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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暗流涌动上

  • 作者:天籁于舟
  • 类型:武侠仙侠
  • 更新时间:06-23 20:39:55
  • 完书字数:26540

秀秀和夏莺跑了几个时辰,到了郭家庄。

大雨过后,郭家庄的小路泥泞不堪,上面残留着纷乱杂沓的马蹄印,沿着小路跑到村口,见村子里空无一人,阴森森静悄悄的,除了几声狗叫,死一般的寂静。打谷场上积淀着一汪一汪的血水,七零八落躺满了死人,泥掺合着血黏在尸体上,污秽不堪。

一阵不祥之兆袭上秀秀心头:“死了这么多人,春生哥会不会在这里?”

夏莺在打谷场中寻寻觅觅,突然跳下马来,怔怔望着其中一具尸体,两行泪水已挂在脸旁。那具尸体血肉模糊,右臂被砍下,半截残肢断在一边,模样惨不忍睹。秀秀小声地问:“这位是……”夏莺莫不吱声,只用手捂着嘴不停地抽泣,呜咽道:“你说过咱们永不分开,你就舍得离开我,你就舍得……”鼻翼抽动,眼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迷蒙的泪光中尽是无奈和绝望。初秋的晚风吹乱了一头秀发,凌乱的发丝遮掩了半张白皙的脸,她放开手拢了一下发鬓,两瓣红唇已被泪水浸湿,颤动着,在风中抽抽噎噎,凄美如画。秀秀见了怦然心动,挽着她的胳膊,柔声宽慰道:“人都死了,再哭也不能复生,就让他去了吧。”

夏莺哭了一会,在打谷场中四处搜寻,又找到五具画着脸谱的尸体,秀秀明白是和她一起唱戏的同伴。夏莺望着尸体低声啜泣,直哭得眼睑都肿了,秀秀一旁劝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夭是寿都是命中注定的,咱俩把他们埋了,也算入土为安。”夏莺收住眼泪,秀秀刚要去挪那具断臂的尸体,却被夏莺一把叫住:“别碰,有毒。”说罢,架起柴火将那具尸体点燃。

两人正忙着焚烧尸体,天空传来两声怪叫,一只黑鹰从天而降。夏莺见了一脸惊喜,“嘘”地吹了声口哨,那鹰听到哨声跑了过来。秀秀看时,是只硕大的山鹰,围着夏莺叫个不停,情形亲热至极。夏莺用手抚着它的背,一边说道:“黑风,你还在这儿,你怎么还不飞走……”秀秀好奇地看着她,“不枉他养了你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就是舍不得他,你就是舍不得他……”说到后面呜呜咽咽泣不成声。原来这鹰是那个中毒断臂的戏子养的,主人死了,它却在周围守着他的尸身不愿离开。

两人把尸体抬进回音谷,从农舍拿来锄头铲子,挖了个坑,把五具尸体埋了。夏莺削了块木板作碑,上面刻着“徐子仁刘子礼韩子智岳子信姚子文合葬”,秀秀见了心中纳闷:“这几人的名字像亲兄弟,却偏偏各有各的姓。”正要询问,见夏莺把断臂的尸体单独埋了,一抔一抔捧起泥土,在旁边又垒了一个坟包,同样用一块木板做碑,上面刻着:“方子义之墓”,泪眼婆娑地唱起来:

“携着你的手,一起到天涯。

牵着我的心,一起梦繁华。

许下你的爱,水中望明月。

留下我的情,镜里看落花。

扶藜杖,迎风沙。

饥餐鹑衣伴韶华。

举目望尽天涯路,

路尽头,何处是我家,

何处是我家……

残阳如血荒草连天,晚风吹落了一树槐花,大槐树上传来几声鸦叫,鸦声悲凉,响彻树梢。歌声凄凄恻恻,尤似落花飞絮在黄昏里飘荡,秀秀听着听着,跟着流下泪来。

落日的余晖照在打谷场上,不远处银光闪动,秀秀走过去一看,竟是谷一凡用的蝴蝶镖。可以肯定三贼带着肖宇来过打谷场,胸中“怦怦”乱跳,她把打谷场上所有的尸体翻了个遍,不见有肖宇,也不见巴蜀三贼,一颗心才放下一半。

两人埋了尸体,策马走出郭家庄。秀秀问:“你没有家,戏班子也散了,今后怎么办呢?”夏莺说道:“没地方去,随遇而安罢了,你呢?”秀秀道:“我要找我表哥。”夏莺道:“天地这么大,人海茫茫,你到哪里找得到他?”秀秀也感到没有方向,只说道:“先沿途打听打听,纵使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夏莺听罢叹了口气,心想:“她还有所爱的人去寻找,我却不知道该去哪儿了。”想到这里,心口一酸,泪水随风而下。秀秀见她楚楚可怜,形只影单,自己一路又少个伴,便说道:“咱们结伴而来,也就结伴而去,你既然没地方去,就跟我一起走吧。”

