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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个纪录片，讲述工业化进程的纪录片。

他开始进入下区时，最先进入的是毗邻河畔区的几个工业区，在那里，管道渐渐地增多，直至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狂野地向来者展示蒸汽与金属的粗犷；烟霾渐渐变浓，直至完全塞满了天空，傲慢地夺走了来者享受阳光和清新空气的权利。

而这时，时而泛起的微风都掺杂着锈蚀和刺鼻的气味，倒是像它们得寸进尺的嘲弄了。

随着他们的深入，天色也渐渐黯淡，变得如暴雨将要来临般阴暗，让人感到沉闷，周围高大的工厂开始变多，林立道路两侧，其上高耸烟囱的末端被尘霾“擦”去，仿佛那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罪证，足以证明它们对深入这里的人的慢性谋杀，可再尽力掩藏，都无法让那滚滚的铅灰色浓烟消弭。

最开始的蒸汽机应该是在这里被应用，被推广的吧？梅洛如是想到。

耶格尔作为向导对梅洛解释道：“许多在战争中得势的转型企业还未来得及搬出特里尔，我甚至怀疑在这个国家缓过神来之前，他们是否舍得这里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路上走着的都是表情麻木、脸色苍白的工人，他们身体还算强壮，深蓝色的工人装满是油污，陌生且带有些许敌意的目光一直盯着两人，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衣装在这里分外耀眼。梅洛能从他们的喘息中听出不轻的病态，肺部疾病在这里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在贵族死死握住土地不肯松手的情况下，很多农民被迫进了城，同时期的鲁恩早就颁发了很多法令维系两者的关系，但我们因蒂斯还真是后知后觉啊，还是应该说不出所料？因蒂斯的贵族习气远远比鲁恩严重，奢华、攀比、虚荣，呵呵。

“这里常年笼罩着愚昧，一刻都不曾驱散。”

他们继续前进，深入工业化的中心，两人的身影在雾霾中若隐若现。

偶然经过一个通体漆黑的巨大工厂时，耶格尔驻足，梅洛也紧跟着停下脚步。

他抬头望向工厂，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的意味道：

“‘拉瓦尔联合重工’，战争中的兵器有不少是产自这里，掌握它的是几个有足够眼界的土地贵族，但是可惜他们没有与之相衬的良心，这里发生过三次罢工，有两次以血腥收场。”接着，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总有一天，怒火会毁灭这里，那一天不会太远。”

他们没有过多停留，继续南行，直到将工业区远远抛到身后。

“再往前走就要深入南区了，但它里舍旧城区有什么区别，我已经快分不清了，时间尚早，你要去么？”

梅洛仅仅是想了一会便点头。

来见识这里的真面目是他的主要目的之一，但其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要亲眼看看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想从中得到的东西就像云雾一样难以捉摸。

脚步不停，他们走进了南区，见到了风格简朴的各式楼房建筑，脚下是有些黏腻的肮脏街道，道中的马车轨道似乎已经荒废很久了，他偶尔能看见几个小孩子在上面玩耍。

这里见到的大多是衣物打满补丁、浑身肮脏、脸色蜡黄、双目无神的贫民，他们同行尸走肉的区别，大概就是他们说话时偶尔流露的浅淡情绪、以及看向陌生人时那不加掩饰的警惕都是只有活人才会拥有的。

“这里住的大部分是那些工厂工人和码头搬运工，小部分是一些手工业者，比如糊制火柴盒的妇女，以前也有过一些裁缝，甚至会有一家钟表店，但这几个月里几乎都倒闭了，国家的经济问题在首都特里尔尤为明显，它像不息的海浪冲刷着工商业，最先被摧毁的自然是这些在边缘苟活的人。

“他们大多是五六个甚至十个人挤一间屋子，用人挤人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梅洛，你知道近几个月来到这里的人除了乡下的农民还有谁么？”

梅洛摇了摇头，耶格尔随之解释道：

“军人，很意外吧？但是的确如此，战争期间由于战线过长和惨烈的牺牲，不得不补充一定数量的兵员，有数十万临时军队从像这样的地方被挑选出来，国家许诺他们稳定的粮饷，战死后也能获得足够丰厚的抚恤金，当然，肯定比正规的部队要低一些，毕竟他们就是被推上去做消耗品的...而战争之后，你觉得，他们仍会待在军队里么？鲁恩等国要求因蒂斯裁去很多军队，临时加入的他们更是首当其冲被抛弃。”

