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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太子妃入门之后次登永寿宫的门。

算来她这位在后宫一人的位子坐了也有十余载的慧娘娘也曾有几面之缘, 闺中时曾受召入宫，入门后也在慈宁宫见，但真正步入永寿宫门还是次。

但见周遭宫人皆恭谨谦卑，引路的宫人约莫十七八下的年岁, 生得面容清秀, 言语得体。

皇贵妃喜好颜『色』, 周遭服侍宫人皆十出众, 并不似寻常嫔妃忌讳宫人好颜『色』，这太子妃早有耳闻。然而待亲眼见之, 还是不由满心感慨。

这是何等的底气, 叫皇贵妃在宫中活得如此随『性』恣意, 而不怕被身边宫人捷足而登成了人的青云梯, 或是垫脚石。

但仔细想想, 这些年以宫女身份晋身的嫔妃多半是那位已去了的贞懿皇贵妃举荐的，且如今也各个有名有姓, 也不知是该夸贞懿皇贵妃眼光好, 还是说她大度不善妒。

太子妃垂了垂眸, 金钗沉甸甸的, 是太子在新婚亲自为她簪，倒是当仁孝皇后旧物。

钗子不难得, 难得的是心意。

见她微有些出神, 端嫔笑了, 道：“皇贵妃是顶好的『性』子, 谦逊和煦不拿大，也疼小辈们，大福晋、三福晋和四福晋都和她极好的，太子妃可以放心。”

“我知道了。”太子妃回神来, 笑着点点。

举步入了永寿门，未入门时只依稀见到墙内探出的桃李枝条，一入了宫门，迎面的影壁旁正有一棵郁郁葱葱的杏树，虽是生在庭院中的，却因生得繁茂而探界来，待绕影壁，便可见其全貌。

那杏树枝繁叶茂，枝叶挂着青涩的果子，如今还不是果期，待盛夏之，黄澄澄晕着红的杏子挂在油绿的枝，定然好极了。

庭院中满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入眼最夺目的却不是繁盛的杏树桃李，而是廊旁窗前相对的棵石榴树，如今石榴花期将，这树的花却不见颓败之态，仍旧极繁，树鲜花开得如火如荼，喷火蒸霞般的好。

这庭院并不似寻常宫中庭院或是京中富贵人家的院子，有山石花坛，植梧桐牡丹。只桃李杏三树挺拔繁茂，苍劲蔚然，浓绿盎然。株榴树亭亭而立，其繁花灼灼怒放，畔植有低矮茶树，火红伴有浓绿，相得益彰，更添清新。

另有只白瓷绘山水泼墨纹的鱼缸，便依着朱红围栏摆放，其中几位金鱼活泼灵，扇子一样的尾巴在水中摇摆，带水波微微，更是点缀了瓷缸山水静态的难得的灵之『色』。

从前殿到后殿，轩廊连接的转角之处，隐隐还到梅树绿柳。

这院子中的花木颇多也杂，难得竟安排得相得益彰，不显繁『乱』，只一派的生机盎然、清新悠然之景象。

在这人间富贵庭中，这样的布置安排，更叫人觉着新奇。

见太子妃得微微有些入神，端嫔便笑了，道：“她这院子更稀奇的还在后呢，等回你便可以到了。先进去吧，瞧，大主也在。”

她是到了皎皎身边人在廊下娜仁身边的人说话，便料定皎皎在此。然进去一，却发现皎定、通贵人、戴佳贵人万琉哈贵人赫然亦在，便微有些惊讶，先娜仁道了万福，然后对皎定道：“你怎么来了？早起不还回启祥宫请安了吗？一个没注意，你便到这来了。”

皎定笑道：“端额娘、太子妃嫂嫂。儿臣是来找大姐姐的。”

太子妃先娜仁见礼，皎皎、皎定见礼，然后对三位贵人微微颔首，一一唤人，三人亦倾身颔首回礼。

这算是太子妃入宫这几大家养成的默契吧，也算体面好。

娜仁笑着唤太子妃起身，叫她近前来坐，一边细细地打量她。

太子妃生得体态丰润纤长，肌肤细腻凝白，天庭饱满双目有神，举手投足间都极为得体，可见闺中的好教养。言语间亦无错漏之处，端方有礼，气度雍容，亦可见其好涵养。

此时她身着葡萄紫水粉绲边的袍子，裙摆遍绣葫芦百子榴花遍地，发挽一支凤尾金钗，面笑意盈盈，气质端华，不说生得多出挑，扔到人堆里也绝对是众人瞩目的那个。

不几的时间，宫中对她已经是众人交口称赞，也算是打出了一个好开局。不如今还只是刚开始，来方长，这位一入宫便站在高处的太子妃，未来否在宫中站稳脚跟，端她自己了。

娜仁心中思绪纷飞，面笑容却没变，先命人奉茶来，然后对端嫔道：“是我叫皎皎皎定叫来的，都要出嫁了，还不许我多？”

