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网

四公子！

这个称呼从瘦子嘴里喊出来，显得特别危险。

若是往常，人们连私生子三个子都喊得不情不愿。立即意识到酒楼里人多嘴杂，犹留便将叙旧的急切收了起来。

瘦子的适应能力显然比他强许多，刚被博赫努一从马背上丢给老奶妈时，他真只无头苍蝇啊。对于新生活如鱼得水，站在柜台里头与若大的酒楼毫无违和感。生意火爆，胖子一定忙坏了，也乐坏了。

新酒楼仿佛已经扎根在此许久，似个阴城老贵族般自然。

爱腥的黑猫蜷缩在桌底下等待漏嘴之鱼，咀嚼着杂鱼的中年男人一脚踹飞了黑猫，引得大堂里一阵喧哗。

挺起胸膛，抬起下巴，目光蔑视，“给我二楼包间。”犹留学着云溪平时的公子样说话。

“二楼尽头有包间，四公子，请！”瘦子右臂一张，折下侧身，在前引路。

美酒佳肴让人们充耳不闻，兴许都听见了，不过只是四公子而已。

百步有余，大堂末处，热闹减弱。瘦子立即打回原样，露出了旧时表情，问:“出门连个随从都没有，你这个私生子真混到这厮地步？”

“这是个事实，只是你们不信。”他耸肩表示委屈。“也只有你们才会相信私生子是四公子，虽然很是不习惯，但听你喊起来还算悦耳。或许以后，我可以考虑以下做个真正的公子。胖子呢？”

“他啊，得了个大厨房，仿佛成了个巨人，在厨房里头玩得正高兴呢。没影子也好，以后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起码，没有眼珠子咬着不放。”

瘦子进入角色的速度令人惊讶，这极强的适应能力，大概也是田爷需要的。“笼子外面的空气充满了桂花香。”他贪婪地吮吸了一大口。

“那是桂花酿。一坛子开封，立即传三四里，大堂里的家伙个个狗鼻子，一路嗅着就能找上门。”

难怪门庭若市！阴城最好的酒水都藏在博赫城堡和其他三家的酒窖里，寻常百姓难得有个地方享受平价酒水，若是往常，谁敢轻易踏入十字街呢。

“真是和武来的酒娘子？”刚才入店时，他一眼望去，尽都是粗衣麻布。“你们连猎人的钱都不放过。”

“城里的人嘴比风快，这你都知道了？看来博赫努一养了不少色鬼。”瘦子显然没想到消息传得如此迅速，接着笑了起来，仔细解释给他听。“他们都是上好的猎手，只是不屑于为阴城四家做苦，原本都是背着猎物去集市换生活所需物品。听说这里价格比集市高，就都跑来凑热闹了。”

此时有人下了楼梯从他们身边飞快擦过，侧脸甚是眼熟，只是一时之间，他想不起在哪见过。抬脚上了阶梯，回望背影，此人究竟是谁呢？

依旧压低声音，瘦子歪嘴思索一番，劝道:“别看了，此人言谈举止根本不是野林人，小心看多了，给你自己找麻烦。”

“冥度？”他记起来了，洛王随性队伍里的一个侍从，和他曾在马厩里四目相对过。

“索性你也别做什么四公子，来酒楼里做个自由自在的跑堂腿，如何？你也看见了，胖子的手艺加上酒娘子，假以时日，酒楼必定财源滚滚。到时，就怕你这小胳膊小腿子吃不消。”

“此人约了谁？”他忍不住询问。

瘦子扶着木把手，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他:“田爷来了，还带着一个年轻男人，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一身黑色劲衣，整个身子都套在黑色大袍下，认不出模样。现在应该在楼上琢磨酒楼的名字，都吵了一个上午了，谁也不妥协。”

“他去了哪间包厢？”

“早上进了一批黄鱼，田爷特意交代留一条给你清蒸。没想到你真来了，田爷的嘴是拜过神仙的，一说一个准。”瘦子避而不答。

“和他见面的人，是阴城哪一家？”

“哪一家，都不是你家。你就是个私生子，哪一家和你有关系吗？”

瘦子踏上最后一台阶，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食指人环绕一圈，告诉他:“每间包厢里都有客人，我可没工夫一一帮你去问。我是酒楼的伙计，又不是你伙计，私生子，你最好明白这个事实。”

他追了上去，不敢再多问。

走廊很深，宽可过四五人，两边各有三间包间，皆用原木，未经任何雕琢，就连树轮都清晰可见。这风格太低调，定不是田爷的品味。

在尽头一拐，瘦子领着他朝更深处走去，打了个折角，来到一间闹中取静的包厢前，同用原木，只是木色浅了些许，木香更浓郁。显然，修建酒楼木匠的手指头比城堡里头的家奴们要精致许多。

