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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常保那竟突发如此变故，二人瞬间惊骇，便有王二不管不顾率先跳起，向门外冲去。

可屋内行走还行，到了屋外，又岂容得这“疑犯”狂奔放肆？

果不其然，没几下功夫，王二便被好几个武艺不俗的侍卫团团围住，刀枪闪亮被逼得寸步难进。

也在此刻，都统方才姗姗出来。

他神思不属打量一眼场间行事，只微微摆手，那群侍卫便悉数退开，却未曾散去。

王二这也才冷静许多，此刻身为“鱼肉”，不被“下锅”已然侥幸，却哪里来得那么多自由？

于是他也只好心急火燎，跟催着还在沉思中踱步的都统，一同向那边行进过去。

另一边，和珅一路飞奔回去。方才拉着宋太医的衣服，想要引他出屋顺个口风，约个章程应对。

可拉了半晌，太医那边却好似变成了一尊石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只呆呆看着身边常保出神。

和珅见拉他不动，便有些奇怪，下意识抬头瞧他一眼。

只见宋太医神情似有些恍惚，眼中又有许多呆滞，木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和珅疑惑呆了呆，忽然扭头细瞅向自己的父亲常保，却见他正合眼睡得安宁，似没什么异常。

细想一下，估摸着宋太医仍在担心他师弟薛图的安危。于是和珅浅浅出了口气，安慰道:

“先生莫忧，一路上我于薛图叔叔也有些相处，他可是个干练人物。

听说他行医天下，闯荡过许多地方，见识过数不清的人物，更度过无数危难。

此行不过只有几个侍卫看护，他又是个施药用毒的大家，想来不会出什么纰漏。您大可放心！

倒是王二叔那边出了些情况，咱们得商量合计一下。

方才……”

才说一半，和珅的手却忽然被太医抓住。

只见这太医咽了咽唾沫，顿了顿措辞，才缓缓蹲下。

双眼盯着和珅的目光，双手按住这娃娃的双肩，缓了缓，才压低声音沉声开口:

“小公子，天道无常，人有命数，幼生由死，还请节哀……”

忽然看到太医动作，和珅便感到一股久违的大恐惧瞬时涌上心头。

当双眼被凝视，当双肩被他抓住，当听到那压低的语气，当听到“死”这个字一刻。

和珅整个脑袋“嗡”得一声，便不知任何事情。

本来跨越千里，一路奔波，胡思乱想中早就有些心理准备应对。

而后到了这里，哪怕听了病情危重，他心底却依旧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

如今，只一盆冷水，便足以浇灭一切。

现实就是现实，发生就是发生，哪管你的情感羁绊，哪在乎你的付出努力。

和珅脑中已经千头万绪纷杂混乱，他明白以后弟弟便是唯一的至亲，以后他们没有娘亲也没有爹爹，以后整个家却唯有依靠他一力支撑。

常保家血脉，此后只余他们兄弟二人传承。

换做他人，哪怕是成年汉子，即便是厮杀猛士，就算是铁骨英雄，恍惚听闻双亲亡故，也难免痛断肝肠。

也就是和珅早年丧母有些经历，往夕父亲在外为官难得亲近，所以此刻闻听噩耗才不至于昏厥。

也是和珅已经丧母，也因父亲成了最后的支撑与依靠，所以此刻也才让他更显慌张、无措、失落、迷茫。

床上的常保依旧那样静静躺着，好似不久前睡着一般。

只这一睡，却永远再难起来。

最先冲入屋子的，是打翻那些都统侍卫的索图。

他红着眼睛不管不顾撞进房子，却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一点不顾好汉颜面，只是嚎啕大哭。

哭声挺大，和珅被这声音惊了下，缓缓转头。

可依旧空洞望着闯进来的人。脑子木木的，硬是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紧跟着，往日沉稳的巴兰也再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随着一帮子兄弟们呼啦一下，涌了进来。

随着场间人多，却忽然寂静。就连刚才嚎啕的索图，也不知为何渐渐没了动静。

待到王二赶到，又不知已过去了多少时间。

和珅始终跪在床旁，紧握着父亲大手，静静感受那一点一丝褪去的温度。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想这王二，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威猛汉子，是可以看着奸佞被百姓活活围殴致死，却依旧可以嚼着饼子拍手称赞。

此刻这寨主的眼睛也红了，按理说不该这样。

往日纷争，生死也是小事，兄弟们早有觉悟，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咱便又是一条好汉子！

可好汉子，却不该如此窝囊！

一个大将军，你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哪怕老死家中也是归宿。而今窝窝囊囊，委委屈屈，不明不白这么走了，怎不让人难受？

随着王二攥拳，都统也缓缓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进屋后却没有停，一步两步，直走到常保身旁。

直到站他床旁，他才居高临下静静望去，看着这位不服管教、顶撞上官、不听调令的往日同僚，一时思绪万千:

想当年天子蛮横贬斥前官，不可谓不刻意明显。

转瞬，这常保便因只言片语的侥幸，一举连越数级奉命来此。

那时，军中上下却没有服气他的。

其后，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花去多少心力，耗去哪些时间，才有了今日铁板一块的福建兵马。

那时，周遭府县皆以为他是个软柿子，定翻不出什么风浪。

怎料他一步一步，不知苦熬多少日夜，不知得罪多少权贵，不知担了多少风险，才有了可以驳斥上官调命的声威人脉。

若不是他，怕那二王寨也早该被平灭了。

也是都统知道得有些晚，否则一个“养寇自重”的罪名，一顶“私通匪贼”的帽子，一个“图谋不轨”的污点，定不能让他轻易逃掉。

也不知后面会是谁来接替这职位，也不知那人还有没有这般忠心，也不知福建要何去何从？

罢了，罢了！人死为大，且这家伙始终清廉刚正，终归不好昧心污损……

和珅感受到背后那人的喘息，转头又见他他意味难明的目光，便不自觉守护在父亲身前。

他依没有惧，还是没有怕，只忽然转身昂起脑袋，静静盯视着这福建首尊。

恍惚低头，都统的目光忽然与和珅相撞，尴尬抽了抽嘴角。这位大人总算抱拳，向着这同僚尸身鞠了一躬，又向和珅道句“节哀”，才转身带人走了出去。

此去，却似乎忘了那边的王二。

和珅没有在张望那离去的背影，也没思考王二是否脱险，见那人走了，他便回身愣愣望着父亲已经开始变黄僵硬的面孔。

他不怕死，却很怕父亲离世。

他不怕没有关怀，却很怕父亲再无法关怀。

他可以独立，却依旧没做好完全准备。

他与弟弟无话不说，可这噩耗，可这哥哥的无能背喏，可这无父无母的未来，他却不知回去后又该如何开口。

随着场间众人渐渐退去，最终屋内便只剩下了他和父亲。

跪在床前，和珅依旧没有哭。

良久，忽然开口:“爹，随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