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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赭跟着他的动作，急切又害怕到小心翼翼地将他圈在怀里，不肯让他落地，更不肯让他闭眼。

钱善攥住罗赭握着短剑的手，吃力地说:“少城主，斗兽场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我希望那个人是你，所以主动帮你扫除所有障碍了。”

“钱善，钱善！你别死，一定有办法的，我，我去找姐姐，她肯定有这个权利，你千万别死！”

罗赭还以为钱善足够贪图这人世间的温暖，能再多坚持一会儿，至少能再多说一句话。可是并没有，他没有不舍，就这样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连一滴眷恋的泪都不敢流下。一百人，一百个鄯城奴役都像他这样，悄无声息却又悲壮地死去了。

他们曾经不是奴役，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园，他们也想回家！

可惜了，家园被毁了。虽然有可能重建，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梆’的一声脆响，台上最大的锣鼓被敲响。罗赭站了起来，面对着整个看台的谩骂攻击，缓缓走进了那道开启的胜利之门。

这是他第一百次走过这道门，可这一次，他更像是被推着上去的。每当他想停下，或者想大哭一场的时候，身后就会有一双无形的手推动他前进。耳边总有个声音告诉他:“少城主，活下去。”

这一刻，罗赭只想到了曾经鄯城里那些美好的时光。他还记得牵着娘亲的裙角一蹦一跳地到钱家布庄去量新进的布料，还记得那‘钱家’招牌下有一颗糖就争、有两颗糖就笑的双胞胎，还记得那条街，甚至整座城池里每一户人家的音容笑貌......

这些回忆是那么美好，却又那么脆弱——一声鸣金，一夜过后，这些就都不复存在了。所有的美好都化成了仇恨的种子，种在所有活着的人心中，罗赭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最高的台上，更不知道身边站着的那个人说了些什么话。他只记得刚刚，刚刚的所有人，此刻似乎都化身成了魂灵，和他一起站在上面。但，他们却不是来和他分享胜利的，而是提醒他:报仇，报仇！

心中的仇恨无限滋长，罗赭心里的仇恨种子发芽，疯长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地步，就像来不及抑制的爬山虎枝蔓，一眨眼就侵占了整堵围墙。那砌成围墙的红砖，连露出脸面都觉得自惭形愧。

直到看到了那通道后的一抹身影，红砖才肯稍稍露出一角。

罗赭看到那通道后有一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这身影现在是他全部的寄托。无助的羔羊染了满身鲜血，他只有在熟悉的人怀里求得一丝安慰。

没错，是姐姐，绝不会有错！看那抹绛色的衣角，肯定是她没错了！

明明告诉她不要来，她却偏偏还是来了。

罗赭像个孩子，他现在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看台上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一边退场，还一边抱怨着不行。

他没工夫管什么首领的召见了，更没心思去做什么报仇的事情。他冲到那昏暗的通道里去，拽住那绛色的衣衫，罗赭喊到:“姐姐！”

“做什么？！”

一张陌生的脸让罗赭松开了手，罗赭满头汗水，呆滞的连声抱歉都不会说了。他怔在原地看着那个人怒目离去，只觉得是自己似乎已经失去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对人也好，对物也好，他已经分不清黑白，辨不清是非了。

姐姐，或许只有姐姐的出现才能让他五味杂陈的内心得到一丝安宁吧？可他又不敢，他不敢去见姐姐一面。内心很渴望见到，可理智却不允许，这让罗赭心里十分痛苦。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罗赭需要情感宣泄的对象。

所以，最终内心的渴求还是战胜了理智。

姐姐，我现在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报仇，这件事情太难了，而且就算做了，我们会真正释怀吗？

如果这样做了之后，所有死去的人都会活过来，所有坍塌成焦土的楼宇都会复兴起来，那我肯定会好不犹豫地去做。可是姐姐，我知道，就算现在我做了这一切，就算我让整个丘林氏坠入阿鼻地狱也无济于事。

我们最多能做到让他们陪葬，为鄯城陪葬，而不能换回我想要的那种生活。所以这样做，意义何在？

罗赭并不迫切想得到这个答案，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朝姐姐从不让他去的地方跑去。一路上，他无视所有人所有物，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在提醒他前进的脚步。钱善，以及刚刚所有人死之前的表情，那幅画像钢印一样刻在脑海里。

他拼了命地提醒自己别去想那些。可无济于事，有很多事情不是‘想’就能做到的，刚刚的画面更是如此，他或许永远无法忘怀。

“姐......”

