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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小的老鼠从腹部爬到了额头，又从额头爬出乱糟糟的头发，在额头上留下湿漉漉的爪印。

等长子醒来，已是阶下之囚。

半是潮湿的枯草在石地上铺了单薄的一层，几人被胡乱丢在地上，手铐脚镣加身，难以伸展四肢。除了面目全非的衣衫，再无遮盖物。

阴寒侵入筋骨中，冷得人直蜷缩，恨不得将整副皮囊揉成一团丢入火炉中，烧光所有的寒。

异样的气息在石室里缠绕，暗绿色的苔藓爬满了半墙壁。除了锈迹斑斑的铁门外，只有一个脑袋大小的孔在通气，墙龛里放着老旧且孱弱的烛火。

胆怯的烛火在风贼子中不断探出身子，巴掌大的光亮落在地上的一张脸上。“父亲！”长子吸了吸鼻子，爬到墙角，用冻僵的手指轻轻摇晃着虚弱的百谷王。

在手铐脚镣在移动下，哐啷啷响个不停，膝盖下的污水从枯草里挤出并发出孱弱的声响。

摇晃了一会，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长子不得不怀疑这张熟悉却有些陌生的人是否是百谷王所有。“父亲？”他伸出食指抚摸。

百谷王原本饱满的面盘，已见干瘪，仿佛被抽干了油脂和水分，往日里本就宽大的鼻头好像被烤干了，堵在人中之上。

被囚禁的可不只是父子二人，还有两个人横在囚室的中心和另一面墙根处，被凌乱的枯草盖住了脸。

巫医铜山就在囚室里中，听到声音后从枯草里钻了出来，喊了一声:“公子！”

沉重的手铐脚镣限制了巫医的自由，艰难地靠近长子，哐啷啷的铁声从枯草上游过。

浓郁血腥味化成冰霜，混着泥泞将他们的衣物冻硬，粗糙如树皮般难忍。任何时候，在野林穿着湿漉漉的衣物都是一种非人的折磨。

“铜山叔叔？”他看不清对面的脸，但听出了声音。

墙根处也翘起了一只腿，“巫医？”春来随着长子的叫唤声清醒过来，环顾四周一眼，却开口问，“这是何地？”

“春来叔叔，这是牢房，和先前你带我去玩的牢房差不多。”长子抬起头，挠挠额上被老鼠爬过的地方。“这里的老师没有陈家的肥。”

摔了几下束缚手脚的铁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春来逃开了长子的目光，不断搜索可打开铁具的匕首，却一无所获。

“我们和你一样被关押在地牢。他们大费周章把我们抓来关押在地牢中，然后给你留下匕首，你当他们是大傻子还是大善人？”铜山站起来，用手指敲打着石壁问，“我还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和戈壁那小子不是护送族长到博赫驿站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的确到了驿站，博赫也的确派城卫军来接。我们离开了驿站，应在入城的路上，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来就看见你们了。”春来尝试用蛮力打开，试了几下，不得不放弃。

“可是穿铁甲黑袍还戴着黑铁面具？”铜山快速踱至春来面前。

“你们也是？”春来立即恍然大悟，随即拳头打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真是演了好大的一场戏啊。”

“春来叔叔，是博赫族长把我们抓到这里吗？”长子想不明白。

“不知道。”春来摇摇头，无法给长子任何答案，只是抬起头问踱步的巫医，道:“夫人呢？”

“男女有别，应该在隔壁牢房吧。”铜山望着通气孔作思考。

“你快看看族长！”春来突然一把拽过巫医，“他什么也吃不下喝不下，眼瞧着就干瘪许多。”

铜山跪地给百谷王做了一番检查，诊断结果和上一次并无不同，不得不一长叹。

“你可是巫医啊！”春来一脸绝望地哀求道摇头的巫医。

“巫医是凡人。”

“不会的！不会的，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快想啊！是不是要用肉做药引子，你要哪一块，你挑啊！”春来挽起了袖子，露出了手臂。

