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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信疑

  • 作者:忘还生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2-20 11:22:25
  • 完书字数:12256

平康坊的夏夜尤为热闹,特别是下了一场雨之后,闷热一扫,连街面上也倒映上了花楼里垂下的红绸,彩灯……

来往的行人脚步踏过水坑,彩光一圈圈荡漾开来。

平康坊一处观景的高阁上罕见地没有灯火,这处居高临下,观景极好,又不需垂帘遮掩隐私,论理该是达官显贵饮酒作乐的好地方,

只可惜总有想不开的妓女从这儿跳下去,死的人一多贵人们也嫌晦气,就封起来了。

无人料理,陈旧的帘子一扯就碎了,又下了一场雨,腐朽的木板又坏的又脆,寻常人上不来这儿。

墨山却极喜欢这儿,他靠着栏杆,嗅着空气中混了脂粉的水汽,数着这平康坊的妓馆。

哪一家来了武将,哪一家来了文官,点了妓女都叫什么名字,跟数着他阿娘匣子里的首饰一样。

背后突然响起人声:“你在干什么?”

一转头,就看到了帘幕飘摇处,一个纤细的人影。

“夏……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他有点慌,看了看夏诉霜的四周,只有她一个人。

“三宝,对吧?我记得你说自己在平康坊,就过来找你了。”夏诉霜声音有点哑。

墨山赶紧站正:“夫人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她撑手坐在栏杆之上,说道:“我把一切都忘了,你能说点我从前的事吗?”

墨山不敢说,万一和世子说得对不上,他就完了。

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眼前的夏娘子好像又会变回了从前刚报完仇的样子,孤寂落寞,分明昨日她在马球场里笑得那样开心。

夏诉霜笑了一声:“你不敢说,是担心和世子说的话相悖,让我知道他在骗我,是不是?”

“不知,只是属下同夫人……不过两面之缘,实在知之甚少,夫人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可要属下送您回去?”

墨山猜到她是自己跑出来的,想赶紧把人送走,要是让世子爷知道人在他这儿,墨山怕是连自己的尸首都拼不全。

“我不想回去,我就在这儿。”

夏诉霜晃着脚,眼里是脚下茫茫夜色中的灯海。

“在这儿做什么?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知道,我想找个人说会儿话,但不知道要找谁……”

自失忆以来,阿霁就占满了她的全部,夏诉霜没有亲人、好友、更没有目标,那时靖柳是个不安好心的,她唯一能想到的,与自己旧日有关系的人,只有这个喊她“夏娘子”的三宝。

于是她就来平康坊。

“夫人是和世子爷吵架了?”墨山试探着问。

她摇头:“没有。”

“有什么事同我说说,或许我能开解一二。”

“我……”

夏诉霜想说又说不出口,为了几l个侍妾的事丢盔卸甲,她下意识知道这样很没出息。

可心就是挡不住地难

过,她不知道怎么缓解那一阵阵的闷疼,再让她待在宋府,她怕是要疯。

其实已经疯过一趟了,把屋子里的床都劈了,她看到就恶心。

墨山跟个老大夫似的,摸不到她的症结啊,不过她说

“是世子爷惹夫人生气了?”

“别叫我夫人,我不要他了!我就不明白,许了承诺再违背,对你们男人来说像喝水一样简单吗?”

太卑劣了!

这生气的模样墨山就熟悉了,平康坊那些上花楼捉奸的夫人们也是这么生气的。

“世子爷是有了别的女人?”

夏诉霜被他说得心里一痛,忍着“嗯”了一声,“我要把他弃了,你往后就叫我‘夏娘子’吧。”

那个狗屁宋府她也不会回去了。

墨山终于知道了缘由,可惜他知她难过,却体会不到她的难过。

他在平康坊长大,看惯了有家室的男子家中三妻四妾,还要到平康坊寻欢作乐,人都是多吃多占的,墨山没想过,除了穷苦人,世间哪有男子会守着一个女子过日子。

世子年纪轻轻,位高权重,会这样再寻常不过。

“夫人……夏娘子,世子这样的身份,宋府将来必定人丁兴旺,要绵延成大族,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少,怎么伤心得过来呢?”

