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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05 威海卫来了首任行政长官3

  • 作者:徐承伦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4 10:21:31
  • 完书字数:9234

骆克哈特笑了:先生,老实说,你们的文字、语言的确是这世界上难以掌握和学会的,而你们的文化更是博大精深灿若星汉。我的确喜欢中国的古文化,但只是一知半解略窥门径而已,以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先生没有料到,本来充满锋芒辩机的对话,会进入这样的境界,也没在意越来越多的村董悄悄地围过来,正关注着他们的交谈。

客气了。先生淡淡一笑。单是骆大臣这一番“祓禊”之解,我看你倒可以赐教于我了。

先生是笑我班门弄斧了吧?

不,是你的斧子“弄”得我这“班门”里的人不得不为之一震呀。

哪里。骆克哈特耸肩一笑,是你们中国人老早就跑到我们英国的首都“弄斧”,把我们“班门”里的人给“震”了呀。

先生又一怔,让骆克哈特给说蒙了。

骆克哈特十分得意他的话制造了这样的效果,他接着说出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二十多年前,一位年轻的中国学子穿着长衫马褂,留着长长的辫子,坐在英国伦敦的电车上,拿着英文《泰晤士报》在看。同车的几个英国人讥讽、嘲弄这个着长衫、留辫子的中国年轻人。起初这个中国年轻人不理睬他们,后来干脆把报纸倒过来看。那几个英国人更来劲了:看,这个中国小子把报纸都拿倒了,还装模作样看什么我们的报纸?这个中国年轻人给惹火啦,他用纯正娴熟的英语把报纸上整段的文章念了出来,然后说:你们英文才26个字母,太简单,我要是不倒着看,那就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这下,那几个英国人都傻眼啦,赶紧灰溜溜地躲开了……

先生禁不住自豪地哈哈笑了:骆大臣,你说的这个“弄斧”的中国人,是大名鼎鼎的辜鸿铭吧?

骆克哈特也哈哈笑了,并说他跟辜鸿铭相识,而且是好朋友。

围在他们身边的众村董以及几个公署里的官员也笑了,村董会没开始之前的会面,比正式会议更多了几分会上一会的意味。看看众村董的表情吧,已经发生了悄然的变化:既有为先生敢于与跟英国大官论剑的骄傲,也有对这个新来的英国大官温和的接受。

一位下属提醒骆克哈特,村董们已来齐了,可以进入会场开会了。

三百多名村董大多是任村董多年的老村董,但他们几乎从未像现在这样会聚在一起,进入同一个大屋,参加从未参加过的以他们的名义召开的会议,何况是英国人召集的会议。进入会场时,他们的脚步不免有些拘谨,头后精心梳理过的辫子肃穆地垂着,跟他们的心情差不多。

会议上,骆克哈特首先发布了租界政府对乡村的管理基调:维持界内乡村组织的传统制度,租界政府继续承认各村董在村子的领导地位;要倚重村董,而不是倚重警察维持乡村秩序,推行教化,进行村务管理,保障政府法规政令通行……

村董们大都是以紧张、不安甚至抵触的心情与会的。哈,想不到,他们也拿我们当村董呀?骆大臣的几句话,便让他们紧张、不安的心慢慢放下了。

骆大臣又强调:租界政府要与村董之间建立起一种新型的良好关系,要在吸收传统办法的同时推出新的管理理念及办法,更好地发挥村董的作用。政府要对村董实行重新登记,颁发委任状。要让村董有职有权,不仅负责征收一村之捐税,向村人传达政府文告,而且负责登记一村土地买卖契约和抵押单据,有权处理一村之村务。并且村董可以从一村之税收以及办理各种契约等工作中,提取一定数额的佣金……

听着听着,众村董的气息变得不匀,变得急促了。哟嗨——他们怎么竟然比我们的衙门更拿我们当村董?比我们的衙门更倚重我们村董呀……

会议的最后一项,是对原有的村董重新登记造册,并颁发新的盖有租界公署大印、由大英钦命威海卫办事大臣骆克哈特签发的委任状。村董一个个依次接受了委任状,先生同样接受了委任状。

