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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07 庄士敦来了3

  • 作者:徐承伦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4 10:21:35
  • 完书字数:11034

先生终于能让自己开口说话了:庄大秘书,如此说来,你跟你们的神的仆人是不一样的人了?

庄士敦本不想跟先生谈论这样的问题,但难以遏制的东西在胸中涌动着,还是脱口而出了:先生,难道你不认为,要是摧毁了中国数千年的传统,美好的传统,就可能同时毁掉一切在中国人的生活和思想中起良好作用的东西么?威海卫租界不希望这样的状况出现,也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先生欲说什么,被庄士敦扬手止住了,他是照葫芦画瓢,以先生刚刚做出的同样手势来回敬了先生。他接着说:先生,难道你不认为,儒教——请允许我称之为儒教——是最好的宗教么?

先生一怔,庄士敦继续发问:难道你不认为,儒教构成了中国社会的基础,是唯一可以把中国人联为一体的纽带么?

啊哟,这个庄士敦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生禁不住冲动地张开了口,却没能做出任何回答,张大的嘴形成了一个久久不能合拢的惊骇的圆圈。这问题太本末倒置了——这样的问题竟然由管治威海卫的英国人提出,竟然要由他这个威海卫的儒学先生来回答——这是多么让先生别扭呀。

虽然没能正面回答,但先生却反守为攻地提出了问题:你对你们的人,对你们的上帝的仆人,也是这样的说法么?

庄士敦倒是爽快地回答了:不,不是这样的说法。

先生一怔。

庄士敦赫然一笑,说:我对我们的人、对那些上帝的仆人,说得比这更严厉更激烈一些——你们来威海卫传教纯属多余。

那一天,庄士敦正在骆克哈特的办公室内,有人通报,有几个英国以及法国的传教士求见。

从很早的时候起,威海卫这一带就深深地浸润在儒家的礼教之中。何况本土道教的全真派,就发源于距威海卫百里之遥的圣经山,佛教也早已在这里根深蒂固。对西方的传教士热情送来的降生在马槽里的神,百姓并不热情接受,相反十分冷漠,而官绅则担忧基督教的传播扩张会引起人心大乱,对传教活动设置了重重障碍。多年前,英籍教士贝赫奕为扩大教区发展教民,租用威海卫孀妇吴林氏房屋做教堂时,就引发了七百多名反洋教绅民捣毁其房屋,惊动朝野的“威海教案”。

当威海卫变成英国租界后,也许在所有为之高兴、兴奋的人中,最高兴、最兴奋的莫过于耶稣基督的仆人传教士们了。基督教会紧跟着便在威海卫设立了中华圣公会和普茨茅斯弟兄会两个教会组织,并于当年建立了安立甘教堂、联合礼拜堂等教堂和4处传道所,还成立了教会印书局。

法国的天主教方济各会也接踵而来,1900年,法籍神甫罗汉光来到威海卫传教,并建起了约瑟学校。1902年,罗汉光返回烟台,英籍神甫朗炳华又来威海卫主持教务,同年购买了35亩土地,兴建了天主教堂并附设海星学校。后来又兴建了修女院、明星女校和收养孤儿的仁慈堂。

尽管传教士们在已变成了英租界的威海卫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建教堂、学校,四处传教布道,但还是没能让多少威海卫人变成他们的教民。威海卫这片古旧的堪称中国传统的缩影的土地,很难接受耶稣基督,或者说耶稣基督在这里有点水土不服。

好不容易召集起几个男人,他们脑后垂着长辫子,在传教士传福音布道时一脸懵懂又茫然地听着,听完后又垂着长辫子懵懂又茫然地离去。等到下次该听布道时,他们又各自忙自己的营生去了,似乎永远不记得礼拜的时间。而女教民更是屈指可数,男人不出面的事,习俗上女人更是退避三舍。传教士们无奈地摇摇头耸耸肩,这么好的上帝福音,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需要的地方迅速传播呢?这是多么遗憾呀。传教士们疑惑迷惘了,觉得愧对了他们的主,也为这里不愿走进主的怀抱的芸芸众生惋惜。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同样疑惑迷惘地问传教士:信了你们的神会怎么着呢?

传教士以为遇到了一个有心皈依基督的人,喜出望外,便认真热情苦口婆心地布道:人生下来都是有罪的,就是原罪,信了耶稣基督就能免去人身上的原罪,就能得救,死后就能去神的天国。

老者笑道:我们的人生下来性本善,哪来的什么罪?再者说,我们的道教教人修炼,活着就能变成神仙;佛祖也能让他的信徒死后去极乐世界,修成正果的还能成佛。你们的神来晚了呀,何况信你们的神还要耽误种地做营生的工夫去礼拜。

传教士无言以对,老者揭开了这里更多的人不愿走入他们的教堂的原因,他们的上帝的确没有比道教的神和佛教的佛陀更大、更显效的神力。传教士们毕竟是上帝的仆人,他们只能对在这里扩展教区发展教民倾注更大的热情更多的心血。在有的教会学校里,他们向学生灌输上帝的福音,并要求学生按基督徒的模式生活、学习,要让孩子们自小皈依基督,从而让这片土地将来变成上帝的领地。