墨山感激她,才劝她想开些,能过得开心一点,已经富贵无忧,哪能事事都圆满呢。

夏诉霜很抗拒这样的话,尽管墨山说得没错。

可要她接受,太恶心了。

那些散着暖光的记忆,全都摔进了污泥里,变得可笑又丑陋,他还说他们第一个孩子要姓虞……

当初越好,越显得现在的宋观穹可恶!

夏诉霜绷着脸:“你觉得世子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守诺的人吗?”

她已经怀疑自己从未认识过真正的他了。

“世子爷管着寒鸦司,是陛下亲信,如今朝中上下,没有一件事能躲过世子的眼,他是一等一厉害的人,没有人斗得过他,只要是他想,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包括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自己的师父。

墨山已经在尽力提醒夏娘子,多的话他一句不敢再说。

夏诉霜听明白了:“所以他想骗我,一定能把骗得团团转,对不对?”

“可他一定不会害夫人的!”

墨山自己也矛盾,想帮帮她,又怕世子杀了他,

“侍妾的事……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世子连求旨都要娶你,一定对您格外看重,而且您对世子来说身份不一样,那些女人不会影响在世子心上的地位。”

毕竟夏娘子不只是世子的娘子,还是他的师父。

夏诉霜不愿意。

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就不要!她恶狠狠地想。

那时是他信誓旦旦自己绝无别的女人,承诺之时一点不怕有朝一日被揭露,是吃定了她不会离开吗?

夏诉霜偏不如

他愿!

她要走得干干净净,再不留恋一点!

她“霍”地站起来,栏杆发出“嘎吱——”的声音。

墨山赶紧抱紧了栏杆:“夫人,你别冲动……世子一定在到处找您,到时您记得说,我是无辜的,千万得保下我的命啊。”

他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你放心吧,要是能见到,我会跟他说的。”

夏诉霜不再看他,轻轻跃下高阁,墨山往下看,她走的是往宋府的方向。

夏诉霜确实要回去。

就算打定了主意离开,她也得回去一趟。

从那些侍妾出现开始,夏诉霜就一个人伤心,生气,然后做完了打算,连宋观穹的面都没见着,更遑论听他解释。

她倒想知道,宋观穹会是什么态度。

是会愧疚地让她原谅,再忍耐着一起过下去,还是拿出高高在上,施舍的态度,让她感恩戴德地继续做他夫人,或是赶她走……

夏诉霜自觉该大方点,将一切说清楚了,再明明白白地离开。

刚走出坊门,就听到震天的马蹄声,像是在追什么逃犯,路人纷纷避让,生怕被牵连。

一阵风落,夏诉霜还没弄清楚,就被举着火把的骑兵团团围住了。

领头的那个,不是她夫君还有谁。

火把的光晃动在脸上,宋观穹坐在马上,二人遥遥对望。

他是淋着雨出来找人的,黑犀甲衣道道水迹,映出火把崎岖的光。

夏诉霜看得出他生气了。

那种无人可挡的压迫感,涌动着不加掩饰的危险,如缉拿逃犯,给人若盯住的人敢走,就要被万箭穿心的错觉。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那又怎样,她才不怕!

这么大阵仗,总不该是来抓她的吧?

夏诉霜扭头往回走,骑兵将她团团围住,不让她走。

她转头质问:“你是来抓我的?”

宋观穹已经下了马,过来抓住她的手臂,劲大得生怕她再跑了,“你去哪儿了!”

夏诉霜被严厉的声音一震,眼眸颤动一会儿的,瞬间就红了。

他的脸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红,一半的藏在黑暗里,凌厉又凶狠。

果然连装都不装了,事情一败露,就露出了本相。

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很,他是权倾朝野,注定妻妾成群的宋司主,她的阿霁根本不存在……

“关你什么事!”

