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网

天空的阴霾不开，溪水绕着低谷继续往更低处摔落。

早该厌倦了这无穷无尽的死气沉沉，霜气攀附在双腿上犹如铁甲，沉重无比。犹留拨开额前的浓密黑发，终于发觉到矮灌木丛下的不对劲，的的确确藏着一片黑影。如果那道声音当真是碎魂归体，那他应该变得强大，直觉至少比先前更强烈才是。可为什么现在的自己却像个蠢货，还不如新手侍卫？

穿过草丛，他们便来到了发出声响的位置。

“小心！”阿毛伸臂拦住了他。“主人，可能是个陷阱。”

私生子的身份囚禁了他昔日所有的好奇和冲动，没有任何机会积累经验。在这方面，在城外谋求生存的阿毛无疑是个经验者。

对侍卫的信任留有余地，是对自己活着的最大忌讳。如果不能给予信任，不如遣走，否则就是横在脖子上的一把利剑。

云溪曾经告诉他，一旦与诸神完誓，任何侍卫都不会背叛。如果背叛了，那侍卫一族就会化为野林的肥泥。这不是刑罚，是侍卫背后的族人无法忍受成为诸神唾弃的子民，心甘情愿化作泥土滋养野林，以求诸神原谅。

何止侍卫！野林之人格外重誓，一旦与诸神完誓，无论是何使命是何约定，都将以命护之，绝对执行。这是古老誓言的魅力，也是野林男儿的铮铮铁骨。

接着，阿毛迅速将碍眼的草踩进泥中，转眼就露出了羊毛黑斗篷的一角。

“林内人。”他嗅着熟悉的野林之人特有的味道。

阿毛飞冲上去，将冻僵的黑斗篷翻了过来，回头纳闷道:“活的？”

“这样的天气，窝在草地里许久竟然还活着，的确命不该绝。”犹留跟了上前，仔细打量起斗篷下的毫无生气的脸，从容貌和人息的味道皆证明此人乃是野林之人。若不是孱弱的气息，大概很快就多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转眼就会引来四周的嗜肉者的一场狂欢。

不等他下令检查，阿毛已经在此人身上上下其手，仔细搜索起来。不一会儿，一块巴掌大的黑铁腰牌已经躺在阿毛手心上。翻看了几下，看不出名堂，阿毛便把腰牌呈给了主人。

此人腰牌说明了身份，暂时不知道真假。“你是谁？”他接过陈家令牌，红色的陈字赫然在目。

再也没有什么字能比“陈”字更让他失态了，仿佛失魂落魄般伫立，记忆在一片混沌里迸射而出，然而依旧还是一片空白。难道关于陈家的记忆，他真的忘得一干二净，就像被小偷偷了个精光，再无剩余。

“主人？”阿毛察觉他的异样，轻叫唤了一声。

“察看他的伤口。”他命令。

阴寒在野林里，是最不能忽略的敌人，把伤口暴露在草丛里，更是愚蠢至极。三岁孩子孩童都清楚野林最强大的杀手，便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阴寒。此人身材已成年，该是清楚此时自己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却只能躺在这里等死。

“这地方，他能遇见我们算是最大的幸运，必是诸神的庇佑。否则，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动物从自己身躯上撕下皮肉。”阿毛告诉他生存的残酷，嘴皮子越来越利索。

“诸神可真忙。”他抬起头，看不见天穹。

人们总是害怕会死在敌人的剑下，但最后却都被阴寒吞噬了生机。也许野林的生机也被偷走了，才有了如今这要命的滚滚阴寒。莽莽野林想要恢复生机勃勃，也只有吸食所有的生气滋补自己了。

那人显然受了重伤，躺在草丛里无法动弹，面盘上霜气凝结，阴冷的眼睛微启，一时看不出眼神如如何。只是望着他和阿毛，那人紧咬住牙槽不作答，摆明了拒绝合作。

从黑斗篷下的服饰可辨识出此人并非博赫子民。不是博赫子民，却出现在铁城郊外，不得不令人好奇这是什么样的故事。

“你是谁？”他再度重复道。

阿毛的匕首已经抵在了那人的眼尾上，厉声威胁道:“回答主人的问题，再不说就挖你眼珠子。”

那人只是轻轻翻了个白眼，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甚至没有兴趣知道他们的身份。

“普通子民不是这副打扮。”他懒得听谎言。

“小心你的脖子。”阿毛负责威胁。

那人看了一眼他，兴许觉得没有必要回答，表情并没有出现该有的恐惧。

这不是一双可以谈交易的眼睛。人的眼睛永远比人真实可靠。犹留在暗夜钢军队伍里见过无数次这样石头一般硬的眼珠子，各种各样的，每一双都不一样。长了这样眼珠子的人，就如石头一般顽固，根本不可能撬开他们的嘴，挖出任何秘密。

“你是陈家的子民？”他决定收起自己的震惊，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

那人冷哼了一声。

“陈家人为何出现在博赫领地上？”他问。难道是陈家出了什么事情？不会！如果长屏异动，七子七族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惹是生非。

