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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 作者:田少红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5 06:28:06
  • 完书字数:12480

第61章

十二

第二天,街上便出现了赫人听闻的大幅标语:

“强烈抗议‘黑警司’把枪口对准革命群众”

“打倒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坚决揪出陵江赵永夫”

……

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在散发和张贴:“黑警司悍然开枪,镇压群众,流血惨剧险上演;造反者针锋相对,现场斗争,纸船明烛照天烧”的传单。

围绕对“革联会”是“保”还是“砸”的问题、围绕中国人民解放军陵江市警备司令部在“支左”中的功过是非问题,旗派和号派过几天就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大至每一个群众组织之间,小至每一个单位甚至每一个家庭的成员之间都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一时间,陵江市的大街小巷都风起云涌,一片动荡不安。

这种情况引起了中央的重视,召集陵江市警备司令部及旗派、号派双方主要负责人到北京,举办*思想学习班。经过二十几天漫长的学习和讨论,最后由中央****领导小组对陵江市的*****提出了三点指导性意见:一?陵江市警备司令部认真贯彻中央关于中国人民解放军要支持****的精神,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在处理持不同观点的革命群众组织关系的问题上,存在倾向一方,疏远另一方的错误。二?陵江市在“一月革命”风暴中,由革命造反派所开展的夺权斗争,大方向是正确的,但存在一定的缺陷,其主要是所开展的夺权斗争没有革命造反派大联合的基础。因此,建议由警备司令部孙大怀、熊志一同志牵头,组织两大派革命群众组织参加,成立替代“革联会”的革命委员会筹备组,开展陵江市革命委员会的筹备工作。三?陵江市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存在方向性错误,对运动中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反动组织”的群众组织一律予以平反,对因此而被逮捕的群众组织的负责人和一般群众一律恢复名誉。

中央的三点指导性意见在《陵江日报》上公开发表之后,旗派和号派都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集会,以表明拥护中央三点意见的态度。金鳞湾地区的两派群众组织也都分别组织了本地区的游行。

那是金鳞湾地区最大规模的一次游行,旗派以工人阶级主力军为主,号派以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为主,各自在一辆解放牌汽车改装的宣传车的引导下,举着巨大的标语牌和旗帜,高呼拥护中央三点意见的口号,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金鳞路一路前行。两边的人行道上和鳞次栉比的商铺前,到处都是人山人海。在一般人们的心中,以为从此以后陵江市就雨过天青,拨云见日了,所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高兴,到处都是一派欢欣鼓舞的气氛。

只是,一般人很少注意到,两支队伍所高擎着的标语牌上的内容却有些微妙的差别。最先看出这其中差别的是葛利江,他用肩膀碰了碰我,不以为然地说:“别那么卖劲,表面上好象都是拥护中央的指示,实际上双方各自都心怀鬼胎。”

我正兴冲冲的与大多数人一样高呼着热烈拥护的口号,对他的用词有些反感,说:“你自作聪明了吧?”

他说:“你看看嘛。”他指了指那些对方抬着的标语牌。

我认真对比了一下,旗派的标语牌上写的是:

“拥护中央三点意见精神,坚持‘一月革命’的正确方向”

“坚决拥护由孙大怀、熊志一同志组成陵江市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

“中国人民解放军是陵江市*****的***”

……

而号派的标语牌上写的是:

“拥护中央三点意见精神,欢呼‘革联会’寿终正寝”

“中央三点意见是对陵江市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最大支持”

“彻底否定以镇压反革命为名,行打击革命群众之实的‘二月逆流’”

……

我心里起了一个疙瘩,觉得葛利江的话不无道理。旗派的标语肯定的是中央对陵江市夺权斗争的认可和对解放军支持****工作的褒扬;而号派的标语肯定的却是中央对“革联会”和陵江市镇压反革命运动的否定,都是各取所需。

