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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你。”李氏抓住他胳膊，她的手已经瘦得骨节突出，看起来根本不像这个年龄的人，手背上青筋凸起，她轻轻抚下来，最终慢慢握住丈夫的手，“怪我，是我自己不争气。”

她心里的自责不比丈夫少，她总觉得是自己怀孕连累了家里人。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拖累。

至于丈夫说的什么不该给她乱吃东西，那就更怪不到他们了。其实之前家里一直都给她开的小灶，哪怕大家吃的那么少那么差，她也总有小米粥喝，哪怕稀一点，那也是细粮。分量是给够了的，是她自己每次只喝了一点，其余的都偷偷喂给儿子，直到那两个地瓜，她知道儿子吃不了，又没管住嘴，一口气吃下去，过后她其实就后悔了，果然，今天上路就开始腹泻了。

那种生命力在流逝的感觉她自己更清楚，此时此刻虽然停止了腹泻，但她仿佛已经有了某种直觉，或者单纯是因为这一路以来的艰难和绝望，到此时此刻连续的拉肚子最终将她彻底击溃了。

此刻和丈夫偎在一起说话，她都觉得自己怕是回光返照。

“不要难过，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儿子。”她郑重地轻而缓地交代后事，努力笑着，“我不后悔，嫁到林家，是我的福气。”

她家四个姐妹，她是老二，幸亏是嫁的早。灾荒一来，她爹娘就把十三岁的三妹和七岁的小妹给卖了。

村子里这样做的人家不少，某些人家为了活命为了有口粮食，家里的儿媳妇也卖，只要长得好看点的，不是卖了就是拿出去换粮食了，而逃荒路上，这样的事情更不鲜见，有些人家甚至直接丢下女眷逃荒，就算是一起逃荒，很多人家走着走着女人孩子就差不多都没了。甚至还有些更恶心的，她是没见到，但也听说了，一些穷凶极恶的人，把女人孩子当做两脚羊，遇到那种人，女人就更没活路了。

“你要好好的，不要伤心。这是我的命。”李月娘想到这些，便觉心里涨涨的，“我知足了，这辈子我知足了。你要好好的，要继续走下去，要找到活路，要好好孝敬爹娘，把我的那份也算上。还有栓子，栓子，你照顾好，若是、若是真顾不上了，你先顾自己。”

这话她说得极为艰难，母子连心，没有哪个母亲是能舍下孩子的。

可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在这种时候，那样的小婴儿就是拖累，实在活不了也便罢了，要为了他再搭上男人搭上家里更多人，那是

不值得的，更何况，她作为母亲可以这样牺牲自我，却不能要求别人也这样。

林四只觉得仿佛是有把刀在心里捅着，紧紧搂住李月娘:“别说了，别说了，你别说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呢喃着，到最后已经带上了一点哭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在乞求亦或者是短暂的自欺欺人。

“不，我要抓紧时间。四哥，你别难过。你听我说......”

到这时候，李氏发现，自己到底还是舍不得的，舍不得儿子，也舍不得眼前的男人。

村里那些女孩儿，要么还没长大了就被卖了，要么就是听从父母之命盲婚哑嫁，好多人成婚那天才知道自己男人是什么样子，她们中很多男人还要打她们，或是家里公婆不好，或是……比起来，她运气那么好，从小就跟四哥一起长大，嫁到林家过得极为舒心，除了娘家时不时上门借点东西，婆家是丁点难堪都没有给过她，可她竟这样没福分。越是这么想着，她就越是舍不得眼前的男人。

林四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个人紧紧搂着，都用上了很大的力气，仿佛是在用这样的举动向天抗争，想要留住生命留住自己的爱人。

【救救她吧，救救月娘，老天爷，让她好起来吧！只要她能好起来，以后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林四在心头无声大喊。

忽然，他感觉眼前一花，眼前仿佛看到了一眼泉水，嘟嘟嘟冒着泡，汩汩流淌，那种清新鲜活的气息迎面而来，浑身的燥热都消退不少。

同一时刻，李氏也看到了这个场景。

她瞬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可忽然她意识到什么，那股欣喜瞬间就没了。

是真的回光返照吧？她都出现幻觉了。

她干脆闭上了眼睛。

可是，“眼前”的情景却并没有消失，反而随着她闭上眼睛之后，一切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那是个只有指头大的泉眼，嘟嘟地像是冒泡一样吐着水，清澈的泉水汇成小股小股的静静流淌，最终消失到茫茫的迷雾中去。

【真是可惜了。】

林四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往前走几步，想要去截住那些流掉的泉水，也正是这一步，那边的李氏忽然惊呼了一声:“四哥！”

两人抬头对望，都吃了一惊。

李氏心道:我果然是舍不得四哥，临死了幻觉里都还是看到他。

林四却没想那么多，他直觉这是好事，看到李氏下意识就喊道:“快过来，月娘，咱们喝点水。”

他完全就是

凭着一股直觉在做事，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就觉得这水是好东西。

李氏也不由笑了:“你真傻！”这时候怎么还惦记着喝水，她都快死了还喝什么水？

临死之前，她只想好好看看四哥。

她几步走上前，看着眼前的男人那格外瘦削的脸，手已经直接抚了上去:“怎么还是这么瘦？”

林四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

刚刚那个触感，真是太真实了！

李氏只感觉手下一空，眼前的男人就凭空消失了。

“不！不！”她以为自己已经快死了，听说临死前人能看到很多幻象。

可为什么连幻象里四哥都要消失？

她挥着双手，下一刻也猛地睁开双眼。

然后便直接对上了林四的眼睛。

“你怎么了？月娘？你哪里不舒服？”

看到她这样，林四顿时忘了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四哥！四哥！”李氏失而复得一般猛地扑进林四怀里，“我刚刚、刚刚看到你消失了，不要我了。”

“傻，我怎么会不要你？”林四连连安抚了好几句，才忽然后知后觉，“你、你说你刚刚看到了我？”

“怎么？”李氏抬头，夫妻俩的默契在这时候显现出来，她瞪大眼睛，“你也看见我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

好半晌，林四先开口:“泉眼？”

“你叫我喝水。”

两人顿时一脸惊诧，就连李氏都顾不得伤感自己是不是快死了，直接从绝望的气氛中脱离出来。

然后，两个人又紧紧抱在一起，还都闭上了双眼。

“唉。”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王氏是又伤感又羡慕，她也知道四嫂的情况不太好了，可还是羡慕这样好的夫妻感情。

相比起来，她是隔壁村嫁过来的，定亲之后才跟丈夫见过几面，嫁过来之后，林家风气好，家庭和睦，平心而论，丈夫林五对她也很好，但是就没有那种浓情蜜意的感觉，到底是少了几分男女之情。

张氏心里更难过，她是大嫂，跟家里这些妯娌处得是最久的也最有感情的:“别看了，快烧火。”

然后又喊在出神中的婆婆:“娘，这蛋羹好了。”

她也怕婆婆太难过，赶紧给找点事做。

江岑端过蛋羹走到林小丫身边去，她要给栓子喂饭——栓子是刚出生的小孙子的小名儿，就是为了留住他。

林小丫抱着孩子，她也带过几个侄子侄女，现在的动作也相当熟练，一边给江岑帮忙，一边也看了一眼林四和李氏那边:“娘，四嫂到底怎么了？还有四哥，怎么就只知道在那边耽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