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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武城主楼，椭圆的议事厅内，主事大人指挥四个家奴搬来铜鼎。一只清晨刚宰杀的小羊已转小火慢炖，咕咕直响。

旋即，当归米酒老姜的味道开始将骨髓里寒虫子驱逐，令人垂涎不已。

乌鸦在窗外叫嚣，气氛已结霜，偌大的议事厅内，无人大喘息。

吕家主是第一个到达议事厅，与地隰云溪还有犹留闲聊了几句，直至田家主出现，一切戛然而止。还是平常时的那身兔裘，吕家主入座后低头品新茶，看不清表情。比起犹留身上的犬裘，还旧了几分，却是十分干净，散发着香樟气。自从吕家儿子吕谦长在长屏实现誓言后，吕家笼罩在雾障中，毫无生机。

长屏消息传到吕家，站在门外的吕夫人得知儿子的噩耗，动了胎气，早产留下一个女儿，便撒手人寰。若是无人继承，吕家将在博赫领地上彻底消失。然而，吕家主似乎并没有再续弦的念头，至今踏破吕家门槛的女人无数，为的都是将自己送上吕家大床，好为吕家传宗接代。

这是阴城里难得的一个痴情人，犹留情不自禁偷瞄了几眼，至今吕夫人的石雕都放在吕家院子里。

一如既往，鹤长老未现身参与，不知哪位学生代替出席今日的会议。好在鹤长老学生多，总会找到刚好有空的人来参加每一次议事。就算没有人来，也会有鸽子飞往老夫院。

“等下，无论听见什么，你都当自己是个哑巴。”云溪拽住他交代。

私生子还不够透明吗？“老城主来献剑，我没什么可说的啊。”云溪的交代让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今日议事厅里会发生什么事情。总不能大打出手吧。“这可是议事厅，老城主不会乱来吧。”

“狗急了也会跳墙。”云溪似乎知道了什么。

他还想问个清楚，地隰已用眼神示意他站在私生子该站的位置。犹留安慰自己，私生子最擅长当哑巴。可云溪为何一反常态，要刻意多交代这一句？莫非今日议事厅里所议之事与他有关，或许应该说是与私生子有关。一想到这里，他便绷紧了皮。

崭新的貂裘披格外招摇。“武镇鸣那个老家伙还没到吗？就算是老乌龟也应该爬到了吧？”田家主田以望着大门，终于开口催促。“主事大人，今日风大，赶紧找个人去铁索桥看看，老家伙是不是腿软掉下去了？”

“田家主，稍安毋躁。”巫医族长老冲着田家主举起茶杯。

“等等，再等下去，天都黑了，还议个屁。码头上事情多，离不得人，时间久了，容易出乱。你们有闲情雅致，我可没功夫瞎耽搁。”

主事大人立即走上前，告诉田家主:“已派竹轿子守在桥边。这几日雨大，怕是路上泥泞，走得慢些。”

“一把年纪了，还进阴城，也不怕暴毙路上。要是脚底下不留神，有个好歹，阴城铁定脱不了干系。要是那样，身上长了多少张嘴也说不清楚。”田家主说完，喝了一口茶润喉。

“几位公子奉命前往铁城取剑，未想老城主打猎去了，只好返城。和武主事有话，说是老城主会亲自送剑上阴城。”主事大人如实告知众人，却刻意省略了引起议论的部分。

“打猎？主事大人好修饰。”田家主冷笑了起来，“一转眼，老乌龟也只剩下这个嗜好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哪。我们这些家伙如今都老了，人老了，就得挪窝。倚老卖老，占茅坑不拉屎，尽招人讨厌了。”

巫医族长老搓揉着双手站了起来，绕着议事厅活动四肢，边绕边说:“老城主已年迈，虽有官道，但山路崎岖，连续冬雨，泥软石滑，确实不易啊。来，田家主，喝杯热茶，边喝边等。”

“人老心不老，刚得的新欢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田家主告诉众人，“这老家伙，估计是昨晚彻夜折腾，今天进城迟了。”

“不是独宠酿酒的女人吗？”巫医族长老歪头回忆。“那女人酿的酒的确是醉人啊，当年有幸独饮一壶，至今怀念。”

“你多久没见那老家伙了？”

“啊，那得有几个年头了。”

“酒娘子已经绽放，早弃矣。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老家伙就好一口鲜，对女人从不长情，说是花骨朵最能养生，过了年龄就容易破气伤身。得到消息时，我还特意走了一趟和武，旁敲侧击老家伙的家奴，打算带回码头尊为酒娘子，多酿些好酒犒赏弟兄们。可家奴却说酒酿子早被丢进冷楼，失去宠爱，无人怜惜。一天夜里，她竟然凭空消失了。老家伙得了新欢，没空调查，从此便不了了之。”

