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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12 庄士敦走进紫禁城1

  • 作者:徐承伦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4 10:21:43
  • 完书字数:11812

夏日,温泉庄园的夜晚,比厚厚的城墙包围的卫城内的夜晚多了些清爽,但也多了嘈杂。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蛙鸣、庄稼和草木摇曳发出的飒飒声响、虫子们不知疲倦的吟唱、猫狗鸡鸭不时的吠叫、争巢的鸟的唧唧喳喳、河水不舍昼夜的吟咏喧腾……也许正是有了这些嘈杂的声响,才使庄园的夜显得更静谧,在庄园睡觉才会睡得更熟更香。

睡在这样的夜晚的人,也有反常的时候。这天晚上,睡到大半夜,大少奶奶突然一骨碌爬坐起来,口中嘟囔着瘆人的类似咒语的什么,把身边的大少爷给搅醒了。大少爷恼怒地别过身子,睡眼惺忪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诈尸了?大少爷本来脾气很好,极少骂人,但近两年脾气越来越躁了,动辄就恶声恶气骂骂咧咧。

大少奶奶并不回应,仍是出神地坐着,气息如涌荡的海潮起伏着。

过了一会儿,大少奶奶依旧那么坐着,气息变得越来越汹涌了。大少爷不得不转过身来,睁开眼睛一看,妈耶,她的眼睛放着幽幽绿光,胸脯呼呼起伏着,这不整个一逼住了猎物正在发威的夜猫子么?大少爷的气息不由得变细了,变得颤巍巍了:你、你这是怎么啦?

大少奶奶并不看大少爷,也不回答他的问,倒开口反问了:你说,你那先生爹熬不熬得过你的爷?

大少爷双手撑着炕一骨碌坐起来了:大半夜的你提这个干么?

天哪,我看见了,先生比他的爹、比你的爷还长寿得多。你都熬老了,可先生越活精气神越旺了……

她这是说什么哪?该不是大半夜的睡毛了吧?该不是还在梦中吧?就算她还在说梦话,大少爷也明白这梦话潜在的意思。作为丛府的长媳,她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哪怕是做梦也不该做这样的梦。大少爷觉得,这时候要在女人面前撑起一个丛府长子、一个男人应有的体面:往后你少给我说这样的话,也别给我胡思乱想。

大少奶奶喘息的气更粗了:我说什么了?我想什么了?我只是做了个怪梦,梦也不让人做么……

大少爷倏地哆嗦了,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了女人做的那个怪梦:先生活的岁数比爷爷长得多,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已经老到走不动了,而先生还在精气神旺旺地活着……

大少奶奶断断续续地描述着她的梦境……天哪,这梦境果然跟大少爷看到的竟然如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大少爷也做过这样的梦,不止一次地做过……

大少奶奶还在说着什么,大少爷呆愣愣地出神,那样子似乎有点魔怔了。

大少爷的神态倒让大少奶奶的气息不由得变细了,变得颤巍巍了:你、你这是怎么啦?这是刚刚大少爷问她的话,语气也是一样的。不就是一个梦么。

大少爷还是呆愣愣出神。

大少奶奶有点急了:莫非,莫非你也做过这样的梦?

大少爷不语就是默认了,想不到呀,接管府上家业的遥遥无期、无望,让这两口子做起了同样的噩梦……

嗨——过了好长时间,大少爷终于长叹一声,再怎么着,再怎么着我,我这当儿子的也不能冲老子怎么着呀……

大少奶奶也叹一声,说:我也不是让你怎么着,放心,我不是撺掇男人杀父的恶媳妇,真要怎么着了,你不怕我倒怕了。只是、只是我觉得这梦有点怪,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该不是我们看不到的多少年后的情形给我托梦吧?