郭家庄村口是一条东西向的大道,沿着这条道往东走便是四明山关帝庙,再往东走过了甬江就是万福山庄。秀秀心知巴蜀三贼不会按期赴约去关帝庙,便和夏莺往西而来。

一路上,夏莺寡言少语独自流泪。秀秀想着法子逗她开心,见那只鹰在她手中柔顺之极,说道:“莺姐,这只鹰和你挺亲热的,你养了它多久?”夏莺道:“七年了,才刚孵出来,爹娘便死了,我和子义收养了它。”秀秀道:“难怪这么听你的话,原来这鹰从小是个孤儿。”听到“孤儿”两字,夏莺脸色微变,说道:“鹰和人不也一样吗?”秀秀道:“这鹰倒和人一样,知恩图报,对主人忠心不二。”

夏莺把鹰放了出去,那鹰在头顶盘旋了两圈,一路追随她而来。

“子义和我同这只鹰一样,都是孤儿。”夏莺说道。

秀秀这才明了她话中的意思,大感惊讶,见她风姿绰约,清丽不可方物,没想竟是一个孤儿,于是问道:“你从小就没了家?”

夏莺追忆良久,方始说道:“我原本有家,在浙江台州,兄弟姐妹三人,全靠爹爹打渔为生,六岁时父亲出海,一去便没有回来。从那之后,每天傍晚,妈妈牵着我到海边守望,一直望了两年,也没有爹爹的音讯。我八岁时,家乡刮起台风,把房屋庄稼都毁了,四处闹饥荒,没有一点粮,两个哥哥全都饿死,妈妈只好领着我出来讨饭,后来妈妈得了病,临终前说,咱们是穷苦人的命,可再穷再苦,讨饭也得活下去。妈妈死后,我便成了孤儿。”

秀秀道:“你怎么认识子义的,还进了戏班子?”

夏莺道:“子义是我讨饭时认识的。因为闹饥荒,讨饭不容易,我一个小女孩,常常被别的流浪儿欺负,好不容易讨来的一点饭,都要被别人抢去。子义比我大三岁,时常护着我,见我的饭被抢走,就把他讨来的饭分给我吃。那一年冬天,天气真冷,我生了病,全靠他讨饭采药来喂我,我才活了下来。他常常为我跟别的流浪儿打架,有一次,几个流浪儿追着他打,他被追急了,跳进海里,一个浪头将他卷得无影无踪,我以为他死了,哭了两天,却在沙滩上找到了他。子义告诉我,他从小在海边长大,是海娃子,淹不死的。他还拾了好多贝壳,串成一根项链来送我。子义说,他豁出性命也不能让我受欺负。”

“从那以后,我和他形同兄妹。他带着我一起流浪,从台州到温州,从温州到衢州。有一次,一户富贵人家娶媳妇,要子义和我在花轿前打两个滚,说一句吉祥如意的话,便赏给我们两吊钱。接着,新娘子盖着头巾从花轿里抬了出来,虽看不到脸,可一身衣服真漂亮,咱们穷人家攒一辈子的钱都买不到呢。我说:‘我这辈子要能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就好了。’子义说:‘等你长大了,我抬着花轿来娶你,也让你穿这么漂亮的衣服。’从那之后,我便天天盼着长大,等长大了当他的媳妇。”

“就这样,我和他四处流浪了一年,在舟山遇到了咱们戏班子的班主,他收养了我们,教我们读书习字,还教会我们唱戏。”

秀秀道:“刚才合葬的那几人,都是你们戏班的班主收养的?”

夏莺道:“对,全都是孤儿。班主保留了他们各自的姓,取仁义礼智信忠孝七个字,给他们改了名。”

秀秀道:“怪不得,这名字看起来像亲兄弟,却各有各的姓。”

