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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04 二少爷走进巡检司衙门1

  • 作者:徐承伦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4 10:21:29
  • 完书字数:12126

几条懒洋洋的狗无所事事地在庄园前的广场转悠着,不时塌下身子抻一抻懒腰;一群鸡倒兴味盎然地相互追逐咕咕叫着,在地上寻觅啄刨着。

二少爷拄着拐杖踱过来了,看看广场上那几条狗和那一群鸡,更觉得广场空空荡荡,失落的心变得比广场更加空空荡荡了。

小六子跟在二少爷的身后,皱着眉头走走停停,他早已厌烦伺候陪伴二少爷的差事了,可一个下人又能怎么着呢?他只能冲着二少爷的后背吐一吐舌头,做了个厌恶的鬼脸。

二少爷拄着拐杖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突然,他仰起脖子,冲着空旷的广场暴吼了一嗓子——啊嗨!淤塞在胸腹如火药般浓烈的一团东西终于爆裂了。

——他歇斯底里仰天长啸:我瘸啦!——我毁啦!……

广场上嗡嗡嚷嚷回响着摄人心魄的啸声。

二少爷疯张了,甩撇着瘸腿狂奔了,似乎要甩掉这条变瘸了的腿……

我的个老天哪!小六子咧嘴大叫一声,追着二少爷跑了几步,又骤然刹住,掉转身体向庄园大门处跑去,边跑边喊:二少爷,二少爷能走路了,二少爷扔了拐杖了,二少爷……

庄园内上上下下的人被喊声惊动了,二少奶奶、敏儿、花儿、老锁、大少爷、大娘、大少奶奶等人全跑了出来,一些下人也跑出来了。他们天天盼着二少爷的腿伤痊愈,早日扔掉拐杖,这样的消息当然令他们振奋不已。一群人跑出大门,瞪大眼看着广场上的二少爷。二少爷的确是扔掉拐杖在行走,疯狂地行走。但看着看着,他们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了——二少爷已好了的伤腿一撇一拐,每走一步都向外划一道弧……

——我瘸啦!我毁啦!……二少爷的呼啸声让天地都战栗了。

他瘸了,真真的瘸了!

我的个天呀!二少奶奶泣号一声。转身抱住了大娘。他,他瘸了,真的瘸了,我的命苦呀,我好命苦呀……她的身子一抖一抖,让大娘的身子也随之摇晃了。一塌糊涂的涕泪也抹在了大娘的肩头。

大娘先是拍一拍儿媳的肩,算是安慰,突然又意识到儿媳的话滋味有点儿不对,一下子又将其推开:我的二少奶奶呀,你这说的哪里话?你的命苦么?老二就是少了一条腿就配不上你了?就不配当你男人了么?

二少奶奶一下子噎住了,只是肩头一抖一抖,保持着哭的姿态,不敢再泣号了。

大少奶奶走上前,掏出巾子,殷勤地擦了擦大娘被涕泪弄污的肩头,又转过身轻轻拍一拍二少奶奶的肩:弟媳呀,你也别难过了,你看,二弟的腿也就是撇拉点,不耽误走路么。他走得风快么,比好腿还快么……

——大嫂。二少奶奶从大少奶奶的手中揪过巾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要是他在战场上能学着大哥的样子,也不至于挨枪子。说着,将沾满涕泪的巾子重重地扔回大少奶奶的怀里。

大娘冲二少爷战栗着叫了一声:老二呀,你别,你可不能呀……

众人揪心扯肝的长吁短叹,似乎对二少爷是一种鼓舞,越发激起了他更凶悍的恼怒、狂躁。他竟然跳上了戏台踹打腾挪,如武打演员表演着花拳绣腿。

大少爷禁不住哈了一声,他看不下去了,欲跑过去阻拦。

大少爷——老锁的一只手适时地、意味深长地落在了大少爷的肩头,悄声说:这会儿子你要去招惹二少爷么?

怎么是招惹?二弟这么疯张,不是在作践自己,要毁了自己么?

