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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琳收到的那封邮件来自于那个她一时激动就留言了的莎剧粉丝论坛。它似乎有种提醒会员通过邮件查看评论的功能, 将有人在论坛里发给她的私信转发给了她留下的那个邮箱。

那是一封非常典型的英国人邮件，啰啰嗦嗦的委婉语和礼貌用词列了好几行，才说到真正的用意, 这位自称叫乔纳森的陌生人想要知道乔琳为什么会假设扮演奥兰多的丹·史蒂文斯应该擅长广播剧, 又为什么觉得丽贝卡的技巧应该提升。

这真是个奇怪的关注点, 这种问题也值得发私信给一个陌生人吗？乔琳奇怪地想着。这位乔纳森好像很关心乔琳对演员们的点评, 尽管他自称是出于对表演艺术的好奇心，但是乔琳还是强烈怀疑他就是参演演员之一。

乔纳森很幸运，乔琳刚刚分手, 她正好既有心情又有时间去搭理一个网上的陌生人。

就当是对年轻演员的慈善活动了，乔琳这么想着，开始在键盘上打下自己的回应。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 必须明确的一点是他拥有一种很好听的音色，我可以从他发声的方式中听出来他可以在不同的音调中转换，这是一个非常有力的先天条件。

而在舞台演出方面，乃至于就所有的表演类型而言，真正的好演员肯定会意识到声音在角色塑造方面的作用, 一个演员只有在寻找到角色的声音后，才能真正完成角色。

但是, 在这个过程中常常存在一种危险, 有些演员太执着于寻找他们头脑中那个角色的声音了, 以至于他们忘记了保持真实。

一个迷失在角色中的演员无法在舞台上保持激情，我们讨论的不是电视和电影屏幕中所需求的自然主义表演，而是舞台上对矛盾和激情的塑造。

一个好演员，一个真正伟大的演员必须保持自我意识，单纯的燃烧情感是新手的手段，你可以撑过头两周的十场演出, 可之后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燃烧殆尽了，可还有一个月乃至半年的巡演等着你。

而演员的自我意识与角色之间的对抗恰恰是保持舞台紧张度的一种方式，保持激情，但要明白，一个专业的演员应该依赖的是技巧。

我们不需要非得假装出一种不自然的声音，有的时候，一个简单的特别的声调和几个元音发声位置的变化就能完全改变我们说话的样子。

而且，一定要注意牙齿，不同的牙齿会影响发声，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技巧，可人们总是忽略。

不过，我确实从丹身上看到了他处理这个方面的技巧，至少是有意识地这么做，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始。

从技术到情感的练习，这个研究的过程往往从广播剧中最能体现。

在广播剧里，听众们听到的声音也许来自于一个穿着睡衣的演员，可他对声音的描绘却能让听众在头脑中勾勒出一个虚拟形象的实体。强壮的？瘦弱的？高大的？萎靡的？所有这些都来自于声音。

我们的发声器官是天生的乐器，请得体地使用它。

……

希望你的表演生涯顺利，享受你的舞台吧，乔纳森。”

不管乔纳森在收到这一封邮件后是什么感觉，总之乔琳自己挺愉快的，她觉得自己酒后想要长篇大论的冲动都在这一封邮件中满足了。

“我的教育欲望还挺强的嘛！等我退休后，我应该去大学或者演艺学院真正教书。我应该什么时候退休？50岁？”乔琳自言自语道。

这只是个偶然的插曲，乔琳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她在酒醒后给比尔和凯利都打了电话，通知了他们她和汤姆分手的消息。

“我们还没有谈过，不过，凯利，我想你应该给汤姆的公关帕特·金斯利打个电话。你知道的，我们的电影7月就要上映，现在公开这个消息是件坏事。先让事情冷一冷再说。”

凯利暗暗叹了口气，赞同道：“好，我会处理好的。”

安排完这些事后，乔琳就放心地做自己的事情了。她的工作室现在正在处理《一往无前》有关的工作。当初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能扮演故事主角约翰尼·卡什的男演员就是华金·菲尼克斯了。华金可以看起来像卡什，说话声音也可以接近卡什那浑厚的男中音，而且乔琳深知华金可以演好卡什这种叛逆、固执又深情的复杂人物。

而她自己则想扮演这故事的另一位灵魂人物琼·卡特。这个主意出现得相当晚，是在她去年年初听完琼·卡特年轻时的音乐专辑后才出现的。

当时她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吃塔可饼，听到琼·卡特演唱的《Ring f Fire》时几乎激动地从桌子上掉了下去——

“这是我妈妈的那首歌！她总是会唱它。”

然后乔琳才发现这首歌最常见的发行版本是由约翰尼·卡什在1963年录制的，琼是这首歌的创作者，后来又录制了一个自己的版本。这对乔琳来说也是首足够老的歌了，她从来都没弄明白过它的名字。