夏莺道:“子义和我在戏班子里长大,衣食无忧,却忘不了一起讨饭的日子。我十六岁时,子义说:‘这世道天生就不公平,穷人世世代代都是穷人,富人世世代代都是富人,皇帝世世代代都是皇帝,乞丐世世代代都是乞丐,咱们是穷人,就注定一辈子受冻挨饿,一辈子讨饭么?那王公贵族帝王将相我看都不是天生的,咱们这叫花子乞丐儿也不是天生的,咱们也能乘那八抬大轿,穿那漂亮衣服,也能当王当侯,也要有富贵尊荣。’他还说:‘我要让你穿上最漂亮的嫁妆,再揭下你的头盖,你是世上最美丽的新娘……”说到这里夏莺泪流满面,“可他……他……没有做到……”,哽咽了一声,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秀秀见她伤心绝望的样子,心中不忍,忙岔开话题:“这只鹰,你是怎么弄来的?”夏莺道:“小时候我和子义在山崖上玩耍时,不经意发现的。子义给它取名叫黑风。”秀秀道:“这鹰好玩吗?”夏莺道:“好玩极了,比家鸽还灵呢,无论走到哪儿,总能找到家。子义外出时,将黑风带在身边,把要说的话写在信笺上,再装进它腿上的小竹管中,我和他虽相隔万里,黑风也能送到。”秀秀羡慕不已,说道:“我和表哥要有一只就好了,这鹰和你还真有缘。”夏莺道:“你相信缘吗?”秀秀听了,说道:“嗯……也相信,也不相信。你呢,你相信缘吗?”夏莺听了一呆,不答她的话,怔怔地望着前方,自言自语道:“子义不也说和我有缘吗,谁料我和他的缘竟是空的。”秀秀见她对死去的子义一往情深,忙劝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哪能事事都圆满呢?一生总有料不到的事。”夏莺一声长叹:“人有悲欢离合,可他和我这一别,是只有离没有合,永无相见之日了!”说到这里,神色黯淡,泪光莹然。她俩从小一起讨饭,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纵然相隔万里,两颗心总是形影不离的,这时人鬼殊途,阴阳相隔,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如梦一般幻灭,只觉心若死灰,一生的路也不知怎么走。秀秀忙宽慰道:“都怪锦衣卫暴虐无道,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人,你杀了宁总管和于老七,也算给你的子义报了仇。”夏莺听了,收敛泪容,从哀伤中镇定下来,冷冷说道:“这事和锦衣卫无关,锦衣卫气焰嚣张,迟早也要玩火自焚!”

话说到锦衣卫,秀秀双眉微蹙,说道:“锦衣卫在郭家庄杀了这么多人,我真担心我表哥。”夏莺道:“你如此牵挂他,恐怕他也一样牵挂着你呢。”秀秀听了倍感欣慰,脸上笑出红光,抖了一下缰绳,那马撒开四蹄往前疾奔,夏莺纵马跟了上去,说道:“你这样漫无边际地找他,不知何年何月才有个结果。”秀秀道:“管它何年何月,结果总能找到他。”夏莺道:“我是说,你这样爱他,就不想和你表哥有个结果?”秀秀一脸率真,转头问:“爱一个人就一定要有什么结果吗?”夏莺见她天真烂漫,不知男女之情的愁苦,说道:“你料定和你表哥有缘吗?”秀秀扬鞭一笑:“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一生总有料不到的事!”

那条马路穿过田野丘陵,曲曲折折一直往西延伸。

两人一路说着话,秀秀想找个人打听一下肖宇的去向,可走了半天,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到了一个岔路口,不知何去何从。心想,春生哥这一去踪影全无,没留下半点线索,找上十年八年也是枉然。正要打马掉头,那只鹰在空中“啾——啾——”长鸣,朝左边那条路飞去。夏莺道:“这只鹰肯定发现了什么,咱们上去瞧瞧。”

那鹰飞了一段,便在低空盘旋。夏莺和秀秀追了上去,远远看见前面跑着一辆马车,走得近了,才看清车厢后门绣着两个圆圆的“福”字,秀秀心中大喜:正是巴蜀三贼从万福山庄劫走的那辆车!只是车前面的马换成了驮运戏装的骡子,鹰识得这两匹骡子,便鸣叫着跟了上来。

秀秀激动不已,心想:“说不好春生哥就在车上!”正要催马上前,忙又勒住了缰绳,说道:“只怕三贼也在车上,他们绝不会放过我。”夏莺说道:“让我先去探个虚实,你再过来。”

夏莺纵马疾驰,跑不了几步,一颗亮光光的脑袋呈现在眼前——正是牟秃子的秃顶,不由得暗暗惊讶:“车上坐的竟然是淮河二鬼!”

原来淮河二鬼中了金蝉脱壳之计,在附近搜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巴蜀三贼,蔺驼子想起他从屋檐上偷听来的话:“陈友谅在湖广称王,起兵之前曾是湖里边打渔的,千岛湖必定在湖广一带。”“这件事是虚是实,咱们定要到湖广去弄个水落石出。”当即判断三贼去了湖广。

这时二鬼也看到了夏莺,但夏莺在打谷场中穿着戏装画着脸谱,二鬼认不出她来。

夏莺朝秀秀挥了挥手,秀秀满脸惊喜追了上去,一路高喊“春生哥!春生哥!”追至跟前,见车厢中的人一高一矮,一驼一秃,简直是两个怪物,哪里有什么春生哥?

牟秃子独眼望了望秀秀,说道:“小姑娘在喊谁啊?是找情哥哥吗。”

秀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面红耳赤,羞赧地说道:“我找我表哥。”牟秃子道:“要不是情哥哥,干嘛这么急着找他?”秀秀只低着头,更羞得说不出话来。夏莺怕她说漏了嘴,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角,说道:“这位是前村的妹子,和她表哥闹别扭,她表哥牛脾气一犯,冲出去好远,想拉都拉不住。这一路走来,你们就没遇到他?”