皎定微微赧然，却还是道：“自然是随您的。”

“瞧瞧，我们皎定一转眼也大了，几年，皎淑都大了。这些孩子啊，总是要离开咱们的。”娜仁感慨万千，“叫你留在京里，你偏生不肯。够常常回宫来，你额娘、端额娘和我们，不好吗？你大姐姐是不肯长留，皎娴亦是远嫁，如今你也要走。你一走了，你额娘和你端额娘该有多寂寞啊。”

皎定眼圈微红，轻声道：“有机会儿臣会回京来给您们请安的，况且汗阿玛常常在木兰围场秋狝，每年还有相见之机。”

娜仁对康熙的几个女儿知之甚少，也不知皎定婚后幸福否，只轻叹一声，道：“也罢了。”

端嫔是最舍不得皎定的，此时却笑着，得很开的模样，“世间女子多是身不由己，身为皇家主更是，一举一、一言一行、婚嫁夫婿，都是皇家的体面，羁绊着爱新觉罗氏的门楣。皇便是疼她，将她留在京中了，往后怎么样还不好说呢。婚姻是各人的缘，得怎样，便她的缘吧。”

她神情平和淡然，修佛多年，她如今也是满口的大道理。

“你呀，就是不该开的地方使劲地开，该开的地方，永远都不开。”娜仁白了她一眼，对皎定道：“别听你端额娘的，婚姻感情还要经营，子怎样，都是人出来的。”

皎定笑着应下，皎皎却道：“你是皇家主，尊贵不凡，虽不可仗势凌人，但在外面受了什么欺负也是不了得的。即便远嫁，天高皇帝远，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是君、他们是臣，没有你受委屈的份。”

她面隐隐带着愠容，不大明显，但威势已显。

娜仁了她一眼，微微拧眉，心中略有了些猜测，却暂且压下。

太子妃并未『插』言，只笑着坐在一旁，待众人喝茶的时候才对娜仁道：“慧娘娘庭前那株石榴花开得真好，我出阁前闺中庭院里的石榴花已快要开败了，慧娘娘这里的还繁盛鲜嫩极了。”

“她宫里的花素来开得比别处都好。”端嫔道，“也难为了那棵树，年年你都采那么多送人，还源源不断地开，秋也不少结果。”

娜仁道：“我今年还真没送几个人，这不是一直忙着——今儿太子妃也来了，等会回去的时候带些回去，簪着好，或者用细花丝串起，用清水碟子养，也开一。”

太子妃并未推拒，只笑着应声：“那便多谢慧娘娘了。”

“这有什么，往年我也要送出去不少，今年你新入门，便取个好意吧。”娜仁戴佳贵人，道：“你前儿个说要些入『药』，我却给忘了，今给你带些回去？”

戴佳贵人笑着道：“您是贵人多忘事，指望您只怕是没个结果的，琼枝已打发人给我送去了，满满当当一篮子，足够用了。”

“那就好，别耽误了你的事。”娜仁便松了口气，嗔怪着对琼枝道：“你也不提醒我。”

琼枝略感无奈，心道说了您得记得住算，但眼下有外人在，她也没有说出来，只温顺地应了声，道：“是奴才之。”

她这样应下，娜仁反而莫名地感到心虚，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她，见她镇定自若从容不变，不出什么，只自己纳闷。

后来僻静处，娜仁问了皎皎，“是你和安隽云……安隽云是万万不会和你闹别扭的，真闹起来别扭，他也玩不你。莫不是皎娴那……叫什么来着？淑慧姑母的那孙子，相处得有不快？怎么我和你荣娘娘都没听说。”

“□□衮。”皎皎神情平静，却透着冷意，先是宽慰娜仁，“□□衮没什么，他和皎娴相处得不错，有淑慧姑祖母处处照顾着皎娴，主府里的人也被皎娴降服，她如今在巴林可以称得是如鱼得水，没有更自在的了。”

说到这，她眸光柔和些许，透出几笑意，“记得去岁来信，她还和我抱怨说□□衮夏里不许她吃冰，说是抱怨，其实满纸都是炫耀。”

“然后你怎么做的？”娜仁无端地有些好奇，想知道皎皎会不会幼稚地“抱怨”回去。

然而皎皎是从来不会让她失望的，只见皎皎淡定一笑，用很平淡的口吻道：“我叫隽云模仿我的字迹和口吻给皎娴回信。”

