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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07 庄士敦来了2

  • 作者:徐承伦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4 10:21:34
  • 完书字数:11396

马车驶上了柏油路面——先生不由得紧紧地闭上了眼,耶?马车怎么如同平静水面上的一条船滑过去了?当马车驶上了颠簸路面,他才睁开了眼,禁不住又回头观望,黑黝黝油光光的柏油路无声无息地躺在后面,天哪,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好路呀……

篷车拉着先生,来到了寿圣寺。一个人苦恼郁闷时,也许最好的去处就是寺庙了。

圆智大和尚还是将先生请到禅房喝茶。大和尚也不问什么,半天无语。先生说:你总该问问我因何而来吧?大和尚只是笑笑。先生憋不住了:半年前,他们请来咱的孔圣人画像,我就委屈难耐。现在他们又把他们国王的肖像送到了孔府,我这心中更是块垒迭起,连气也喘不匀了呀。

圆智大和尚依然笑笑,说:老衲想,施主也是为这个而来的。

先生苦苦一笑,说:我走来走去,无处可去,便走到这里来了。不往你宝刹这里来,又能往哪里去呀。

大和尚又淡淡地一笑,说:他们不就是迎来送往两幅肖像么?施主大可不必如此焦虑郁闷,还是先喝口茶润润心肺吧。

先生推开了面前的茶杯,叹一声,说:琼浆玉液也润不得我被人家两把火烤得百孔千疮的心肺呀。想我大半生虽谨遵孔孟之道,可也正所谓望圣人之门墙而不得入于其内。想不到,他们竟然进了孔府,并从76代衍圣公那里请来了至圣先师的画像,甚而又将他们国王的肖像送进了孔府,他们、他们这是干什么?!其用心何其深邃呀。这还不值得焦虑郁闷么?他们这么做不是类似“挟天子以令诸侯”么?而他们又将他们国王的肖像送进了孔府,这不是、不是……你这大和尚怎么会对此轻描淡写?

施主呀——圆智大和尚抿了一口茶,还是淡淡地说,说来说去,不还是一来一往的两幅像么?

先生忽地站了起来:我的个大和尚呀,你怎么也会跟我的管家一般见识?他们这不仅是把我们的地盘变成了租界,而是要把我们的民心都变成他们的租界呀,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么?!

圆智大和尚也站起了:施主呀,他们的刀枪、坚船利炮可以来分疆裂土,但他们却不能永久将这片土地变成他们的土地,更不可能将这片土地上的众生变成他们的人呀……

先生有点急了:我的大和尚呀,你难道看不出,表面上看他们是在尊孔重孔,睦结友善,其实质不是将“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才,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反其道而用之么?!

呵呵,呵呵——圆智大和尚发出一阵朗朗的笑。

笑声让先生感到了震颤,他被笑蒙了:大和尚呀,你竟然如此发笑?!

圆智大和尚笑着说:施主呀,泱泱华夏绵绵几千年的“史”岂是他们搬来一幅国王肖像就可“去”的?不正是这片土地才生长出了孔圣人么?圣人之道不是已生长在世世代代众人之心了么?哪怕他们将他们国王的肖像搬来千幅万幅,能让我众生的心变成他们的租界么?正如同佛祖在老衲之心,在无数向佛人之心,谁可“去”得?

先生不由得提了气,凝视着大和尚。

大和尚接着说:虽经千百劫难,这世上有比我们还长的“史”么?别说是一幅肖像,即使他们变换出千万个国王都来驻扎,泱泱华夏绵绵不绝之“史”又岂能由他们“去”得?施主呀,等着吧,被“去其史”的也许是他们呀——起码是那些来我们这里驻扎的人。老衲之笑正在于此,老衲不该笑么?!