瘦子抬臂，用手指轻叩几下。

嘎吱一声，一张丑脸从门缝里露出来，逐渐变大，依旧丑陋骇人。随即，正如瘦子形容那样，他看见田爷身后确实有黑袍子坐在桌前，举着茶杯。

心脏突然扑通扑通直跳，难道黑袍子是？犹留不敢细想，怕是期待大失望也大。

“四公子，真教人好等。”田爷咧嘴冲他直笑。

初见时候，这张脸看起来完全是刚刚屠杀了某个镇子的恶徒。“城堡里。临时有事，脱不开身。”他本该早早就来十字街帮忙。

“你那个大哥醒了吗？”田爷问。

犹留没有掩盖自己的惊讶，大哥能让博赫努一见到项圈就认出私生子，大概野林群风就是他驯养的白鸽吧。“还在昏迷，所以也就没有眼珠子盯着私生子了。”刚雀跃的心情立即低落，地隰出事，一切都乱了。一想到这些，他又坠落雾渊中，被前所未有的茫然层层包裹。

“茶煮好了。”黑袍子说。

这声音？他望着田爷，等待确认。

“还杵着做什么，瘦子，赶紧找人抬四公子进去。”田爷边笑边点头，“你的耳朵没坏。”说罢，伸臂挽着他的肩膀将他往房间里的推。

脑子里茫茫然一片，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尽管无比期待，却不敢相信救命恩人真的出现了。

“瘦子，交代下去，禁止入内，谁都不许来打搅。”田爷说完，将他一推，转身关门，门闩一横，摆手道，“你们有话快说，老子给你们站岗放哨。说完了，老子要去大堂敞开肚子喝一坛，胖子半夜里就开始准备烤鹅，你们俩别耽误老子打牙祭。”

“胖子心细，一定会留一份给你。烤鹅有腿也跑不了，你急什么！”黑袍子褪去，露出了一张无情的脸。

他喊了一声:“破卓尔大哥？”

“这听起来不像是激动万分，倒像是惊吓过度。”田爷走过来，将犹留往坐椅上一按，自己拉过另一张椅子，看了一眼破卓尔，又盯着他。“烤鹅有腿的确跑不了，可是味道有翅膀会飞啊。”

“你还是活下来了。”野人王说。

还是没有温度的声音，冷得和山脊一样坚硬锋利。“多谢卓尔大哥救命之恩。”膝盖抖个不停，他怕撞到桌腿子，立即并拢。

“那是你命不该绝，我不过是顺势而为。”说罢，野人王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十一了？”

比起两年前，这张脸越发沉稳，也更冰凉。“恩。”他有些慌，只好转移视线，眺望窗外，沉甸甸的云层雾海，近乎要砸落下来。

“应该可以了。”野人王说。

“臭小子，他才十一。”田爷瞪大了双眼。

“你早已把我丢进棚屋洗兽皮了。”

“老子那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

“当真无路可走！还是你另有所图？”

目光垂落，田爷摸着脖子，似乎有些心虚，避开紧追的炙热目光，又挠头解释道:“那是身不由己，没得选择。但凡还有别的路子，老子也不会让你吃苦。”

嘴角一扯，野人王沉声:“十一岁，够大了。”

“你是谁，堂堂野人王，银狼的主人，老子的儿子。他是谁，一个涉世未深的四公子，实际谁都不是。”田爷急得跳了起来，指着他的脸。“凡事得有个过程，循序渐进，慢慢来。”

“这话你应该去劝说那些处心积虑、贪婪成性的人，而不是我或他。我能等，他能等，别人能等吗？”野人王说罢，将原本摆放在圆椅上的长剑直接摔在桌子上，剑柄缓缓戳向犹留的心口。“再说一次，银狼是我兄弟。”

“这事不能缓缓？”田爷柔声商量。

“怎么缓？”野人王抬起眼皮问，“缓到别人将他的小脖子当萝卜切？”

“臭小子......”田爷欲言又止，随即伸出手掌抓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犹留，你卓尔大哥没有恶意。”

他点点头，却害怕极了，双手紧紧抓着裤腿。

野人王？破卓尔大哥竟然真的是野人王！

这个消息犹如惊天巨雷劈开了脑袋。整个野林都在为如何防范神出鬼没的野人王而烦恼时，此人此时却坐在私生子的对面煮着茶。

刚从地隰的房间溜出，路过议会厅，就听到博赫努一在和各大小部落主事人商议如何对付野人王及其部族。一个能令七子七族日夜难安、捉摸不透的神奇人物，竟然就坐在对面。万万不曾想到，这个被谣言传有三头六臂的野兽之王，就是昔日的救命恩人。

比起初见时，恩人的五官更提拔了。

野人王一声冷哼:“当年，你怎么对我就特别舍得。”

“腌咸菜哪？老提当年做什么！你以为老子愿意吃那些苦啊，老子也是落难英雄，有心无力。”田爷的左腿踩在椅子上，左手落在膝盖上方。“臭小子，你要是真过不了这茬，明天老子就带上家伙，把那棚屋给抄了，给你种上菜。”

“树子不会放过你的，你若是动了他的产业，天涯海角他也必索赔。”

“那是，你的好兄弟和你一样死心眼。这次仙山上，你是不是见过那混蛋？”

野人王完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难怪一回来，就和老子阴阳怪气算旧账。莫让老子见着那小混蛋，否则......”

“否则你要如何？”野人王将剑甩在桌子上。

田爷立即收起左腿，双手捧起桌子上的剑，露出惨绝人寰的笑容:“臭小子，这龙骨可不能这么随便摔。要是摔坏了，没人会修。”

龙骨！是的，田爷的确说了龙骨，犹留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