老奶妈常说肉引子能治疑难杂症。“不够，我还有。”长子也把胳膊放在巫医眼皮下。

“你以为你的肉是神息所滋养的，能解天下奇毒啊！”铜山的五官已坍塌而下，夺走了春来最后的希望。“可惜了，你的肉不过就是寻常的肉，和猪肉羊肉牛肉老鼠肉没有任何区别。”

气氛凝结，牢房里充斥着腐烂的气息之味，从前应该有很多人死在这里吧。“父亲会死吗？”长子明白肉引子是无法救人性命的。如果能，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食用了肉引子后，还一睡不起的。

他还不知道死亡为何物，但从春来的表情上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一个人死了，旁人会如此伤心欲绝。父亲真的会死吗？如果快死了，身为长子的他为什么没有春来的伤心和难过？

这种失落的感觉远比父亲即将死亡更令他不安。他摸了摸胸口，有点怀疑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还安放在皮肉之下？

铜山艰难地伸出手掌抚摸着长子的脑袋，意味深长道:“是啊，是个人都会死。早死晚死，每个人都会死，所以活着的时候不要辜负自己，应该忠诚于自己真正的信仰，去做自己真正想要的事情。”

“信仰？”他好像还没有。长子好奇道，“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有没有？”

“等你长大后，就会长在这里。”铜山用食指比了比他的心脏。

“我也没有特别想要做的事情。”

“等你成为男人，你就会有做不完的事情，有些是你想做的，有些是你不想做的。有时候事情还没有做完，人已经死了。”

“没关系，等父亲睡上几天就会醒了。”长子安慰春来和铜山，“老奶妈说，人死后就会去地狱睡觉，等醒了又可以做人了，那时候我们又可以和父亲说话了。”

“还有机会？”春来喃喃自问。

“今夕吾躯归故土，它朝君体也相同。自然会有相见的那一天。”铜山望着地上的百谷王，握紧了长子的手掌。

长子并不理解铜山的话，只是觉得很有道理，便笑着点点头，同时猜想地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春来将四周较为干燥的枯草全部都捡过来，垫在百谷王身下，哽咽道:“还有多少时日？”

“最长不过三五日。”铜山回答。

面朝陈家方向，“当真毫无希望？”春来跪在地上，向野林诸神虔诚祈祷。

“春来叔叔，父亲乃是七子七族的陈家族长，受诸神庇佑，你不要难过。”

“诸神在何处？”春来已经失去了精神。

长子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诸神居住在什么地方。每个人都在向诸神祈祷，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诸神来回应过谁。

百谷王倏然清醒，猛地抓住了长子和云春来的手，望着巫医道:“铜山，我快不行了。”

“是我无能。”铜山跪地忏悔。

“鬼息已侵骨髓，药石无医。你也尽力了，勿要自责。”

铜山和春来异口同声道:“鬼息？”

鬼息？是故事里的鬼息吗？长子竖起了耳朵，缓缓凑上前。

“短箭上的不是寻常毒药，你无法解毒，并非你造诣不够，而是你从未见识过人染鬼息是何模样。鬼息染身，其症状与人中了剧毒极其相似，肉眼难以辨识。别说你了，就是你父亲在世，也是一筹莫展。”

“如何能解？”铜山的脸上闪过希翼之光。

“子承父业，你接替你父亲成为我的巫医，亲自照料我的身体。再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的生息和生机。只是你小我十来岁，刚好错过了那段混乱岁月，没有见识过鬼息如瘟疫袭城，故而无法分辨。若是我有个好歹，绝不是巫医族之过，切莫让巫医一族背负名。”

竹海的种种故事，他已经听得耳朵生茧。“鬼息不是冻在竹海里吗？”长子难以置信。

“它们背弃誓言，不守规矩，已经偷偷溜出来了。”百谷王告诉长子答案，旋即转向对亲侍，瞥了一眼，无比嫌弃道，“你的脸和牛粪一个颜色，太难看了。”

