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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要用什么单位来计算我们之间的距离

  • 作者:春熙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4 10:42:48
  • 完书字数:23952

(1)

今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的早,美国街道上已经到处可以瞧见枯黄的落叶。

他穿着白绿相间的病服,在操场上散步,喜欢戴眼镜的密斯陈早上已经给他做过全身检查,临走时还不忘夸他身体恢复得不错。他一时兴起,带着点儿童的口气说:“那就给我一个奖励呗。”

密斯陈脾气好,问:“除了出院,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我想要穿回我原来的衣服,这病服实在太难看了!”

苏默不干了,他住院都快三年了,整整三年,却从来没有穿过别的衣服,只有这绿色和白色相间的病服。

密斯陈笑了笑,看了看病房口,刘娜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前了。

“瞧,你女朋友来了,你问她吧。”密斯陈用一口不太标准的中文打趣道,刘娜提着一袋新鲜的水果来到病房,一脸疑惑的表情。

苏默耸耸肩膀,表示无奈。

刘娜是不许他穿回原来的那些纯棉T恤的,那样那些护士就不会把他当做病人来看,那样苏默就有机会溜出去玩了。

以前他就做过这样的事情,穿着自己的衣服逃出了医院,跑到大街上和美国小姑娘一起吹肥皂泡泡。刘娜当时就害怕了,她害怕在这个异国他乡她再也找不到他,后来天都黑了下来,她才看见苏默就站在医院门前的那块有着喷泉的水池前逗鸽子。

刘娜瞬间就落泪了。

她说,我以为你走了呢。

苏默抚了抚眼镜,说,我是不会再走的了,你放心,我不会不告而别。我只是闷得慌,所以出来透透气。

苏默走路还是有点瘸,他的腿动了手术,小腿里面上了两条钢筋支撑着,每每一想到这,刘娜就一脸的难过。人是血肉筑成的,可是苏默不是。她多么心疼他,可是他总是不会爱惜自己,这也怪不得刘娜生气,她在美国这边一个人承担了多少,苏默不用问也能猜得到。

当初刘娜毅然决定带着苏默来美国,就抱着和家人一刀两断的想法。所以她在苏默的病情上花费的心思比苏默自己还要多。

她爱他的生命,胜过苏默自己。

她有时候比医生还医生,不许苏默喝酒,不许苏默抽烟,连苏默从前每天必不可少的咖啡都不得不戒掉,晚睡的习惯也在医院里变态式的作息下改了过来,一日三餐都是搭配好的营养餐,每天吃什么水果,早上喝什么奶,都是刘娜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很多时候苏默总有一种提前进入退休状态的错觉。

刘娜还帮苏默报了康复训练班,每天按时按点地监督他去上课。苏默怕她,比怕医生还要怕。

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一天能走出这间小小的病房。每次除了刘娜上晚班后跑过来看望他,和他说话外,就没什么人能和他交流了,密斯陈的中文不太好,很多时候和他说话很费劲,苏默觉得累,还不如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刘娜会给他买很多份报纸,每一份都是中文版的。刘娜知道,他想回去,每时每刻都想回去,对于他心里最深处的那份牵挂,她是没办法的。

医院所有人都以为刘娜是苏默的女朋友,苏默也没有站出来否认,可是只有刘娜心里明白,他心里还在怪她。

三年前,她骗了他,那次他因为救刘浅受伤后,腿就一直面临急剧萎缩的问题,苏默不肯去美国治疗,刘娜就骗他,说只要一次手术的时间就可以回国了,顶多一个月时间。苏默当时还是不愿意,直到刘娜骗他说,若寒会陪同他去,那一刻苏默的眼里闪着光,他要求看周若寒的航班和护照,刘娜又想尽办法走关系搞到一个假的护照给苏默,苏默这才显得异常兴奋,才上了飞机,可是一上飞机他就发现上当了,这里哪里有周若寒的影子!连个鬼都没有。

苏默闹着要下飞机,要死要活要回国。刘娜像哄一个三岁孩子似的哄着劝着,好话坏话全说尽,苏默却一句话都不和刘娜说。她痛心疾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不过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带他离开原来的城市,来到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所有人都误解她,可是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说,她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女人,也压根不存在这样的想法。

现在她只想让他快点好起来。

他纵有千般不愿意,可是美国这片土地,他还是来了。

既然来了,那么就安心接受治疗吧!苏默想快点好起来,好回国,好再次守在她身边。可是这一治疗起来又是三年之久,还不知道这条漫漫长路有多久,苏默闹够了,也就不闹了,这就是命吧。

