有七十岁老爹,下有七八岁的儿子……”

旁边宿淮双的额角猛地一跳。不知为何, 在听见夔听二字时, 他心中横生一股难以抑制的戾气,平复再三无果,手掌在送生的剑柄上头摩挲了几下, 凸起几根明显的青筋,费了许多力气才让自己止住一剑让这人闭嘴的想法。

他站在背后, 又无声无息,江泫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村民刚开始大哭求情,孟林就几大步跨过来,往他背上拍了一道止水符。这道符箓拍下去以后,村民的情绪一下子稳定下来,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张开的嘴也慢慢合上了,仿佛压根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害怕什么。

孟林道:“这就对了。好好说话——师尊刚才问你,你所说的那位骗、咳,仙人,长什么样子?”

那人呆呆地抹了一把脸,仿佛从未体会过这等心如止水、灵思澄明的境界。抹完脸后,他讷讷地开口道:“看……看不清脸。一身都是黑色。”

孟林又道:“穿黑色的人天底下多了去了。你看我们里头不就有几位?有没有什么明显特征?”

村民道:“有的。头上有个竹盖子,就是盖子上的黑布把脸蒙住了。”

听见这个描述的一瞬间,江泫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元烨那顶黑纱斗笠的影子。那斗笠诡异得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所化,刺它时能听见尖叫,消散时遍地都是妖气与黑烟,邪之又邪,叫人印象深刻。

但之前在姑胥城,元烨确确实实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夔听接着这个空挡留下一道妖力在宿淮双的眼睛上,后来被他转移了过来——无论如何,元烨已经死了。

那出现在村子里头,戴着黑纱斗笠、报上夔听名号的又是什么人?元烨的接班人,夔听的新容器?

这个想法在江泫脑海中过了一遍,又迅速地被他否决了。

妖神自傲,显然不是随便挑容器的性格。元烨的身体显然已经被他养得相当服帖,用起来算得上合适顺手,也许它突发奇想大发善心将元烨救活了也有可能,妖神已有神格,将已死之人复活这等天方夜谭,也许真能做到。

但无论如何,得先去这人的村子里头看看。

他又挑拣着问了几个问题,从村民那儿得知村子的地点、村中有人暴死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逝者已被妥善安葬,‘夔听’正是在葬礼之后出现,为他们指明所谓的罪魁祸首,叫他们一路追着人来到这里。

那孩子缩在岑玉危怀里,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若非聋哑,这份安静就过了头,总让人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江泫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岑玉危会意,小心翼翼将手臂放下来,察觉到他有挣扎的意向,口中轻轻安抚道:“别怕,师尊不会伤害你的。”

也许是他的安抚起了效果,幼子果真慢慢安静了下来,被岑玉危哄着慢慢转过身,露出一张苍白瘦弱、满是惊慌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瞳向两只透不进光的黑洞,寻常人若与他对视久了,必定感到心神不稳、心中大骇。但江泫看着这双眼睛,莫名觉得熟悉。

好歹人是转过来了,江泫亲自用灵识检查一遍,发现正如岑玉危所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他的心思在夔听身上,给不了这孩子太多关注,起身嘱咐岑玉危道:“妥善安置。”

而后又道:“淮……”

说了一个字,江泫猛地一顿,想起来宿淮双和夔听之间特殊的牵扯。再加上他现在身上还有伤,与夔听有关的事必然有风险,江泫不愿看见他出什么意外,硬生生改口道:“……孟林,准备走了。”

孟林被点了名,没想到这次竟然是自己跟着去,立了正战战兢兢道:“师尊!其实我可以留下来照顾——”

剩下半句话被江泫的眼神堵了回去。

这是立刻就要准备走了。原本闭得紧紧的大门自动弹开,露出外头一堆杵得好好的“木桩子”,掌柜察觉到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早就跑了。江泫走了几步,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定身术自动解开了,一堆汉子如同被推倒的木瓶,横七竖八地坐倒在地,个个大张着嘴,心有余悸地喘气。

他既然点了名,其他人自然要留在这里。孟林生疏地跟上他的步伐迈出门,刚走了不远,又见江泫突兀地挺住步伐,折返回雅间门口。

江泫是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自己弟子的固执性格。宿淮双对自身没什么珍惜的情绪,总是视身前的险境如无物,并且丝毫没有应当避开的自觉,相当固执,相当难劝。江泫怕他自己一个人跟上来,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去,特意叮嘱道:“你不要来。”

宿淮双的脸色更白了,像是被人当空刺了一剑。他看着那片纤白的衣角消失在门口,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怔然片刻,慢慢松了开来。

傅景灏察觉到他情况不对,一脸懵地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摆满被动得七七八八菜品的桌子,最后看了看宿淮双,以为他是为庆功宴中途江泫离席心中介怀,立刻凑过去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道:“都是意外,都是意外。谁知道会发生这么一出?哎,你不要难过。不过伏宵君为什么没带你出去,真是奇怪……”

前头的话宿淮双原本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地听,听到最后一句,他猛地拨开傅景灏的手,语气僵硬地道了句“回峰了”,就大步离开了房间,留给傅景灏一个孤冷的背影。

傅景灏不明所以,转头向乌序望去,见少年似乎叹了口气,道:“你说错话了。”

傅景灏莫名道:“我说错什么话了?”

