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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也是一惊，猛抬头看过去，却见暮宇站在门口，正一脸怒容地直瞪着自己。

暮宇一双原本灵气四溢的大眼睛此时瞪得更大，已经布上了些许血丝，浓黑的剑眉压下来，几乎贴到了高高扬起的上眼睑，鼻翼翕动，嘴唇狠狠地抿着，平素总是上扬着笑意的唇角此时微微下垂，见逸阳仍将风儿搂抱在怀里，眉心和唇角渐渐生出更深的纹路，从牙缝里崩出七个字：“风儿不会跟你走！”言声未落，他已然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般地冲进来，一把将风儿拉出逸阳的怀抱，看她脸色苍白，满面泪痕，似乎是比自己昨日见她又颓败萎靡了些，又急又气声音都变了：“风儿，你哪里也不许去，你说过咱两个要生死都在一处的，我不许……”

“红豆鸟……”暮宇还未说完，风儿忽然开了口，却是一双眼睛都死死盯住暮宇手里的一只小小竹笼，里面有一只殷红如血的红豆鸟，正扑撞跳跃，想从笼中挣扎逃出。

暮宇一见风儿开口要红豆鸟，一时也顾不得旁的，狠狠瞪了逸阳一眼，忙将小竹笼递在风儿手上，语气也瞬间柔和下来：“给你的——昨日听见你在梦里说‘红豆鸟’来着，想着是你想要红豆鸟，我刚刚捉了就赶着给你送来，你看看可喜欢？让它日日都陪着你可好？”说着话，小心翼翼扶着风儿躺好，又道，“风儿，你赶紧好起来罢，免得给人乘虚而入。”说到此处，心中火气又起来，扬起脸来蹬着逸阳说道：“大师哥还是少在风儿身上动心思的好，若是当年就存了这等私心才救了我们，我和风儿离开九离山也就罢了，省得给人惦记着要打主意算计她！”

风儿此时的心思全在红豆鸟上，哪里顾得理会暮宇说了什么，伸手接过竹笼，看着笼中那鲜活伶俐的赤红色小鸟，想起泥土中丑陋的枯骨残骸，眼中霎时又腾起一片泪光，低声喃喃道：“我不过是个要死的人了，谁陪着我也是浪费光阴，不如各顾各的好，以后都不必再见了。”说着竟勉力挣扎着要起身。

逸阳方才听暮宇言语极是无礼，正要发作，忽听得风儿说出这等话来，心下一恸，也不想再理会暮宇，又见风儿挣扎着要起身，忙伸手一把扶住她，却给暮宇在他当胸用力一推：“我不许你再碰风儿！”

逸阳并不搭理暮宇，低头给风儿穿上鞋子，见风儿怀里只顾抱着小小的竹笼，忽然想起当年暮宇从棋窗茶绿搬走的那一日，风儿也是这边这般抱着关着红豆鸟的竹笼，神情落寞地坐在床边。当时如何能想到如今已经是聚日无多？逸阳心里又翻涌起酸楚之意，忙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风儿慢慢站起身来，柔声问道：“可是要出去么？”

风儿极为认真地点点头，眼巴巴望着暮宇问道：“你在哪里捉的这只红豆鸟？咱们一道去把它还给它朋友。”

暮宇正要说“好不容易才抓到干嘛要放”，可一见风儿看向自己的眼神，又赶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放了也好，你如今生着病，就当是给你积福也好。”

秋水月明阁里，秦正杰又独自一人呆坐在一片黑暗中。

他方才从锁风轩出来，风儿自下半晌昏睡，一直都不曾醒来。眼见着风儿昏睡的时辰越来越多，情形越发地不好，偏偏自己无计可施，只能徒然眼睁睁看着她耗到一点点油尽灯枯，让秦正杰心里生出无尽的颓然。

想来纵然有漫天神佛，又有几个看得见人间疾苦？又有几个肯救苦救难？他们不过是都将这万丈红尘当做了一个戏台，反正神佛闲来无事，又没甚牵挂烦恼，只将人间的这些生离死别的戏码一出出地百看不厌。

