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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势崔嵬，林翠发濛。

伫立树冠下，环顾四周，海的咆哮声从记忆混沌中传来，犹留不记得那是在何处了。

抚摸着小马驹，上一次和小乌龟玩，是何时呢？竟一点印象也没有。老奶妈抢走了小乌龟时对他说；“你只是个私生子，不可以养任何宠物。”至今，他都没有勇气去问小乌龟的下落。

博赫城堡虽大，但属于私生子的地方，远不及一个老奶妈的卧室来得宽敞，藏不下任何东西。趁着此刻没有眼睛盯着，赶紧先和小马驹玩一会儿吧，他告诉自己别浪费时间去琢磨海的样子。海就是海，必定存在野林的某个地方，永不会消失。

甩去杂乱的哀伤，他矮身观察起小马驹，喃喃自语道:“是你们在召唤我吗？以后，我们相依为命吧。”

心事沉重，以至于地隰、云溪已出现在雾气里，他都浑然不觉。

“四弟！”地隰远远喊道，声音透出几分不悦。

藏在树下的他猛一回头便看见怒气冲冲的地隰，而雾气里的黑影越来越清晰，脑袋就不由自主地低垂而下。

此时，耳畔响起了往日地隰和老奶妈的提醒:冲动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不知博赫努一会如何惩罚私生子？难道真如云溪所言，把他丢在荒郊野外度过一夜吗？不，不会的。如果会，他们就不会回头寻他。

地隰下马，喘着粗气，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蛰伏在树叶枝桠里的小碎风立即卷走了身体里的所有热气。他不敢看地隰的眼睛，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今天恐怕没人能救私生子了。“我......我随便看看。”他祈祷所有人今天都有个好心情。

“随便？”地隰望着他手心里的黏糊，忍不住责骂起来。“你擅自离队，毫无责任感，还让父亲和所有叔伯为你辛苦折返。在野林落单，知道多危险吗？要是附近有野兽，现在你已经变成骨头。还活着，不是你幸运，定是执行死刑时你使了风吟，才得了真神的庇护！”

若不是小马儿，或许黑影就吃了他。想起救命恩人，他也开始恼怒自己的任性，和对生命的不负责任。

“对不起。”他小声道歉。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如果你想死，没有人能拦你。”地隰压住了怒火。

云溪随后赶到，看着满身泥泞的他，仰面发出爽朗的笑声，道:“我的小犹留，追不上我，你也别自暴自弃啊。”

“以后不许你再靠近四弟。”地隰横脸对云溪。“他越长越没规矩了。”

“这是刚用泥洗过澡？”云溪伸手擦拭他脸上的泥水，“小犹留，吃喝玩乐这种事情，叫上你二哥我啊，有祸一起闯有罚一起担，这样才是真兄弟。”

“你会害死他的。”地隰说。

从马背上取下备用的蓑衣蓑帽给他穿戴上，云溪仰头问:“我的小犹留究竟碍了谁？”

天穹低垂，压在树冠上。地隰伸手攫住他的下颌，命令道:“把脸擦干净，父亲和叔伯们马上就到。”

“大哥，我能养它们吗？”他怯声问。

“今日还没闹够吗？”地隰瞪了他一眼。“从前你很听话，何故变成这样？”

“我的小犹留不是木头人，他长了脑袋，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云溪推开地隰的手，端看他的脸，扒开他的头发，捏着他的脸颊道，“真像一个泥蛋，多可爱啊。”

“他是博赫努一的四子，不是你的宠物。”地隰的手抓着长剑，警惕四周。

“宠物！”云溪点点头，反问，“在大哥眼里，难道我就是惹是生非的宠物吗？”

博赫努一距离他们还有百米远，犀利的眼神从犹留鼻骨上切过，地隰交代道:“四弟，你已经十岁了，该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必须遵守的规矩。”

“大哥若是不放心，索性把他做成个泥蛋，置入瓮中一了百了。”云溪笑道。

撑住了沉重的蓑衣，他没空理会云溪的嘲笑，只是琢磨着如何把小马驹带回去。他没办法抛弃这些小家伙，就像没法抛弃自己要活下去的信念。

“四弟，你为何回头？”地隰想起了最重要的问题。

“我听到了声音。”或许是阴城密不透风，他想换气。这样的话，必须隔着肚皮，不可对人言语。

“声音！”云溪兴奋起来，捏着他的脸颊，“不会是哪个小女妖怪看上我的小犹留了吧？果然，妖魔鬼怪和我一样的嗜好，我们都喜欢细皮嫩肉。”

