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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0 章 第319章 玉花谪堕不如泥

  • 作者:我无心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8-01 04:52:19
  • 完书字数:9016

直到九月被管理瓮奴的掌奴人带走之后,一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邹望亭这才哈着腰上前,朝扈安清低低声音说了句:“扈总管,恕属下多句嘴,王女虽说是要扈总管给九月寻个最卑贱的活儿,可并没说能毁伤她的身子。这要是掌奴人认真将她用毒药熏聋了耳朵、利刃割去了舌头,那只怕也有些不太稳妥。”

扈安清闻听此言,顿时如同在数九隆冬里被冰水醍醐灌顶,后脊背上霎时都冒出冷汗来。可自己如今毕竟是新官上任,若是立时就朝令夕改,显然是大失身份,只好挺了挺腰板,端着架子略略点点头,随即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那就命你去跟掌奴人知会一声。呃——”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其余的待遇,一概都不许特殊。”

十地弥卢岛上的掌奴人名叫多屠,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从其曾祖父多全开始,他多姓一家就掌管这岛上的所有瓮奴,一路传到这个多屠手上,近百年间从无半点差错,是以历代王女对掌奴多家都十分信任。

多屠将九月刚刚带到瓮奴营,邹望亭便脚跟脚也到了。这多屠与邹望亭都是岛上的老人儿,早已熟识多年,一听说他突然前来,多屠便命手下人将九月带去随便安置,自己则赶忙亲自接出门来。

一见面,多屠便哈哈笑道:“老邹今日竟然能有空到我这里来,少见少见!”

邹望亭与他也不客气,提高声音应道:“来就来了,你不欢迎?”他语气虽爽朗,可说话还仍旧是慢吞吞的,也是先天带来的毛病殊难改变。

二人携手进屋,闲谈了几句,又吃了半盏茶之后,邹望亭这才捧着茶盏笑道:“你一向是个实在人,我此来就是给你这个实在人提个醒儿:在那个九月的事情上,你可千万不能太实在了。该吃的苦、该受的罪自然是要让她吃、让她受,只是莫要毁伤了她的身子才好。”

多屠眼光一闪,凑近邹望亭,压低了声音问道:“老邹,这不是王女吩咐给你的吧?”

邹望亭心头猛地一沉,但随即便稳住心神,坦然摇了摇头,也低声答道:“确实只是在下的妄自揣测。”他目光从容地望着多屠,平素说话慢的毛病,此时倒让他愈发显得十分沉稳,“难道,是在下揣测错了?”

“就是因为你猜对了。”多屠忽然仰头哈哈大笑,将两手一拍,揭开了谜底,“今日一早,王女就将我唤过去,吩咐的话与你方才提醒我的那话如出一辙。我想啊,她既当面吩咐过,自然不会再让你又巴巴跑来叮嘱我一遍咯。”他一向性子爽利脾气暴躁,却与这个性子慢吞吞黏糊糊的邹望亭私交甚好,也是一桩奇事。江南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邹望亭面上却还是素来的温和从容:“原来是我多虑了。”可他心中一个激灵:原来这一切都是王女早有安排!

多屠大手一挥,声音不由就又大了三分:“什么‘多虑’!你这是在为我着想,我很承你老兄这个人情!嘿嘿,今日既然你到我这里自投罗网,那就说什么也不许走了,说什么也得在我这儿好好喝一杯!”看邹望亭推辞,便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老邹啊,如今你头上又有了个新上司,你还忙个什么?留下!留下!酒桌上我还有话跟你说。”

一直到过了二更天,邹望亭才在多屠的陪同之下走出屋来。他二人都吃了不少酒,多屠吃的尤其多,走起路来已是晃晃悠悠,邹望亭虽也脸带酡红,但他只有五分醉意,人还很是清醒。

走出院门外,正瞧见十几个瓮奴还在挑灯拉胚烧窑,被改名叫做‘九月’的水无昔跟在几个青壮瓮奴身后,正在给窑炉中背柴炭。她此时已经换去了一身红衣,身上只有一条破旧的三尺粗布裹住胸胯的要紧之处,而其余胴体几乎全都裸露在外。她本就天生来的肤白如雪,又兼常年失了血色,身子白得愈发夺人眼目,在一群黑乎乎脏乎乎的翁奴之中,看着尤其扎眼。那每一捆柴炭都至少有七、八十斤,别的青壮瓮奴背着尚且费力,压在九月瘦小单薄的肩膀上,让她几乎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因着她行动迟缓,负责监工的驯奴人便少不得要用皮鞭惩戒。只才这一顿饭的工夫,她背上已经给皮鞭抽出了十几条渗着血迹的伤痕。