命中注定要生离。

可是他还是关心着大洋彼岸的那个人,她还过得好不好,她是不是被刘浅宠得无法无天了,抑或被养成了一个小胖子了。他还是会担心她在找不到刘浅的夜晚,提着一个包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己的门前。他有多想她,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得到。只想时间快点快点过,好早日见到她。还有刘浅,这小子也不知道过得怎样了,他们有没有结婚,孩子多大了,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想的还真是多,他甚至很担心孩子已经出生了,可惜自己却不在国内,不仅这个“干爹”当不成,就是孩子长大了都不会认识他,连一声“苏叔叔”都不会叫。

就这样,苏默每天在没人的时候想想这些事情,时间就会不知不觉过得快起来。

有时候他实在扛不过去,便躲过刘娜的眼,去厕所里偷偷抽烟。烟也是从密斯陈的办公室拿的,密斯陈抽的是洋烟,苏默刚开始都抽不惯,十分想念家乡的老烟,后来抽着抽着也就习惯了,只有烟雾朦胧中才能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后来被刘娜发现了身上有烟味,刘娜生了很大的气,她苦口婆心地劝,最后他却把她当贼一样防着。

“苏默,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回国吗?这就是你为回国所作的努力吗?你觉得你折腾自己了,你就能见到她了对吗?好!如果你觉得这样好,那你也不用防着我了,你要抽烟要喝酒要熬夜要死要活,都随便你啦!我再也不会过问一次!”说着刘娜就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丢到苏默面前,“这是那个存储箱的钥匙,你喜欢的东西都在里面!你自己爱折腾就折腾好了,我不会再管你了。”

她这次是铁了心要放手不管了,推开病房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苏默感觉到格外的孤独,却怎么都迈不出步子去追刘娜。她说得很对,难道这样折腾自己就可以见到她了吗?嗬,不能,这样只会离她越来越远。

半夜里,苏默睡不着,轻手轻脚地摸着出了病房,这才发现刘娜根本就没有走,她坐在医院外面的石板凳上,沉默着小声在哭泣,哭累了就睡了,眼角还挂着泪痕,脸上的表情是掩饰不了的疲惫。

他见到这样的她,立马就狠狠地自责了。从来没见过她哭,真的一次都没有。她图的是什么呢?跟在他身边,任劳任怨,还要被他气。也许没有周若寒的出现,他是真的应该娶像刘娜这样的女生,一门心思地对自己好,什么都不求,在这个现实的社会这多难得,却被自己碰见,也算三生有幸了。可是他伤她太多了,太多太多。

十二月的时候,美国大街上到处摆着圣诞树。这里就是和中国不一样,圣诞节是一场盛大的狂欢。苏默是从来不过这洋节日的,可是他每年还是期待圣诞节的到来,因为十二月二十五号是那个人的生日。他每年都记得,每年他都会自己做一样礼物,可是从来没有送给她过,他都珍藏在自己的小盒子里,那个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的箱子。有时候他会用蜡捏一个小人,样子和她神似七八分;有时候他会为她种一盆水仙花,悉心照顾等待明年的花开;有时候他会亲自做一桌子饭菜,摆上两副碗筷,然后一个人吃得精光。今年他在美国,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一个太平洋,遥遥相望,她的白天就是他的黑夜。整整一夜,月光那么清凉,他坐在病房的阳台上看了一晚上的月亮,刘娜这时却提着一瓶酒闯了进来,病房里面没开灯,却能隐约见到刘娜脸上悲伤又兴奋的表情。

“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去给杰克上中文课吗?”杰克是刘娜家教的对象,她白天上班,晚上便去给小孩子上家教中文课。杰克一家很善良,当知道苏默的情况的时候,全家还来医院看望过他,带来了好些礼物,让刘娜心里暖烘烘的,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在美国他们是有了朋友的。

刘娜笑了笑,一跃便跳上阳台上的窗上坐着:“今天是美国人过年,我给杰克放了一天假。”