正无计消得烦恨，忽听楼外有人轻轻一声叹息，曼声吟诵道：“恨不及、徘徊星汉，万水千山，流光相属。破镜何年清辉满，寂寞佳人空谷……”秦正杰闻声猛一惊，却听那人用悠长的声音继续吟道，“从此深幽只独宿，风雨孤灯鬼夜哭。谁记当年泠泠语，溪边石上，非琴非筑……”

出得屋来，见水边有一个瘦高的人影，正负手仰望明月，茕然而立。

秦正杰见果然是他，便断然冷声道：“尊驾何必苦苦纠缠？我前番已经说过，我不会见她。”

那人却不以为意，仍旧道：“水姑娘只想亲见秦掌门一面，也不成么？有些事要当面托付，她如今行动不便，只好恳求秦掌门能屈尊大驾前去相见一遭，绝不会是什么让秦掌门为难之事。”

秦正杰略一沉吟，再开口时却还是拒绝：“我与水凝早已并无瓜葛，她若有难处，就请尊驾代为明言，我能帮的自然尽力，只是相见就不必了。”顿了顿，还是说了句，“请转告她好自珍重。”

来人却并不肯罢休，又道：“听说秦掌门的爱徒如今命在旦夕，若是——若是我能寻来度世阎君闵槐，不知可否能令秦掌门改变初衷？”

等了好半晌，却听得秦正杰沉声说道：“不会！”说罢，转身便又朝阁中走去。

却听那人在背后又道：“那若是用林芳伊的下落交换呢？”

秦正杰身子一震，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说什么？”

那人略略一默，方道：“秦掌门可知当年杨朝客携林芳伊自九离山出走之后，回到潜州不久便巧遇了男装打扮的水盈，他二人甚是投契，后来，杨朝客也一直将水盈当做红颜知己，将他家中的许多事情都讲与水盈知道。当年，水凝曾奉命扮作水盈的模样数次替她与杨朝客相见，是以水凝也知晓了杨家的一些旧事，其中不少都与林芳伊有关。秦掌门不妨亲自与水凝姑娘见上一面，一来可以当面问个清楚，二来，水凝姑娘身遭杨朝客非刑折磨，想必令徒也有所提及，只怕……只怕她已是不能长久，有些牵挂了十几年的事情，只盼着能当面与秦掌门一叙，还望秦掌门能……”

“你不必说了。”秦正杰断然背转了身子，“芳伊的下落，我自会打听寻觅，水姑娘既然身体抱恙，好好珍重休养便是，着实不宜再多花动心思。我当年与水姑娘已然讲明：我二人恩怨两清，到死不复相见。这些年水姑娘曾违约易容见我，我已然不想再追究，只希望以后大家从此永无瓜葛，也好少生出些事端。”说罢拔脚就走。

那人急道：“那……水凝想见一眼风儿可成？”

秦正杰也不回头丢下一句：“风儿命在旦夕，不见也罢。”忽地，他又停住脚步，“阁下既然可以为了水凝，不惜数次犯险，不如带了她远遁他乡，过些寻常安稳日子，何必仍旧苦苦纠缠于陈年旧事，于人于己都未必是好事。”说罢就走，再不停留。

只听那人在背后跺脚叹息道：“我若是能带了她走，又何必要三番两次来此相求！”

三日之后，黄昏时分，忽然有人来报说“闵槐闵大夫来访”，着实让秦正杰吃了一惊。

忙忙接了出去，果然见到这位遍寻不获的医家高人，此时竟然风尘仆仆地匆匆而来，一见秦正杰，草草打个招呼，开口就问：“秦掌门，你那宝贝徒弟现在何处？快引了我去，赶紧赶紧。”

秦正杰看闵槐脸上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之态，连忙先将他引进待客的厅堂，先是着人打水洗脸，又命人奉茶安排备饭，这闵槐却只是匆匆洗了一把脸，也不等奉茶，站起身大咧咧道：“秦掌门心中分明也是十分着急，却又何必在此如此客套？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秦掌门若是还要在这里纠缠这些俗务，我老闵心中难免要笑秦掌门忒不爽利了。”