惊闻此时，巫医族长老目瞪口呆，须臾之后才缓缓走到田家主身侧，打探道:“凭空消失？冷楼四面皆石墙，唯有一门可进出，总不能长了翅膀飞了吧！”

“那老家伙，你还不了解，估计是玩腻了，赐给了下面的士兵败火，损了呗。此酒娘子，当年也是他从铁匠那夺过来的花骨朵，放在手心里托着的可心人啊。”

“老城主真是老了。年轻的时候，如何肆意妄为，绝不会把手伸到铁匠家里。他不应该乱了规矩。可惜了，真是可惜了，早知道应该把酒娘子接入阴城。”巫医族长老摇头惋惜。

田家主闻言，像是听了一个大笑话，说:“老家伙眼里还有规矩吗？就是因为知道这天下还有老家伙这种人，我才早早把女儿给嫁了，省得放在家里提心吊胆的。”

“你是得了个好女婿，就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废话。我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比不得老家伙得了两个儿子。早年相见，老家伙流着口水夸我女儿有了模样，问我要不要做亲家。你们说，这老家伙，不是拿刀子逼我切他脖子吗！好在，她如今已为人妻母。”

巫医族长老神情落寞，为失去一个酒娘子惋惜不已，却开口安慰道:“那你应该感谢鹤长老，毕竟是他教出的学生。”

“那是。鹤长老眼光高，他的学生从不出差的。”田家主挪动了一下屁股下的垫子。“你说老家伙会把屁股下的椅子送给谁，大儿子武天意还是二儿子武定山？”

“说不定是小儿子。”

“我瞧着未必。承诺期快到了，老城主八成是不想遵守当年的誓约，上阴城来明抢了。”

承诺期？犹留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完全一头雾水。

“当年，老城主协助父亲解决危机有功，父亲许给了老城主专铁权，还有和武的有限使用，直至老城主死亡，并许诺老城主死后，其后代子孙依然可居住和武。”地隰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声及时解释。“如今期限快到了。”

原来如此。难怪老城主要上阴城了，这事和未来族长和首领根本说不着。“老城主死后呢？听说武家儿子已经开始抢椅子呢。”

“那椅子是武家椅子，又不是和武的椅子。”云溪敲了敲他的脑袋，附耳安慰道，“和武本就是博赫领地，只是借给了武家使用而已。老城主死了，自然就收回了。放心吧，是你的跑不了。”

“老家伙这一趟进城，一路招摇，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是族长要收回和武的专铁权。分明就是期限到了，老城主想继续霸占。”田家主的嗓门真大，好像故意提醒议事厅里的每个人。“人性总是贪婪的，到嘴边的肥肉岂能吐出来。”

田家呢？犹留不由自主地望向田家主，田家虽然无城，却有码头，同样掐着博赫的脖子。

“老城主都老了，哪能折腾这么多事。”巫医族长老摇摇头。

“人老了就得认，老家伙造了这么多孽，那些冤魂厉鬼也不会让他长命的。老乌龟估计还在爬，我先眯一会儿。”田家主侧头倒在椅背子上，交代道。“主事大人，等火灭了，换上我带来的炭。族长节俭，你也不能熏死人啊。”

“是。”断言回答。

云溪抓住了他盯着巫医族长老，再度附耳道:“别看。巫医族可不喜欢私生子，一旦他们逮住机会，就会要你的性命。”

犹留立即缩起探出的下巴，不由想起了厨娘的话；巫医族的人心眼最小且最记仇。说是私生子入住城堡时，巫医族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态度坚决，但是敌不过博赫努一的一意孤行，便不好发作。看来以后看见巫医族的人就必须绕道而行，毕竟加上古刑场那次，算得上新仇旧恨了。事情总是不经思考，一思考麻烦就来了。

黝黑的燎炉置放在议会厅中央的凹盆里，距离每一张宽椅足有一臂长。旁边的炭箕备着，用来转移火种和添加木炭。见炭火已尽了，断言挥手示意家奴立即增添新炭火。

今日，田家主进炭五十条，各长尺余。炭身青色，坚硬如铁，烧于燎炉，之间光亮不见焰火。犹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诧异得何止他一人，地隰和云溪脸上也闪过震惊。城堡里，连特纳兰英房里都不曾见过这种青炭，据说是冥度都城里富商贵族王室才能享受的冬日供给物。

转眼，第十二杯茶已凉。白色骨瓷杯换盛着昨日刚炒熟的新茶，放在每张竹编茶几上，热气在缓缓升腾。

落进椅子里的田家主已发出鼾声，等得犹留都打起哈欠了，议事厅的大门才终于敞开。

风浪冲了进来，卷走了面盘上的暖意。年迈的铁城城主姗姗来迟，却气势汹汹，身着一席红袍，宽帽盖住眼睛，袍子拖曳在地，仿若即将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