说来说去毕竟是个梦么,哪能当真,是人就没有长生不老的。大少爷打了个疲惫的哈欠。

大少奶奶倒是兴致越来越高了:我也没愚傻到拿梦当真的份儿上,可为么我偏偏今夜里做了这样的梦?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要不是今儿个我去了趟威海卫,怕也不会做这样的梦。

呔——大少爷不以为然。你不就是去看了你那几竿子才打得到的什么本家侄子么?他不就是要出洋当劳工做苦力么?能给你什么所思?快睡觉吧。大少爷又打了个哈欠,高涨的睡意淹没了其他的东西,身子也如水泡的泥塑,簌簌地歪倒了。

大少奶奶一把扯住了要瘫倒的大少爷:我要说的可比睡觉要紧得多——还真让你说着了,就是看了我那要出洋当劳工做苦力的侄子,才触起我有所思有所想了……

看看,你这年年月月不出回门,跑了趟威海卫就弄得大半夜一惊一乍的。孤陋寡闻呐,前些年,威海卫的洋行就招过出洋做苦力的劳工,这有什么稀奇?你就别少见多怪了。

是的,早在1904年,南非约翰内斯堡的维瓦特斯兰矿业协会,就跟威海卫的洋行联手,在威海卫修建了招收中国劳工的苦力营,在山东内地招募了大量的劳工。当年便有两千多名华工从威海卫起程,被运往南非的德兰士瓦金矿做工。以后,输出华工的范围又不断扩大,遍及韩国、海参崴、苏门答腊等地。

大少奶奶说:不是,这回招的劳工可不是出洋做苦力,说是要出洋帮着洋人打仗,说是好多洋人的国相互打起来了……

大少爷扑哧笑了,说:你以为这个我不知道?这个仗已打了两年多了。那我就跟你说说吧,德国和奥匈帝国为首的那一边叫“同盟国”,英国和法国为首的这一边叫“协约国”,他们正在打大仗。的确是好多的国家都搅进去了,英法那边人手不够,这才又在威海卫大量招募华工赴欧洲战场,帮着他们打仗……

大少爷说的没错。多国搅在一起的大战开战后,英国那边除了派军队直接去法国战场参战,还派了大量人员到法国从事战勤事务。英法这边伤亡巨大,支撑到1916年,英国的兵源越来越频繁地告急了,指令英国驻华公使馆,迅速拟定在华招募华工去欧洲参战的方案。中国毕竟是中立国,英国政府还是稍稍有点顾忌的,想先以中国边境的香港作为招募基地,招收广东一带劳工。

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Jordan)和公使馆的军事参赞罗伯逊(Robertson),由于有着多年以威海卫为基地招收、输出山东劳工的经验,也了解山东劳工在输入地的良好表现,便马上给政府递交了报告:中国山东的劳工更适合于欧洲战场,他们不仅耐寒冷,而且强壮能干,山东是最好的招募区域。在招募方式上,应摒弃法国通过中介公司招募的方法,由我军方直接招募,而此事也不必对中国政府做任何解释。

英国政府很快批准了这个报告,英国陆军部随即成立了中国劳工公司,并在威海卫设立了大英威海政府招工局和华工待发所,而山东内地的招募事宜则由英国驻济南领事主管。

大少奶奶被大少爷的一番话给惊着了:哎呀,没看出来,你知道的可真多。

大少爷呔了一声:我是哪个?

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这些呢?

说这个干么?管他欧洲那边打多大的仗、多少个国搅在一起打,跟咱又有什么相干?枪子炮弹又飞不到咱这里。租界有租界的好呀,这会儿子就是咱的国跟哪个国打起来,也殃及不着咱这租界了。这些年,咱的国内不也没断乱哄哄地动枪动炮么?咱这不也是风平浪静么?说到此,大少爷突然一顿。哎,这扯了半天,你那要出洋当劳工的本家侄子,究竟触起了你哪门子所思所想了?

我、我是想……你何不借这招募出洋劳工的当口……

怎么?莫非你是想让我也出洋当劳工帮外国打仗不成?

让你说着了,你该跟先生说,你也要出洋当劳工……

什么?!大少爷的肚子呼地鼓起,围在肚子上的单子似乎被吓着了,出溜一下滑落了。看看吧,坐着的大少爷真的如一个充满了气的大气囊,好像要从炕上怦然而起。你、你……

大少奶奶倒是不温不火:一头猪或一头牛犯了犟不想往前走时,哪怕你扯着它的耳朵死命地拖,拽着它的缰绳死命地拉,它也不肯往前挪半步,你越拖越拉它越是跟你较劲往后顿,这时候怎么着它才肯往前走呢?