游行前,以工人阶级主力军为首的旗派在工厂比较集中的金鳞东路小广场集结队伍,然后由东向西开始游行;而以冲锋号红卫兵团为主的号派在工业大学集结队伍,然后由西向东开始游行。游行开始后两支队伍第一次交叉是在金鳞路上,这时,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马路中间隔着一辆车的距离。“火炬”从对面经过时,谷易容看见了我,向我挥了挥拳头,我也向她挥了挥拳头,互相倒也相安无事。然而,当游行一圈后,需要第二次交叉时,却正巧是在化龙桥上。两支游行的队伍都要从桥上经过,这座建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大桥,就明显地狭窄了。

游行的队伍停了下来,遭遇的却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风骤雨。

这时,金鳞中学的游行队伍在化龙桥西边不远的公路上,傍山一边是一条斜着通往金鳞湾粮库的小马路。

汤博参加市里的*思想学习班已经回来,和柳月一起走在队伍的前面,队伍停下来后,他们急忙到前面了解情况。大家就在原地呆着,只听见前面不断传来争吵叫骂的声音,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了一会儿后,谁都有些不耐烦,便纷纷涌到通往粮库的小马路上,于是就清楚地看见了化龙桥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化龙桥本来比较狭窄,刚好能容两辆车通过,而当两辆经过改装而比一般车略宽的宣传车要在桥上会车的时候,便有些困难了,何况两辆相对而行的宣传车来到桥中间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擦肩而过,而是头对头地停在了化龙桥中央。我们看到的情形是,两辆车的车头上各站着一个人,各自挥舞着“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和“金鳞湾地区工人阶级革命造反主力军”的旗帜,都在广播着要求对方后退的喊话。桥面上互不相让地拥挤着两派各自的队伍,桥两边石砌栏杆的外面是三四十米高的空间,桥下是喧哗着流过的金鳞溪。如果没有一方主动退让,谁也别想从桥上经过,然而对峙的双方谁也没有主动退让的意思。

时间已经不早了,初夏的太阳艳艳地照着,热哄哄的风一个劲地吹着,已经走了许多路,喊了很多口号以后,人人都又干又渴,都急于回到自己出发的地方,心情也就如那闷热的天气,焦躁不安起来。

正在这时,号派一方的人开始往后撤了下去,那辆宣传车也退到了桥肩旁边的空地上。桥的东面立即空了出来,半截桥面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双方的喇叭也停止的广播,空气中一片诡异的宁静。正当旗派的队伍以为是对方主动让开了道路,准备通过的时候,对面的马路上突然出现了一支别样的队伍,组成这支队伍的全是年青的学生,他们既不抬着标语,也不举着红旗,而是所有人都把袖子捋了起来,****着强壮的胳膊和紧攥着的拳头,只有前面的四个尖兵似的人物挑着四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挂着一串串的看不清楚的东西。这一队人排成整齐的方队,以小跑步的姿态向前推进。当这以队伍距离桥中间越来越近,距旗派队伍还有十米远左右的时候,队伍的后排的人员突然站住,举起了一排金光闪闪的铜号,十几个人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起来,短促而凄厉的冲锋号声撕破了平静的天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前面的队员随着号声奔跑起来。

拥挤在桥上的旗派的人们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情,正在疑惑之际,那帮人已经来到面前,这时,人们终于看清楚了那些在竹竿上挑着的是什么,还来不及躲闪,一串串的鞭炮就在人们的头顶上猛烈地爆炸开来,随着一片“噼噼啪啪”的爆炸,宣传车和车两旁的人们开始潮水般地往后退去。退却中有的人摔倒了,有的人被追上了。被追上的人们立即被那帮年青的学生掀翻在地,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紧跟在那帮年青人后面的是蜂拥而来游行队伍,他们中的有些人不断地将点着了的鞭炮扔向两边四处奔逃的人群,毫不留情地扫荡着妨碍他们的一切。马路上遍地是折断的旗帜、砸坏的标语牌和受伤倒地的人们。有几个学生追上了已经退到桥肩上的旗派宣传车,爬上车去,将司机从车里拉出来一阵狠揍。车上的人其他已经跳车逃跑,他们就把车上的扩音机和大喇叭一个个的都砸瘪了。