“明明就是自己好玩,还硬找借口。”苏默丝毫不怪她打破了他的平静。

“来,今天我给你带了瓶酒,我们不醉不归。”说着她便连杯子都准备好了,拿出来盛上,递到苏默面前。

“你不是最讨厌我喝酒了吗?干吗呢?”苏默不确定她是不是考验自己,所以不敢伸手去接。

“喝吧,今天除外,我们一起干一杯,祝她生日快乐吧。”她说,深情平静。苏默诧异,她怎么什么都知道,难道她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你真神通广大,在哪里都会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你是不是请了全球的侦探啊?”他接过酒杯,喝了一口,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他是真的太久没有喝酒了,喝上一口就觉得爽极了。

“我是谁啊,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只有我不想办的事。”她说着,和苏默心照不宣地碰了杯。

一瓶酒熬过漫漫长夜数个小时,她没醉,他也没醉,却背靠在一起沉默。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刘娜叹了一口气,说:“苏默,趁着今天过节,我要送你三件礼物。”

“嗯?”

刘娜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来,递给苏默。

“第一件礼物是你的出院证明。”

“可以出院了?”苏默惊喜若狂。

“别打断我,苏默,听我说。”刘娜丝毫不觉得开心,她拿出苏默的手机,噼里啪啦按了一通,“第二件礼物,就是这一串号码,你按一下通话键就能听到周若寒的声音了。”

苏默听到那个名字,心狂跳不止,惊喜之后又有点被堵,喉咙里干得发紧。

刘娜别过脸去,她受不了苏默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她不要看他的整个脸上就写着两个字——“亏欠”。

“第三件礼物是,回国的航班机票。”她递给他最后一样东西,叹了口气,终于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把东西都给掉了。

那是单人的航班机票,狂喜的苏默却没发现,兴高采烈地问:“我们是几号的飞机?”

“最近的,明天下午3点的机票,你别迟到了。”说完她就背着包走了,她看了他最后一眼,那一眼胜过万年。走出门那一刻,刘娜在心里狠狠地说,苏默再见!

“苏默,我们来美国三年了,整整三年里,你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我不是傻子。我原本以为只要我带着你走,我们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结识新的朋友,做新的工作,我们就都能从零开始。我能忘记心里的那些黑洞,你能忘记往事的云烟。可是我错了,并且错得很离谱,我忽然明白,原来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谁也勉强不了。在你身边那么久,看着你身边的位置始终是空着的,可是就是这样也没有我的份。我为你拼命准备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不但没有靠近你,反而与你越走越远,我什么都不敢希冀了,越希冀越卑微……我也是人,我也有心,我修补不好你的心,也连自己的心一并摧毁了。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个上帝派入凡间的使者,带着使命来到你身边,帮助你,照顾你,完成了我应该做的,我就应该离开了。所以,苏默,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你好起来了,就应该去寻找你的幸福,我想我也应该离开你,走我自己的路……”

这是刘娜留给苏默最后的话,她没有来,也不会再来。

这一次,她是真的决定放开他了,也许离开他是最好的结局。苏默对周若寒不可思议的痴情让她从伤心到绝望最后终于心如死灰,她这一世的爱情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凋零了。

他独自一人坐在机场大厅里,反复听着手机里这一段录音,险些落下泪来。他扬起头,看见的都是美国天空上飘扬着的旗帜。

苏默啊苏默,你到底是做了些什么呢!

(2)

苏默没有回国,他拿了护照和机票,急急忙忙赶到刘娜的住处。

“我们俩一块儿来的,怎么可能我一个人回去!”苏默跑得气喘吁吁,刘娜住的小隔间在19层,正好碰上电梯维修,苏默一口气爬上来的,整个背上都是汗。

刘娜正在家里洗衣服。她有一个怪癖,心情不好,或者压力特别大的时候就喜欢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洗一洗,无论能洗的或者是不能洗的,都要泡一泡,似乎只有刷刷洗洗这件事才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心就不会那么痛。

她散着发跪在地板上擦地板,听见有人敲门也不出声,心情烦得根本没心思去理会别人。

可是苏默闯了进来,他看见房间门口的拖鞋就知道她在屋内。

“你怎么没走?”刘娜瞪大了眼睛,不太相信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苏默,那个归国心急如焚的苏默。

“你不走,我怎么会走?!”他蹲下来,在她面前,揪着心地帮她理清额前散落的几缕发。

“你不走,那你娶我吗?不走,那你就娶我。”刘娜逼着说。

苏默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回去。”

“回去看你奔向另外一个女人吗?苏默,我真的没那么伟大,我已经眼睁睁看着你爱了周若寒这么多年,我已经受够了,你还要我继续看下去吗?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苏默,你有为我想过吗,有一次吗?请你不要太过分了行吗?!”