邹望亭方才与多屠一番促膝长谈,心下再结合起这些日子以来得到的各方消息细一琢磨,邹望亭自认已经猜明白了王女的心思,自然也有了下一步的打算。此时自然不能放过,便故意提高些声音,朝多屠笑道:“多掌奴不必再送了,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故意将那声音让九月也能听到。

转眼到了将近腊月,岛上虽还算不得天寒地冻,但也需有件薄棉衣才御寒,尤其早晚时分,更有寒风凛然袭人。而对于那些终年只有三尺粗布遮羞的瓮奴们而言,每天过的都是日夜劳作又食不果腹的苦日子,天冷之时就更加的难熬,至于能不能活过每年冬天,也只是看老天是否要终结自己在人间的苦刑。

寻常的瓮奴都是又聋又哑,所以驯奴人对瓮奴发号施令都是先用鞭子抽,让惊疼之下的瓮奴转头过来瞧自己,这才向他比划一通,瓮奴就知道要赶紧去做什么。所以这些驯奴人往往都不会记得如今多了个会听声而不会看手势比划的九月,对她也仍旧是沿用习以为常的老办法,为此,九月就又比其他瓮奴挨了更多的打。更兼九月之前从未做过这等粗活脏活苦活,哪里有那等粗夯力气?驯奴人怕被认为是自己有所偏私,便对九月愈发暴虐,用鞭子逼着她必须与其余瓮奴完全一般地牛马劳作。

这些瓮奴在岛上身份最为低贱,几乎是没日没夜地手脚不停,做着最累、最脏、最卑贱的苦活儿,直到累死病死,才能总算是这辈子得了个解脱。但即便是一群牛马,彼此之间也难免会以大欺小,所以这个新来的九月,自然就成了这群低贱的瓮奴之中最低贱的那一个。除了要做这些最累、最脏、最卑贱的苦活儿之中更累、更脏、更卑贱的部分,就连吃饭的时候,往往也是饥肠辘辘的九月好容易刚刚才拿到那半碗猪狗不食的稀烂菜粥,也会被突然吐进去一口浓稠的唾沫,然后就被人夺了碗去,仰着脖子几口把那将能果腹的菜粥吞下肚去,再把个舔过的空空破木碗又丢回在九月脚边。

尤其让九月难受的,是自己在瓮奴营里的这些日子里,时时都用眼睛在四下里寻找,却始终也没有见到过三百。周遭其余瓮奴又都聋哑,九月自然也就无法打听,而她每日里又被驯奴人盯得甚紧,无法离开半步,否则便是一顿毒打。

这一连两个月的苦日子熬下来,九月身上的肮脏狼狈也几乎是与其他瓮奴无异了,但即便已经消瘦得就快只剩了一把骨头,她那双眼睛里却始终都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淡漠模样,这让她在一群形同猪狗的瓮奴之中,仍然与众不同。

虽然身坠地狱,但在拼命劳作的同时,被改名叫九月的水无昔心中却还是在不断地在反复思索,来来回回若干遍之后,最终得出的结论都是:眼前这不过又是王女水盈的一场考验而已。此时已进腊月,想来到了新年之时,水盈必定还要去青州。她既然要去见杨朝客,那就必定要带上自己,到那时,自己就有机会能够逃出生天——有了这样的指望,九月就有了继续咬牙忍耐下去的勇气。

有一回,九月和几个瓮奴被派去给神宫清理阴沟,满身肮脏、两手拎着污泥桶的九月脚下一滑,便跌倒在污秽泥泞的阴沟里。饶是她还有些身手,奈何这些日子又饥又累,早已熬得没了气力,这一下也还是跌了个跟头,更沾了满身的恶臭污泥。还没等九月挣扎着爬起身来,脊背上就挨了赶上来的驯奴人一阵疾风暴雨的皮鞭。