夏诉霜倔强梗着脖子,绝不让眼泪滚下来。

他是她夫君!

“不关我的事还关谁的事?”

夏诉霜怒气上来,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这是我自己的事,放手!”

要不是周遭围着一圈骑兵,无人敢靠近,两个人就这般在街面上拉扯争吵,来日就要传遍京城。

宋观穹怎么可能放手,把她拉得更近,“说清楚,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夏诉霜笑了一声,还需要说吗?

她只冰冷地吐出一句:“骗子!”

宋观穹的瞳孔紧缩了一下,这幅情景,就如噩梦来到了现实,要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毁去。

眼前的人记起来了,她会带着怨恨骂他骗子。

遥儿就不会再对他笑,不会再亲近他,不会喊他阿霁”,她只会远远地逃开,避之不及……

宋观穹绝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万事都有得救,万一……她不是恢复了记忆呢?

尽管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宋观穹也不得不赌。

他是个道行高深的骗子,骗子的宗旨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在她将一切说开之前,宋观穹都能装下去。

他舍不得这段时日一切离他远去。

极端的情绪被压下,宋观穹连说话的唇都在微微颤抖:“我骗你什么了?”

夏诉霜看得清楚,说出“骗子”两个字时,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凶狠的眼睛盈着泪水,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在乎?

那为什么要骗她?

她这个被骗的难道不比他难过?

“你该说,自己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

夏诉霜记起他成亲时说的,此生只有她一个人,他说那话时早就有了侍妾!

她更恨自己不该如此依赖他,才致使如今生出一种生活彻底坍塌的崩溃感来。

一想他旧日的好,泪就溢出了眼眶。

她一哭,宋观穹就不知道怎么办,“你别哭,万事都是我错了,我们先回去,好好说清楚,好不好?”

她狼狈擦掉眼泪,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他纠缠。

“你松手。”

回就回,她还要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松,上马车去。”

手下已经将马车拉了过来,宋观穹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夏诉霜还是要挣开,怎么都不肯沾他一点,好像他是什么让人恶心的东西一样。

宋观穹索性将人扛了起来,报复性地打了她一记。

“啪——”一声轻响,声音不大,也没有人看见。

“放我……”她话没说完就挨打了,神色一怔,耳朵立即滚烫起来,更加生气。

他当自己在跟他打闹吗?

“我杀了你!”夏诉霜踢腿。

宋观穹掐住她的腰不让她动:“你再敢一声不吭地跑了,我下回脱了衣服打。”

他发现了,遥儿这次生气有点奇怪。

若是真记起来了,隙光剑不早该劈到他的面门,在质问他周凤西去哪儿了吗,为何她只是想跑?

“谁怕你!我不回去了,滚开——”她气疯了。

墨山终于跑过来了,看到团团围住的骑兵,世子在将夏娘子往马车里推,两个人一看就吵架了,夏娘子还僵持着不肯动。

墨山凑了上去,低声说道:“世子爷!夫人她

是因为您纳侍妾之事在生气!”

夏诉霜带着埋怨地看向他,关他什么事!要他在这儿说出来!

宋观穹愣住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明白会是这么个原因↑,看向了夏诉霜:“我何时有过侍妾?”

一提这个她又生气,“死骗子,你的那些侍妾都被送上门了!”

“谁?”

夏诉霜哪里知道,她又没一个个去问人家的名字。

宋观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两个侍妾,先前杨氏放到青舍那两个他早不记得了,此刻只有茫然。

“我真的不知道……罢了,等会儿再说。”

他着急解开误会,但知道不是失忆之事,暂且放了心,对手下道:“你们先回去吧。”

而后看向墨山,“夫人跑出家门,是来找你了?”