几个传教士焦虑又迫切地向行政长官倾诉了耶稣基督在威海卫受到的冷遇,说威海卫是一块上帝的光芒没有照到的地方,要求公署采取必要的措施开辟教区,让更多的威海卫人信仰上帝,皈依耶稣基督。

想不到,行政长官这个基督徒却并没有表示出应有的焦虑和紧迫,反倒耸耸肩笑着对传教士说:本大臣的职责是管理租界,而我们大英政府既定的治威策略是尽可能保留旧制和传统习俗。虽然我本人是基督徒,但本大臣和公署还是不能对你们在威传教提供什么特别的庇佑,更不可能采用任何行政措施在租界推行任何宗教,包括我信奉的基督教,我们恪守的是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则。

行政长官的态度是传教士们始料不及的,他们只能一起翻转着蓝眼珠耸动着肩膀表示遗憾了。

站在一旁的庄士敦,同样向传教士们翻动着蓝眼珠耸动着肩膀,但他的蓝眼珠放出的是异样的光,他开口了:我也不得不为你们遗憾了。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把自己的意志和信仰强加给另一方都是不明智的。同样,快速地放弃自己独有的意志和信仰是危险的,让别人这么做也是危险的。难道你们没发现,中国,特别是威海卫,具有以儒教为代表的最好的宗教么?不仅如此,他们美好的传统比我们悠久美好得多,世界上还有比以仁、义、礼、智、信、忠、孝、恕、悌为教旨的更好的宗教么?你们能够说出,你们来这里传播的上帝的福音,哪一点是比这里的儒教更好的福音么?

身穿黑色教士袍,脖子下垂着白方巾的传教士们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租界公署的二号人物。这还是跟他们一样,是从基督教的国度走出来的人么?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怎么会拿至尊无上的基督教跟别的宗教相比?而且将别的宗教的教旨——哪怕儒学算儒教——置于上帝的福音之上?!

骆克哈特又说:我本人和租界政府当然十分感谢也鼓励教会在租界开展的免费教育、医疗、收养孤儿等公益事业,所以在财力十分薄弱的情况下,还是对这些事业予以适当的补助。但我已经接到报告,有的教会学校有强迫学生信仰基督教的现象。本大臣和政府对此深表遗憾,政府当然不应该再用纳税人的钱,资助强迫学生信仰任何宗教的学校,因为这与我们恪守的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则是相悖的。

庄士敦接着说:如果一个中国人去我们英国开办学校,要在学校里强迫学生信仰儒教,你们会怎么对待?

传教士们目瞪口呆,想不到他们的请求会遭到拒绝,难道这两个租界首领是异教徒么?

看着哑口无言的传教士们,庄士敦的心中充盈的的确是异教徒的快感,甚至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各位尊敬的教士,我想你们该清楚、明白行政长官的意思了吧?自由信仰的权利才是租界政府应该保护的权利,所以租界政府不会以任何理由强迫民众接受或放弃任何一种宗教信仰,向某种宗教施加影响也是不应该的。请恕我的坦率,我认为,在威海卫传播基督教纯属多余——

教士们惊悚了,即使在威海卫的绅民间,也没听到如此异端的言论,哪怕是那些不信上帝福音的人,哪怕是那些愚顽的、轻蔑上帝的蛮莽的人。传教士们的身体连同脖子上垂挂的银色十字架,似乎被突如其来的飓风给吹得左右摇摆了,他们只好在胸前连连画着十字,为这个可怕、对上帝如此不恭不敬的人祈祷了:仁慈的上帝,宽恕饶恕这个罪人吧,他在外邦的野地里站得太久,已经迷失了。

传教士们离开后,骆克哈特与庄士敦之间没有说话,只是相互用异样的眼神对视了很久。

当庄士敦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骆克哈特用汉语大叫一声:林绍阳!

庄士敦一怔,回过头:长官,你希望我回答是还是不是?

这似乎用不着你选择,你没听清么?我叫的不是庄士敦,而是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的林绍阳。

庄士敦咯咯地笑了。

骆克哈特说:你不会是笑我看走了眼,猜错了吧?