先生心头轰隆隆一震:大和尚能发出这样的笑是多么了不起呀……他顿感眼前煜煜明亮,如同开了法眼。大和尚呀,他战栗着叫一声,大和尚这是在弘法呀,这番话真如晨钟暮鼓呀……

先生端起茶杯,双手拱向大和尚,而后仰脖一饮而尽,然后又抖一抖空杯,说:大和尚呀,佛祖无量,佛法无边呀。我枉读了这么多年圣人先贤诗书……转眼之间,他竟然也朗朗地笑了,几年来,他少有这样的笑了。

圆智大和尚诵一声佛号,平静得似乎什么也没说。

这时候,一个小和尚气喘吁吁惊慌地跑了进来:师傅、师傅……

大和尚视而不见,转身坐下,淡定地端起茶杯,喝一口茶。

小和尚突然醒到了自己的唐突,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大和尚开口了:是狼虫虎豹在追你么?

小和尚怯怯地答:不是。

阿弥陀佛——大和尚诵一声佛号。佛祖在你心中,即使狼虫虎豹也不会让你惊慌失措呀。你一惊慌,佛祖便离你而去,所以你才惊慌。

虽不是佛门弟子,大和尚的话还是让先生的心头一震,他觉得大和尚的话大半是为点化他觉悟的。

小和尚嗫嚅:师傅,是、是大雄宝殿前来了一个人,跟我们不一样的一个英国人。

大和尚淡淡一笑,说:英国人自然是跟我们不一样的,莫不是那英国人是扛着镢头来拆庙的?

小和尚也禁不住笑了,说:那倒不是,只是、只是他,他竟然说着跟我们一样的话。不,是他说话的口音竟然跟我们的方言一个味,他还能说我们的俗语。他还戴着咱的草帽,让人感觉他又是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

大和尚呵呵笑了:这就难怪你了。看到一只猴子爬树你不会惊慌,看到一头驴子会爬树你怎么能不惊慌呀。

是,是这样的。小和尚笑着说,这真是个很怪道的人,他还打听先生施主是不是在这里。

先生一怔,不知这只会爬树的驴子为什么要打听他。

大和尚转向先生,说:走吧,既然人家跑到山门来打听施主,那就去会会这个“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吧。

先生苦苦一笑:大和尚忘了?曾几何时,三百多名村董,包括我自己,不是已经让人家“烩”了么?整个威海卫不是被人家给一锅“烩了”么?我可不想再让人家“烩”了。管他是什么“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哪怕他真是头会爬树的驴子。

大和尚当然品出了烩的意味,他沉沉地一笑:他们不是也尊奉孔圣人为至圣先师么?施主不是孔门弟子么?那何不用你的满腹经纶之薪火,把他给“烩”了?哪怕只是“烩”一“烩”。

先生的眼睛顿时迸射出了异样灵动的光,激动地叫一声:我的大和尚呀——

大和尚还是沉沉地一笑:那就走吧,也许他就能帮施主解开施主要解开、要弄明白的一些东西也未可知呀。

先生随着圆智大和尚出了禅房,向大雄宝殿走来。

大雄宝殿前,果然站着一个着西服而戴着本地草帽、个子高高的英国人。

大雄宝殿前这个身着西装却戴着威海卫草帽的人,的确是“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

圆智大和尚双手合十,冲这个人吟哦: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个人摘下了草帽,学着大和尚的样子,同样双手合十对圆智大和尚施礼,而后又向先生施一俗礼:住持,我站在这里让你感到奇怪了吧?还是让我自报家门吧,我是租界政府的秘书,我的中文名字叫庄士敦,字志道。

哟呵,这个英国人不但起了中国名,而且还有地道的中国字。

圆智大和尚突然冲着先生古怪地呵呵笑了。

大和尚的笑声让先生的心倏地一跳:志道!——这不是我小儿子的名字么?!天哪,他竟然起了个跟我儿子的名字一样的字?!