是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安隽云从来不会叫腹中饥饿的犬类失望。

娜仁瞬间明了，皎皎没有沉溺于这瞬间的欢喜中，收敛起温和的笑意，神情复杂地道：“皎娴算是幸运的，有许多抚蒙的宗女，其实在草原的子并不好。远离亲友、家乡、故土，或夫婿离心，或婆母不和，宗室贵女的傲气，并不会帮助到她们什么，反而会使她们碰壁。宗女毕竟不是主。许多抚蒙去的主都不是万事顺心，何况她们。”

娜仁一时默然，好一会才道：“这也是没子的事。……不如今秋狝频繁，皇时常巡视蒙古，宗女们也算有所倚仗。”

“她们要立起来，才站住脚。”皎皎缓缓抚平膝衣摆的褶皱，神情郑重，平静却肃穆，她嘴唇似乎轻轻嗫嚅了几下，娜仁没听到她说什么，疑『惑』地问，她却只对娜仁一笑。

温柔而和缓，神情却坚毅到不容人忽视。

娜仁下意识地觉着她这会心里的想只怕不了得，定了定神，道：“我回先召见几家宗室命『妇』……”

“额娘不必『操』心了。”皎皎按住她的手，眉目带着笑，似是宽慰，沉着地说出了最残酷的真相，“她们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了有何用？给女儿的撑腰的早就撑了，余下的多是没有那个底气的，便是您召见了，询问或是提点，也是无用的。”

娜仁拧拧眉，“那要怎么办？待秋狝时，我来替她们撑腰？”

“还是要她们自己立住才好。”皎皎一字一句地道，放柔缓神情，冲娜仁一笑，“您且放心吧，女儿皎娴已经商定好了。”

话说自太子妃入门之后，娜仁便清闲下来，皎皎在京中留了有月余，时常入宫，也曾在永寿宫中小住，有女儿陪着，三五好友闲话打牌，得端是神仙子。

不皎皎并不会长留，身的子已经定下了，康熙习惯了女儿山高水远地去浪，虽仍旧不舍，却没多做挣扎。

只私下娜仁感慨，“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咱们却留不住皎皎。”

“你这话说的……便当皎皎抚蒙了吧，你皎娴远嫁、皎定眼也要走了，不也都是许久不见一面，没什么区别。”娜仁非常淡定地道：“咱们家的姑娘父母尚在便远游的多了，也不差皎皎一个。”

康熙一时微怔，然后久久未语。了半，他长叹一声，感慨，“朕何尝不希望这些儿女都留在身边，承欢膝下，时常相见。……皎定的嫁妆快要预备齐了，钦天监择的吉也将近了。朕打算叫胤禔去送亲，他也成熟老练，办些差事了。”

“这话你该和贤妃说。”娜仁语气轻松散漫，随意地倚着引枕，望着窗外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不知究竟何方。

她一边出着神，一边口吻平缓地慢慢道：“茶树的叶子可以掐下来一茬，夏茶味道不会大好，做点心还得去，反正我是侍候不来这玩意，进了我的手就别想活得风雅了；院里的石榴花败了，茉莉的花期也到了，养在廊下，清风穿堂，花香便伴着风吹进殿里，名贵的香料都不及这个……”

说着说着，她声音愈来愈轻，不知不觉便住了口，只盯着天边的火烧云，兀自出了许久的神。

康熙便捧着茶碗听她说话，不时应和。待她静下来，也未开口，呷了口香茗，思绪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傍晚的清风拂面，似乎连夏风都贪恋这一份宁静，而变得外地温柔。

是秋一场娜仁办的赏菊宴，有许久未曾出现的钮祜禄贵妃显『露』了踪迹。

她瞧着微微瘦了些，不精神还不错，面带浅笑，端庄平和。

小宴摆在御花园里，没有广邀后宫，不娜仁素相熟的几个，并太子妃、大福晋、三福晋四福晋，虽如此说，来的人也着实不少，就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摆了十几张葵花式高几，每人一几一椅坐。

吃起来的方式颇为新鲜，娜仁茉莉琢磨了一套吃食，有软糯香甜的云片糕、酥脆可口的荷花酥、捏得荸荠大小玲珑可爱的寿桃包、带着浓郁『奶』香有清甜滋味的新熬茯苓霜……林林总总十几样，主菜是各个膏黄肉满有半斤多重的肥螃蟹，一『色』用官窑新进菊花纹白瓷碟子奉。