没有,恰恰相反,我佩服长官的眼力。

中国光绪二十七年,英国的伦敦出版了一本《一个中国人关于基督教传教活动向基督教世界的呼吁》的英文书,作者署着中国名字林绍阳。该书以鲜明的态度指责基督教会在中国传播基督教,强烈抨击英国及西方传教士想改变中国社会理念的做法,谴责传教士对中国文化的胡乱干涉,而对中国绵延的传统文化及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则大加赞扬,对中国人广泛接受并广为信仰的佛教也夸赞不已。此书当然引起英国宗教界的猛烈抨击。

庄士敦对传教士的一番话,让骆克哈特判定,那个林绍阳的标签贴到庄士敦的身上是合适的。

庄士敦并不避讳什么,甚至为骆克哈特能认出他这个林绍阳而感到高兴,他笑着说:长官刚才对传教士的态度,不也有点变成“骆绍阳”了么?笑意里充满了引以为同道的诙谐。

哈哈。骆克哈特也笑了,那不正应了中国那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么?我本人的确不赞成传教士要将这里变成上帝的国,将这里的百姓变成上帝的仆人。但我这个“骆绍阳”跟你这个“林绍阳”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恐怕传教士们又会在伦敦给你制造出点麻烦了。

庄士敦挺挺脖子,说:我不怕,要是怕,就不会让“林绍阳”著书立说,并在伦敦公开发行了。

骆克哈特说:你这个“林绍阳”不怕,我这个“骆绍阳”倒是有点怕呀。怕要在我们的殖民部那里,为你这个“林绍阳”……用中国话说,要为你擦屁股了。

庄士敦笑了,骆克哈特也笑了。

此时,先生倒冲庄士敦来了这样一番攻击,不能不让林绍阳感到莫大的委屈了。他想到了一句中国的歇后语:老鼠钻进风箱——两头受气,不禁哑然失笑了。但他不会在先生面前重复他对那些传教士说过的话,也不会让林绍阳在先生面前现身的。

但庄士敦的这几句话,已足以令先生瞪大了惊诧的眼:这个英国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呀……轰隆隆,先生感到心中一阵震颤,一坛浓烈的陈醋,一下子被打翻了,翻腾起激烈呛人的气泡,鼻腔酸辣难当,眼窝里甚至盈出了闪闪泪花……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和尚来到了先生的身边。他悄悄地扯一扯先生的衣襟,低声说:他是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吧?是会爬树的驴子吧?

庄士敦看出,先生的缄默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心中壅塞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感触。他的语气变得平缓了,接着说:先生,请相信,为维护租界的美好传统,为了租界明天的文明昌盛,我会不遗余力做我应该做的。

好一个庄士敦呀,句句话都让先生的心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如同撞钟的杠子重重地撞击在了大钟上,巨大的轰鸣激腾起的情感终于让先生抑制不住了,嘴里发出老虎或豹子扑倒猎物时呜呜的叫声。忽的一下,他真的像老虎或豹子那样难以自制地扑到了庄士敦的面前,却又不知该做什么,语无伦次地说:想不到,想不到你、你是这样的人呀……你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可你、你也是跟你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的确是跟你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呀……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你的确是头会爬树的驴子。

庄士敦不知所措,不明白先生要做什么,也不能完全听懂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有点局促不安了。

先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但一下子又抑制不住涌动的情绪的冲击,如同一只正旋转着的惯性巨大的轮子,想瞬间刹住它是难以做到的。顺势,先生有点鲁莽地一把抓过庄士敦手中的那顶草帽,双手抖颤反复地摆弄翻看着,涌动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泄口:你也戴这样的草帽?你也喜欢我们的草帽?不等庄士敦说什么,又冲动地说:我要送你一顶,送你一顶地道的、海边金丝草编的正宗威海卫草帽。话一出口,他便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陷入了另一种战栗: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天哪,我竟然也会对这个英国人如此这般,他可是租界的官员呀……

庄士敦似乎也被要送给他一顶草帽惊着了,一时不知怎么着才好,只能连连说谢谢了。

圆智大和尚发出了僧人独有的呵呵笑声:你们莫不是约定好了,要在寒寺会上一会?

庄士敦与先生都在这笑声中得到了解脱,也随之笑了,庄士敦说:住持,其实我也是来宝刹拜佛的。

大和尚淡淡一笑,说:你信奉推崇的不是儒教么?

是的。庄士敦说,释迦牟尼佛的“释迦”,中文的意思不就是“能仁”么?他又回过头来对先生说,先生,儒教的核心不就是以仁爱示人,以仁爱教化众生么?我更钦佩仰慕的是儒教不仰仗上帝或神的肩膀,而仰仗人自身的肩膀来实现这一切。

阿弥陀佛——大和尚悠长地诵一声佛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先生叹一声,说:我差不多明白了,你们为什么去我们的孔府请来孔圣人的画像;也差不多明白了,你们为什么又将你们国王的肖像送到了孔府。

庄士敦说:去孔府请来了孔圣人的画像,是租界政府做了最应该做的;我亲自将我们国王的肖像护送到了孔府,则标示着租界政府明白了以后应该怎么做。

先生仰天再叹一声,说:但愿往后你们做的是能让我明白,能让百姓明白的事。

这时候,高邈的天上传来一阵婉转的歌唱般的鸟叫,先生的两只胳膊禁不住张开,似乎要变成一只大鸟凌空翱翔。

庄士敦则听到,远处的树林间传来一阵雄壮的走兽的吼叫,他的肩膀禁不住耸动着,似乎要变成一头行走万里的猛兽。

大和尚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但在他的视野里,他的大雄宝殿似乎成倍地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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