蔺驼子从车厢里把头伸出来,怪眼一翻,说道:“这条路上人都死光了,连个鬼都没遇到,怎会遇到她表哥!”秀秀见车上坐的虽不是三贼和肖宇,但这辆车肯定是巴蜀三贼从万福山庄抢来的那辆,想到这里,灵机一动,故意放出话来:“前些天我看见有一辆车和你驾的车一模一样,只不过是辆马车。”牟秃子听了,急忙问:“和这辆车一模一样?你在哪儿遇到的?”秀秀道:“就在这条道上。”牟秃子又问道:“你可看清车上坐的是什么人?”秀秀假意想了半天,煞有其事地说道:“一个山羊须的老者驾着车,车里坐着什么人,嗯……我只瞧了一眼,记不起来了。”听她这么一说,蔺驼子更加急迫地问:“除了那只山羊,是不是还有一个黑毛猪,一个小白脸和一个白面郎中?”

秀秀听了,暗自欢喜:“他们果然在找三贼和肖宇!”

正要开口,夏莺也放出话来:“听说后面的郭家庄,全村人都被锦衣卫抓了,所以这条路连个人影都没有。”蔺驼子听她说到郭家庄,眯了眼睛斜瞅着她,问道:“你从郭家庄来?”“我从赵庄来,路过郭家庄,见庄子里静悄悄的,走进去一看,一个人都没有,是座空庄。”接着,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有人在郭家庄抢金子,那金子是朝廷钦查的,锦衣卫把抢金子的人和全村老小都抓了。”牟秃子听到这里,独眼掠过一丝阴翳,心想:“抓了全村老小,正说明锦衣卫没有找到那件肚兜,它到底落到了谁的手中?”秀秀见夏莺刚才还寡言少语可怜巴巴的,一眨眼就变得伶牙俐齿心计过人,心想:“真是个戏子,太会演戏。”她急于探听肖宇的去向,便问道:“你说的什么郎中山羊黑毛猪,只怕也让锦衣卫当作抢金子的给抓了。”牟秃子愤然说道:“那三贼就是来抢金子的,幸好没让锦衣卫抓去,要不然……,哼,要不然,老子这辈子都解不了心头之恨!”说着,“啪”的一鞭朝两匹骡子狠抽过去,那只独眼似要喷出火来。秀秀见他这一怒,露出了端倪,顺藤摸瓜往下说:“他们定是抢了那些金子,三人分了各奔东西,你一路追寻也没得个方向,怎么找得到他们呢。”牟秃子干笑两声:“小姑娘,那金子你以为只有十斤八两吗,那是陈友谅在湖广称王时藏下的,堆起来可有小山那么高,不是三个人能分得了的,三贼找到死也未必能找得到。”

听到这里,夏莺心中有了个大概:“那二十万两黄金藏在湖广?”秀秀也独自琢磨开来:“莫非三贼把春生哥抓到了湖广?”

路过前村,两人假装到了家,私下计议:“只要抓住二鬼这条线索,便有可能找到三贼和肖宇。”于是打消了原路返回的念头,暗中让鹰追踪这辆骡车,两人换了男装贴上假胡须,落下一节,离开二鬼的视线远远跟着。

这样昼行夜宿跟了几天,果然到了湖广境界。

这一天刚过晌午,秀秀和夏莺越过一片山林,地势陡然开阔,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水波,浊浪卷着泥沙滚滚而来,方知已到了长江边上。远处烟波浩瀚,天水苍茫,近处桅帆流动,舟楫出没,阵阵西风拂着江帆逐浪而行,一遍天高水远的景象。

那鹰盘旋了两圈降落下来。夏莺和秀秀跟了上去,见二鬼停车江畔,岸边泊着十几艘客船,正是一个渡口。

二鬼跳下车,渡口上几个船家抢着拉客,见了二鬼都一脸愕然,退到一边小声议论起来。二鬼素知自己外貌奇特,常遭人议论,也不在意他们背后说些什么,弃了骡车,只跟着一个船家上了艘小船。

夏莺和秀秀来到渡口,正欲连人带马过江,但江边只剩几艘小船,仅能搭人不能载马。沿岸走不多久,见前面有家驿馆,墙上贴着告示,上面画了八个头像,走近仔细一看,暗暗心惊,前三个正是巴蜀三贼,第四个酷似肖宇,第五个是个驼子,第六个是瞎了只眼的秃子,正是淮河二鬼,第七个头戴道冠手拿八卦幡,正是那算命先生,第八个则是一妙龄女子,夏莺看了,只觉有三分像自己,心中暗道:“锦衣卫中见过自己真实面目的,只有于老七宁总管和黑子,现在于老七和宁总管已死,就只剩下了黑子,这个头像是按他的口述画出来的,幸好画得不十分像。”一旁写有文字,每人悬赏白银一千两,末尾盖着锦衣卫的大印。