“可是娜娜,难道你就不想回去吗?难道你就不想回到你父亲身边吗?想一想曾经你是多么宝贵,你是你爸手里的掌上明珠,含着怕化了,捧着怕伤了,可是现在你为了我落得这般境地。这里异国他乡,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这种感觉我懂,住院的时候要不是还有你,我想我是真的要疯掉的,我不会丢下你走,但是我也不能娶你,我不会和你结婚,我这一辈子只能爱她一个人。”苏默说。

“爸爸,嗬,我还有爸爸吗?因为你,我早就放弃了所有的亲情,你以为我的爸爸会容许我带着你来到美国吗?苏默,很多事情我不说,我以为你会懂,可是现在看来,你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我的付出,不明白我的感情。既然你不能娶我,那又何必和我在这里耗着?我不会和你一起回国的。”刘娜说。

“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吧。我等你想明白了,再一块儿回去。”

“你不用可怜我,我很喜欢美国,我根本就不打算回去,并不是因为你我才不回去的。”刘娜红着鼻子逞强地说着。

“好吧,随便你怎么以为都可以,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会和你回国的,我已经和我爸吵翻了,回去也没有一个家可以回,在哪儿都一样,当初出来我就没想过回去。”刘娜转过身,继续擦洗着地板,不再理会苏默。

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僵持了很久,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刘娜以前不会这么歇斯底里地去探究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可能是压抑在心底太多年,所以爆发起来跟火山一般。

苏默从来没有招架过,所以也不知道如何说服她回国。

最后苏默还是在美国留下来了,陪在刘娜的身边。第二年,美国就开始大幅面遭遇病毒感染,刘娜不太幸运被感染了,被隔离了起来。苏墨想尽办法才可以进去见她一面。那时候她以为她要死了,死之前还不忘记想嫁给他,哪怕他不是真心想娶她。

苏默最终还是没让她失望,当他从身后拿出那枚亮闪闪的戒指的时候,她号啕大哭了起来,比孟姜女都哭得带劲。

苏默看着这个没头没脑,却只会一门心思对自己好的傻姑娘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一时间哭笑不得。那时候他是真的要娶她,绝无戏言。

因为那是他欠她的。

有些过错永远都弥补不了,比如说他和若寒之间。

而有些亏欠是可以补救的,比如说他和刘娜之间。

他们结婚了,没有梦想中的婚礼,也没有太多亲朋好友的祝福,还是在隔离病房里结的婚。结婚之后刘娜的身体竟然好了起来,一个月后她奇迹般地走出了这个病房,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平平凡凡,刘娜却很满足。每天早上和苏默一起起床,她给他做早餐,周末的时候苏默也会耐心地陪刘娜一条街一条街地逛到底,只是刘娜一直没有和家里联系。也好几年了吧,苏默一直不知道当初刘娜跑出来的时候和家里闹成个什么样子了,只知道刘娜的父亲曾经说过,只要刘娜和自己在一起一天,就永远不要进刘家的大门。可是在苏默看来,刘娜和她父亲的关系远远比这样恶劣。可是每次问刘娜,她都搪塞了过去。直到有一天,刘娜接到了哥哥打到刘娜工作单位上的电话,说是家父病危,让刘娜速回。她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家的,虽然这些年一句话都没提过,可是苏默知道她心里对父亲的愧疚,但她就是一个这样刚强的人,认定的事情就绝对不回头。

这几年她连个电话号码都没给家里留,苏默一想到这儿,心情就异常沉重。这就是他的妻子,为了爱他,牺牲了所有,无论是亲情,还是事业,这一切都让他情何以堪?当天晚上,他们就买了回国的机票。

一路上刘娜都在担心,害怕回去晚了一秒,父亲便撒手人寰。

苏默环住妻子的肩,以表示安慰。这个时候他除了抱住她,别无他能。

“他会没事的。”苏默安慰地说。

下了飞机,是刘娜的哥哥来接的机,很久不见东方脸的面孔,苏默觉得倍感亲切,刘娜更是泪光闪闪,一副情不自禁的模样。刘娜的哥哥看见两人手指上戴着的戒指,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两人,然后三人直奔医院。老爷子是冠心病发作,那天晚上吃完晚饭,他就进了房间看书,后来一声响,保姆推门进去就看见老爷子躺在了地上,差点就一命呜呼,幸好当时刘娜的哥哥在家,马上送到医院抢救,现在已经抢救过来了,转移到ICU病房里观察。