大少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怎么又胡扯上猪跟牛了?!

大少奶奶继续说:你掉过来,扯着它的尾巴往后拽,它反倒溜溜地往前走了……这些年,你总想拖着拉着先生往前走,可他倒越来越往后顿了,你就不能试试从后面拽一拽他的……

哇哈——大少爷叫了一声,拍拍女人的肚子:想不到,想不到呀,你这肚子不但能生孩子,还能生出这么好的计谋。明儿个一早我就去找先生……

两天过后,先生突然哼哼笑着对老锁说:没想到,我那大少爷真是大大地出息了。

先生异样地端详着老锁,又说:你这个一心辅佐大少爷接管家业的管家老叔,该是功不可没了。

耶?先生这话中有话,老锁脸上的笑一丝丝地僵住了,如同枯萎的菊花凝结在枝头,似乎还能闻得到苦涩的味道。

还没等老锁咂摸透先生话里话外的滋味,先生又说:我已经咂摸出大少爷的意思了。他哼地一笑。好吧,那我就成全了他。你去跟大少爷说吧,就说我应允了。

老锁的嘴巴咧开,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待缓过神来要详问,先生却猛地一抖长衫走开了。

呜呼……先生可从没这样对待过我呀。老锁的舌头甚至在口中急速地打着转,终于咂透了滋味:必是大少爷出了什么岔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戗了先生的肺管子,先生以为是受了我的指使才迁怒于我呀。大少爷究竟做了什么呢?嗨,定是为急于接管家业捅了什么娄子,只能是为这呀……

老锁只能火剌剌地奔庄园找大少爷了。

不幸让老锁猜中了,果然是两天前,大少爷以下通牒的口吻对先生说:我要出洋当劳工了。

那时先生一怔,随即又笑笑,未置可否。

我的个大少爷呀——老锁一声哀叹,真想照着大少爷那饱满厚实的脸狠狠地掴一巴掌,可他毕竟是府上的大少爷呀,老锁只能叹了口气说。愚蠢,愚蠢呀……你怎么能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来?先生还以为是我为你支的这蠢着儿。

得知先生竟然应允了,如雷轰顶,大少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算了:这也是被逼出来的招呀。一晃十年八年又过去了,先生倒越来越不提让我接管家业的事了,老这么遥遥无期地拖下去,怕是、怕是我也该熬老了……我也没想到,让老叔你也跟着吃了瓜落呀……

大少爷又回归了憨厚的神态,倒让老锁生出了几分同情:我问你,你跟先生的心智比,孰高孰低?

大少爷喃喃:我哪能跟先生比。就是几个我绑在一起,怕也比不得先生的。

你还算没糊涂到利令智昏的份儿上。那你怎么就没想想,在先生面前,你弄这掩耳盗铃的着儿好使么?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大少爷喃喃:我连这样的着儿也想不出来呀,是、是……

是大少奶奶为你支的这昏着儿吧?

大少爷不语,算是默认了。听女人支着儿,怎么说也是不体面的,何况是听了昏着儿。

老锁再叹一声,说:这么大的事,之前你怎么就不跟我通个气呢?

这正是大少爷最避讳、最怕老锁触及的。以往,无论什么事,他大都提前跟老锁商量,特别是在接管家业方面,哪怕是发个牢骚,也是当着老锁的面发。也许正因为在接管家业方面太依赖老锁而没有任何进展,才让大少爷对老锁给他的一味静等的策略产生了疑虑和不耐烦了,便想撇开老锁,另辟蹊径一试。此时总不好将这些也和盘托出吧?大少爷毕竟是大少爷,他干咳几声,突然就咳出了将计就计的说法:老锁叔呀,这么着,不也让你吃了我的瓜落么?我就是怕这个,才没提前跟你通气呀。

哈,这番话倒让老锁心里一阵热乎,看来自己还没白辅佐这个大少爷。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以安抚为主了:我吃点儿瓜落没什么,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那个了。

