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嚎啕大哭的长屏已疲倦，现在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呜咽声。

准确来说，这不是他听见，而是感觉到的声音，由远而近，随风而来。听觉不再受制于耳朵，似乎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能听见野林的声音。

风群像个疯婆子不停地掀开了树冠，其中裹夹着营地里长老和云溪充满焦虑的谈话。

旋即，那些声音又飘远，时而清晰时而混杂，最后像是受了他的意志所影响，只攫住了云溪和长老的声音。

“四公子也参与其中了？”长老问。

“他既然冠以博赫姓氏，岂能置身事外。”云溪说。

接着两人便聊起了沉重的现实问题。从寥寥几语的谈话内容可判断，眼下暗夜钢军真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且已不是暗夜钢军自身能独立解决的。

“二公子，暗夜钢军能上阵与竹鬼厮杀，却无法把石头和泥土变成食物、衣物、药物和长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三代长老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云溪挖苦道。

“首领背弃古誓言和祖训，强行让三公子坐在青铜宝座上，但愿真的能解燃眉之急。那些老顽固能轻易放弃他们的既得利益？公子你认定不日补给就会送达长屏，是因为他们吗？”

原来如此！乔择果然是受命入座，并非蓄意夺位，兄弟之争竟然也是应对困境的对策之一。然而这一切的布局，他从未在博赫努一脸上看到一丝迹象。博赫努一对他的冷漠从来不是因为他是私生子，而是因为他身体里没有流淌着博赫之血。

博赫努一到底对自己的身份了解多少？犹留还未确定，但有一件事情已是确凿无疑，博赫努一从来没有把他当孩子。究竟是谁让他看到家祠下的那些秘密呢？无论是谁，此人的目的应是为了让他确信自己就是博赫努一的私生子，且是博赫努一最爱的女人所生。

“也许还有其他鱼儿也会上钩。”

“二公子所指何人？”长老欲言又止。

“博赫之子为夺取青铜宝座厮杀，他应该最得意吧。”

他是谁？云溪到底知道了什么？犹留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将博赫的利益和未来放在心上。

“可怜的四公子，明明身在外，却处处引人注目。”

“长老何以笃定我家四弟是局外人？”

“直觉。”长老守口如瓶。

难道是为了引诱私生子参与继承者之争，给博赫家族制造麻烦？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梁脊上的猫，谁知却是瓮中之鳖，起码在一群人眼里已是如此。

“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长老您肚子里没有食物，全装了秘密。啊，真是猜不出来关于四弟的秘密究竟放在哪了？”

“父子一场，有今生没来世，四公子能身为博赫之子，应该骄傲，也值得骄傲。”

“博赫努一的脸比石雕还无情，做他的儿子大概是这野林最可怜的事情。”云溪曾经这样嘲笑未来的地隰，如今对他也是如此，几乎一字不差。

这刹那，犹留忽然想起了地隰的腿伤，区区腿疾当真能击溃一个虔诚的长子吗？或许加上迎娶都城之女为妻就不会有人怀疑了。除了私生子，或许博赫三子还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夯实里所有计划。

“的确可怜，但可怜起码能让他活着。”长老似乎懂得了博赫努一的用心良苦。“也是难为那些利益熏黑的心肝，年轻时候，他们倒是来过长屏，态度还算友善，不知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无数双眼睛都瞪大如牛眼，人人都在等待博赫二公子提剑冲进议事厅里切下博赫三公子的脑袋，哪里有空关心私生子及其他。”

“二公子的戏从小就好。”

“那要看这些年我和谁混。都说长屏疾苦，无趣至极，长老的戏才是最好看的，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博赫努一是长老抱过的小屁孩，他想干什么，除了长老，还有谁一清二楚！”

“一副待烧的老骨头而已。”

“我们这些儿子不过都是听命行事，真正长在博赫努一心里的蛔虫非长老您莫属。四弟的事情，一直是博赫家族的秘密，父亲将他领回来时，只说了一句；从这一刻起，他就是博赫第四子，你们的亲弟弟。”

长老咳了几声，强行转移了话题，道:“支持乔择公子的势力毫不费力便如偿所愿，现下更坚定信念，继续一如既往支持乔择。新族长新希望，他们都在祈祷这个同时流淌着博赫和特纳家族血液的男人，能为博赫领地不断编写新家族荣光。”

“寻常人怎么可能出入竹海且毫发无伤？如果不是四弟引路，我们根本不可能走出异界。长老早已知晓，所以见到四弟之后，才悄然安我心；四公子能走进来，我们也必定能走出异界回到长屏。”

“博赫之子，乃七子七族后人，自然受野林诸神庇佑。”

“都说三代长老的嘴是野林最硬之物，我在想除了风吟之外，还有什么利器可以撬开？”

长老干笑了起来，继续道:“支持长子的老顽固们会因为长子楼里的那个女人，再也不愿意提起七族祖训。地隰公子卧床不起，竟无一老人前去看望。鹤长老也不得不认清现实，抛弃这个残疾的外甥，转而支持乔择公子。”