主人死了，亲侍还活着，这对于七子七族的任何一个亲侍都是奇耻大辱。春来更难接受突如其来的信息，坚持道:“身为亲侍，没有保护好族长就是失职，任何理由都是借口。”

“你有心，别人比你更有心。别老想着死，你要死了，谁给我报仇？不如活着，还能再帮我做一些我无法继续的事情。”百谷王试图坐上半身，靠在墙角，望着侍卫叹息。“区区短箭伤不了我，区区小毒也难为不了铜山。他们这是有备而来的，是算计好的，人性人心是天下最难对付的敌人，比竹海里的那些东西还防不胜防。就算我经历过那段混乱，可等我有所察觉时，已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副皮囊日渐枯槁。”

“族长！”春来瞪着巫医，急躁起来。“巫医族不是也擅长巫术吗？既然无药可解，你倒是请神驱逐啊？平日祭祀，你们巫医族不是又唱又唱，现在怎么哑巴了？”

颓废的背脊抵着墙壁，铜山依旧摇摇头:“等族长这具躯壳再无一丝生息可食，鬼息便会离开，继续寻找新鲜的宿主。”

“你说什么！”春来跳起来抓住了巫医的领子。

“巫医族当真要是有此通天能耐，当年他父亲和你父亲就不会被啃食殆尽了。”百谷王终于道出了前任巫族族长和亲侍死亡的真实原因。

“不是为了帮族长挡箭中毒而死！”春来神情惊惧，“那我父亲他......”

“你母亲告诉你的？”百谷王猜测。

春来点点头。

“她是个好女人，不希望你背负你父亲的过去，活在他的阴影里。巫医族与你们云家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已经失去你们的父亲，再也不能失去你们的家族。若是让陈家领地上的各族、城主及酋长知道，巫医和亲侍皆死于鬼息所染。而我堂堂七子七族之一的陈家族长竟然无法识别鬼息和剧毒，那还有什么资格坐在族长宝座上！你们的母亲想要护着不仅仅是你们的父亲，更是我这个族长的尊严。”

眼眶骤红，“族长，你还是休息一会吧，也许还有其他办法。”铜山劝道。

“我在等一个人。”百谷王坚持起身。

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郁，百谷王的躯壳正在枯萎。长子赖在百谷王身侧，闻者死亡的味道，全然不知悲哀。

“何人？”春来一脸困惑。

“想不到退化得这么快。这副皮囊再不用，就没有机会使用了。”百谷王站了起来，扶着墙壁，试着往前走几步。“一个能救长子和你们的人。”

“父亲，母亲在哪里？”长子抓着百谷王的衣袖。

“族长，夫人她.......”

还没等铜山说完，百谷王摆手阻止了剩下的话，摸了摸脸颊道:“她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肆意在百谷王面盘上冒出的胡渣因为失去生机，纷纷蜷缩了回去，长子看见生命正在原路退回。

铜山和春来互看了一眼，皆不由地皱起眉头，神情诡异。这个表情，长子熟悉无比，一般不是好事。此时他生了好奇之心，欲要窥视一二。可惜百谷王的眼神及时射了过来，将他所有的好奇硬生生地塞回肚子里。

好像少了一个人，“戈壁呢？”长子终于想起了那个比自己大几岁的侍卫。“他死了吗？”

铜山望向春来，春来摇摇头。

“他被我处理了。”百谷王告诉他们一部分发生的事实。“可能是我染了鬼息，那些迷药对我反而失去了强效。你们晕过去后，我把隔壁塞入床底，留了些话给他。还来不及处理你，他们已经推门而入了。”

“幸好如此，否则就算有族长的字条，亲侍一根筋，绝不苟活。他啊一定拿起长剑，对着脖子就是一抹。”铜山消遣道。“根本不会想其他可能。”

“时间不多了，你们附耳过来，我有些话要交代你们。”百谷王转身命令巫医和亲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