罗赭跑到丘林姒如的帐外，正要冲进去，就听到里面有一声摔东西的巨响。

丘林姒如的帐外没有人，罗赭听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粉碎的声音，而后又听到里面有很大的一声叫喊。罗赭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他刚想冲进去，就听见那声音的主人咆哮着骂:“废物！蠢货！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罗赭完全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姐姐的声音！

他惊呆了，居然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来这儿找她的初衷。罗赭忙退到门边藏了起来。

帐内有两个人，一个是面目狰狞的丘林姒如，一个是她的下属。

那下属被砸的头破血流，地上还有碎成无数瓣的白瓷碎片。血从鬓角流淌而下，滴在鞋面上，淹没在骂声中。

下属不敢为自己分辨一二，只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上的血渍，等候发落。

“蠢货！我问你，丘林隰如不过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他连兵书都读不会，连一个字也不认识，你连杀了他的本事都没有，我还要你做什么？”

丘林隰如，是丘林睿的次子。

罗赭在门外听的一清二楚，他想到，丘林睿共有三子一女。大儿子丘林蓦如嗜杀又狡诈，二儿子丘林隰如目不识丁却有以一敌百的能力，排行第三的就是姐姐冒名顶替的丘林姒如。最末的一个，今年才八岁，名唤丘林蜉如。

罗赭一时间忘记了姐姐之前所有温柔的笑容，留在他心里的只有刚刚那尖锐的怒吼。他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或许姐姐只是因为手下人办事出了大错，这才生气的。

他无法说服自己，那声音实在和她以往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大相径庭，却恰恰和钱善口中那个残忍的女人相符合。

姐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难道说姐姐只对我一个人这样温柔？对其他人就......这也不对，印象里，姐姐一直是温和却深沉的。她若是一个歹毒的人，就根本不可能把自己照顾的这么无微不至。

罗赭不断地给自己找理由，努力让大脑不要把钱善口中的丘林姒如和自己心目中的姐姐混为一体。可他的大脑却不听使唤，两个幻影在他的脑海里慢慢靠拢，最终重合。他看到面目狰狞的那个迅速吞噬掉了温柔的绛衣姑娘，冲着他露出了个阴森森的笑。

噌的一下。罗赭被吓出了一声冷汗。

帐内的声音一直没停下来过，可罗赭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大口喘着气，呼吸声很重。

等罗赭终于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里面的骂声才终于停了。他接着附耳细听起来。

“算了，这样的事情下次绝不允许再发生！丘林隰如是个蠢货，他死不死都不重要。但丘林蓦如的事情却不能不多做准备，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要不是身边实在无人可用，我又怎么会舍得让阿赭去冒险？对了，阿赭的百胜赛怎么样？赢了吧？”

那个下属道:“应该是赢了，他武功的确高强。而且就算他不想报仇，依属下看来，他也会为您而活下来！”

“他哪里是为我而活，分明就是为了那一丝血脉亲情，为了报仇而已。我算什么？一个打小就没见过的姐姐而已，若不是为了报仇，若是鄯城还在，他巴不得我永不回去！

世界上没人对我好，我那时候受的苦又有谁能知道？现在我的双手已经满是鲜血了，我再也没有资格跟他并肩而行。我们的复仇若是顺利，我便能活下来，若不顺，少不了我是他的垫脚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我是姐姐呢？他怀疑我，厌弃我，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算了，你出去打探一下百胜赛的状况。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结束了。到时候你就带他去见父亲，父亲现在的病好一点了，见百胜勇士这样的事情绝不会拒绝。现在想想，我们已有好几年没有出过一个百胜勇士了——他是我的勇士。”

罗赭听到那属下走出来的脚步声，忙跑开了去。属下拉开帐帘，奇怪地四处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好像看到个人跑了？算了，也许是幻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