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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结束，距离晚上时间还早。

李维和岳善交代了两句，岳善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走，去找孙丞浩。”李维说道。

赵坤一听，顿时开心坏了。他早憋不住了，直囔囔着要去找好吃的、好玩的。

“这漷县的城墙为何这般厚实？”走在漷县高大的城门楼下，赵武摸着厚厚的土墙人突然问道。他诧异地发现漷县的土城比起通州的要厚实不少，一个治下的县城城墙超过上级州府，这是很少见的现象。

这是因为漷县的土城不久之前还经过了多次的修缮。

正德初年，京畿南部发生了刘六、刘七等农民起义，当时的漷县知县郭梅主持的修筑漷县土城，以抵御叛军的进攻。

嘉靖二十二年，巡视直隶省的监察御史阎委和通州州同陈昶，再次主持增修了漷县城墙，上加女墙，四面各增建了城门楼一座。

“漷县也是有故事的。”听李维说完这两个小典故，赵武感慨了一声。但在他的心中，对李维的博学才识和远超常人的心智谋略愈发崇敬，甚至有些敬畏。

来到孙丞浩家的米店，孙丞浩正在低头劈劈啪啪地飞速拨弄着算盘。他穿着厚厚的棉袍，头戴着黑色方巾，神情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算盘，甚至没有注意到几个人走进店里。直到赵坤叫他名字，他才错愕地抬起头来。

这是李维第一次认真观察孙丞浩。他发现这个少年的表情很少变化，嘴唇紧闭，不敢与人直视，经常低着头，或者用手捂住嘴巴，仿佛害怕说错话。

但其凝神聆听的神情，其实暴露了他对周围很多事物的好奇，他只是不敢表现出来，一直在偷偷地观察和思考。

“孙丞浩，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李维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孙丞浩一脸茫然，开始陷入沉思。

“做一个算手吧，你很适合。”李维说道。

孙丞浩眼睛一亮。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从小，他就对计算有着异于常人的热爱和天赋。他最喜欢拨着算盘对着家里的账册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核算，尤其喜欢用心算来计算复杂的数字多的难题。他觉得做这些事比什么都有趣，比什么都让他快乐。

但是，他的父亲和学塾的夫子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他不务正业，是一个不知道读书识字的愚昧之辈。他们都说算数是无用的，是浪费时间的妄想，他应该将精力用在学习八股文上，才能考好科考。甚至连二房的小娘和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都为此常常嘲笑他，欺负他。

他很伤心，困惑，也很痛苦。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东西会被别人厌恶，为什么自己的天赋会被别人否定，为什么自己的快乐会被别人破坏。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厌恶自己，压抑自己。他想要适应别人的期望，想要成为父亲希望的样子。

他对八股文的学习感到非常困难，对做生意也没有任何兴趣。他父亲看他喜欢做账，误以为他是喜欢做生意，这才将家中账目都交给他，也因此，他对钱粮税赋的计算很熟悉，但其实他只是对数字感兴趣而已。

对于未来他非常茫然，文不能武不成，自己也知道仕途无望，正发愁不知将来做什么。在大明，并没有多少领域能让理科生一展才华。最好的就业方向，或许就是去当个管钱粮的小官吏。

而对于孙丞浩来说，这正是他想要的，感兴趣的职业，却又难以企及。如果能一辈子做题，不需要和过多的人接触交往，真是一个社恐患者的福音啊，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现在，李维的一句“你适合做算手”，帮他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将这个未来第一次以无比清晰的姿态摆在了他的面前！

“我可以吗？”孙丞浩小心抑制内心的雀跃。

“当然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去在意别人的看法。”李维非常肯定的回答。

孙丞浩从李维的回答中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和激动。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不觉得我是个无用的人吗？”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无用的人呢？你是一个天生的算手。从小到大，你已经积累起了许多实践经验，你所掌握的算数知识已经远远的超过了这个时代的很多人，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李维的脸色露出了欣赏和肯定的神情。

“人生是你自己的，你不必听从任何人的意见，甚至包括父母的意见。只要你自己喜欢，就一心一意去做，并凭它安身立命。”

孙丞浩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兴奋，郑重地点了点头。

“今晚就带你去满足做数学题的欲望。”李维笑道。

入夜，李维等人来到了漷县县衙。进了县衙，前面是县衙公署，前后三堂，后面是廨舍。大堂东侧为幕厅，西为库房。左右两阶分别是三班六房，即吏、户诸房和粮、刑诸科，东为土地祠，西为牢狱。

岳善已经提前对县衙周边做了检查，一切正常。赵武和赵坤在库房门口守门，以确保里面的人不被打扰。

李维和孙丞浩则进了西边的库房，里面是一个绝好的题库：架阁库。

架阁库是大明县衙内存放文书档案的地方，有着严格的保管制度。账本是记录县衙的收支情况的重要文书，有着法律效力，需要妥善保管。

漷县历年的税粮账册，就都存在库房的阁架之上，以便随时调取勘合。

当然平日这里都由专门的典吏负责管理，不过今夜，就连看守库房的典吏都被马县令掉去巡城了，故而此刻，库房里空荡无人，只有一排排沉默的阁架和挤满灰尘的账册。

账册一般由多纸张编制而成，少部分也有竹简制成，记录了各项收支情况，有些还有知县或主簿的签名和印章。这些关于税粮户籍的案牍十分重要，关乎一县之兴衰，可又超级无聊，全是各种枯燥的数字罗列。所以它们长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大明税赋结构很是繁复，漷县又是通州纳税大户，账册涉及大量加减折算、书算钱粮，这正是绝佳的应用题题例。

不过，李维也提醒了孙丞浩，因为他可能会面临一些风险，因为这是一个危险而敏感的工作，涉及到某些财政隐私。

毕竟，他们要触碰的是一些人的既得利益。而这些人目前是县城甚至是州衙的当权者。

孙丞浩表示对此不在意，风险什么的他没有多想，在他的意识中，天塌了自有高个子的李维顶着。他只想如果能趁此机会磨炼好了算学这门手艺，并且他还有一点小小的野心，那就是今夜或许可以建功，这对他将来从事这份职业就更有保障了。

他们今晚的目标，就是从这些经年的旧账册中，找到线索。

这是李维交给他的一道考题，更是一个艰巨的难题。

这是一项非常繁琐而枯燥的工作，需要他面对成卷成册的数字，一笔笔的查找核对，且不容有丝毫差错。

但孙丞浩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要将漷县县衙架阁库里的所有账目都核查一遍，查出漏洞和疑点，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架阁库里堆满了漷县几十年的账目，就算他一刻不停，也绝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全部核算清楚。

“无须全部核查，我们只要找到并查清一个数据即可：漷县夏秋粮税每年上缴数目，分到各乡的数目，以及这笔税赋的去向、名目和经手人。”李维道。

就像所有的学霸一样，比起害怕，孙丞浩心里涌起的情绪更多的是兴奋。

一头扎进浩瀚如海的历年账册，一个差点被埋没的数学学霸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开始刷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