旗派的队伍迅速向马路两边的山坡、河边及商铺中四处奔逃,已经溃不成军。

最后,那帮学生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重新组织起队伍,仍然以小跑步的姿态,整齐响亮地高喊着“一?二?三?四……”的口令奔跑而去,急促而沉重的脚步敲打着脚下的土地。后面跟着的是号派长长的队伍,他们高呼着的口号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声音里充满着压倒一切的气势。

当号派的队伍在冲锋号声中冲过来的时候,金鳞中学独立师的红卫兵们都在离大路有一段距离的小马路上,每一个人都目睹了这一血腥的场面,那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一声声**搏击的声音,让人人心中都充满了恐惧和悲愤。

我突然想到什么,问周围的人:“你们看到‘火炬’的人了吗?”葛利江摇摇头。我又问高歌,高歌也摇摇头。在她一转头的瞬间,我看到两滴泪水从她充满惊恐的眼睛里滚了出来,在脸颊上拉出一道闪亮的泪痕。

山坡下号派的队伍已经呼啸而去,两辆救护车已经到来到桥上,跑散的人们也开始回来了。我赶紧招呼大家从山坡上下来,扶起那些受伤倒地的人们,展开对那些被打倒在地的人们的救助。

正在大家忙着的时候,汤博和柳月从码头工人俱乐部门前那条青石板路上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看见他们狼狈的样子,大家便围了上去探看他们的伤情。我看到汤博的额头上被崩破一块头皮,一缕头发紧贴在眼角上,顺着那缕头发流下来的鲜血,在面颊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柳月告诉我们,当冲锋号响起来的时候,旗派各单位的勤务员正在马路边上指挥队伍准备通过化龙桥,猝不及防的冲击把他们挤到了临江的石板路下,一颗被点着了引线的鞭炮从对方阵营中扔过来,正巧砸在汤博的头上爆炸了,留下了那个赤红色的伤口。她自己没有受伤,只是在被挤下台阶的时候,脚崴了一下。

和他们一起上来的还有贺志纯和各单位“主力军”的勤务员们,当看到路面上的惨状后,一个个怒火中烧,围着贺志纯,七嘴八舌地让他拿个主意。

贺起纯铁青着脸,摇了摇头说:“今天的游行到此结束,队伍解散,分单位各自抢救本单位的受伤人员。”

布置完后,大家也就散开了,各自招集队伍,抢救本单位的伤员去了。

走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是贺志纯所在的轴承厂的队伍,所以,受伤的人们中他们厂的人最多,正好他们厂也是离化龙桥最近的,工厂医务室的几个大夫背着急救箱,飞奔着从岔马路上跑了下来。贺志纯看了看汤博的伤,感觉无大碍,让我陪他去医院,然后转身指挥抢救本厂的伤员去了。

金鳞中学除汤博和柳月外,没有其他人受伤,同学们就扛着旗帜和标语牌回学校去了。高歌、艾云和我送汤博和柳月来到了金鳞湾联合诊所。但那里已经有太多等待诊治的伤员,连通道的长椅上也都坐得满满的,等了好久才轮到我们。那个外科大夫就在过道里给汤博打了一针麻药,进行了缝合手术。而柳月却只有脚踝处的肌肉拉伤,没作任何处理。于是我们把他们都送回家后才散去。这时,已经是下午了,人人都早已饥肠辘辘。

那天的事件成了金鳞湾的街谈巷议,只是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家属区的防空洞前,每天晚上又按时摆出了“龙门阵”。吃过晚饭后,父亲又去了防空洞,我独自斜靠在床上,白天化龙桥上所发生的事情便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心里涌起一阵阵无法平抑的悲愤。于是,我想起了“龙门阵”,决定去听听今天人们又会议论些什么,还没走到那防空洞前,远远地就听到一片人声鼎沸。那块小小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他们不再象以前那样,摇着大大的蒲扇,喝着酽酽的浓茶,一幅悠然闲适的样子,而是争先恐后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人人脸上都一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样子。