随食点奉的有花果香浓郁却也后劲醉人的酒、飘着金黄桂花瓣的酸梅汤、茉莉蜜『露』点的茶汤，几边小炉子滚着姜米茶，另备了热热的合欢花浸的烧酒，是要配着螃蟹吃下去的。

这些吃食在宫中倒也不算新鲜，新鲜在并不将所有吃食通通一气奉，一道一道，由开胃的金糕酸梅汤，到垫胃的小点心花果酒，奉蒸好的螃蟹并将驱寒暖胃的茶酒斟满，最后奉的是茯苓霜茉莉蜜『露』，循循渐进一道道地奉。

时下宫中寻常筵席并不大讲究这个，故而吃起来才算新鲜。

钮祜禄贵妃娜仁只是随意地一请，没成想她竟然应下来了，娜仁还有些吃惊。今儿仔细打量她一番，关怀地问道：“你也有许多没出门了，可是身有什么不舒坦的？这个时节最容易闹病，该要仔细着些才是。”

其实她清楚钮祜禄贵妃身的症结不在这里。

钮祜禄贵妃从前身子其实不错，时常染恙也不是这几年才开始的，从太医院的脉案来其实并不严重，不一句“郁结于心”久久不变。

太子妃入门之后没多久皎定出嫁，那便是钮祜禄贵妃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了。

这一回她出现了倒是很叫人惊讶。

此时听娜仁这样问，钮祜禄贵妃微微一笑，道：“妾身倒还好，不觉着身倦些，不爱出来走，劳您担心了。”

她这一笑，不知为何，总叫人觉着有些冷，不似往年那般，端庄雍容。

娜仁一眼去，她仍旧是款款而笑端方优雅的模样，便以为是自己错了，笑着对她道：“有些时候自己开些，子才好，总自己的心拘在方寸之地中，伤心也伤神。”

“是，多谢您提点。”钮祜禄贵妃从容不迫地点点，神情平静。

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娜仁点到即止，没有多劝。其实她和钮祜禄贵妃也没有多亲近的关系，不及戴佳氏她们，比点之交好许多。

有时候她甚至隐隐觉着钮祜禄贵妃比佛拉娜还要懂她，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无缘由地。

索『性』她素来是个直觉『性』选手，对此也没有多做纠结。

不她记着历史的钮祜禄贵妃并不长寿，却记不清她是什么年月薨逝的，如今太医院的脉案说钮祜禄贵妃没大问题，钮祜禄贵妃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这若是有什么疾症也就罢了，虽然她未必有办，但知道了好歹也是个说；如今钮祜禄贵妃这样子，却叫人无从下手。

不关系在这呢，她若是说得多便越界了，暂且将此事压下不谈，说起席的酒水，佛拉娜和她搭着茬，气氛很快和缓来。

十月里，京师的天气彻底转凉，一场场秋雨下得人防不胜防，只尽快穿棉衣。

这娜仁从宁寿宫出来，迎撞见钮祜禄贵妃在三个人的搀扶簇拥下从天穹宝殿那边出来，不匆匆一眼，便叫她吃了一惊。

不一个多月没见，钮祜禄贵妃整个人竟然消瘦了一大圈，行走之间亦有些虚弱无。秋雨急骤，隔着雨帘，娜仁对钮祜禄贵妃的面容神情其实并不得十清晰，但却很清晰地感受到她整个人的状态。

用一个比喻，可就是深秋里坚持着还没有枯萎的菊花，仍旧骄傲地挺起胸膛，却已流『露』出了颓废腐朽的衰败气机，虽然气节仍在，花朵仍开，却不知够坚持到何时。

这个比喻或许不太恰当，但即便娜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符合此时的钮祜禄贵妃的比喻。

钮祜禄贵妃也到了她，在宫人的搀扶下冲着她无声地一礼，然后缓缓走到她近前，声音放得很沉，是在气有些虚的情况下尽放声出来的结果。

她缓缓道：“娘娘不妨光临寒舍，喝一杯茶。”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有新得的大红袍，还没来得及尝尝滋味，可惜人在病中，怕是无福，白糟蹋浪费了好茶叶，娘娘来尝尝吧。”

娜仁没多迟疑便应下来，钮祜禄贵妃见状是一笑，“额云在宫中时曾交代我必要时可以寻求娘娘的帮助，道娘娘是可信之人。我当时并不尽信，如今来，是我错了。娘娘光风霁月，是我所不及。”

“额云在宫中时”。

这小半句话天边的雷鸣同时在娜仁耳边炸开，叫她登时绷紧了脑袋里的那根弦，眼睛直直盯着钮祜禄贵妃，隔着雨帘，她的笑意模糊，不大清晰，其中的意味却清清楚楚地传给了娜仁。

我什么都知道，随我来吧。

好，那就随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