她当时立刻打电话给比尔说：“哦，比尔，我要做这部电影！”

这完全改变了她对这个项目的态度，她开始快速推进它，可遗憾的是她之前为了等2002年那两部音乐电影的市场反应花了太多时间，没能来得及在琼去世前完成它。让她稍微不那么遗憾的是，琼·卡特本人认为乔琳扮演她是个不错的主意。

在乔琳去见琼时，她这么说：“你是个绝佳的演员，我很愿意你来饰演我。唯一的问题是你比我漂亮多了，你妈妈如果还活着，她一定会非常骄傲的。”

去年琼去世不久后，约翰尼·卡什也随之而去，这让乔琳遗憾极了，她没能让他们看到这部电影面世。

乔琳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华金问道：“华金，你决定了吗？我很愿意跟你一起工作。”

“当然！乔，老实说，这个角色光好莱坞我就能数出来十个人能演，可你找到了我。况且我一直非常愿意跟你一起工作！”

华金还补充：“我之前还见过约翰尼本人，他喜欢我在《剑斗士》里的表演，他甚至还当着我的面引用了我的台词。而且这是一个有趣、复杂的角色，约翰尼所拥有的生活令人难以置信的丰富，我想这会很好玩的！”

可他很快就假装严肃，面色凝重地盯着乔琳说：“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

“我不会弹吉他，而且我也没唱过歌。乔，我是认真的。”

乔琳闻言放声大笑，说真的，她有点不能理解华金不会弹吉他和唱歌这件事，要知道瑞凡和瑞恩可都具备这项技能，事实上，她有点没法想象一个菲尼克斯不会弹吉他。

“你怎么能不会，”乔琳这时候像个青少年一样嘲笑着自己的朋友，“亲爱的华金，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你很愿意学习，对吧？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找个声乐老师，好让你和我唱歌听起来像是约翰尼和琼。”

华金笑着扬了扬眉毛，默认了她的提议。

“很好！华金，让我们一起做这个吧！”

“当然！乔，你天生就该拍这部电影，你妈妈用了一首乡村歌曲为你取了名字。”

乔琳笑着点了头，笃定地回答：“是这样没错。”

主演一旦决定，项目中的其他演员选项就变得简单了起来。乔琳把前期制作的重担交给了导演詹姆斯·曼戈尔德和另一位制片人詹姆斯·凯奇，自己开始用心上起了声乐课。

唱好歌，跟像一个特定的歌手那样唱好歌，这是完全不同的难度，后者不仅要求音乐的水平，还要让声音也参与到表演中来。幸运的是，琼·卡特是个拿过5次格莱美奖的著名乡村歌手，她有足够多的影音资料让乔琳观摩并模仿。

声乐教练说琼本人拥有典型的女中音的音色，嗓音天赋不算太出色，关键在于节奏感和唱歌的情感很强，表演非常有感染力，而乔琳应该被划分为女高音，声音相对更清透、灵巧，可这不代表乔琳找不到更浑厚的发音位置。

说真的，找到更浑厚的发音位置对乔琳来说不算难，可如何用这个声音唱歌，这就是个挑战了。

而且她还得像琼本人那样，学习弹奏自动竖琴。她自己会弹的那种竖琴是非常占地的踏板竖琴，拥有48弦，而自动竖琴虽然也叫竖琴，但实际上是一种可以简便携带的小型齐特琴，大部分只有36弦。这种乐器是19世纪美国人发明的，琼·卡特出身的卡特家族在上个世纪40年代开始的表演中常常使用它，才真正地把它带入了主流文化。

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动竖琴仍然是一种弦拨类乐器，乔琳的器乐基础完全派上了用场，帮助她加快了整个课程。

而华金那边就没有这么顺利了，他确实在这件事上遭了不少罪，可还在坚持着。他向来不喜欢表演角色，他只想成为那个角色。

不过总体上两个人的表现都超出了电影的音乐制作人T-本恩·本内特最好的期待，这位多次获得格莱美奖的著名音乐人现在开始觉得之后为两位主演录制原声碟的工作不会太糟了。

乔琳现在的日常工作给了她不少时间上的余裕，如今她可以每天非常规律地起床，亲吻孩子，上班加上课，然后在六点前到家，健身，再亲吻自己的孩子，遛狗，之后再读一些书或者看一点新闻和电视，最后上床睡觉。

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得说是她有了个网友，那个叫乔纳森的人。乔琳觉得这有点奇怪，可又觉得很好玩，因此在乔纳森表现出坚持想要跟她通信的意图后，她也顺应了他的想法。

她使用的邮箱名是乔纳森倒是从这个后缀地址很快就猜出了她是美国人，乔琳没否认，毕竟，虽然线上美国在全球都提供服务，但是她使用的单词拼写和语法是很难藏住自己的美国味的。何况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信息，就像是乔琳也很肯定乔纳森是百分百的英国人，接受过不错的教育，中产阶级，很可能19岁到25岁之间，不会更大了。

