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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将满楼。

眼如长矛，面如盔甲，云溪双拳紧握，捶打在长桌上，双臂撑住躯体，呼吸加重犹如怪兽喘息。议事厅里所有的人立即站了起来，面朝青铜宝座，神情肃穆。乔择和犹留保持沉默，目视众人，绝不退缩。

罪魁祸首却面不改色，武定山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最后才慢条斯理地起身，顺便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折痕。

“大哥还没有死。”乔择率先开口，微笑着告诉武定山，“二公子，和武的耳贼子似乎不怎么灵敏。”

“三弟，你这一开口，不出明日，大哥的腿骨就是你亲自砸碎的。”云溪的眼睛在每个人的面盘上停留相同的时间，“谁不盼望博赫四子反目成仇，最好是杀兄弑父！”眼神似纳鞋底的锥子穿过每个眼眶。“这种事情，武家二公子最清楚不过了。”

武定山立即换上无辜的娃娃脸，将先前的寒光都吸进了皮肉之下，淡淡道:“我与大哥同父同母，自然是兄弟齐心。”

若不是始终在场，谁撞上这张脸都得吃亏，老天爷的确给了武定山一张好脸皮。

“大哥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回城后可是对未来的和武城主赞不绝口，如今看来的确是武家之幸。”云溪语出惊人。

这句话立即在长桌下爆炸开来，犹留立即偷瞥了一眼云溪和乔择，见两人泰然自若，便调匀呼吸原地不动。

娃娃脸有过一阵地动山摇，转瞬消逝。“武家务实，父亲开明，兄长大度，能者居之。”武定山显然也没有想到云溪会单刀直入。“相信博赫更是如此，贤者居其位，才是博赫子民幸事。”

所有的目光立即聚集在乔择身上，仿佛他是下一个武定山。

“七子七族，博赫儿郎，世世代代，坚守誓言。”乔择转身向云溪行大礼，上半身折下，“父是父，兄是兄，有父有兄，是乔择之幸，博赫子民之福。”

云溪扶起乔择，接着示意众人入座。

接着，从长桌上拿起风吟，左手托剑身，右手抚摸剑鞘，眺望长屏方向，云溪告诉大家:“长屏异动，绝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一场好戏。父亲身兼二职，危城时刻都不曾放弃子民。在座的各位，都曾与父亲并肩作战，其中真假，无需我多言。在长屏，有个关于经验老者的传说。古时，有位经验老者误入竹海后，为活命与竹鬼交易，共同居住同一副皮囊。长年累月中，孱弱的人息无法与竹鬼相抗，最后竹鬼霸占了正副皮囊，不肯归还。”

“听说人息出了身体，无处可寄居，风一来便吹散了，无影无踪。”乔择补充。

“人息本就是孱弱，才有长屏竹海之界，若是结界溃破，谁也置身事外，幸免于难。”话落，云溪便挥手示意众人重新入座。

“可惜，我等晚生，博赫兄弟未曾与父亲作战，也未与各位共守野林。昔日忠诚，博赫兄弟铭感于心。”乔择微微弯腰，一一拜谢。

“地隰病情，我也是刚听说。”武定山只好妥协。“都是该死的下人。和武毕竟是城外城，连个风耳朵都比不得阴城。”

“又不是七子七族后人，阴城里的事等风贼子送到和武，早都馊了吧。”田以说。

“田家主一辈子在水里翻滚，码头的船只也有在水中转悠的时候。”巫医族族长笑了起来。“武二公子，专心炼铁术，对长子楼的消息一时听岔了耳朵，不是最正常的吗？要是武家儿郎天天趴阴城城墙，那才教人心生警惕。”

“没办法，谁让田家吕家半路才入博赫城堡，比不上巫医族根生城堡。”吕容说。

“吕家主的忠诚，博赫上下谁敢怀疑。”田以说。

这时，一股狂风冲进议事厅，撞到了窗户边上圆柱形的茶盘高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茶盘上的陶瓷杯摔了个粉身碎骨。