我无意参加到他们的讨论里去,就在山坡旁边的一个树阴里站住了,虽然远了一点,但并不妨碍清楚地听到那讲演般高亢激昂的声音:

“他们本来就是些‘打砸抢’分子,解放军把他们抓起来,一点都不冤枉,中央还给他们平反,这不是放虎归山吗,这下可好,以后有好看的了……”

“那天他们冲击警备司令部,解放军没有冲他们开枪,那是便宜他们了,还到北京说是解放军镇压群众,真应了‘恶人先告状’的古话……”

“国家现在还有没有‘王法’?他们打了人,还有没有人管……”

“你没听见他们的口号吗?‘砸烂革联会’、‘砸烂公检法’,他们还能服谁的管……”

“你没看见那些小狗日的,下手才叫那个狠,我亲眼看见一个家伙,当胸一拳,就把一个轴承厂的老工人打倒了……”

“龟儿子,要碰到我,才不会让他占了那么大的便宜,他要给老子来个‘恶虎掏心’,老子就一抬腿,给他来个‘黑狗钻裆’,看谁能整过谁……”

说话的那个人有些武术的功底,边说边三招两式地这么一比划,还真象模象样,引得大家一片叫好的声音。

……

一阵吵吵嚷嚷之后,有的人说:“让老张给我们讲一讲,他有什么看法吧。”

他讲的老张就是张文彬,他从一副躺椅上坐起身来,停顿了一下说:“我跟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坚决反对号派打人的做法。与大家不同的是,我想是不是也要看一看我们自己有没有值得反省的地方。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象今天游行队伍堵在桥上,谁都不让,如果有一方先让了,也就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中央提出三点指导性意见,本意是希望两派能够各自多做自我批评,对自己的立场进行调整,达成妥协和谅解,在新的基础上实现革命的大联合,把陵江市的*****纳入正常的轨道,然而两派却各自都对中央的指示作了有利于自己的解释,表面上两派都大力支持中央的三点意见,而实际上却是各取所需,完全偏离了中央的精神,结果才使一场拥护中央三点意见的游行演变成了一场武斗……”

他的话偏离了大家的期待,人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人问:“你说得有点绕,我们也听不明白,你干脆说,我们应该怎么做吧?”

张文彬说:“前段时间镇压反革命,是他们挨整;现在中央给他们平反,是他们得势。如果我们针锋相对,就可能使武斗轮番升级;如果我们妥协退让,又可能助长他们的气焰,让他们得寸进尺,同样也可能把武斗的火越烧越大。所以,左右为难之际,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张文彬都说不知道怎么办,于是大家顿时便有些泄气,只有吴伯伯们拿着戏台上的腔调说:“怎么办?怎么办?兵书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当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曹阿瞒南征新野,诸葛亮用计博望……”

这时,大家正因为张文彬的一席话使自己的立场处于进退维谷之中而尴尬,吴伯伯舞台念白一样的腔调,立即引来大家的一阵揶揄:

“天下大乱,是你唱几句戏文就能挡得住的吗?”

“吴大伯总是拿戏来说事,明天‘冲锋号’要来了,你去唱一出‘空城计’,能把他们的兵给退了?”

“吴大伯总弄不清历史和现实、社会和戏台的区别。”

谁知张文彬“嘿嘿”一笑,说:“历史和现实,虽然时间远隔,仍有一理相通;社会和戏台却只有台下和台上的区别,所谓‘戏台小天下,天下大戏台’。现在政府没人管,连解放军、‘公检法’都说了不算,事至如此,还真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

果然,只过了一天,金鳞湾的旗派就组织了全地区的大游行,人们抬着的标语上写着:

“愤怒声讨工业大学‘冲锋号’的打砸抢严重罪行”

“血泪控诉一小撮反革命暴徒打伤我工人群众的血腥暴行”

“血债要用血来还”

……

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一样地有一支由年青工人组成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前导方队。

从那以后,金鳞湾两派群众的对立情绪就象初夏的天气,一天天地燥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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