两人顿知锦衣卫已在关隘码头贴出了通缉令,二鬼尚蒙在鼓中。他二人体貌特殊,只怕一眼就让人认了出来。

正想到这里,见岸边不远处泊着一条大船,打造得飞檐翘角,像一艘画舫。心想,这只大船怕是载得了马,便朝那船走去。

大船的船尾坐着一个艄公,身穿黑布马甲,赤裸着胳膊,虽年过花甲却体壮如牛,身边围了十几个青壮船夫。夏莺和秀秀走近船尾,隐隐约约听那艄公说道:“……今夜五更船到武昌,我已布置下去……你们先去养好精神卯足劲,今晚这笔大买卖……”那十几人得了他的指令,一一抱拳拱手,陆陆续续走下船来。

夏莺和秀秀见船上众人散去,便牵着马走上大船,把马拴在船尾,催促艄公起锚。那艄公摇了摇头说道:“这船只搭人不带马,得载满了客才能走。”夏莺道:“人马随行,哪有只搭人不带马的?”那艄公只是摇头,秀秀和夏莺见二鬼渐渐远去,心中着急,便和艄公争执起来。

争了会儿,客舱里传来一阵轻咳,接着有人说道:“山有山的道,水有水的路,二位出门在外,跋山涉水总得按规矩行事。”秀秀大声说道:“你这规矩也不过是为了赚钱,我付你满船二十人的船资,每匹马算两人,总共算二十四人,总不会亏了你吧。”那声音说道:“九公,放他们进来,出这么高的价,让我看看到底是何方的贵人。”

艄公应了一声,秀秀和夏莺进了客舱。四下一看,那客舱被分成多个隔间,里面摆着红木家具,四壁挂满了书法墨迹,两侧开着百叶折叠窗,镂花饰顶,窗明几净,布置得极为雅致。穿过四间隔舱,到了第一间,里面设着几案,一人峨冠博带站在案桌前,正在提笔写字。

仔细看那人时,长脸隆鼻,举止儒雅,已年逾古稀,左手捋着右手的袖口,右手握笔而书,秀秀心想:“这人便是船老大?”上前招呼:“老先生可真雅兴,这厢有礼了。”说着向他拱了拱手。

谁知那船老大头也不抬,只凝神专注笔下的字,半晌不出一声言语,把秀秀和夏莺晾在一边。秀秀见他有意怠慢自己,也不细说,左右一看,南墙上挂着两张字迹,第一张是直幅,临王羲之的《乐毅论》,第二张是横幅,临李阳冰的《三坟记》。心想:“得先消消这船老大的傲气。”于是说道:“王羲之写下《乐毅论》,传楷体的笔法结构谋篇布局,付予王献之,字字稳健端庄中规中矩。”夏莺有意迎合:“王羲之一代书圣,用笔自然超迈,无人能步其后尘。”秀秀道:“羲之用笔,横若千里阵云,似平不平;竖若万岁枯藤,似直不直;撇捺似削去犀角,砍断象牙,圆润中见棱角;勾划如强弩待发,劲松倒挂,疏朗中见挺拔。而这篇《乐毅论》,横不知起伏,竖不知收放,撇捺舒展有余而刚健尚缺,勾划圆转太过而遒劲不足。一笔一画亦步亦趋,貌似而神非岂不是东施效颦?”

她装腔作势说了一大篇,十六岁的女孩倒像个六十岁的道学先生。

船老大听了,不愠不怒,只放慢笔下的字,眼珠略略一转,用余光瞟了一下秀秀。

秀秀接着说道:“李阳冰的《三坟记》,上承《峄山碑》的法度,下启《千字文》的风尚,被后世奉为小篆之楷模。”夏莺又有意迎合:“李阳冰确是一代风范,只可惜传世之作太少。”秀秀道:“这篇《三坟记》却槎牙不齐,状若蚯蚓,只知临摹笔画的形态,未能深悟篆体的结构,舍其本而逐其末,终究误入歧途……怪不得有人说:‘篆法之坏,肇于李监。’其实,李阳冰卓然大家,只是后世模仿不得法,越学越歪,反而怪李阳冰带头坏了小篆的法度,这就好比鹦鹉学舌,学得不像,反说人讲话走了调。”

船老大听了,仍旧不愠不怒,却停下了手中的笔,两眼呆望,驻耳聆听秀秀说的话。

秀秀见他仍是不言不语,心想:“我奚落他一番,只怕不起作用,看来得夸一夸他。”见对侧窗牖上挂着诸葛亮的《前出师表》,笔用中锋,字字如壮士拔剑,象怀素的狂草。暗自惊叹:“这人师从多家博而又精,真不知花了几十年的苦工。”于是说道:“刘玄德三顾茅庐,与孔明隆中问对,定治国之方略,谋千秋之大计,终于三分天下。这篇《出师表》匠心独运,用笔似疾风乍起,上不泥古,下不流俗,却能别出新意,挥洒自如。”夏莺随声附和:“‘……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张贴文如其人,字如其文,倒写出了一代贤相的胸襟抱负。”