雨水从枝叶如珠子不断滚落，地隰分明不信，继续追问:“何种声音？”

大拇指在手心里转动，心跳得厉害，他分不清手心里湿润是雨水还是汗水。“就是一道陌生的声音。”长子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惹事之人，就算地隰放过他，其他人呢。

“秋决之日，刑场多异，不宜久留。”博赫努一越来越近了，地隰压下怒火，低声道，“四弟久居城堡，从不曾外出，自然不识野林，才误辨声音。好在诸神庇佑，没有意外。平日里，老奶妈没有叮嘱你这些吗？”

他摇摇头。老奶妈叮嘱过很多，却没有告诉他若是听见陌生的召唤要如何应对。

“小犹留，野林里什么声音都有，听到的未必是真实的。”云溪附和。

“四弟，你可知错？”地隰的眼神犹如锥子尖端，瞄准了他的双眼。“今日，所有人为了你耽误回城。生为四子，你不仅不为父亲分担，还任性妄为。乔择是乔择，云溪是云溪，你是你，别学他们！乔择云溪什么都有，你有什么？”

“好端端提乔择作什么！”云溪依旧嘻皮笑脸。“天塌下，不是还有高个子大脑袋顶着。犹留是私生子，可也是父亲的亲儿子。乔择有那个女人罩着，犹留不是也有你这个大哥嘛。倒是大哥你身为长子，身为兄长，是不是应该对自己最小的弟弟多加疼爱啊？我已经长大成人，早没这个福气了。这手足情深，莫非大哥是想省着，等父亲再给你添个小小弟时才用。”

地隰的脸和林地一般暗沉，毫无温度道:“四弟，无论今天父亲对你做出何种惩罚，你都必须心甘情愿接受。倘若你真的不稀罕博赫这个姓氏，大可以向父亲言明，放你离去。但，我绝对不允许你留在博赫城堡里肆意糟蹋家族荣誉和父亲名声。”

这些话他耳熟能详，老奶妈几乎每天都重复一遍，只是如今从地隰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锋利。私下里，夫人曾教导他；为人子女，不要总想着从父亲这里得到什么，应该想着能给父亲什么。也许云溪的话是对的，老奶妈也是夫人的人，所以每日都提醒他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要小心翼翼活着，并感念夫人留他容他之恩。或许这就是为何那道声音只能召唤他，因为只有他需要透透气。

“别着急，博赫努一还活着，名声好坏，他自己会努力。”云溪说。

“最好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也记住犹留的身份。”地隰一再提醒。

“耳朵都长茧子了，大哥不腻吗？”

“云溪，四弟玩不起。”

“不就是私生子，乔择也是林外女人生的，有何不同？”

“明知故问。”

“都说母凭子贵，我看是子凭母贵。乔择有个母亲给博赫努一暖床，自然什么规矩都是例外的。”

完了，地隰的脸色和暴雨前的天空似的，难道先前博赫努一已经大发雷霆？心里叫了一声惨，他瞥了一眼越来越近的众人，脊背立即折了。天啊，这次可没有新项圈或别的什么东西可护他性命。野林之大，竟无一处属于他，他该何去何从呢？

“四弟，私生子并不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作为第一个入住城堡的私生子，你要时时刻刻感恩父亲的仁慈。不要以为父亲不顾反对带你回家，就能容忍你破坏野林规矩和他辛苦建立起来的秩序。父亲不仅仅是父亲，他更是族长、首领。”地隰的眉头如铁索扣般纠结在一起。

“大哥真是不嫌弟弟多啊。”云溪的嘲讽从来缺席任何话题。“我的小犹留还不够隐形吗？阴城里待人烹饪的鸡鸭都比私生子要嚣张三分。”

“自古以来，私生子就不得入城堡，父亲已破例，你该知足了。倘若四弟执意如此，有朝一日被巫医族、惩戒院、母亲抓住小辫子，你唯一拥有的父子情也再难容你。”

地隰的话穿箭从他胸口射穿背部。

“听起来入住城堡，和他的名字一般，都是一种施舍。”云溪还在笑着。

“如果你放弃了，没有人能帮你。”