里面不许进人,都是由贴身护士在照料着,刘娜就一整天一整天守在外面,寸步不离。苏默有时候担心她的身体,要她回去休息一下,自己来守着。可是刘娜就是不愿意,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尽过孝道,这一次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补偿。

终于有一天,老爷子醒来了,护士们把老头从ICU病房转移到了普通病房。

刘娜惊喜地跟了过去,站在身后的苏默犹豫着要不要随着进去,怕老爷子一见自己就激动万分,使病情恶化。可是刘娜一刻都没放开苏默的手,她拉着他就进了病房,对躺在病床上的人叫了一声:“爸。”

老头偏过脸来,一见是刘娜,两眼顿时泪刷刷齐落。

刘娜拖着苏默一起跪下,说自己不孝。

老头用着全身的力气摇摇头,作势要坐起来,苏默立刻站起来,扶着老爷子的肩:“爸,对不起,我们……”他很久没叫这个字了,这次叫出来,还真感觉别扭,顿了半天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还好刘老爷子不再为难这对人,他拍拍苏默的手,含着泪,关切的眼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女儿也在外面颠沛流离了这么长时间,最终他们还是在一起了。自己已经老了,风烛残年的时期,孩子有孩子自己的幸福,自己能插手的事情也不多了,所以此刻同意不同意两人在一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都回来了。

刘娜在病房里悉心照顾着,和父亲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诉说,苏默识相地退出了病房,走到走廊上去。

在医院门外,苏默靠在墙上抽烟,心事沉重,这个地方好熟悉,太熟悉了。这间医院似乎就是四年前自己住过的医院,这些种在自己病房后面的花现在依然还在,只不过是枯萎了罢了。

他一回到这个城市,这个地点,就像被勾了魂,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心口的痛楚感越来越明显,他不该回来的,回来了就又开始发作了。

苏默记得,一直都记得。

周若寒抓着他的衣领不停地叫着:“你要给我活着!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手上!”

“苏默,你要死了,阎王爷也不会放过你!”

……其实他想笑,这倒还真像她讲的话,够狠心的。可是他开心,她终于担心自己的生死了,原本以为他活着、死了对于她来说都没意义,原来她也还是会在乎。那一刻他只想笑着摸她的脸,告诉她,他死不了,猫还有九条命呢,更何况自己比猫还强。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手抬不起,嘴张不开,只能死死地躺着,直到眼前变成白花花的一片,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记不起来了,身体越来越冰,只想好好睡过去,可是耳边总听见有人在叫他,忽远忽近。

这声音阔别四年他都记得,并且念念不忘。

四年了,他又重新回来了。

那扇门还是那扇门,那户窗还是那户窗,只是那个人再也不是那个人了。

“苏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回来了?!”背后有人拍他的肩膀。看了好久,苏默才发现是罗简,他还认得苏默,四年前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都登了报纸,他很难不记得他。

“罗简……”苏默愣了一下。

还没开口再继续交谈下去,对面就有一个小女孩猛地跑到罗简面前叫:“舅舅。”罗简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女孩,亲昵地捏捏她圆乎乎的脸蛋,叫她睽睽。

原来罗简和周宜已经相认。因为那件事,罗简在这个世界上也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心里倒再也没有那么多恨了。对于周宜,他选择的还是谅解,并且用兄长的身份留在若寒身边,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杨芸也并没有当年那么坚持,她刚开始心里还是有着疙瘩,可是罗简的耿直和诚恳让杨芸也是欣喜,默认了罗简,家里就多了个儿子似的,逢年过节很是热闹。这样也挺好的,周宜的身体比以前差了很多,去年得了一场大病,进了医院,开了刀,人老了,一动刀子就整个体质下降了,那时候全是罗简在家里打理,到底是男人,奔波来奔波去,也吃得消。这个家更加对罗简依赖了。对于若寒的事情,罗简也是想得很明白,纵然还是喜欢还是爱,但是他已经把那种喜欢和爱转变成兄长之爱,他想前面也许还有更适合自己的女人在等着他。

每次他看见睽睽的笑脸,总有一种满足感,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哪怕这幸福并不属于自己经营的家。

“这是……”苏默诧异地问,其实心里也已经猜到了半分。

“这是若寒的女儿睽睽。”罗简亲了一下小姑娘的脸,笑呵呵地对她说,“快,叫叔叔。”

“叔叔好!”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叫着。

虽然和猜测的结果是一样的,但是苏默还是愣了半分钟都没有回过神来。其实这个结局多么完美。自己和若寒都找到了最合适的归宿,大家都幸福着,这多好。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疼?