船老大听到这里,目光略略一动,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手中的笔又缓缓运动起来。

秀秀把南窗的字贬了一番,又把北窗的字夸了一番,欲擒故纵先抑后扬,船老大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终于开口说话:“公子这番高论,让老朽耳目一新。不知两位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夏莺道:“我们是游学的士子,从杭州来,往武昌去。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那船老大方始抬起头来,瞅了秀秀和夏莺一眼,自我介绍道:“鄙人姓何,字野云,名云帆,取李白的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之意。二位公子要包这艘船,不知有什么急事?”秀秀心中暗想:“若说跟踪二鬼,当即露了马脚,若说渡江上岸,只怕跟丢了二鬼。”于是说道:“也没什么急事,四处转溜游山玩水而已,你只按照我指的方向走就是。”何云帆道:“鄙人撑了几十年的船,一生遇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但要包这船在长江上游山玩水,今朝还是第一次。”他一边说,一边把秀秀和夏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两人见他儒生穿戴,半点不象撑竿摆渡的船家,便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秀秀掏出一副金耳环,往桌上一拍,说道:“你还怕我付不起你的船资吗?今朝就有人要包这船去游山玩水。”

船老大往那金耳环上瞟了一眼,诡谲地望了望她,笑道:“那好。九公,这就启程,两位客官欲往何处,只管照办。”

九公一声吆喝,从岸边上来八个体型彪悍的水手,拔锚启航。秀秀指了指二鬼所去的方向,那大船向前驶去。驶不多久已看到二鬼所乘的那艘小船,距大船半里之遥。

秀秀回到第一干隔间,见那船老大凝神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正是曹植作的《洛神赋》,字迹撇捺舒展勾划挺拔,转折之间柔媚婉约,确是一幅端庄秀丽的小楷。一幅写完,他兴犹未尽,从怀中掏出一幅横轴,双手展开,上面写的竟然是另一副《洛神赋》。秀秀暗暗吃惊:“听爹爹说,王献之把《洛神赋》写在麻笺之上传于后世,难道他手中的横轴竟是《洛神赋》真迹?”再看那横轴色泽暗黄,果然是用麻笺制成。

何云帆把这篇《洛神赋》照着写了不知千百遍,每字每句琢磨了无数回,然后将真迹藏于怀中,提笔挥毫一气呵成,这叫背临。

秀秀见两幅《洛神赋》一笔一划,犹如出自一人之手,不禁啧啧称奇,开口问道:“先生临的可是王子敬的《洛神赋》?”何云帆见她识得此贴,微感惊讶,正眼瞧了瞧她。秀秀道:“先生的字可以乱真了。”何云帆道:“子敬的字如河朔间少年,绝众超群,无人可拟。我每日临写《洛神赋》,三年不辍,仍不能达到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的境界。”秀秀心中暗笑:“这人果然是个书痴,这满船的书帖看来都是他写的了。”她平时读书习字,其父蒋鹤龄便给她讲了不少用笔的诀窍和书家的遗闻逸事,这时正好拿来和他调侃,于是说道:“我听说王子敬的《洛神赋》只有十三行并非全文,先生却于十三行之外补齐了《洛神赋》的全文,这十三行以外,是王子敬没有写出来的字,只能臆造,先生却用子敬的笔法写了出来,真是难能可贵。”何云帆见她深谙书道,颇合心意,便开口畅谈起来:“这篇《洛神赋》,虽然十三行的字可以乱真,可十三行以外的字却无样本可临,只能做到形体合度,终究没有达到神意贯通的境界。”秀秀道:“殊不知书法有五合五乖之说,写字得有心境,我听说王羲之写《兰亭序》时,风和日丽群贤汇聚,即兴所作,被誉为行书千古第一,后来时过境迁,羲之提笔再写《兰亭序》却再也写不出当时的手笔。这《洛神赋》恐怕也是献之心有所感,即兴而作,留下的神品,先生虽能领悟王子敬一世的法度,却没有子敬一时的心境,是怎么模仿也学不来的。”何云帆听了,不住点头,说道:“我学得到子敬一世的法度,却学不到子敬一时的心境,这篇《洛神赋》便成了千古一叹的神品。”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前面“驹”的一声,一支响箭从二鬼所乘的那艘小船上升起,喷出一道红焰,直入云霄。小船驶到江心,船家把船停了下来。二鬼见他走到半路撂担子,又发出响箭作信号,料定是半路劫财。他俩在淮河上杀人越货,这半路劫财的事不知干了多少,不由得心中好笑:“真是强盗遇上了强盗。”那船家果然“噌”的一下从船头拔出刀来,却只虚晃两招,“噗通”一声,一个鲤鱼翻身跳入江里,消逝得无影无踪。牟秃子见了,也纵身扎进江中,半天不见二人浮出水面。

大船之中,秀秀说道:“王羲之集前代书法之大成,被尊为书圣,王献之也被誉为小圣。后世传承二王的法度,欧阳询得其骨,虞世南得其筋,褚遂良得其肉,只有赵孟頫得其血脉。我听说赵孟頫也写过一篇《洛神赋》,且是《洛神赋》的全文,被誉为‘兰亭肥体’,先生何不改临赵体?”