我的大少爷呀。老锁又深长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不想想,你要是过去了,会不会惹得他更疯张?!老锁这么说着,手指在大少爷的肩头神秘地拿捏着,如同牲口市场上,买卖的经纪人以手指的动作表示数字,相互讨价还价。

大少爷的肩头一阵**,领会了老锁的手指说些什么。重新打量远处疯张的二弟,果然有了另一种解悟:天哪,二弟这是在较劲,在赌气呀,跟自己的伤腿较劲、赌气,也是跟先生、跟我、跟府上所有的人在较劲、赌气呀。

大少爷低声对老锁说:我是有点怕了,我该怎么做?是不是该躲远点儿?

这会儿子你什么都不做,就是最该做的。

先生在书房里,二少爷的号叫、外面的嗡嗡嚷嚷惊扰了他。他来到窗口时,恰好看到二少爷跳到了戏台上,疯张着花拳绣腿号叫着,狂乱地击打着。似乎招招都打在了先生的心头,他的心一阵一阵地抽搐了……

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庄园内有资格在小餐厅吃饭的人差不多全到了,只是不见先生和二少爷。

谁都不敢去喊先生和二少爷。

外面的天光已经变成夜色了。

二少爷如一只受伤的狼窝在他的屋里。

先生一直在书房里待着。整个庄园变得沉寂、诡秘。表面上是为二少爷的腿变瘸了而忧伤,也的确是忧伤,但另一种不安、悸惧的东西如暗流一样在涌涌汩汩,人人都感觉到了,可怕的是它的不便言说也不可言说。

老锁在大门外惶惶着。一向对府上的事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管家,这一回却感到了憷头,只能躲到大门外了。

二少爷的腿瘸了,瘸了腿的二少爷开始拳打脚踢了,一个瘸了腿的少爷还有接管家业的指望么?……先生的心头肯定已经被二少爷疯张的拳脚打痛了。此时先生的全部心思肯定罩在二少爷身上,他正在编织一张网,可这张网能否罩得住二少爷,真是未可知呀……

老锁暗叹一声:真不知会有怎样料想不到的麻烦冒出来呀……主子间出了麻烦,我的处境比哪个都难哪……麻烦,大麻烦呀……他被越思越想越麻烦的念头缠住了。自己信奉的道经里崇尚的是无为,可一个管家要做到无为又何其难呀。总不能老这么躲着呀,老锁左右为难,再次无望地望一望已经变得黑黝黝的旷野,心中随之冒出了虚缈的祈求:各路神仙呀,快来禳解这大麻烦吧,哪怕有小鬼来冲一冲这麻烦也好呀……

突然有响动自远处隐隐传来,难道真有禳解麻烦的神仙来了?老锁有点笑自己了,可隐隐的响动越来越真切了,踢哒,踢哒……是远处官道上的响动。

响动越来越近了,自官道拐向庄园方向了。一头似曾相识的小毛驴来到近前了,驴背上滚下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小老头儿。

唔呀,竟然是县太爷来了。

抗英之战过后,这位县太爷在老锁的眼中已经大打折扣了。想想自己的儿子为抗英丧了命,这位县太爷竟然给先生来了那样的信,老锁便掩不住对县太爷的厌恶,佯装不认识了:唔呀,这位客官,是赶远路的吧?你不快快赶路,咋在这儿停下了?

知县陈景星一下子被噎住了,瞪大眼看看老锁,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是。

老锁继续戏谑:这位客官,是要在这儿打尖?那你找错地方了,这里可不是你投宿的客栈呀。不过你要是渴了,我会给你口水喝;你要是饥了,我也会拿点儿吃的给你。喝完吃完,你还是该往哪去往哪去吧。

陈景星只能以为是天已黑管家没认出自己了,只好压低嗓音叫一声:管家,是我,是我呀,快带我见先生吧。

老锁不好再佯装不认识了:哟,是县太爷微服驾到呀,失敬,怪我眼拙,失敬呀。县太爷也莫怪,都怪我为我那白白死去的儿子哭瞎了眼哪……说着,又伸手拍一拍小毛驴。怪不得,这头驴子看着倒有点眼熟哩。

驴子似乎是为了证实跟管家熟识,厚嘴唇翕动着拱一拱老锁的胳臂,打了个亲昵的响鼻。

陈景星真被噎住了,噎得喘不过气来。呜呼,他暗叹一声,但已无心计较这些了。

先生对知县的礼遇虽比管家稍文雅些,几句寒暄之后,话里锋芒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知县大人,怎不见带一班衙役捕快来?