会议终于结束了,村董们一个个捧着委任状离开了,先生仍坐在那里发愣,似乎再次陷入了看不见时间的状态。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东西也感觉不到了,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置身何处,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先生几乎是最后离开会场的。他踉跄着、懵懂地从长条椅上站起——哗啦一响,村董委任状落在了椅子上。他伸手去拿,不想伸开的手指却不知不觉攥成了坚硬的拳头——哐,重重地击打在了委任状上——拳头似乎打在了自己的心头,惊心而动魄……骨肉剧烈的疼痛霎时让真实的感觉回归了——我这是来参加英国人召开的村董会议,会议刚刚结束呀,我这是要拿着人家颁发的委任状离开会场呀……满腔气概要跟人家会上一会,想不到呀,结果竟然成了这样……他的心中涌荡起悲楚的波涛,比抗英战场上的溃败更汹涌、更悲楚的波涛……

胸中激荡的波涛终于如退却的海潮渐渐消落了,先生清醒地意识到,一切的一切就这么在眼前发生了,自己也如一滴海水,身不由己地随着潮涨潮落了……

那张挨了拳头的委任状有点委屈地变了形,但并没破损。先生长叹一口气,终于揣起了委任状,缓缓地踱出了会场。手背处的疼痛仍持续着,那重重的一拳让手背的一块皮脱落了,殷红的血正淋淋浸出,他已无心顾及了……

刚站到日光之下,先生不敢看周围的一切,只能仰起头,极目天穹——天上有两团面积相同的巨大云团凝滞不动,两团云的中间分别又有一个面积相同的圆圆的大空洞,强烈的阳光从这两个空洞射下来,恰如两只瞪大的巨眼,射出恐怖的、摄人心魄的灼灼目光——仰望的目光与天上两只巨眼俯视的目光撞击了——霎时间,先生浑身一颤,脑袋嗡嗡作响,陡然跌入了几年前那个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的梦境里了……

还记得几年前先生那个怪异的梦中梦么?——不,是几年前重温了几年前旧梦的那个梦:黑夜里,在荒无人烟的海岛上,先生憋了一泡尿,可就是找不到隐秘的尿尿处,似月非月似日非日的一只大眼总在空中罩着他,让他上天不得入地不能,差点活人让尿给憋死……此时,先生竟然又沉入了那个梦中,不同的是梦境变了,黑夜变成了青天白日;天上那一只巨大的眼变成了两只巨大的眼,迸射出的是更强烈的灼灼之光;相同的是先生同样有尿急感觉,又同样找不到一个可尿尿的暗处……

先生——有人叫了一声。骆克哈特独自在会场外等候着先生。

先生还沉在恍恍惚惚似梦非梦之中,瞪大眼看着这位行政长官,却有点不敢认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先生的样子让骆克哈特不免有点诧异,他冲先生摆了摆手,说:先生,我等在这里只想跟你谈点儿个人的事。

先生总算从似梦非梦中缓过来,不知骆大臣要谈什么?

骆克哈特说:我要说的是,先生应该让你的小儿子进入学校读书。

想不到骆克哈特要说的是这个,先生叹一口气,说:谢谢,犬子早已入私塾了。

我指的是应该进入新式学校读书。先生不会不知道,租界内已建立了几所新式学校吧?

先生的胸口一下子被复杂的情感给壅堵了。嘴张开了,却只有吐气没有进气,面孔涨得发红,就是说不出话来……

威海卫变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卫后,新创办的新式洋学堂已经不止一所了。首推威海卫学校,不仅校长由英国人担任,教师也全部自英国聘任,课程的设置与英国学校一致,被英国人称为远东最优秀的欧式学校……

英国中华圣公会传教士布朗,也创建了安立甘堂学校,又名英中学校。课程设置侧重英语、西方自然科学、应用商学等。

法国天主教方济各会也创办了海星男校……

先生的身子有些发抖,但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胸中壅堵的郁闷的突破口:骆大臣,你们的威海卫学校,不是只招收你们外国人的子弟,拒收中国人么?!

