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网

泰和二十五年十月初五, 帝令驸马都尉顾翊主持编撰记录文公叶景莘一生功绩之传记，命多名才学出众者入文轩阁从旁协助。

文轩阁负责修撰各种典籍书目，权位不重, 但胜在一个清贵, 是不少世家子弟入朝为官的首要选择。姜润初入仕时也曾在文轩阁待过两个月，如今因要为叶景莘撰写传记而再入文轩阁，物是人非, 如是种种, 个中滋味，如人饮水。

顾翊难得把驸马都尉那一身衣裳整整齐齐地穿了出来, 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面色肃然。

“叶相公一生忠义，于国于民都有大功, 诸君执笔之时，当公允纪实。”

“是。”

给叶景莘写传记是一个说不好但还不错, 说好却也不那么好的差事。原因无他，叶景莘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在做的事情都与世家的利益相悖，而如今虽不是从前那样门阀林立的时代，但世家依旧有着无法忽视的庞大影响力。

顾翊可以当甩手掌柜，顾氏行事也颇为灵活，是以无碍，而以姜润为首的，出身世家的年轻文臣们, 自然就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姜润微微敛目, 将近来的形势与各家的动作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旋即就有了计较。

“长泽兄，好久不见了。”

姜润迎声看去, 恰是刚刚自祖籍守孝归来的楚敏。

楚敏，楚贵妃出了五服的族侄，天生早慧机敏，是楚家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小郎君。

而比起这些有关于楚敏的，人尽皆知的事情，姜润对楚敏更加深刻的印象却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强极则辱，刚极易折。

楚敏死在顾倾闭眼的第二天夜里。

楚敏的遗物里，有无数写给顾倾的诗和画着顾倾的画。那些东西都是容盛偷偷取给姜润的，姜润拿到之后，静默良久，最终还是将那些诗画付之一炬。

臣子对皇后的爱，必须是深埋于地下，连苗头都不能冒出来，更遑论开花了。

楚敏很清楚这件事，所以他隐藏得极好，好到若非容盛将他存放在书房暗格里的东西交给姜润，姜润也不会知道他对顾倾有过这样的心思。

“的确是好久

不见了，行知回朝之后可还习惯？”姜润朝着楚敏轻轻颔首，言语间带着三分笑意。

楚敏，字行知。

“我一切都好，只是回来后还没有找到机会恭喜长泽兄与颖川县主定亲之喜，还请长泽兄莫怪。”楚敏抬手，似模似样地作了一揖，仿佛是真的在请罪一般。

“行知言重了。”姜润也跟着抬手，回了楚敏一揖。

楚贵妃和公主府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谁能想到楚贵妃的族侄会有意于公主府的小娘子呢？

“行知孝期已过，想来好事也要近了。”姜润眉眼柔和，语带关心之意。

楚敏脸色不变，玩笑着揭过了姜润说的这一茬儿，“长泽兄稍安勿躁，真有此事，我一定会邀长泽兄过府饮茶。”

“那我就恭候了。”姜润淡然一笑，也不过多地纠缠。

顾翊懒得理会小辈们的官司，侧身一倒，躺在了桌案后的软垫上，伸手一拂，就用宽大的衣袖掩去了自己的视线，让周遭的一切都归于黑暗。

又是一个休沐日，姜润和顾倾约好了去买城门口的炙猪肉。

马车里，顾倾颇有兴致地撩起了帘子往外看去，姜润看着顾倾，无声地微笑着，因连日累下的疲惫而闭上眼假寐。顾倾原本是漫无目的地随意张望着，却见一个骑在红棕色大马的蓝衣少年郎正冲着她笑，少年郎长着一张俊美难言且她有几分熟悉的脸。

很快的，顾倾想起这人是谁了，楚家人，楚贵妃的侄子，楚敏。

顾倾眨了下眼睛，在心里算了算楚敏的年岁，楚敏离开京都府回乡结庐守孝时是十六岁，现如今应该是十九了，恰是将要及冠的年纪，也难怪面容略有些变化，毕竟轮廓比以前要清瘦分明许多。

马蹄声哒哒哒的由远及近，马车里假寐的姜润缓缓地睁开眼，紧接着就听到了楚敏带着笑的声音:“臣见过颖川县主，臣离京三载，不知县主可好？”

