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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日不到, 利维娅再一次浸泡在水里。这次的情况比上次还要糟糕，这条沟里尽是城市居民的生活垃圾，比起熏天的臭气, 河水的冰冷不值一提。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游泳了。”西班牙从此成为记忆中的阴影，她真是倒霉透顶。

“你嘴角有脏东西。”屋大维的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之上。

利维娅一点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脏东西——或许是烂掉的食物, 或许是哪一位居民的排泄物。她只想好好洗澡，换一件干净衣服，躺在松软的床上睡个安稳觉。

幸好水流并不湍急，三人逆流而上, 河水也逐渐变得清澈，将他们身上的秽物尽数漂净。

此时仍是夜晚，无人能看清周边情况，只能凭感觉往河岸的方向游。游了一小会儿，河床陡然转浅，利维娅继续朝前划水，终于摸到了一棵矮树的根部。

“再泡水又要生病，赶紧上去吧。”她提议。

三人拖着沉重的身躯爬上河岸，摸黑走了很久。这里到处都是半人高的植物, 女孩拨开碍事的野草, 惊醒了一群熟睡的昆虫，差点把一只蚂蚱吃进嘴里。

又走了好一会儿, 终于等到黎明女神用玫瑰色的手指点亮天空。利维娅朝内陆方向眺望，单薄如烟的金色雾霭之中, 是一座依河而建、规模不如萨贡托的城市。

“前方那座城叫什么名字？”屋大维问卢瑞娜。

“离萨贡托最近的城市是佩特里斯，那里应该就是佩特里斯吧。”卢瑞娜从地上捡起一根长树枝，递给利维娅当拐杖。

“城门是否关闭？守卫是否森严？伪造的信件还能管用几时？敌人是否已经对我们下了通缉令？倘若暴露, 我们又该样逃出城市？没有万全的计划，还是别进城为佳，绕远路总好过被抓住后受到严刑拷打，”女孩接过拐杖，反复思量，决定不冒这个险，“谁能保证下一次也能有不错的运气呢？”

三人一拍即合，决定步行绕过佩特里斯城。

远离城镇，等同于向平坦的大路告别。越往前走，脚下的土地越松软，这里是一大片危机四伏的沼泽。

广袤的绿色

草地似乎破了很多个窟窿，在太阳的照耀下宛若光滑镜面。浅浅一层淡水之下，粘稠的泥浆耐心等待着，一旦有无知的旅人靠近，它就会张开贪婪大口，吞噬鲜活的生命。

他们只能踏着树木的根部艰难前行，临近中午，利维娅脚底已经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皆疼痛难忍。再累再疼，也不能停止前进。到了夜晚，路更难走，万一再下一场大雨，水面上涨，淹没肉眼可见的树根，他们一定会被困在这片沼泽中，无法脱身。

不知又走了多久，晚霞将天空染成高贵的骨螺紫，三人终于踏上坚硬的土地，前方又是一片神秘的黑绿色森林。

“主人，我们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过夜吧。”卢瑞娜向利维娅提议。

女孩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圆月高悬，佩特里斯城灯火通明。

那里一定有最舒适的旅店，最热闹的酒馆，最干净的浴场。每逢月圆之夜，也许还有一群举办秘密仪式的男男女女点燃篝火，尽情吃喝，跳舞欢庆。

她将手指伸进托加口袋，那块黄金护身符保存得好好的，假如佩特里斯城中有鲁西塔家族的店铺，他们是不是可以安心享受短暂的安稳呢......