那船老大听了,神情骤变,厉声骂道:“赵孟頫,身为大宋的皇裔,却去做蒙古人的奴隶,人失了气节字便失了风骨,他的字哪能与二王相提并论!”秀秀见他一脸鄙夷,把赵孟頫骂作蒙古人的奴隶,心想,这人原来是个不事二主的忠烈之士。

此时西边响起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一支响箭喷着黄焰直入云霄,接着南北两边也响起两声长鸣,分别回应了一条蓝焰和一条绿焰。蔺驼子放眼眺望,只见几个黑点在江波雾霭中时隐时现,转眼之间变成了十几条小船,乘风破浪,从南北西三面包抄过来。每条船上单人单桨疾驰如飞,霎那间已至跟前,驰骋之快让蔺驼子大感惊讶。船上的人赤裸着上身,手中握的则是一柄双头铁桨,点了点人数共十三人,将蔺驼子围在核心。

夏莺和秀秀才明白过来:“原来那船家渡二鬼到达江心,投江而逃,再发出响箭联络,四方出击,欲将二鬼困杀于此!”

只听一声怒喝:“淮河二鬼,你俩在淮河上狗熊了大半辈子,这长江之上英雄辈出,不是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蔺驼子轻笑道:“这行当老子做了几十年,从没亏过本,没想今天在长江上碰到了同行。”那声音道:“淮河二鬼,谁和你是同行,武昌城里里外外都是你们的通缉令,你倒自投罗网跑到这里,和我做这行当今天你是亏定了!”

原来二鬼一到渡口就被那些船家识破了身份,看来这帮人不是要半路打劫,而是要拿他们去邀功请赏。

蔺驼子长声怪啸,音如枭鸣,直震得百叶窗簌簌作响,他五指往船舷上一戳,立刻将船板洞穿,屈指如钩,硬生生将砖头厚的船板抠了一块下来,大声喝道:“半路打劫,杀人越货,哈哈哈哈,老子平生所为,都是被朝廷通缉的事,可还没有谁拿得了我的头去请赏,今天谁敢上来,看我把他挫骨扬灰!”说着两手互搓,手中木块被搓成了碎木屑,顺风一扬,碎木屑飘飘洒洒飞落过来。

众人正自惊惧,一件血淋淋的东西从江面脱水而出,抛向小船,蔺驼子伸手接住,竟是二鬼所乘的那艘船船家的人头,已被牟秃子割下。“嘿嘿,今天倒要看看谁拿了谁的头去请赏!”牟秃子一阵狂笑,从江底冒了出来。蔺驼子双手发力,手中的头颅碎成几块,十指一握,那头颅上的皮肉骨血,连同脑髓一起,被搓成一团血浆滴到江中,众人心惊胆寒。

一声呼应十三条船首尾相接列成阵势,宛如一条长龙,蜿蜒在二鬼的身侧。二鬼分坐船的两头,见招拆招镇定自如,浑然没把十三人放在眼里。牟秃子弹指击桨,蔺驼子虎爪夺命,顷刻之间二鬼连克数敌,几只木船也被打得四分五裂。那十三人以众欺寡,却损兵过半,不敌二鬼,有五人弃船跳入江中。

蔺驼子一个猛子也扎到江里,不一会儿,混浊的江水冒出一道血红,一具无头尸从水底浮了上来,接着又一道血红,第二具无头尸浮了上来,倾刻之间,五具无头尸浮到江面,江水被染得一遍赤红。随后,蔺驼子驼峰一拱,提着五颗血淋淋的人头,跳入小船之中,原来那五人想潜水过来,凿沉二鬼所乘的小船,却被蔺驼子在江底割下首级。

片刻之间,十三人只有两人生还。蔺驼子挥动人头,咧嘴狂笑:“来!来!来!要拿我的头去请赏,只管把头都递过来。”

余下的两人见二鬼凶残至此,惊恐万状,远远退避一边。

江上一番恶斗,早被船头的九公看在眼中,二鬼武功超群水性精熟,果然是纵横多年的江洋大盗,心想:“我低估了他俩,今天要不是那两个后生搭乘这艘船,真要让淮河二鬼在这长江之上当了回英雄!”他面色一沉,点燃了三根响箭。

过不多时,二十多条大船小舟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船上的人张弓搭箭,将二鬼团团围住。顿时箭如雨下,二鬼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霎那间,那艘小船千疮百孔,二鬼却不知去向。