“我一切都好，劳君记挂了。”顾倾扬唇浅笑，与寻常的世家小娘子的礼貌而疏离的模样别无二致。

“县主一切都好，臣就安心了。”楚敏似是浑然不觉顾倾言语中的疏远，看向顾倾的目光仍旧真诚

而恳切。

“真巧啊，行知。”姜润适时地从顾倾身侧探出了头来，笑盈盈地同楚敏打了招呼。

楚敏微微一愣，眼角的余光扫过马车斜前方的容盛，心道是自己疏忽了，面上仍旧带着诚恳真挚的笑容，语气平和:“长泽兄，是我叨扰了。”

“倒也无妨，本就是休沐日，偷得浮生半日闲，你我巧遇，也算是有缘了。”姜润也是眉眼带笑，口气温和。

“长泽兄和县主是要去哪里？若是顺路，我们恰可同行。”楚敏朗然一笑，大大方方地提出邀约。

顾倾百无聊赖地看着帘子上的花纹出神，姜润眸光一闪，随意道:“我们打算去城郊逛逛，行知呢？”

“那倒还真是不巧了，我正要去拜访老师。”楚敏不无遗憾地接了话。

“的确是可惜了。”姜润顺势点了点头。

“县主，长泽兄，我先走一步了。”楚敏朝着马车里的顾倾和姜润拱了拱手。

马车又恢复了正常行驶，有了楚敏这一插曲，顾倾也没了接着往外看的兴致，随手把帘子放了下来，扭头就开始问姜润:“你跟他很熟？”

姜润有些好笑地摇摇头，“不过是点面子情。”

顾倾带着质疑抬起了下巴，冲着姜润眯起了眼睛，“我怎么觉得不像啊？”

姜润看着顾倾这娇蛮的小模样，莫名就觉得有些手痒，于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挠了挠顾倾的下巴，就像平日里顾倾逗荷包玩儿时那样。

顾倾立时就睁开了眯起的眼睛，满脸茫然地看着姜润，迷惑道:“你在做什么？”

姜润一怔，还放在顾倾下巴上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好声好气地哄着顾倾，“倾倾可爱。”

顾倾又是无奈又是无语，只好不知所谓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也算是顾倾和姜润来得巧，城门口的炙猪肉刚刚出炉，正冒着喷香的热气，容盛按着顾倾的口味买了一份送到马车上去，姜润接过炙猪肉，吩咐车夫:“去城郊。”

顾倾接过炙猪肉，一边拆油纸包，一边看向姜润:“真要去城郊啊？”她刚刚还以为姜润是随便说说的

“带你去走走啊，不是前几天还说最近待在家里无聊得很？”姜润目光温柔地看着顾倾把包着炙猪肉的油纸包拆开。

“那为什么是城郊啊？”顾倾捏起一根签子去戳炙猪肉，随口接话道。

“我家在城郊有一处院子，我觉得你会喜欢，所以想带你去看看。”姜润耐心地回答了顾倾明显只是胡乱提出的问题。

“你家的院子？”顾倾突然来了兴趣，看向姜润的眼眸乍然亮起。

姜润点点头，解释道:“那里是我家的祖产，移植了好些珍稀花木，这些年长得愈发好了。”

顾倾果然兴致盎然，放下手里的签子就跟姜润讨论起了院子里的花木。

姜润一面与顾倾细细说起了别院里自各地移植来的花木，一面却忍不住思考起了楚敏今日的出现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

顾倾的行程完全说不上保密，只要是顾倾说了要出门，公主府的仆役们一定会至少提前一天开始做准备。而以姜润对楚敏的了解来说，但凡楚敏有心去打探顾倾的行程，那么楚敏定是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这次巧遇是楚敏的有意为之，那楚敏的意图又是什么呢？楚敏对顾倾的心思，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的？而现在，楚敏对顾倾的心思又到了何种地步，何种程度？

和萧铭不一样，楚敏是一个不令人讨厌的人，哪怕你明知道楚敏与你的立场相悖，楚敏要做的事情绝对不符合你的利益需求，但你还是不得不承认，当你面对楚敏时，你无法发自内心地去厌恶楚敏。

“阿倾，你觉得，楚行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姜润的心思千回百转，最终还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顾倾。

顾倾被姜润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顾倾愣了愣，看向姜润的眼里满是意外和迷惘，是以她没有直接回答姜润的问题，而是反问姜润道:“你怎么会问我关于他的问题？你不是说你们也就一点面子情？”

姜润也被顾倾给问懵了，对啊，他为什么要问顾倾这个问题？他心知肚明，顾倾跟楚敏压根儿不熟，在顾倾眼里，楚敏就仅仅只是楚氏子而已，楚敏那些深埋于心底的情思就像是白日里的萤火虫，不见半分光芒，教人难以察觉，无法捉摸。

顾倾不知道，顾倾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