前路如此黑暗危险，一切美好都与他们无缘。

饥饿宛如肆虐的暴风，随时都有可能冲垮远行者的精神。女孩背靠一根树干坐着，双腿弯曲，将脑袋埋进膝盖。

“等我们找到凯撒，一切都会好起来。”似是察觉到利维娅低落的情绪，屋大维轻飘飘说了一句没什么用的话。

“傻子都知道这一点。可问题是，追上凯撒的大部队之前，我们恐怕早就死了。疾病，饥饿，野兽，敌方士兵，河水，沼泽......你来猜猜，这片森林中是否有灰狼出没？”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林子里怎么可能没有狼呢？除了双眼幽绿的恶狼，这里还有五彩斑斓的毒蛇、四处乱飞的毒虫、不着寸缕的野人。”少年坐在她背后，与她靠着同一根树干。

一旦对方出言挑衅，利维娅的斗志就立刻回来了。

“那你大可以放心，狼不会吃你，毒蛇不会咬你，毒虫不会蜇你，野人更不会理你，”如果言语是刀剑，屋大维恐怕早已被她戳成马蜂窝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会饿到把它们先吃掉。”少年开了个不那么好笑的玩笑。

“当然不是！”她起身从地上捡起拐杖，拿树枝的底端猛地戳向对方的肩膀，“罗马幼童都知道，狼不吃腐肉，毒蛇不咬死尸，毒虫不蛰同类。至于野人嘛......野人嫌你太丑，多看一秒都忍不住做噩梦。”

“真可惜，也许我的肉很好吃。”屋大维捉住乱戳的木棍，“比你的肉还美味。”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肉！哈，那太好了，我要饿死了，能不能尝一口你的肉？”她奋力挣扎，意欲夺回拐杖的支配权。

“你方才说我是毒虫，现在又想吃我的肉，我明白了，你很有可能是青蛙。”少年得出结论。

“哈哈，你这是承认自己是虫子了？”利维娅饿得眼冒金星，如果对方舍得割下自己的肉烤一烤......她盯着他白如初雪的脖子，脑中浮现出史诗中阿克琉斯设宴款待奥德修斯等人的场景。那场晚宴的烤鸭肉是不是也有这么白呢......

“人与野兽的区别在于能否克制心中邪恶的欲望。”屋大维成功抢到木棍，轻轻在她脑袋上点了两下，“记住，不要让兽性支配人性。”

“可我首先得活下去，”女孩用手捂住额头，“我只要静静等你饿死，再把你的血肉吃干抹净，也不算是泯灭人性吧？”

“主人们，我去找吃的，你们待在此处不要走动。”眼见二位的谈话内容往更奇怪的方向演变，卢瑞娜决心通过积极行动缓和“矛盾”。

“我与你一起。”少年站起，理顺了托加袍的下摆，微笑着对利维娅说，“你，待在此处不要走动，我给你带几个橙子。”

“春天上哪里找橙子？你当然要留下，坐好，就坐在我旁边，让卢瑞娜去找吃的就够了。”

如果新收的女奴将他们抛弃，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再者，作为斯迦普利的逃奴，已经做下了背叛的举动，即使中途反悔现身告密，就算能给出完美的理由，也逃不过鞭挞至死的惩罚——斯迦普利不喜欢别人找借口糊弄自己。

利维娅并不担心卢瑞娜逃跑，可如果卢瑞娜和屋大维丢下她先走，这就大事不妙了。她必须保

证某个狡猾的家伙时刻处于视线之内。

女奴的身影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深灰色的雾霭之中。

“她是我的女奴，你跟着她干什么？”她理直气壮地质问他，“她好看吗？她的确很漂亮，不过，哼哼，你喜欢她，我偏不给。”

“我不过是怕她逃回萨贡托城而已，”少年从袍中抽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卢瑞娜要是想回去告密，我就杀了她。”

“就你？”她托起下巴，用戏谑的眼神将他从头审视到脚，“看你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力气能有她大吗？”

“她是你带来的麻烦，我要是不幸命丧于她手，死前必定要拼尽全力诅咒你。”

“神才不愿意理会区区凡人的诅咒。”

“那可不一定。”

“你知道萨图尔努斯的故事吗？”女孩站在树干边，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抛向枝条间“呜呜”乱叫的夜枭。这只猫头鹰也不怕人，被砸中了翅膀，“咕呜”一声表示不满，拍拍翅膀飞到了旁边的矮树上。