秦正杰忙起身拱手道：“闵大夫一向快人快语，秦某便不妨也直来直去：我心中确实是忧心小徒，但闵大夫如此一路奔波劳顿，只怕也很是劳累，我心里纵是再焦急，也总得让闵大夫稍作歇息才是。”

闵槐大手一摆，不耐烦道：“这还不是客套是什么？救人要紧，我不累，不累，秦掌门在前引路就是了，赶紧赶紧！”

众人进了锁风轩，风儿还在昏睡，倒也少了许多劝慰的麻烦。

只是闵槐一见秦正杰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徒弟，登时更不耐烦道：“这是一道儿去凑热闹看戏么？你们乱哄哄来这许多人做什么？”顺手一指留儿，“你留下，其余的徒弟都出去！”众人见此人言语极不客气，心下虽不满，但看秦正杰微微点点头，只得默不作声地都退了出去。

闵槐听秦正杰简要说了风儿的病征，瞧了瞧她的脸色，眉头已经皱起，上前一把撸开风儿的袖管，将三根手指按在风儿右手的寸关尺上好一阵，眉头更攒成了一个大疙瘩，越发显得面目凶恶。上前摸了一把风儿额头和脖颈，又换了风儿的左手再把了一阵子脉，低头思忖了好半晌，仍旧又拿过风儿的右手过来，皱眉咂舌地又细细把了一阵子脉，最后却是垂头不语。www.九九^九)xs(.co^m

秦正杰心中焦急，却不敢打扰，在旁静静等了快半个时辰，忽见闵槐“腾”地站起身，一指站在一旁的留儿：“你，赶紧过来，把她衣裳都脱了。”

留儿一愣，赶忙看向秦正杰。见秦正杰朝自己点点头，赶紧上前来，小心翼翼解开风儿衣裳的带子。

秦正杰见闵槐得空，忍不住问了句：“闵大夫，风儿情形如何？”

闵槐翻了翻眼睛，并没言语，余光瞥见留儿听这边说话便停了手，登时现出怒色，大声吼道：“你听不懂么？我说让你把她衣裳都脱了！”吓得留儿几乎一跳，不敢再停，将风儿身上脱得半丝不挂。

闵槐只瞧了一眼风儿心口上的伤疤，便用拳头在自己头上敲了两敲，低头思索良久，方取出随身的针包，小心拣出几根五寸长的金针，在风儿心口处比了又比，方才小心翼翼地刺了下去。

他如是斟酌再三，在风儿周身刺入了十六根金针之后，闵槐累得一屁股就坐在床边，重重吐出一口气来，之后仍旧是皱着眉，口中也不知在默念着什么，不时起身去捻动某一根金针。

小半个时辰过后，昏睡中的风儿脸上渐渐浮出些许潮红来。

留儿在旁在见闵槐额头上已经是一层油汗，轻轻递过帕子去，闵槐也没瞧见，留儿好心，拿帕子轻轻替他擦试，哪料到却给闵槐一把打开：“一边去，别碍事！”

见留儿尴尬，秦正杰上前将留儿拉到一旁，低声安慰道：“好孩子，闵大夫正忙，他知道你是好意。他还不曾吃饭，你去给他备些茶点来。”

留儿点点头正要出去，却听闵槐又吼道：“你出去干什么！过来，把这丫头扶着坐起来。”说着话，他已经三两下便将风儿身上的金针都尽数拔了去。

留儿只得又赶忙上前来，看了一眼一脸蛮横凶相的闵槐，小心翼翼地将昏睡中的风儿扶起来，却给闵槐又在旁斥道：“别磨磨蹭蹭的，你手脚利落些！”

闵槐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重新从针包中再拣取出新的金针来，斟酌着在风儿背心上又刺了十几支金针。

在闵槐第三次捻动金针的时候，风儿的眉心动了动，忽然身子猛地一抽，将一大口血直直喷了出去，染得床帷幔上一片狰狞的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