昔日炙热的长子，如今的确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狗屎。这是犹留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实，此际却被风贼子从内心深处翻了出来。倘若当真如长老所言，私生子无疑是博赫城堡里戏最差的一个。安坐在马背上，他方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傻。

博赫领地上无人不知:云溪厌恶特纳兰英和她所生的乔择。除了冷嘲热讽，他从未见过云溪真正用心去对付这两个人。

地隰常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只能说明博赫努一还不算太失败，至少还有你这个老不死地陪他肆意妄为。”

“他是你的父亲，等你接任首领之位后，他就是你的指引者。”

“人老了，想太多容易短命，嘴太硬容易咬到自己，小心撑不到年末守岁。”

“四公子是城堡里的秘密，我是个长屏老人，言语不得，不得言语。二公子如此好奇四公子，为何不直接去问首领，反而来问我这个又聋又哑的老人？”

云溪无计可施，气得不知道拿剑敲打什么金属器具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三代长老只是嘴硬，博赫努一根本没有嘴。”

这倒是实话，从他入城堡以来，从来没有在博赫努一嘴下捡到什么。

“诸神自由安排，二公子稍安毋躁。诚如二公子适才所言，既然冠以博赫姓氏，便是博赫儿郎，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诸神的确自有安排！野林让他听见了真相的声音，极其微弱，但也足以说明传说里七子七族存在的意义。

只不过这出戏，究竟开始于什么时候呢？洛王来林？还是更早，从博赫努一救了洛王开始？

“二公子，秘密不会死亡，但长屏士兵的肚子再没有食物，就会活活饿死。”长老的声音充满了烦躁。

能让三代长老失去冷静的，便是眼下暗夜钢军的补给。追随过三任首领，长老对于长屏的感情，他想这种情怀应是无人能及。

“二公子，若是补给依旧不达，长屏各处的士兵不出十日就会变成散落各处的白骨。”长老没有给云溪开口的机会。

“你发我脾气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奶妈子，挤一挤还能喂饱一两个。长屏补给已经断了一段时日，城中那些肥肠自然心知肚明，却都装傻充愣，无人提起。所有补给出城前都是经过几道清点，核实无误才放行。有几次，还是我和大哥亲自护送出城。补给出城前，是我和大哥亲自交到运送队手上。长老您可别忘了，每次护送补给的人里有一半是暗夜钢军。难道一路运至长屏，那些补给长腿走掉了还是被马车吃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没有蛀虫配合，很难顺利完成。”

群风卷走了云溪的愤怒，将剩下的呼吸声送到他的四周。骤然之间，犹留有一种:我是野林，野林是我的错觉。

长老缓声告诉云溪:“实际上，从前两年前开始，补给就出现问题。起初不断减少，后来不是缺粮缺衣就是以次充好，时有时无成为常态。我和其他长老也暗地里调查过蛀虫，但是他们咬死一无所知。运送过程中，也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事情。”

“巧了，我和大哥严刑拷打另一半运送人员，也是如此。除了诸神偷窃，我还真想不出还其他可能。”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发现，只是刚发现与补给有关的线索，长老他们准备核查时就被掐断了。”

“会不会是你们一群老人手脚太慢，才屡屡让他们抢先了？”

不可能！犹留脱口而出。他清楚记得在人灵族上三代长老的行动力。

“谁在说话！”云溪突然喊了一句，吓得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长老否认道:“此处乃是议事房，虽比不上城堡的议事厅，但没有得到允许，士兵们绝对不会闯入。”

“看来我已经压力大得出现幻听了。后来你们靠吃什么活下来的？”

“按军规暗夜钢军不得农耕，各营地和岗哨万般无奈，我们只能从士兵中挑选出好猎手，靠自食其力来度日。”

“暗夜钢军打猎，真是大材小用了。”

“如今鬼息吓跑了许多不惧阴寒的的动物，它们止步于原林外，根本不会溜进长屏。要想在长屏附近找到猎物只能靠诸神恩赐。大多数士兵蛰伏在树上，冻死了都没等来不怕死的东西。”

在传说里，长屏从不缺粮，因为暗夜钢军是野林之民心中诸神的士兵，没有谁敢让士兵缺衣少粮。空腹遇敌，这种危机应是暗夜钢军历史上头一回遇到，以往他们只需要面对长屏的贫瘠和阴寒，并不需要去操心长屏内的人性。

他仰望天穹，目光从树冠的缝隙穿过去，愕然发现隐隐约约的星辰布满绝望的天穹。

难道真如传说所言，野林的天穹和荒极并无差异，只是被阴寒尘封了？这一刻，他竟然开始期待森林之子残魂的归来。也许那时，他就能接着森林之眼看清楚真正的野林全貌。

“二公子，你当真放心四公子独自归城？”长老倏然一问。

“只有离开军营，他才有活路。”云溪低沉道。

“四公子初来乍到，又刚刚开始接触长屏内外事物，怕是还需要些时日才能适应。这会不会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恐怕有人已经在必经之路上等着他了。”云溪笃定道。