这话，分明是说给未来首领听的。深深吸了一口阴寒，他扯了一下蓑衣抖落腐叶，用小手指点着白骨旁边的小马驹，猛然抬起头，睁大了清澈的双眼仰视雾气里不可亲近的博赫怒一。但愿你心里真的留着那一抹浅笑吧！他祈祷，回头哀求道:“大哥，我要养它们。”

“不准。”地隰拒绝了他。

“什么稀奇玩意？我先瞧瞧。”云溪已大步跨过犹留，来到黑影前，拨开了腐烂的落叶堆。

几只小马驹直往后蜷缩，只露出了怯声的小眼睛，煞是惹人喜爱。

“这是什么啊！”云溪明知故问，随即轻声嘲笑。“我看你平日里定是看多了母鸡孵小鸡，以为这些小东西是你蹲一蹲孵出的吧？刚才大家都以为你被野兽叼走了，真是白白担心。你是没瞧见，大哥察觉你没跟上时，那眼神简直要吃人。这家伙坐上青铜宝座后，你就等着天天被揍吧。”

“胡说八道什么！”地隰喝斥。

“你是长子，父亲的宝座不给你，要给谁？”云溪冲着地隰眨眼。“既定的事实，为何不能说？”

“未来的首领，你该珍惜规矩，若不是规矩庇佑，你未必就是首领。”地隰的声音寒冷无比。

云溪耸耸肩，随即抱着他的脖子压声说:“长屏疾苦，谁爱去谁去，我倒是想去寻道，大哥你愿意吗？”

地隰将树枝折断，发出咔嚓的声响，随即丢在地上，狠狠踩在脚下。“不要给外公增加罪名，不清楚真相的人还以为是鹤家野心勃勃，企图蛊惑未来首领。”话落，树枝已埋入泥中。

“我看你赶紧找个理由把那个老奶妈驱走，她都把犹留教成母鸡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地隰说。“母亲是城堡的女主人，城堡里的事务一律由母亲做主。”

始终将他护在身后，云溪控制着音量，说:“大哥怕那个女人，我可不怕。小犹留好歹也是个私生子，要养一匹马，过分了吗？”

“云溪，管好你的嘴。”地隰转头训斥。

私生子本就是一道护身符。“大哥，我要养它们。”他抬起头，直视地隰的双眼。

地隰上前，皱起眉头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问:“你以为你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吗？”

“翻遍野林也找不出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何况人，我的小犹留自然是独一无二的。”云溪伸出左臂，隔断了他和地隰。“我们也只有一个大哥，也是独一无二的。”

大队人马似乎刻意放慢了脚步，留在雾气里，短短距离却久久不达。难道在商议如何惩罚他吗？

“没有谁是无可取代的。”地隰有所犹豫，随即开口告诉他们:“年年父亲都会随巫医族前去古城祈祷。不仅仅是博赫家族，我外出时发现七子七族各处都崇尚绵延子嗣，我们的父亲自然也不例外。作为博赫家族的独子，身兼二职，其中滋味只有父亲能体会。上一代人丁单薄，几乎灭族被吞并。自古以来开枝散叶，保证家族延续，本就是族长的责任，何况父亲。无论如何，父亲绝对不会让博赫家族的悲剧重演。”

枯木林的先生曾提起过古城，说是蛇老祖后人的居所，博赫努一怎么会去那里祈祷？

“那不过是一处荒地。”云溪的表情充满震惊，继而咬牙切齿道，“必定又是巫医族内的那些巫师们在危言耸听，如今博赫家族已有四子，香火旺盛。何来悲剧重演的可能？”

“七子七族不嫌孩子多，博赫家族也不例外。”地隰抓着他的肩头，“四弟，你既有幸入住城堡，不管是巧合还是注定，都该好好珍惜博赫姓氏带给你的荣耀。”

云溪直摇头，喊了一声:“大哥！父亲在外......”

“树叶可独一无二，但人，身不由己。”地隰的脸色越发黑了。“谁都不能例外。何况世事无常，你们不要再任性妄为了。”

如果压制的愤怒有颜色，此刻一定是暗黑。“知道了，大哥。”他绝对不可以失去私生子的身份，正愁不知如何度过这一关？谁知，博赫努一和其他人已悄然站在地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