大和尚当然知道三少爷的名字,他古怪的笑寓意也正在此。

天下丛姓发源于文登,丛氏谱牒家承一脉相传,其名字中的辈分用字严格按珠、树、滋、培、日、龙、章、锡等二十字顺序排列。先生是“树”字辈,他的下一辈用字自然是“滋”。大少爷,二少爷的名字中都袭用了辈分的“滋”字,唯独三少爷的名字中没用该用的“滋”字,乳名叫志道,而大名仍叫丛志道。按说像先生这样的人家,辈分用字是不该不伦不类的,可也许正因为是先生这样的人家,才会有这样的特殊情况出现。

三少爷出生的那天,先生正好在书房手捧《论语》,反复吟咏着“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

这时候,管家老锁喜形于色地跑进书房报喜:生了,先生,生了,大娘生了,生了个小少爷。请先生给起个名字吧。

先生嘴上正在吟咏着士志于道,随口便说:那就叫志道吧。俗语说,挑日子不如撞日子。既然刚刚降生的儿子撞上了志道,那就叫他志道吧,何况这是个多么好的名字呀。

有谁能想得到,到三少爷腋下夹起书本进私塾读书时,先生竟然还没有给他起上学的大名,可能也是太钟爱这个乳名志道而不想再起别的大名了吧。当私塾先生问三少爷的名字时,三少爷答:丛志道。私塾先生连连说:好,好,这名字起得好。便在名册上记下了丛志道三个字。

几个月后,私塾先生来拜会先生,一口一个志道聪颖过人,小小年纪已志存高远,无愧于志道之名。至此,先生才醒到,还没给儿子起上学的大名,可私塾先生既认定儿子无愧于志道之名,那还能再改别的名字么?三少爷的大名便沿袭乳名,而违背了辈分用字,只是前面加了姓氏而已。

面前这个英国人起的字跟自己儿子的名字的巧合,无形中拉近了他与先生的距离。先生禁不住上前一步,说:哈,你的字,也是取自《论语》“士志于道”吧?

先生!庄士敦肃然起敬,蓝色的眼珠放出萤火虫般的幽幽亮光,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先生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丛先生吧?他没醒觉到,先生的话中有个“也”字。

大和尚在一旁又笑了。

先生忍住笑,拱一拱手:不敢当,不敢当你们的“先生”——丛树龙。

我不能不为我的眼力而感到高兴了。庄士敦耸肩一笑,威海卫一方硕儒先生倘不敢当“先生”,莫不是在笑我妄取“志道”为字吧?

哟呵,这个“跟他们的人也很不一样的人”,的确是跟他们的人大不相同呀。从这几句用地道流利的威海卫方言说出的话便可知,他是个对中国文化谙熟并运用自如的人。这样的人,是先生难以抵斥的,甚至是不能不亲近的。

圆智大和尚笑了:未曾谋其面而慕其名呀。

庄士敦说:的确是这样,一直想去拜会丛先生,没能成行。今日路过这里,听山门下的车老板说先生在此,便贸然上来寻找,果然得见先生,幸会,幸会。

圆智大和尚冲庄士敦又笑了:看看,这远道而来的施主来寒寺并非进香拜佛,而是要来会一会先生施主呀。

我的大和尚呀。先生有点调侃地淡淡一笑,人家本来也无心成为你这寒寺的香客呀。说着,又转向庄士敦。既然你取了中国名字,又是租界官府的大秘书,那不妨就暂且按我们的习惯,称你为庄大秘书吧。话一出口,先生的嘴角不由得稍稍向下撇了一下——“庄”与“装”恰恰是同音——他为找到这样一个有滋味的称呼而有点得意。

庄士敦得意地笑了,似乎挺乐于接受这样的称谓,再怎么着,他也感觉不到谐音字里微妙的潜藏呀。

先生接着说,大和尚呀,庄大秘书的国里自有他们信奉的神,怎么会舍近求远来你这圣寿寺拜佛陀,成为这里的香客施主呀。

庄士敦上前一步,说:先生,我们的国里是有我们信奉的神,可我们信奉的耶稣基督并不诞生在我们的国度。佛陀不是也不诞生在中国么?释迦牟尼成佛前不是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的太子么?你们唐代的高僧玄奘,不是也千里迢迢历尽千难万险去西天拜佛取经么?