刘浅提着一大包零食什么的朝这边走来,嘴里还念叨着:“我说,睽睽啊,你跑那么快,是想累死我吗……”苏默感觉心跳越来越快,有点不知所措地面对这些好久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刘浅越走越近,每走近一步他就慢一点,最后他终于看清楚,那是他,阔别了四年的脸,他回来了,他是苏默,他还活着!

刘浅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冲上前去拥抱住苏默:“苏默!你是苏默,你真的是苏默!你还活着,真好!你还活着……”

当初苏默从仓库被救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快面目全非了,血不停地流着,伤口在背上,是被王胖子用砍刀砍了两刀,因为伤口过大,止不住血,当时血库又没库存,是刘娜冲进来输了血,他们俩的血型刚好是一样的。

后来她就带他走了,说是出国了,可是具体去哪里了,刘浅他们都不知道,只见第二天早上病房里就没有苏默的身影了。

刘浅始终不知道苏默的生死。

现在他重新站在自己面前,刘浅内心里的那些愧疚和自责终于可以放下来一些了。

睽睽在罗简的肩膀上吵着要吃饭了,肚子饿。苏默笑呵呵地拍拍刘浅的肩说:“走,哥们儿几个一块儿找个地儿吃饭吧,还好多话说呢,四年啊,得说上几天几夜啊。”

说着他就给刘娜打了个电话,说自己遇见刘浅了,得一起去吃饭,晚上吃完再回来守着老爷子。

刘娜沉默了一下子,最终还是答应了,既然她做好了准备回来,那么就应该早就做好了准备面对那一切。

他又活了,在这个充满过往和记忆的土地上。

睽睽吵着要吃儿童餐,几个大男人想找间酒馆喝酒唠唠嗑,可不满足睽睽的要求,她就哭,最后苏默被小孩子哭烦了,就对刘浅随意地说一句:“我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们几个大男人的出来喝酒,干吗还带着个孩子啊,打电话让若寒赶紧过来给抱回去。”

他说出那个名字来,自己也有点心惊,分不清是因为想见她所以那样说的,还是真的就随口说出来了。

反正就是说了,豁出去了。

气氛突然就凝固了,谁也不吭一声了。

刘浅低着头,不说话。

罗简也不说话。

最后刘浅拍拍自己脑袋,喝了一口酒说:“苏默,这次你回来了,你也应该去见见她了。”

苏默瞪着眼睛望着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3)

电影院里荧幕上放着《麦兜响当当》。

麦兜拿着包子说,我忽然明白,原来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没有鱼丸,没有粗面……拿着包子,我忽然想到,长大了,到我该面对这硬邦邦,未必可以做梦、未必那么好笑的世界的时候了,我会怎样呢?

苏默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面,突然泪如雨下。

原来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就像他,不能和她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连上帝都会阻挡。

一部动画片就能把他看哭,这也太稀奇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选了这么一部电影,当他像一具游魂一样漫无目的在街上飘荡着时,就对什么都不那么在乎了,在哪里都好,去哪里也无所谓。

清平山上的雾水很重,因为是墓地,所以常年蔓延着一种阴冷的气息。

“你应该来看看她了。”

苏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原来她在这里,一步都没有离开,苏默想撕心裂肺地喊叫,却对着那一寸黑白照片揪着心,透不出一丝气来。

若寒……我回来了,可是你怎么成了一堆尘土了呢?

他泣不成声,抓着心脏差点窒息过去。

她没有和刘浅结婚,在苏默去美国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已经三四个月了。睽睽不是刘浅的孩子,若寒知道自己怀孕后,坚决要生下孩子,可是后来被查出胎位不正。若寒还是坚决要生下孩子,她是死在产房里的。在睽睽生下来的那一刻,她就走了。

若寒说,不知道现在苏默是生是死,这个孩子就当是给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个后,所以说什么她都坚决要生下来。

他曾经以为她会结婚,会生子,会当妈妈,带着满面笑容地送孩子去上学前班,会给丈夫做可口的饭菜,会是全天下最迷人的妻子,可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她为了给自己留下这个孩子,选择了和死神做买卖。