梅洛疑惑问道：“为什么说他们是被推上去送死？”

“战争这污浊的泥潭远比你想象的要深，不，应该说超乎你的想象。”

梅洛从耶格尔的话中听出的不是刻意的夸张，而是异常的肯定。

他于心中对梅乐迪道：“有超凡力量的牵涉，所以远超我这种“正常人”的想象？”

“大概如此，我无法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耶格尔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

“况且不是所有人都拿到了应得的退伍金，战争的失败让王国蒙受了远超想象的损失，就连那些加入军队希望得到一定地位的贵族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付出了鲜血，结果什么都没有换回来。

“而且在最前线的普通人或多或少都有着后遗症，我认识的那些退伍士兵有一些没能挺过精神的煎熬，疯掉了......”

疯掉了······梅洛一边听着，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肮脏的脸，他们如此相似，让梅洛都不觉有些渐入他们的行列了。

“前面，就是真正的旧城区了。”他们又走了一段后，耶格尔再次驻足道。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地狱的话，那一定就在眼前了。

泥泞污浊、满是垃圾的街道已经难以用语言来形象地描述了，刺鼻的臭味不知从何处飘来，袭向梅洛的鼻端，四下环望，只能见到常年未修缮的危房，偶尔有一小片还算完整地方能用细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拜访者诉说着数百年前的时光，也许用不了多久，它们也会随着坑洼的墙面和蛀烂的门窗一同被时间淹没。

这里的人衣衫单薄，皮肤附着在骨架上，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某种纸扎的工艺品，不过就那样的卖相，只能用来生火，甚至那能想象到的刺鼻味道连用来生火都会被人嫌弃。

和这里相比，刚才行人稀疏的南区都称得上是热闹非凡。

即使是白天，穿着破烂衣服行走在灰蒙光亮下的人也屈指可数，更多的是在曲折小巷中窥视的双眼，一双双满是恶意的双眼，像是最纯粹的野兽、从深渊中爬出来的食尸鬼，也许只有在某种极端降临在人身上时才会显露出这幅模样，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幅样子？梅洛的心情沉郁到无法思考。

“这里是原先的贫民区，现在更是深渊。

“在这里，生命只是一个量词，而非个体。”

若非亲眼所见，梅洛绝对不会相信天堂与地狱仅仅只隔了几个城区。

“走吧，你的脸色不太好。”

梅洛无力点头，刚要转身，余光却瞥见道边的小巷中冲出一道瘦小的身影，还未等他有所反应，那道身影便扑了上来，正巧咬在了他裸露的小臂上，死死不肯松口。

那是一个...人类小孩？或者说没有皮毛的豺狗。

梅洛下意识的甩手挣脱，将那突然袭击的事物抛至一边。

这时耶格尔向前一步，拦在了他们之间，那“豺狗”当即愣住，面露恐惧神色，连滚带爬地逃向一边，可还未遁入巷中便倒下了。

梅洛忽的有了一个念头，他觉得它死了。

“走吧。”耶格尔摇了摇头道：“在这里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我先帮你包扎一下，这附近有一个大地母神的济贫院，我们到那里再做更好的处理。”

梅洛看了眼狰狞伤口，看见了大股外流的鲜血，这才察觉到疼痛，他旋即有些腿脚发软，险些倒下，可最终还是凭借着自身坚强的毅力撑住了。

耶格尔从长风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弧形铁壶，拧开盖子，将里面液体倒在梅洛的伤口上。

哗啦啦。

梅洛觉得伤口登时火辣辣的痛。

随后耶格尔又将铁壶密封好放了回去，取出两段卷起的纱布绷带，先是将厚重的一段折起，按在伤口上，接着用细而长的一段将其与手臂紧紧缠绕。

一直都带着绷带么？也对...下区说不准就碰到什么事情，最近更是危险到不能一个人走啊.....

“先这样吧，抓紧时间。”耶格尔忙完后补充道。

他小步快跑地奔向了某一个方向。因为雾霾遮蔽了太阳，以及这不规则的街道，梅洛没法辨清当下的具体方位。

梅洛没有立刻跟上，而是深深地回望了一眼，看见巷中有几个大一些的“食尸鬼”走了出来，靠近那只“豺狗”，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对“食尸鬼”会吃掉“豺狗”也不意外，毕竟，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耶格尔的敦促下，他转身有些踉跄的跟上，渐渐远离了旧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