那人索性闭上眼睛。

“主人，我有办法打开此人的嘴。”阿毛保证。

犹留矮下身子，翻看了一眼黑斗篷下的烂泥，站起来指着悬崖下的石洞，交代道:“给他找一处干燥温暖的地方，再好好折磨他。只要不断气，不是哑巴终会开口的，你还怕没机会使你的手段吗？”

阿毛将身负重伤的黑斗篷往石洞方向拖了一臂长，发现地面上的烂泥十分难缠，于是转身背了起来黑斗篷，迅速转移。

石洞在草地上拔起半人高，勉强能容下三人，因狭长总算躲过了风雨的浸泡，较为干燥，绝不比野人的住所差。但石洞口的苔藓还是肆意生长，令脚下毫无抓力，随时可能往后倒下。

阿毛将黑斗篷放在地上，转身就去拾了些干柴火，不一会儿就在洞口边上升起了火堆后，掏出了匕首正在烤。

慢慢烧红的匕首令人心惊胆跳，黑斗篷的呼吸终于有了变化。

“主人？”阿毛站了起来。

“动手吧。”他命令。

“喝。”阿毛将酒囊的塞子拔掉，往黑斗篷嘴里直灌入一些酒水。

等阿毛将黑斗篷的衣物全部扒尽，数不清的红菇在黑斗篷的背上野蛮生长，几乎看不见白肉。

难怪黑斗篷躺在烂泥地上一动不动，相当于全身上下，开了无数道口子，身体里的血液疯狂地往外流，直至血尽人亡。

野林最凶狠的从来都不是猛兽。红菇是吸血虫在皮肉上建立的小城堡，储蓄着刚刚吸到血液。吸血虫一边浸泡在血囊里，一边继续不断吸血。只能用烧红的匕首尖剔除了钻进肉层里的吸血虫，这些长期蛰伏在潮湿地里的小虫子最怕的就是烙刑。

刚开始黑斗篷还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当匕首尖挑开背上的红菇时，黑斗篷疼得直叫娘。

别小瞧了这些不起眼的小虫子。它们一旦钻进新鲜的血液里，就会迅速长大，直至那副皮囊无法提供新鲜血液，它们才在皮肉上拽下人皮，包裹起血城堡，然后像剥落，像极了一朵血菇。吸血虫会推着血菇转动，直到找到一个潮湿地开始繁衍下一代。

血液在阴寒之中变硬，有些人无法分辨红色的菌类，常常误食吸血虫。不久以后，人们就会发现那副骸骨上长满了红色的菌类，远远望去，就像一丛盛放的鲜花。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黑斗篷身上的红菇皆被阿毛采尽。一朵朵落地后，摔烂成一滩血水，阿毛每采下一朵红菇，就立即杀死泡在血水里的吸血虫，并踢进火堆里烧成灰烬。这些小虫子的繁衍能力和蟑螂一样强大。

一声惨叫之后，黑斗篷终于昏死过去，满身都是小窟窿，不忍目睹。

若是再晚一步发现，黑斗篷的皮囊就要变成筛子了。犹留倒吸了一口气，此处的吸血虫竟然如此厉害。阴城潮湿地里也见吸血虫，却没有成精。

阿毛迅速散上药粉，将衣服里的吸血虫全部都烤得四处慌逃，又再抖抖才给黑斗篷穿上，然后往火堆里添加了一些树枝，火苗冒得更猖狂了。

“你去休息吧，接下来，更费体力。”他交代道。

折腾了一阵子，阿毛在石洞最里头铺开了皮革，眨眼就打起了呼噜。

黑斗篷醒来，抓了犹留的手喊了一句:“公子。”

他皱起眉头，回望此人的眼睛，发现满眸皆是希翼之光。

“你怎么认出我的？”他确定自己的脑门上没有刻着陈字。

“我伺候过百谷王，最后一次出行，我也是护卫队里的一个士兵。”黑斗篷告诉他。“第一眼，我不是很确定，可是越看越像，加上公子见到我的腰牌的表情，八九不离十。刚才他在，我没敢相认，怕给公子造成无必要的麻烦。”

“喝点水。”他将水壶递给了黑斗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奉命前往长屏，在路上遇到暗夜钢军的士兵，后遭遇竹鬼袭击，与队伍走散。不熟悉博赫领地，只能见路就走。饥寒交迫，最后筋疲力尽，奄奄一息时摔了下来。谁知道遇上了草丛里的那些玩意被包圆了，醒来便动弹不得了。”

“陈家也发现长屏异样了？”他诧异竹鬼的速度。

“那倒没有，但是接到了博赫段出现竹鬼的消息，首领派我来确认情况。”

“只有博赫段出现了？”他想如果当真如此，倒也不是坏消息。

黑斗篷很肯定地告诉他:“七子七族没有必要隐瞒这样的消息，除了博赫段，其他六段目前应该都正常。”

“你先养好伤，其他话，再说。”他必须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他们爬回道路，发现两匹次马还在原地，补给也没有丢失。他们一路向前，将皮革店远远甩在身后，钻进了山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