“绑,绑,绑”箭头射入船板的声音传进大船之中,何云帆笔势缓了一缓,说道:“不能放箭,得抓活的。”九公道:“已经死了十多个兄弟,抓活的只怕伤亡太大。”何云帆固执地说道:“伤亡再大也得抓活的。”秀秀和夏莺才意识到这艘大船和前面那些船原是一家,此时情势危急,方看出其中关系。秀秀佯装问道:“前面打架死了好多人,是遭遇劫贼了吗?”那船老大漫不经心,一边作书,一边说道:“不是一般的劫贼,那可是朝廷通缉的钦犯。”夏莺故作惊讶:“朝廷通缉的钦犯?先生莫非也要抓他俩?”何云帆道:“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既然是天下人的贼,天下之人,人人都可以抓他们。”秀秀听了暗暗忧虑:“二鬼一旦被抓,咱们的线索不就断了吗?说什么‘见义不为,无勇也。’我看是冲着那二千两赏银来的,这叫‘见利不为,无勇也。’”

何云帆不理会外面的打斗,只在一张宣纸上奋笔疾书“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正是辛弃疾的那首《京口北固亭怀古》,这次不是临帖,而是信手写来,笔势恣意纵横,犹似张旭的手笔。

九公挥了挥手,船上不再放箭,众人屏息观望,半晌不见二鬼浮出江面。突然一只小船的船底被撕开一道裂口,五棵手指从裂口钻进来,“咔嚓”一声抠掉一块船板,江水立时涌进船舱,船上那人慌作一团,挥动铁桨乱扑乱打,江面却伸出一只大手,捏住船上那人的脚踝,将他拉入江中,那人在江里折腾了两下,牟秃子从水中冒出来,两只手各抓住他的一条腿,高举过顶,一声怪叫,那人沿着腿根被撕成两爿,五腑六脏当即从撕裂的肢体中滑落出来,众人惊悚万状。

此时,另外几艘小船的船底也被蔺驼子抠了几个窟窿,船上的人纷纷跳入江中,一旦被抓住,一只胳膊半条腿便被蔺驼子分筋错骨卸了下来。牟秃子更是摧枯拉朽般将活人肢解成两爿。顿时江上浮尸累累腑脏横流,血腥之气直让人作呕。

因何云帆要生擒二鬼,九公下令全都不许放箭。二鬼越加肆无忌惮,抢了一条小船,横冲直闯,打开一道缺口,飞速向前划去。九公连声呼号:“风紧,翻底!”几个水手跳入江中,潜到二鬼的船下。二鬼只觉足下晃荡,身子斜倾,忙纵身跃起,脚下的船翻了个底朝天。那只小船虽然倾覆,因船身用杉木制成,仍能浮在水面,二鬼轻轻落下,踩在船底,手中铁桨横扫竖劈,又有三人毙命。九公见二鬼越战越勇,又惊又怒,殊不知他二人在淮河上早已练就了涛里来浪里去的本领,船虽倾覆,却未坠江,人在水中稳如磬石。所有的船惊得退避一边,全都不敢靠近,二鬼跳入江中,各抬小船的一头,将船身举过头顶,倾覆的小船又翻了个身,二鬼重新跳入船中,猛力划桨,那艘小船突破重围,如脱弦的利箭,飞速往前冲去。

江面上杀声震天,何云帆却置若罔闻,心无旁骛,只在宣纸上任意挥洒:“……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外面厮杀之声越来越激烈,他笔下的字也越写越快,如奔雷惊电,蛇奔虺走。

霎那间二十几条船围成的包围圈土崩瓦解,九公心中大骇,忙令大船紧追上去。追了一程,看看已近岸边,却始终差那小船数丈之遥。二鬼一旦上岸,便如虎放南山,再难抓捕。

他再也按耐不住,提起船头的铁锚,一声猛喝:“结网!”大船上的四个船夫手持一张大网跳入江中,潜到水底。那铁锚重逾百斤,后面连着长长的铁链,九公手握铁链将那铁锚抡得呼呼生风,如流星锤一般在空中狂舞,二鬼正惊骇于九公的神力,只见那铁锚猛地飞来,二鬼低头避过,那铁锚砸在小船上,“嘭”地一声巨响,激起滔天巨浪,小船四分五裂,二鬼终于落入江中。

掀起的巨浪让大船猛地一晃,砚台中的墨汁浪了一大片溅在纸上,那首《京口北固亭怀古》正写到“……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路”字尚未写完,“啪——”的一声,何云帆手中的笔裂成几瓣,只见他长声叹息:“四十三年,唉,四十三年啊,弹指一挥间,真是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烽火扬州路……”那神情说不尽的失意惆怅。秀秀见宣纸上的字迹被弄花,深感可惜,说道:“先生这幅字气韵流畅,写得纵横捭阖没有半点拘束,真是可惜……”却见何云帆一脸木然,手握残笔悬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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