即使是和别人说话时,宋观穹也没松开钳住她的手,夏诉霜试了几l次,都没有挣开。

既然说开了,她倒要看看,他打算怎么解释。

墨山道:“是,夫人说,夫人……”

他朝夏诉霜指了指自己,暗示她快救自己。

夏诉霜道:“这是三宝……墨山,我来找他闲聊几l句。”手还是没挣开。

墨山赶紧说:“属下从前是得夫人引荐才入了寒鸦司,算是故旧,她因主子纳妾之事难过,寻不到倾诉之人,才来了平康坊,属下也劝过夫人赶紧回家,对吧?”

宋观穹看向夏诉霜。

夏诉霜知道墨山害怕被她连累,点了点头:“我是听他劝才想回去,跟你说清楚……”

“知道了,咱们先回家吧,明日你到府上来。”

宋观穹现在无心处置这个墨山,他急着带夫人离开此处。

夏诉霜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闹,终究是跟他坐进了马车。

“属下恭送世子,恭送夫人。”

墨山看着远去的马车,松了一口气。

这一遭,化解了世子爷和夏娘子的怨结,表了忠心,又实实在在在主子面前露了脸,一箭双雕啊。

马车里,宋观穹看她,她看车壁。

“为何冤我纳妾?”他问的。

她冷冰冰道:“你这人说谎倒是一点看不出来,人家都说了,伺候你有一年了,我说过,要是你敢有别的女人,我就离了你,绝不回头!”

宋观穹最恨她说这句,他将刻意坐远的人拉到面前来,“不许再说离不离的事,咱俩就是死了,也不能离!”

夏诉霜撇开脸:“装模作样。”

宋观穹还在脑子里一阵搜寻,终于想到了那两个模糊的影子。

他恍然大悟,赶忙解释:“她们只是两年前我母亲塞到青舍,用来盯梢的,我并未碰过她们,只是恫吓过一次,让她们在母亲面前撒谎。”

夏诉霜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字:我不信!

一想到他们之间有过那种可能,

阿霁只是为了稳住她才骗她,夏诉霜就更加难受。

偏偏这种事没法证明。

宋观穹觉得自己要被她折腾碎了?[(,这盆脏水怎么都洗不掉。

“那要我如何证明?”

她不负责任道:“我不知道!”

“这样!我身上有个什么印记你清清楚楚,你自己去试探她们,看她们知不知道,她们连我那屋子床榻朝哪儿摆的都不知道!”

要证明男子贞洁何其困难,可实在挡不住宋观穹聪明。

夏诉霜一听,好像……是可以这样。

他总不可能提前教那些侍妾骗她吧……

他会吗?

见她还是半信半疑的,宋观穹心都被磋磨碎了。

“事实就是如此,你想去问就问,要是还不信,我们也得把日子过下去,我不管你想跑去哪儿,都不行!

那几l个害人的东西,我都杀干净,往后府里一个人都不会进来,但你也不准再出去了。”

“你当能关住我?”夏诉霜不肯,难道不会自己跑出来吗。

“那你试试。”宋观穹没有一丝说笑的意思。

“咱们就没有和离这条路吗?”

“没有!”

夏诉霜默了一会儿,看他明显被折磨得有几l分癫狂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我今夜是吓着你了,对不起,我只是回来见不到你,屋子又变成那样,担心你出了事,才这么着急的。”

“遥儿,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只是想跟你过日子而已,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而已……”

夏诉霜听得鼻子一酸,她忍到了现在,委屈被他说得越来越大,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夫君怀里。

她揪着他的衣襟,哭出了声。

哭声混杂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我都想不要你了,可是……我好难过你知不知道?”

“你还是我的阿霁,是不是?”

夏诉霜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尽是庆幸。

要她把这人从心里撕去太难了。

她终于肯信了。

宋观穹亦是满腔心酸,滚下了眼泪。

所幸,他又保住了她。

“我是你的阿霁,永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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