“二公子为何还放他独自离去？”长老扬高了声调。

“竹鬼何时会发起攻击？城中叛徒又会出什么新招？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目标一定都是营地和暗夜钢军。既然如此，那也就没有必要让他埋葬在这里，总得留个人给大家收尸。”

长老一声长叹，不知吟唱了一首什么歌谣，听起来就像是风在呜咽。“四公子既不是暗夜钢军，也在城中毫无势力，本应该幸免于难。奈何命运如此，或许真神另有安排。”

“四弟冠以博赫姓氏，自然有肩膀，他又不是废物，只是原路回城，不是送死，长老不必如此哀伤。”云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骂道，“老不死的家伙，你现在是演戏呢还是真情流露？犹留什么身份，我就不信你当真一无所知。”

长老自言自语道:“能在异界自由出入，自然是经过真神的准许。我真的不知道二公子想知道的秘密。诸神在上，请庇佑四公子平安。”

“你要是他们任何一方，会放弃筹谋已久的计划？”云溪太了解那些人在想什么。

“刚刚在长屏点个火，还没有烧起来，就失去了兴致，的确不太可能。”

“能进入竹海，自由出入异界，我家四弟可是骨骼奇特，绝非凡夫俗子。这里没别人，别演给我看。我留下安定军心，与你共生死，就算这回城路上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我这个二哥也鞭长莫及。”

“四公子毕竟毫无实战经验，从长屏到阴城，漫漫长路，公子担心是兄弟情深。”

喝了一酒水润喉，犹留差点喷射而出，博赫二公子云溪竟然也有今日。

“博赫努一能放心让他去和武要粮草，已经说明了四弟的能力。我们四个兄弟中，若有降伏武定山那个疯子之人，恐怕还非四弟莫属。至于其中缘故，你老也别问我，我只是单纯相信父亲和四弟而已。首领是什么人长了什么嘴，长老看着他长大成人，岂会不知。长屏内有流言，三代长老就是首领的脑袋。”云溪提醒长老。

竟然是博赫努一让他去找武定山讨债，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原本以为是云溪想让他独立行事而已。

只是在长老的脑袋，到底装了什么与他有关的秘密呢？很显然，与森林之子无关。犹留按住好奇，任由胯下之马送他出林。

“首领这样做，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长老说。

“你那个宝贝首领，放屁都是香的。”

“下一任首领，的确任重道远。”

“怕什么，我还年轻。”

“但愿青出于蓝胜于蓝。”长老又开始吟唱那陌生的歌谣。“我虽未进城，但对议事厅里的人事物还是有所耳闻，四公子初生牛犊，只怕会被那些老家伙拆散了一副好身骨。”

云溪连打了几个哈欠，懒声道:“长老可知四弟的师父是何许人？”

“莫非是鹤长老？”

“外公！”云溪冷笑道，“四弟的师父可是吕长老。”

“首领这是打算推四公子上位，让吕家主与鹤长老相斗？”

“如今局势，长老心明眼亮，想必看得清楚。博赫必须有首领和族长，才能回归正统，父亲身兼二职饱受争议多年，才让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了借口兴风作浪。若是我和大哥有个三长两短，至少还有乔择和犹留。贪婪是个无底洞，目前那些人心中已无恐惧可相制衡。”

“这恐怕不是首领的意思。”

“老不死的，你的首领不是不死之身，他也是血肉之躯。难道长老认为四弟没有资格巡逻长屏？”

“历经三代，人越老越糊涂了。诸神在上，祈祷四公子一路顺风。”

“还请长老出去安定兄弟们的心，刚刚从异界归来，他们应该还没有缓过来。长夜漫漫，篝火不断，保持警惕。”

原来这是云溪必须赶走他主要原因，昔日父子不合，只是表象，果然好戏。

从古至今，暗夜钢军不问长屏之内的世界，只忠诚于长屏和古老誓言。如今却不得不面对吃喝拉撒等琐碎，军心涣散并不是因为竹鬼出没。这些都一一记录在吕长老的账本里。

博赫努一扶植乔择上位，是一场戏还是一场与都城的交易？或许，两者兼有。

洛王的信件光明正大送达吕长老手里，打开羊皮，信首皆是四公子犹留。目的始终一样，封封都在游说他前往都城做冥度王子的伴读。而他能得到的恩赐将是冥度第一学府求学的机会。

这个诱惑，对他来说并非毫无吸引力，森林之子早向往已久。大概是还执着于昔日失败的证道教训，森林之子总想着再度证明自己足够资格入住神殿。

有一魂护体后，犹留在呼吸之间能清晰地感受到野林味道的变化，五觉变得异常灵敏。

黑暗里的原林比博赫城堡里的小暖房更安全，宛若是他的毛发、皮肉、骨头一般。这种感觉很难有言语来描述，但他为这种变化感到欣喜若狂。如果森林之子能尽快归来，或许长屏之危便可迎刃而解。

林子的风刮得比往日要狠，枝叶在头顶上翻江倒海，耳膜里充斥着这种叶浪，令他烦躁不已。须臾之后，他还是听见了喧闹之中异样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