陈景星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官府不是已视我为草寇刁民了么?我正等着知县大人带着衙役捕快来缉拿呀。

先生呀。陈景星从椅子上站起。我心之痛也许甚于先生呀……

噢,我忘了。先生仍坐在他的藤椅上。我这庄园大半已划入英人治下的租界,知县大人此时即使要拿我,怕也碍于邦交了吧?

陈景星摆一摆手,示意先生别再说下去了。

先生不予理会,语气越发激昂了:知县大人放心,即使砍了我项上之头,我也不会有悖朝廷,更不会为难大人。这么着吧,赶明儿我干脆直接去县衙投案束手就擒,也省得大人里外折腾了。

先生呀——陈景星以袖拂面,盈盈泪水已在眼窝里打转了。看来先生断料不到我为何而来呀。声音有点哽咽了。

先生诧异地看一看知县:知县大人,你这是……

先生!陈景星战栗地叫一声。先生呀,我是来跟先生辞别的——

噢?知县大人莫不是要升官了?

恰恰相反,我是要辞官——过了明日午时,我就不是什么知县大人,而是布衣白丁小老头儿一个了。

先生愕然,不由得站起。陈景星拂拂手说:先生用不着惊愕,我之辖地的一大块被划为英人租界,我之子民几十人死伤于英人枪口之下。身为一县之父母,不能保辖区之完整,更不能保子民身家性命之平安,且死伤者如草菅被刈,无处申冤不得抚恤,我何以面对被人分割之辖区?何以面对失佑泣血之子民?唯有一条路可走——辞官!盈盈泪珠滚出眼眶,在脸颊上流淌了。

陈大人!先生肃然叫一声,目光直直愣愣地看着陈景星,声音颤抖着说:错怪大人,我错怪大人了……

陈景星再拂一拂手:先生没错,是我鼓动先生举旗抗英,可又冠冕堂皇发告示饬令百姓不得再滋事,就是给先生的那封信也是苦不堪言呀。别说是错怪,即使先生当面咒骂也在情理之中呀。有先生这一句话,我就知足了。

陈大人,你真的要辞官?

上面核准我辞官的批复文书已到了。陈景星揩一揩脸上的泪。

先生很长时间不语,转身冲门外喊一声——老锁!

老锁候在门外,书房内的谈话他已听了个扎扎实实,进门时忍不住擦着汪汪泪水:大人,我、我也错怪了大人,对不住大人呀。

陈景星苦苦一笑:管家呀,你的儿子不也阵亡了么?身为一县之父母,非但没能给予抚恤,我不是连句哀悼的话也没能对你说么?你没当头啐我两口,就算给足了我面子了。

先生将老锁扯到一边,低声吩咐:你速去备二百两银子吧。

陈景星看出了端倪,急急拉住了转身要离开的老锁,冲先生问:先生,你备银子是何用意?

陈大人,让我略表敬重之心吧——

先生,这才是你之错呀。要是为了银子,我还会这么做么?我唯一可聊以**的是自来本县履职,不曾鱼肉百姓,也不曾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先生就成全我了吧。

先生忍不住热泪盈眶了——陈大人呀——

先生打住,别再称什么陈大人了,如先生不嫌,我想听先生喊我一声兄弟!

——兄弟呀!先生禁不住紧紧地拥住了陈景星。

老锁在一旁早已是老泪纵横了。

陈景星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此前,他已经在卫城的巡检司衙门,为伤了腿的二少爷谋下了一个管巡查的缺。二少爷可以去巡检衙门里做事了,这也算是他对先生悲壮的抗英一点儿小小的补偿,他能做的也唯有这一点儿了。

想不到,先生谢过陈景星的好意,竟断然拒绝二少爷去衙门高就,说二少爷不是衙门里当官的料,何况他的腿已经瘸了。

先生,正因如此,二少爷不正需要去衙门里谋个差么?

先生还要力拒,老锁暗地里扯了先生一把。

先生不再力拒二少爷的差事了,但还是执意要为陈景星做点什么。

看来盛情难却,却之不恭了。陈景星凄凄一笑。那好吧,连日来我忧心忡忡焦头烂额,也没正经吃点儿东西。无官一身轻,这会儿子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哩,那就烦劳先生摆一桌酒,让我一醉吧。

先生抓住陈景星:兄弟,那咱就喝一回兄弟酒吧——一醉方休!