显然,这个庄士敦不仅通晓中国儒家文化,对佛教也有着不浅的功力,这是个比骆克哈特更厉害的家伙。先生的心不禁一跳:看来这的确是头会爬树的驴子呀……

圆智大和尚不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庄士敦。

先生一瞥眼,大雄宝殿内端坐的佛祖在冲他微笑,虽不是佛门弟子,但佛法似乎在这一刻给了他某种浑然的觉悟和斗法的内力。他不笑了,端肃地说:庄大秘书,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的高僧玄奘跋山涉水是去西天取经、求经,而你们的神的仆人,可是在你们的大兵舰、快枪火炮后面,远渡重洋硬给我们送你们的神而来。我不知这是你们的神的差遣,还是你们的神的仆人自作主张。

庄士敦欲说什么,被先生扬手止住了:庄大秘书,你们的国王当然是欢喜的,东方的威海卫这片疆土变成了他的新殖民地,这里的百姓变成了他的新臣民了;你们的神想必也是大欢喜的,他的仆人又要将威海卫的百姓变成你们的神的子民了。只是你们和你们的神的仆人来之前,是不是忘记或者忽略了一个根本的问题——话头顿住了,显然是要强调后面要说出的。

庄士敦的脖子抻长了,这样子有点像一只狗要跳起来接住主人扔向空中的食物,又有点像一条蛇要与对手搏击。

先生重重地抛出了后面的话:你们怎么就忘了问一问,大清国的威海卫、民风天然淳厚的孔孟之乡威海卫,是不是需要,是不是欢迎你们的到来,是不是欢迎你们的神的仆人送你们的神来。

庄士敦耸了一下肩膀,咧了咧嘴,喉咙**一下,又**一下,似乎有什么难下咽的东西,或是难吐出的东西正在喉管折磨着,很长时间说不出什么。

先生的胸膛大大地舒张了,脸上洋溢着光彩,得胜的光彩——将这个会爬树的驴子烩了。

圆智大和尚看看先生,再看看庄士敦,脸上有了别样的笑。他虽然是佛门弟子,却并不抵斥西方传教士送来的神。他粗略地了解,耶稣基督的教旨跟佛陀的教旨并不怎么相悖,他们的神也是救度苦难众生,也是教人慈悲向善,也是给众生带来福祉。但大和尚毕竟又是佛门的和尚,他当然更希望看到芸芸众生一心向佛。先生的这番话,大和尚又何尝不欣慰?

先生绝对想不到,他的话给了庄士敦某种震动,同时也让他有了难以申辩的莫大委屈和哀戚。此时,庄士敦才明白,他与先生之间毕竟壅塞着太宽太厚一时不可能完全融通的东西。虽然如此,他的心中还是涌动着很多要说的话,不是急于向先生表白什么,而是不习惯掩饰内心的性格使然——他终于开口了:先生,租借威海卫是我们的国家与你们的国家签订的条约,对此我只有遵从国家的条约了。但据我所知,威海卫租界政府并不鼓励西方传教士包括英国传教士在威海卫开辟教区传播基督教或天主教,更不允许以任何方式强迫任何人接受基督教或天主教。对此我可以保证,也是我可以做到的。

轮到先生咧了咧嘴,喉咙**一下,说不出什么了。

先生——庄士敦接着说,既然租借威海卫是国家与国家签署的条约,且已成为现实,那就让你与我成为租界的“我们”吧。请相信,我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推崇备至的,我认为,不仅在中国的文化及宗教中,而且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中,存在着众多的真正值得钦慕和保存的东西——威海卫尤其如此——租界政府有什么理由不保护美好的东西呢?

先生的喉咙又**一下,同样似乎有什么难下咽的东西,或是难吐出的东西正折磨着,很长时间说不出什么。

圆智大和尚的表情虽不像先生那样明显,但其感觉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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