这种互相不知道身份的聊天说实话有点刺激，乔琳居然从中找到了一种奇特的放松感，隔着网线，对面那个人不知道她是谁，也就不会被她所代表的那些其他事物所影响。

在乔纳森眼里，她就是个迷恋戏剧、喜欢让娜·莫罗的单身妈妈，更年轻一点时是个演员，现在则主要做制片人，上次来英国是公事出差。

乔纳森还觉得她性格活泼，对表演和戏剧有着非常深刻的看法，非常聪明，讲话也很有趣，而且很喜欢喜剧，却在喜剧上没多少天赋。

乔琳是怎么知道乔纳森是怎么看自己的？当然是这坦率的年轻人在自己的邮件里都写了。他很直白地说自己曾经想过成为一名单口喜剧演员，甚至加入了大学最有名的喜剧社团，那里走出去了不少优秀的喜剧演员。可说真的，这方面他确实没什么天赋，用他的话说，“这点可能和你很像”。

而且，他叫她“玛戈”，从她邮箱地址中的玛戈皇后来的。

他还说：“我在学校附近的小剧场做过几次单口喜剧的演出，坦白地讲，观众们的反应非常不好，那是我所拥有过的最尴尬的舞台体验。尽管如此，这件事也还是教会了我一点东西，让我能知道如何在台上应对观众，即使是最手足无措的时候也不能慌乱。我或许没法成为一名喜剧演员，可喜剧还是教给了我点东西。”

乔琳则回信：“你仍然喜欢喜剧吗？”

“当然，我们都需要放声大笑，不是吗？这让我们的生活不那么糟。”

“你觉得你的生活很糟吗？”

“不，我只是觉得，有的时候我有点像我用来写大学论文的那台旧电脑，风扇咯吱作响，程序响应慢到不行，它需要更换点硅脂，好让风扇更好地工作。喜剧和玩笑让我活得更有序。”

“这是个有点奇妙的比喻，乔纳森。”

“玛戈，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我从人类学家休·布罗迪的书中读到的，那讲的是一个部落，他们中的成人每天早晨都会聚集在孩子们周围，听他们昨晚做了什么梦。这个部落的人相信成年人就不再做梦了，他们的梦的空间由儿童居住，儿童们的恐惧和快乐、希望和梦想经由这个仪式传递给成年人，他们之间形成了一个共同的心理结构。你不觉得这跟舞台的作用类似吗？演员、剧作家、导演和观众，我们共同编织了一个梦境。”

“确实如此，乔纳森，我不想重复文化研究里关于人、戏剧和舞台、空间、社会和心理的那些研究，我们都知道这些精英主义式的陈词滥调。抛掉那些，一想到观众与我们在同一个时刻在内心中哭泣或者大笑，这就让我觉得迷醉。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热爱这个职业的原因吧，我们在制造梦境。”

“是的，玛戈。卡尔·桑德堡说过，除非先做梦，否则什么都不会发生。可我必须得说，你不是那种能抛弃‘陈词滥调’的人，你可以整天都在讨论苏珊·桑塔格。对我来说，这算是可爱的一种。我正在咬一支特趣巧克力棒，想象你滔滔不绝的样子。我的朋友说我再这样下去，就没法穿进我的戏服了。我或许是该收敛一点，可只有巧克力才能让我抓住一点多巴胺的余韵。”

“乔纳森，不管那支巧克力棒是特趣牌还是吉百利的，别把它怪在我头上。你需要更多的是内咖肽而不是多巴胺，最好的办法是跑步，或者给你自己找个伴侣。在这种情况下，相信我，跑步更简单一些。”

他们就这样每天聊来聊去，几乎把电子邮件聊成了即时消息。连华金都注意到了乔琳有的时候会在他们练习的间隙去看自己的手机，回消息时脸上还总是挂着一种很甜的笑容。

直到那天乔纳森突然来了一封邮件：

“玛戈，我的剧组要去美国巡演了。我们会依次在纽约、洛杉矶、西雅图、旧金山和波士顿巡演，这里面有你的城市吗？我能见见你吗？我热切地想要见到你，请同意吧。”

乔琳看着这封邮件久久不能回神，不知道如何回复他。

“这也许不是一个好主意，乔纳森。”

“玛戈，也许你已经感觉到了，我喜欢你。请别这样对我，见见我吧。”

“乔纳森，我也喜欢你，作为一个朋友。我们不是生活在《电子情书》的世界里，你不是汤姆·汉克斯，我不是梅格·瑞恩，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世界里。在屏幕后，我也许是个邪恶的赛博机器人，也可能是只狗，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不给你自己留下点想象空间呢？请别见我。”

“我们可以生活在《电子情书》的世界里，甚至可以生活在《缘分天注定》的世界里，只要你愿意。相信我，玛戈，请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