骆克哈特说:是,这是这个学校创办时就定下的,这一点我这个行政长官暂时也无力改变。可其他的新式学校并不拒收中国人,而且是专门为中国人办的呀。先生,租界政府还要创办并鼓励各界创办更多的新式学校,这正是威海卫传统教育所缺乏的,你应该让儿子到这样的学校学习,而且带动乡绅将子女送到这样的学校。租界将来的发展,依靠的正是这些新式学校培养的新式人才。

先生又陷入了无语。

骆克哈特看看先生,又说:先生,莫非因为新式学校由外国人创办,所学课程主要为西学,而……

先生的喉咙**了一下,却没说出话来。当闻听外国人在威海卫创办了新式学校,先生已经坐立不安备受熬煎了。他自小便泡在经史子集的浩瀚烟海之中,前些年那些中学为本,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论调让他不齿,但威海卫无可奈何地变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卫后,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让他有了切肤之痛……这些又如何向面前这个骆克哈特倾吐?!

先生沉默无语,骆克哈特也感觉到了什么,同样沉默了。

远处传来了滚雷般的声响——那是大海在涨潮……两个人似乎都感觉到了大地的微微震颤,都陷入了海潮的轰鸣之中。

过了很长时间,骆克哈特看一看先生,又开口了:先生,不管怎么说,知识毕竟是没有国别的,想先生是开明之人,不会……

先生那只受伤的手,猛地又攥成了血淋淋的拳头战栗着,似乎这只血淋淋的拳头一下子打进了他矛盾倾轧的头脑,一个痛苦的决定被霎时敲定——先生打断了骆克哈特的话说:骆大臣放心,我会马上将儿子送进新式学校的,也会说服更多的乡绅将子女送到那样的学校,让我们的子孙头脑装进我们没有的东西!

这就对了。骆克哈特笑了:先生毕竟是先生呀。

复杂的情感激荡着,他禁不住仰天一声哀啸——苍天哪……

骆克哈特一惊,不由得也学着先生的样子仰脖看看天空。他懵懂地问:先生,天上白云悠悠乐哉,你怎么发出如此哀叹?

骆大臣!先生转而一笑。你不是我,怎知我不知悠悠白云之哀?

骆克哈特笑得意味深长,他听懂了先生是在用典,禁不住有点炫耀卖弄地接上了:先生,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白云,你不知白云是乐是哀不是可以肯定的么?

呵,骆大臣,你能套用这典故已经让我惭愧了。我不是庄子,你也不是惠子,你是大英钦命威海卫办事大臣这是肯定的吧?尽管你的脑袋里装了很多中国的东西,但你的脑袋还是不能变成中国的脑袋,当然,我的脑袋也不可能变成英国的脑袋……

轮到骆克哈特缄默了,他耸了一下肩,问道:先生,莫不是今天的会上,我有什么冒犯村董之处?还是我们制定的村董负责的乡村管理政制有问题?

先生摇摇头,又长叹一声:虽然不愿这么说,但我还是不得不说——要是你们的公署能按你说的去做——你们的公署是比我们的官府更倚重村董的。我们的官府虽然设置了村董,却在更多的时候又把村董给忘了。

骆克哈特耸耸肩,脸上泛起了自信的笑:为什么不按说出的去做呢?既然不想那么做,又为什么那样说呢?先生,租界公署会按说出的去做的,如果不是这样,难道租界公署要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么?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先生,公署是整个租界的,而不是“你们的公署”,它应该是我们共同的,我想租界的每个人会越来越这么认为的——租界政府的作为会证明的。

嗨——先生叹一声,自言自语地感慨,如此一来,你们算是把租界内所有的村董给烩了……

这一个烩字,让骆克哈特瞪大了莫名其妙的眼,耸了耸莫名其妙的肩。他有点诡谲地笑了:先生,那我们就相互烩吧。我相信,我们会有很好的合作的,你说是这样么?

骆克哈特的这句话再次噎得先生气也喘不匀了,面孔涨得发红,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能不置可否急急地扭身便走。

骆克哈特一怔:先生,你——

先生回头说了一句:中国有句俗语,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还是让我先找方便处方便一下吧。怪了,瞬间他真的又有了迫不及待惴惴的尿急感觉。

骆克哈特冲先生的背影笑了:好个有意思的先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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