树叶在长桌上着落，陶瓷碎片飞过武定山的眉头，旋即一条极细的红线从眉毛上端浮现而出，转眼便染红了眉毛。

“锋利的碎东西真是长了眼，都知道这里属二公子的皮最细嫩。”田以望见血线，爆出大笑。“野林的东西的的确确都泡在诸神的气息里，我看万事万物都有了脾气，没有眼珠子也摸得一清二楚。”

“这风贼子定是刚进城堡，不认识路，找到洞就钻。冒冒失失乱闯，才被高架撞了一下，劈了岔，纯属意外。”吕容点点头，表示赞同。“人眼未必是世间最好的眼珠子。”

“可惜，诸神没长眼，否则吕队长就不会腐烂在竹海里。”武定山说。

吕容站了起来，怒问质问:“这是议事厅，武家是要做什么！”

“我想武家二公子是敬佩吕公子的风骨。”犹留瞪了武定山一眼，然而这位二公子根本不领情。“阴寒趋甚，此酒暖水最好不过，吕家主请。”他举起桌子上冷却的米酒，仰头一饮而尽。

“意外就是意外，随心所欲的恶魔，不知会砸在谁的脑袋上。”惩戒院院长说。“如今阴城百姓生活疾苦，田家主可否降价？”

田以皱起眉头，身子向后，紧紧贴椅背，“院长怎么突然慈悲了？”不等回答，他便叫了起来。“码头也不过是个赚个辛苦钱。田家没有盐田，只是负责运输，几乎没有任何盈利空间。现在还有盐可出售，若是降价，大家爽个几日，然后都绝了盐。以后，田家就打打渔，各家下人来了，自报家名，一律半卖半送，毕竟水里的东西不需要成本。不过如此下去，明天和意外也不知道哪个先来。”

螽斯门门主身后的二主事抬起头，用下巴指向私生子，咬牙切齿接话:“四公子也是个意外。”

惩戒院院长的眼睛从来不聚焦，声音犹如结了霜的竹叶，问:“你是谁？”

“我是......”二主事抢白，“我是螽斯门二主事。”

“螽斯门门主何时死了！”惩戒院院长始终不看任何人。

“你瞎了！我家门主就在你......”

侍者端上刚烧热的米酒，却碍于诡异的气氛，不敢上前。“看门狗，最懂规矩。”田家主挥手示意侍者上前，接过热酒，咕咕喝了两大口。“不像一些野狗，只会胡乱吠叫。没有规矩的东西，长了眼睛，也是装饰。”

吕家主也看不下了，开口道:“我们都老了，你个田以焉能例外。”

“都说阴城乃是古城，最是规矩的地方，今日一见，不过如此。”武定山的脸上竖立起两条血线，碍眼至极，犹如两条向下的红色细蛇。“和武城墙厚实，野狗进不得，至于看门狗，鼻子灵得很，知道自己和人的区别。和武的狗，从来不敢狗仗人势，大凡白日逞能，夜晚就被烹煮做宵夜。”

“小小年纪，便不学好，你父亲进城，也不敢如此目中无人。”螽斯门门主终于开口。

田以翘起二郎腿，抖动着左脚掌，露出牙龈。“老门主，我还你以为睡着死了。”话还未落，就举手示意侍者给螽斯门门主送去热酒，“今日没带炭火，阴寒啃骨，喝点热酒吧，免得你冷死了，剩下看门狗当家做主，便宜了畜生。”

“码头上的水鬼那么多，怎么就不抓你去当上门女婿？”螽斯门门主未接热酒。

侍者一阵尴尬，立即回头望向田以。

“给我满上。”吕容催促田以道，“老家伙，你这个势利眼，如今我吕家落魄，不如从前了，连杯热米酒都没了？”

“你儿子都葬在竹海了，不欺负你，欺负谁！”田以戳穿了吕家主的心口。“吕糊涂，你瞧瞧现世道，你家好儿子定后悔不已，不值得为了这些人拼死拼活。忠于誓言，可谁还记得你吕家把独根都送进了地狱。”

武定山翻了个白眼，终于忍不住掏出丝绸手帕擦拭脸上的血痕，提醒:“各位，被毁容的是本公子的脸。”