这事可怎么补救呀……老锁叔呀,你快为我拿个章程吧。

我也没什么现成的好章程,你只有去先生那儿请罪了。不过,万万不可再在先生面前耍小聪明了……明摆着,先生心知肚明你是在要挟他。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也只好在先生面前实说,是大少奶奶给你出的这馊主意了。

大少爷瞪大了眼:虽说这主意是我老婆出的,可、可对先生直说我是听了老婆的怂恿、蛊惑才……这未免有点太、太……

老锁也瞪大了眼:怎么,难道你要对先生说这是你自己的主张么?两害相权取其轻吧,顾不了那么多了,把女人卖了总比把你自己卖了要好。

大少爷只能懊丧地点头了,但还是不甘地喃喃着:可、可老这么拖下去,哪年哪月是个头?外人还以为我这丛府的老大是草包,没能耐撑起这一大摊子家业哩。

先生必有他的道理呀。你想想吧,现今丛府不还需要先生撑这个门庭么?我不是对你说过多次了么?不急不躁不逼不催,耐心地等待,才是你最好的作为呀……

这番道理大少爷的耳朵都听出趼子了,尽管这算得上无为而为的上策,可老锁忽视了一点,大少爷毕竟不是信奉他那套道教道理的人呀。此时,大少爷也只能对老锁的教诲点头表示顺服了。老锁的招数虽没能立竿见影奏效,但并没招致不好的后果;而自己的着儿倒是立竿见影奏效了,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看来也只有遵循老锁的招法了。

老锁又说:大少爷呀,还有一面你怕是更没虑到呀——三少爷不会老待在英国呀。

如同当头挨了一闷棍,大少爷一下子蒙了。

大少爷不必为此而担忧,只要你能好好地持守着我刚对你说的,我担保你无虞。

大少爷终于缓过神来,带着哭腔说:老锁叔呀,还说什么有虞无虞呀……这些年二弟离开府上了,三弟远在英国,府上就净出我这个老大了,先生尚没把家业交给我,等三弟一回来,不更没有我的戏了?打小先生看重的就是老三哪,何况现今老三又灌了一肚子洋墨水。

老锁笑笑:你能这么想算是大有长进了,可你要是能站得再高点,怕是会想到在低处想不到的。想想吧,尽管府上的家业不小,可喝了这么多年洋墨水的三少爷要是眼里盯的还是府上的家业,那他的洋墨水不是白喝了?要是先生为的是让三少爷接管家业,那还用送他出洋留学这么多年么?

哟呵,这么一说,事情还真就不一样了。老锁对事物的分析见解的确是有着极深的功力呀,他这么一说,事情竟然就翻了个个,他的确是站得比我高呀。

老锁又说:三少爷回来必定要干一番更大的事业的,先生当然也是这么期望的。到那时,家业很快就会落到你手上也未可知呀。

大少爷的心胸顿时被凿开了透亮的天窗。虽然现在还不能铁定事情会按老锁所说的那样发展,但他的心中还是涌动起一股对老锁强烈的感激:老锁叔呀,我、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老锁拂拂手:眼下你可别在这上面费心,还是想想怎么去跟先生把那个扣解开吧。越快越好,拖一时那扣就难解一点儿,要是变成死扣麻烦就大了。

大少爷急促地说:那我这就跟你一道回卫城,去见先生。

老锁摇了摇头:大少爷呀,你能跟我一道走么?先生是什么人?你是怕先生想不到解这蠢着儿是我编排的么?

大少爷猛地一拍脑袋:嗨,这一急怎么就晕了头,平日里我也不至于这样呀。这哪像个能接管大家业的脑袋呀……

记着,不管先生信不信,也别说我来见过你。

放心吧,这出负荆请罪我自己会演好。

送走老锁,大少爷回头便收拾着要去卫城。大少奶奶问他火急火燎地去卫城做什么。大少爷没好气地回道:你出的着儿应验了,先生已同意我出洋当劳工了。

天哪!大少奶奶呜哇叫了一声。这是真的?怎么会是这样?!先生怎么会真舍得让你出洋当劳工?他还是你的亲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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