九月蜷着身子,忍着背上的剧痛和自己周身的恶臭,目光却是不由得沿着神宫的甬道一路望过去——她曾经众星捧月般地昂首从这里走过。那时,她可以睥睨众人,而众人只能向她垂头低眉;可如今,她已经都不仅仅是从高高的云端落在地上,而是直接被踩进了阴沟的恶臭污泥之中……

越临近新年,九月就越发地盼望,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人来传水盈的话,将她放出这人间炼狱。可惜,希望每一刻,就是失望每一刻;希望每一天,就是失望每一天。

九月一直眼巴巴地盼到了除夕,没有消息。

九月又眼巴巴地一直盼到了十五,还是没有消息。

十五这天的半夜里,九月终于彻底失望了。

这三个月的非人日子里,每一刻都是煎熬,那些曾经靠着希望才支撑起来的多少隐忍,此时就化作了多少伤心失落,瞬间将九月反噬得心灰意冷。绝望之下,她只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心力去想什么以后,也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还值得努力和惋惜。虽然明知以自己此时的本事,无论如何也休想逃出岛去,可与眼前这等生不如死的炼狱日子相比,若是还能死个痛快,也已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蜷缩在土炕上辗转的九月只剩下最后的盘算:无论如何也要养足精神,明日必定要拼死一搏。甚至连到得那无力回天的最后一步,自己该如何自我了断,她都她已经打算清楚。

可谁能想到,不知是无常的天意专爱弄人,抑或不过就是失望和泄气让一直苦苦煎熬的身子没了支撑,这一觉非但没能让九月养足精神,还让她之后很长时间都没能醒过来。

九月病倒了。

这场大病是由一连数月的超负荷劳累和饥渴寒冷由外而内种下了病根,又因着极度失望伤心失了心劲儿,将这重病由内而外引发了出来,在这等内外夹攻之下,九月本就不甚牢靠的身子骨如何能够禁得住?高热之下,人就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一连数日人事不知。

就在九月病重神志不清之际,有个在微光中晃动的水红色身影出现在了九月昏昏沉沉的梦里。浑浑噩噩的九月仿佛成了一具失去魂魄的肉身,在一片黑沉沉如同墨汁的泥潭里,跌跌撞撞地追着那个水红色的身影,一路只是不停地走,走了许久许久。

九月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无比酸痛沉重,心口里空空地疼得发慌,每一步都无异于一场煎熬,可偏偏自己的身体却如同被前面那个水红色的身影蛊惑着,似乎就算是九月的魂魄在痛苦之下再也支撑不住而魂飞魄散,那具肉身也还是要一路追逐下去,永无止休。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九月实在是再也支持不住,攒足了最后的力气,张口想喊一声“你停下”,可耳边听到的,却是自己喊出了一声:“娘——”

就是这一声“娘”,让九月本就一直在作痛的心口里仿佛又被带火的利刃一刀洞穿,方才那些空落落的疼,瞬间变作了剜心的剧痛。九月赶忙用手去捂住心口,不料却抓了个空,一惊之下,低头望去,却见自己的心口上,是一个空空荡荡的透明大洞。九月顿时只觉自己满身满头都是冷汗,却又一眼瞥见自己方才捂向心口的那只手上,竟然也沾满了赤红刺目的汩汩鲜血,正顺着自己苍白的手指,点点滴落在了脚下乌沉沉的泥潭里。而自己的脚步却始终半点也没有停顿,仍旧还是一直跌跌撞撞地朝前踉跄,只是不停地追着前面那个水红色的身影。

九月惊怕之下,又拼尽全力大喊一声:“你给我站住!”而她听到自己喊出的,还是“娘——”

九月瞬间就彻底灰了心:就凭自己这个德行,还想掌控自己的生死,简直就是个笑话!反正到头来怎么也都是个死,便再也没了抵抗的心力,只由着那身影蛊惑着自己,一路不停地走。周遭都是一片沉沉的昏暗迷雾,模模糊糊中什么都看不清,脚下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只是越走就让九月身上越是酸疼沉重,越走就越是心口剧痛呼吸不畅,越走就越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渐渐地,昏昏沉沉的九月恍惚觉出似乎有人在替自己支撑起那个越来越难受、越来越沉重的躯壳,那个人似乎是个小女孩,她仿佛是真的一心要追上前面那个水红色的身影。她全然不在意肉身的痛苦,只是一面不顾死活地追赶,一面拼命地不住哭喊:“娘——娘啊——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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