“农神？他是罗马人的祖先，与双面的亚努斯共治，教人民耕种田地，豢养牲畜，与凡人女子诞下一子，此子成为第一位拉丁国王。这是罗马人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故事，你为何问我？”

“据说，他其实是朱庇特之父克洛诺斯，被儿子赶下王位后才流落人间，”猫头鹰终于安静如母鸡，利维娅很满意，回到树干旁，屈膝坐下，“宙斯早就把他关进塔尔塔洛斯了，他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传说过于久远，每一代人都会添油加醋，也许萨图尔努斯不过是一个聪明的凡人，或者是一群聪明凡人的集合。后人树立起偶像，仿佛从此就拥有神明的高贵血统。”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我是说如果，萨图尔努斯死后会不会重回奥林匹斯山？或者，他永远失去了神的身份，永生乃是奢望，死后只能如凡人般灰飞烟灭？”如果彻彻底底变成人类，死了就是死了......

联想到自己将来可能面临的结局，利维娅依旧不能释怀。

她曾经拥有一切，提坦神之战后失去了父亲与母亲，再后来又与姐姐决裂。她深陷命运的漩涡，甚至无法控制下沉的方向。

曾经的她

作为全知全能的二代提坦神，运气已经很差了，更别提现在的她，随时都有可能死于疾病和饥饿。

“神明的生命无尽却无趣，而凡人的生命，”屋大维靠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凡人的生命，虽然短暂，却如彗星般绚丽耀目。”

“总有一天我会走向衰老，到了那个时候，眼睛看不见东西，耳朵听不清声音，牙齿咬不动食物，肩背佝偻如山丘，皮肤粗糙如树皮，活着徒增痛苦，不如死去。”

夜晚静谧的气氛向来很适合人们原地忧郁，利维娅也不例外，她望着无边的黑暗，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凄惨光景。

“到了那个时候，你或许已经遇到了难以割舍的人。”

“那可不一定，说不准我熟悉的人都先我而去了。这么想，倒也挺令人难过的。”

“为何？”

“从出生开始，一步步迈向生命的尽头——这是凡人无法摆脱的命运。与朋友告别，与爱人告别，与亲人告别，最终只剩自己孤身一人，死时无人真心在意，至于留下的痕迹......大概只有一面刻了几行无趣文字的石碑。”

“枯燥的文字所能揭露的，不过是跌宕人生中不小心撞到指尖的那片树叶。冰冷的灰石所能承载的，不过是斑斓记忆里不经意掠过额角的那粒沙尘。”少年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悠悠岁月。

“你说得很有道理。该死，一定是错觉！今日的你居然变得有点顺眼了呢。”

“胸怀宽广的人，不会看任何人不顺眼，而心胸狭隘者恰恰相反。你屡次挑衅，我从未心生厌烦。相反，我如此善解人意，你却——”

“也是够了，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你怎么还得意忘形了？看来，你的格局和眼界不过如此，真是惹人发笑，笑死我了！”

不知为何，她又忍不住和他杠上了，就好像在完成一项每日任务。

“小......小主人们，我摘了一些浆果！”一道气喘吁吁的女声突然响起，将沉迷斗嘴的二人拉回了现实世界。

“跑那么急，当心别摔跤。”利维娅决定，如果卢瑞娜始终没有背叛自己，回罗马之后会好好发掘一下她的潜力，放她自由。

“不仅如此，我刚刚往前走，没想到在森

林的边缘发现了一座小村庄！”

利维娅精神一振，接过果子:“可有士兵守卫？”

“几座很不起眼的破烂小屋而已，庞培的人根本不屑于踏足那处。”

“你是否已经出卖了我们，还计划将我们引导那片地，好让士兵进行捉拿？”屋大维直接提出了心中的质疑。

“我向诸神起誓，假如我有朝一日背叛了面前二位主人，必将被人钉在十字架上，经过漫长三天后口渴而死。”卢瑞娜发了毒誓。

“走吧。”少年似乎很满意，与利维娅肩并肩跟在女奴身后，前往未知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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