乌序还待解释,却见傅景灏猛地被一只瘦小的手拨开。说是拨开并不准确,是傅景灏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顺势让了一让,刚刚侧过身去还没站稳,就听见一道沙哑稚嫩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大声喊道:“乌序!哥哥!”

定睛一看,是这孩子从岑玉危怀里跑出来了。

乌序一直站在岑玉危背后,没有出声说话过。这孩子一直死死缩在岑玉危怀里,从乌序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头乱糟糟的黑头发、一小块白得异常的皮肤,方才转过去时,也不曾费心关注过全貌。

但他一开口,这孩子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刺激一般,猛地从岑玉危怀里跳出来冲到乌序面前,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视线比之前专注狂热许多,已经上升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程度。且他一开口,房间里的众人就猛地明白了他无论怎么问都一直不吭声的原因——声音太独特了。声线同乌序有很大的差别,但让人汗毛倒竖的感觉却如出一辙。

这是从出生就被刻在他们身上的、无法隐藏的鲜明印记,听见这孩子声音的瞬间,在场的人便立刻意识到,他和乌序一样,都是巫族。

乌序听见他的声音,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他像是努力挣脱控制的人偶一般,好一会儿才勉力一点一点低下头,将视线挪到面前孩子的脸上。

陌生,无比陌生。

从没见过这张脸。

每一个族人的面孔,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确信族人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孩子。但对方知道他的名字,叫他哥哥,视线几乎快要将他的身体烧出一个洞来。

“我找了你好久!你不在海陵,怎么在这儿?”他想扑上去抱住乌序的腿,抬头看了好一会儿,似是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些陌生,最终作罢。但他没抱乌序,却上前扯住他一片衣角,用力将他往房间的那头拽了拽道:“走,快跟我走……不要留在这儿!这里四处都是人,你会被打的!我们回海陵,族长伯伯、芊芊姐,大家都很想念你,我们快些走、快些回去……”

听他语气,心急如焚。他的血脉似乎非常纯正,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听得岑玉危和傅景灏都头晕目眩、心悸无比。

乌序无意间瞥见他们的反应,猛地回过神来一般,探手将幼子揽进自己怀里,倒退几步走到窗边。江泫走了以后,他设下的灵力屏障也消散了,乌序抱着孩子从窗边翻下去,衣袂翻飞之间,像是一只枯死的黑蝶。

他施了障眼法,一路带着人跑出小镇,跑到偏僻的荒郊,在一棵大树下头张开手臂将这个瘦弱的孩子揽进怀里,凑近他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已经习惯低声说话了,且每一句话都尽量简洁。将嗓音压低的时候,他的声色轻柔,似有雾气氤氲。然而此时瞳孔紧缩,抱着孩子的手一直在抖,这颤抖由手部蔓延至全身,到了最后,他紧紧地抱着人埋下头去,像是抓着无边海岸上的一根救命稻草。

“你是谁?乌旸?乌南?乌唳?”他语速极快地道,“你怎么在这?谁让你来这的?族长呢?还有没有其他人?”

幼子紧紧地拥抱他,在他耳边道:“乌南,乌南,我是乌南!我不知道……有人让我来找你……你为什么离开海陵了?族长伯伯说了,我们不能出去,绝对不能出去的!我们快走,我们回家,这里好多人……”

乌序盯着面前的地面,喃喃道:“我们没有家了。”

乌南细瘦的手臂环绕着少年的脖颈,闻言呆了一下,道:“为什么?”

乌序道:“海陵已经没了。”

怀里的身躯静默了一下。慢慢的,环绕着他脖颈的手臂收紧了,像是缠着他的两条蛇。乌南的两条手臂幻化成阴森的黑色短纱,稚童的灵魂被吞吃回去,在人间行走的虚幻自由破碎,鬼物化作的身体现出原型。

一个女人的声音吃吃笑道:“哥哥好残忍,阿南可记不得海陵什么时候没的呀。”

乌序搂着那截海浪一般不住涌动的黑纱,搂着被困锁在里头的、族人的灵魂。他漠然地垂下眼帘,两只深渊般的眼瞳中渗出极其恐怖的冷意。

“主人叫我来提醒你,不要忘形,乌序。”她森然道,“主人让你去做的事,就算你死,也必须做到。”

乌序道:“我明白,衣姬。”

缠绕着他的两只胳膊松开了。黑色短纱在他怀中化作雾气消散,少年在树影底下站起身来,凝视着最后一缕黑烟散尽。衣姬走了之后,乌序抬手,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是麻痒之意,不用想也知道,一定长满了红疹。今日天朗气清,阳光甚好,方才出来的时候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取走靠在墙边的墨竹伞——那是宿淮双在入门选试上天阶前给他的,他一直用到了现在。

在树荫下驻足片刻,乌序抬脚迈进了阳光里头,慢慢向酒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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