苏默在墓碑边上坐了一夜,他很冷,他就问若寒,你会冷吗?这里是不是没有人和你说话,你一个人会不会怕?冬天的时候肯定很冷,春天雨水多,没有伞你怎么办?你以前很爱看书,走的时候刘浅有没有给你烧份报纸啊?若寒,若寒,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你为什么每次都不等我?高中的时候就是,不等我去找你爸爸解释,所以让你爸爸误会。后来你一直都不等我,急着要和刘浅在一起,急着要躲开我,急着要开始幸福生活。现在你又不等我回来,就自己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若寒,你都没等到我跟你说一句我爱你呢,你怎么就能走了呢?!

……苏默觉得他整个脑袋都要爆炸了。喝了一宿的酒后,躺在酒吧的沙发上,怎么都立不起来。刘娜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蹲在墙角边上吐了。

“消失了几天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干吗去了?又干吗喝成这样啊!”刘娜把苏默接回家,打开门,苏默就整个倒在了地上。

刘娜想抽身去给他拿毛巾,却被他一把拉住:“她死了!”

“嗯?”她没听清楚。

“她死了!”他朝着她耳朵里喊。

“谁?”

“周若寒!”

“她死了死了死了,是为我生孩子死掉的!死在产房里!你知道吗?!”苏默发疯似的摇晃着刘娜的肩,刘娜整个人都蒙了。

“我想我没办法了,她居然死了,我一点也不相信,坐在她坟前的时候我都还不相信,可是怎么一下山了后,这感觉就越来越清晰了呢?我多想这是一场梦,梦一醒,她就还在,对我凶,躲着我,哪怕她和刘浅结婚了,我都不在乎啊,只要她还活着……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活着那么重要!

“以前我爱她,却因为仇恨而势不两立。好不容易我放下了仇恨,又因为她说她要重新开始自己的幸福我选择了缄默。后来,我去了美国,生死未卜,本以为老死不相往来,再不会相见,所以爱也不曾说出口,现在呢?我忍了那么久,掩饰了那么久,她却死了。我以为我的隐忍只会让她活得轻松一些,可是,她死了,他妈的她死了!她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啊!我他妈要什么破孩子啊,一万个孩子都抵不过一个她……“我想她,真的太想她了,我没办法了,我完了……”

苏默思维不清地胡乱说着这些话。呆若木鸡的刘娜坐在沙发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良久,刘娜站起身来走出去。

三天过去了,刘娜没有回家,苏默待着抽烟,不敢出门。

三天后,刘娜回来了,一脸平静地回来的,推开门,看见乱糟糟的苏默,她帮他洗了一把脸,扶着他坐到沙发上,然后进厨房给他下了一碗鸡蛋面,两个人之间没有交流。

坐下来后,她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她说:“苏默,我们离婚吧。”

“嗯?”

“我想了三天,终于想明白了。她爱你。一个女人肯为一个男人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除了爱他,还能有什么?”

刘娜知道这个秘密后,连自己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爱他。埋藏了多久的秘密。她竟然可以闭嘴不提,把这份爱带进了墓地。

看不破的永远是真相。

飞蛾赴火的爱,要么死亡,要么涅槃继续爱,而她选的恰恰是死亡。

(4)

“爸爸,为什么太阳公公要用金黄色的水彩笔画啊?”

“因为太阳公公是金子,当然要用金黄色。”

“爸爸,我好像看见有人朝我们招手了。”睽睽指了指楼下的那棵老樟树。

“她就站在那里,笑着对我们招手呢,你说那会不会是我的妈妈啊?”睽睽睁大了眼睛望着那棵老樟树,长长的睫毛上像滴了泪珠,眸子里清澈又明净。

苏默心里一紧,朝着那个方向望去,正是周宜家楼下的那棵树,曾经他就是在那棵树下等她,看她楼上的灯灭了才会离开。

她真的就站在那里,迎风而立,素白的裙子,让她看上去像一朵白莲。她的长发乌黑柔软地在腰间飘着,裙角也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像是电影里静默无声的长镜头一般。一瞬间的光影迷离,恍然若梦,仿佛尘埃落定,他的心慢慢沉淀下来,那些遥远芬芳的记忆,迎面而来,飘散的往事里,所有的痛楚统统消散不见。

他只看见她对着他笑,那梦寐以求的笑,带着全部的眷恋和爱,带着余生全部的想念和希冀,他们久久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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