虽然知县大人的辞官归隐令人欷歔,但老锁还是觉得身心轻松了许多——祈望禳解麻烦的神竟然真的来了。吩咐完厨子立马备酒菜后,他向二少爷的住处走去。

二少爷的房门半开着,屋里却没点灯。二少爷歪在炕角,发出奔跑的豹子般呼哧、呼哧的喘息。老锁迈腿就往门里去。不料——嘭啦一响,类似棍棒的东西斜挡在门口,碰在了腿干上,差点将他绊倒。惊恐大于疼痛,他哎哟叫了一声。

是老锁吧。屋内的二少爷咳一声:你是来探探我还喘气吧?我想你该听到了,我的气喘得越来越粗了。

老锁抚摸着疼痛的腿说:我的个二少爷呀,你、你这门口咋还安了暗道机关?

那是我的拐杖——二少爷有点幸灾乐祸地笑着说。虽说我的腿用不着拐杖了,可这拐杖不是派上了用场么?你的腿不是用上了么?

老锁低头细看,果真是二少爷的拐杖,如一条粗大的蛇横在面前。怕二少爷再做出什么更激烈的反应,或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老锁迫不及待地提及知县大人来了的事,又说先生已吩咐摆酒,要好好款待知县大人。

毕竟是多年熬就的管家,想一想先生并没应允二少爷去衙门里高就,自己还是不进二少爷的屋为好。站在影影绰绰的门前斟酌了一下,把握好了分寸,只是将知县大人为二少爷在卫城巡检司谋了缺位的意思,影影绰绰含含糊糊地透露给了二少爷。

老锁没想到,他的话还没说完,屋内的暗影里,便传出二少爷呜哈一声大叫,似乎是挨了一棍。

老锁慌得不行,扒着门框连连叫着:二少爷,二少爷你怎么啦?伤着哪儿了?

——哈哈,哈哈,哈哈……二少爷接着发出了一阵瘆人的大笑。哧啦一声,屋内的灯亮了,二少爷呈现的是如盛开的花朵一样的笑脸。老锁你快进屋,快进屋么。

这陡然变化,令老锁消受不得,更不敢进屋了。

二少爷激动不已,在地上撇着瘸腿转开了。你个老锁呀,你真是个好管家。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不是在为知县大人摆酒么?我立马就过去,我要好好多敬知县大人几杯酒。

老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急急地转身便走,刚走出了几步,身后的二少爷跳出门口,啊哈一声,失声叫道:这就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呀。

老锁惊得回过头,不明白二少爷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稍一顿,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二少爷呀,哪怕命里有,也须好持守呀。

心花怒放的二少爷回过身,咣地关了门,扑通一声跪下了,口里连连祷念:小神仙呀,我的小神仙,你真是活神仙呀……

很早以前,为能不能接管家业的事,二少爷曾带着船行一个亲信伙计,偷偷找了算命的小神仙,测算自己的命运,看能不能接管家业。

小神仙仔细看过二少爷的面相、手相之后,却闭了眼半晌不语。

二少爷不耐烦了:有什么你只管直说就是了,我命里注定不能接管家业你也直说好了。

小神仙摇摇头,叹一声:接管府上家业的运,少爷命里的确没有呀。

二少爷起身便走。

小神仙看着二少爷耸动的后背,心中忽地一颤,喊一声:二少爷留步——他上前拍一下二少爷的背,说:你这后背倒冒着紫气呀,哈,二少爷的好运不在丛府,而在官府。

二少爷哈哈一笑:在官府?我做梦也没想进什么官府,你是怕我不付钱吧?他指一指身边带来的那个亲信,说,钱,他会付给你的。

小神仙也哈哈笑了:二少爷小瞧我了,把我当成江湖上骗人的了。二少爷只管好生耐心等着吧。我看到的是将来,是你现在看不到的,要是手打鼻子眼就见的事,那少爷也用不着来找我小神仙了。

二少爷将信将疑,冲亲信使了个眼色,亲信便给了小神仙足够的钱。

当二少爷架着双拐又来找小神仙时,什么也不说,只是虎着脸,将双拐拍打得惊心动魄吧吧地响。

小神仙对二少爷受伤的事早已有耳闻,他先自笑了:呵呵,看来少爷是兴师问罪来了。

二少爷将拐杖夸张地架开:你该不会说这双拐杖会架着我进官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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