“血痕？那不过是苍蝇大小。”不知谁闷声冷哼一句。

“风贼子不长眼睛，武二公子想如何呢？”巫医族族长问。

“堂堂一男儿身，不靠脸吃饭，也不嫁人，区区疤痕，算什么。”吕容说。

“武二公子富贵人家，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爷们，个个皮糙肉厚，一身皮囊比皮革所硬三分。别说这碎片，就是拿把钝匕首也难割出一条凹痕。谁他娘身上长满了冻疮的厚茧子！”田以说。

“和武的铁剑很锋利，田家主可以试试。”武定山任凭眼眶上的潮湿往眼窝移动。

田以在宽大的椅子里翻了个身，手肘抵在茶桌上，托住了脑袋，说:“百姓买不起盐，士兵用不起剑。今日趁着大家都在，二公子不如来个降价如何？要是命都没了，那也就是一堆破铁，只能留着生锈。”

“这么大的套子，田家主不怕套住自己。”武定山并未动怒，努力利用无辜的脸，继续逃避开责任。“我只是二公子，上面有父亲和大哥，说话做事都是不算的。”

把长剑直接摔入议事厅中间，“人脸比野林的天气都善变。”云溪冷笑道，“竹鬼又不是只吃姓博赫的人，各位请回吧。”

乔择转身安抚云溪，劝道:“二哥，事出突然，大家来不及弄明白，并非一心求死。”

“武二公子年纪轻亲，但记忆力好像不太好？”犹留站了出来。

起身离开座位，伫立在木门前，“四公子想如何！”武定山佯装镇定。

犹留嗅了一口扑涌进议事厅的阴寒，闭上眼睛，吐出两个字:“保重！”

“说清楚！”武定山立即不飞奔至私生子面前，并拽住了胳膊。

众目睽睽之下，犹留镇定自若，犹如屹立在群狼中，无数双狼眼盯着一张令人垂爱的娃娃脸上。“我看见了！”他告诉武定山。

此言一出，娃娃脸惨白如雪，双肩坍塌而下，再无气势。“你想如何！”武定山惊恐失色，脸颊颤抖如窗户上的布帘。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呢？”犹留清楚武定山心中的恐惧，任何一个人经历过那一切，不可能不留下点记忆。

“说！”武定山眼眸中的恐惧如恶浪翻滚。“从来没有人敢威胁我。”

“我即将前往长屏，负责给暗夜钢军送武器、食物和御寒衣物被褥。”

“还有吗？”武定山松开了手。

犹留望向云溪和乔择。此时此刻，他已清楚博赫努一派云溪赶回城里，真正目的是为了筹集暗夜钢军的军需，根本不是为了青铜宝座。如今族长首领不在，人心涣散，私欲泛滥，博赫这个姓氏已不够分量。

议事厅里气氛沉重无比，云溪望向田以，告诉所有人:“父亲说不管各位怎么想，博赫必须忠于誓言。”

“长屏不安，人人有责。”田以立即表白态度，站起来保证。“四公子出发前，暗夜钢军兄弟们的盐巴和咸鱼定会在铁索桥边等待。阴城百姓，也有田家的子民，自然责无旁贷，共度时艰。”

接着众人都一一表态，愿意同心协力，尽管每张脸上都有质疑和虚伪，却被武定山的恐惧猝不及防地打乱。对于乔择、云溪和犹留而言，众人信或不信，已经不重要。

“你看见什么了？”武定山不得不忍耐。

犹留绕过长桌，从众人中间走过去，走到武定山身边，附耳道:“想要你性命的，何止群狼。若想活命，今晚别走老路。”

至于群狼如何被武家大公子利用，犹留毫无兴趣。他心急如焚，只想立即奔赴竹海。然而，碍于琐碎，不得不屈服和等待。

角九，一定要挺住！犹留再度祈祷。手心里握着的那把小刀子，始终让他看见角九像具尸体躺在床上，好在鬼老还在继续治疗。可那几乎要消逝殆尽的人息，他快要嗅不见了。

眼神扫过螽斯门门主，谁知竟然撞见二主事凶狠的眼睛，恨不得吃了他。究竟是什么样仇恨？真的只是一张羊皮地图？

可惜，他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