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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作者:田少红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5 06:27:45
  • 完书字数:10508

第5章

游行过后,大江南北立即掀起了一股到大江大河里去游泳的全民运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了各地“横渡”、“畅游”祖国大地上的江河湖海的消息,陵江市也组织了畅游长江的盛大活动,金鳞湾各学校的红卫兵不约而同地向教育行政管理部门提出了组织同学们到大江大河里去游泳的要求。$(n)$(小)$(说)$nns .在金鳞湾,那大江大河自然就是嘉陵江了。

夏天,嘉陵江发源地的雪山溶化后,冰凉的雪水顺流而下,从无数的支流中不断地汇集起汹涌澎湃的力量,势不可挡地**,冲击着两岸原始的岩石和土地。当它来到金鳞湾的时候,原来的河道被成倍地撑宽了,站在化龙桥上,凝视那一江滚滚洪流,让人有一种整个大地都在移动的感觉。岸边工厂半年里排泻出来堆积得山一样的工业煤渣,一夜之间便被冲刷得无影无踪了。浑黄的江水漫过了那条斜插在江心的乱石坝,巨大的石块只在江面上露出一个个黑黝黝的三角形的尖顶,湍急的水流奔腾咆哮,从那些石缝中挤过,在坝里溅落下来,扬起一丈多高的水花和雾气。

是的,嘉陵江的水位一天天地被抬高了,黄色的江水倒灌进岸边的小河汊里,原先的金鳞溪也变得宽阔起来,每天都有许多小孩子脱得光溜溜的泥鳅般地游来游去,但是那怎么可以称得上“大江大河”呢?然而,面对那样的一江洪水,又有谁敢贸然组织大家到嘉陵江去游泳呢?生命安全毕竟是责任者们最为现实的考虑。在得不到答复的情况下,一些学校已经自行组织同学们到嘉陵江里去游泳了,上级主管部门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想到了一个极聪明的主意,用几百根粗大的毛竹,扎成了一个蓝球场般大小的“大江大河游泳池”,将它投放到嘉陵江中,利用毛竹所形成的浮力,使其漂浮在水面上,江水从毛竹间流过,人在其中却不会从毛竹的间隙漏到外面去。游泳池的四周又安排有义务安全员负责救生和维持秩序的工作,既满足了红卫兵们到大江大河里去游泳的要求,又有足够的安全系数。游泳池的四周还绑扎了走动和休息的平台,栏杆上插上一面面的小旗,一片花花绿绿,又好看又热闹,一派煞有介事的样子。

对比横渡嘉陵江的雄伟壮阔,“毛竹游泳池”里的扑腾虽然小气了一点,但却也与大自然的苍茫浩瀚有了一种不可否定的联系,有了大江大河的意思,得到各校的一致拥护,于是各大中专院校及中学的同学们便根据统一的安排,轮流组织到那里去游泳。

放暑假前的几天,轮到我们班到毛竹游泳池里去游泳了。

头天夜里,刚下过一场透雨,空气凉爽而清新,树上挂着晶莹的水滴,一片绿色的清翠。灿烂的阳光驱散了常在江面上忽隐忽现的薄雾,浑黄色的江水、黛青色的远山以及蔚蓝色的天空都格外清晰而明亮,象三抹大写意山水雄浑的笔触。河的下游,远远地还能看见几根火柴棍般矗立在江中的桥墩。那几根桥墩自从苏联专家撤离后,已经立在那里了好几年了,只是两年前才又重新开始了施工。

毛竹游泳池被锚在河岸边的一片斜坡上,旁边用苇席围成了两个临时的更衣室,从那里出来,男生们就只穿着一条小裤衩了,女生比男生也只是多了一件背心或者一件小褂,只有闻梅、谷易容和杨南雁穿着贴身的泳衣,特别是谷易容那件蓝白条纹的泳衣,每一根线条都与身体波浪般起伏的曲线完美地吻合在一起,恰到好处地衬出了身体的颀长和肌肤的圆润,在一片花花绿绿中显得格外抢眼。

岸边的泥土经过河水的浸泡,已经变得又松又软,上下的人一多,便踩得滑溜溜的,大家手拉着手,一步一扭,嘻嘻哈哈地通过那条两尺宽的跳板,来到游泳池里。这时,游泳池里已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大家你呼我喊,人声鼎沸,互相追逐打闹,水花四溅,一片欢快的气氛。

然而,建这样一个游泳池,毕竟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是能够找到的唯一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那一江气势恢弘的江水,才是许多对嘉陵江的波峰浪谷怀着幻想的人们真实的向往,特别是那些大学生们,与一帮中学生们混在一起打打闹闹,难免有一种失重的感觉,不少人已经不满足于那小小的“一鉴方塘”,不断有人翻过栏杆,投入到外面的天地中去。虽然受到安全员的劝阻,但这时已不是人人都循规蹈矩的时候了,那些曾经很严肃的禁令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权威。

又有七八个人不顾安全员的劝导,游到栏杆外面去了。

游泳池安放的地点正好在那条乱石坝的上游,斜插在江中的大坝将江水逼向了对岸,使下泻的江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越靠近对岸,便越是水流湍急。在距离漏斗的中心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那几个游到外面去的人就开始往回游,但这对他们中那个游得最远的人已经晚了,每当他的双手划动一下,整个身体便向前窜动一下,然而,当他收回胳膊准备第二次划动时,身体便倒退一下,前进与倒退的距离正好相等。江水象一块溶化了的橡胶,把他牢牢地粘在了原地。

河岸上的人们发现了他的困境,停止了一切活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徒劳无功的努力。

突然有人喊:“快叫船。”

与他一起游出去又游回来了的几个人便沿着滑溜溜的河岸,踉踉跄跄地向上游跑去了。

一时间,江岸上只有江风翻动旗帜“哗哗”的声音。

一片寂静中,与他一起来的同伴们开始声嘶力竭地呼唤那个人的名字,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立即消失在一片空寂之中。从他们的呼唤中,我知道那个人姓周,叫周文龙。

很快,那几个到上游找船的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叫:“船都开到金鳞溪里去了,江水涨上来,把小桥的桥洞封住了,一只船都出不来。”

这时,宽阔的江面上,只有上游遥远的金鳞渡口,有一只小小的轮渡“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缓缓地停在了对岸的码头上。

那个周文龙仍在努力挥动双臂,然而,那只无形的手更有力量,正一点点地把他拉向江心,更可怕的是,有时候,他游着游着,会突然失去动力般往后猛地后退一步,眼看着他离那条乱石嶙峋的大坝越来越近了,远远望去,他背后那冲腾而起的巨大水幕仿佛死神的舌头,都能舔到他的后脑勺了。

正在这时,站在我旁边的葛利江用肩膀撞了我一下,情不自禁似的大声说:“我们要去救他。”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接着说:“我们一起去吧!”

我看出了其中的风险,说:“恐怕不行吧。”

他急了,说,“都是红卫兵,我们不救谁救?你游泳游得比我好,肯定能行。”

周围的人们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一齐都把目光转到了我们身上。

葛利江看出了我的犹豫,一抬脚踩在栏杆上,纵身一跃,跳入了江中。

在我仍在为跳还是不跳而苦苦挣扎的时候,站在我们旁边的闻梅、柳月、杨南雁已经相继“扑通、扑通”跃进江中。当杨南雁那修长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形,然后落下来,又在黄色的水面砸出一个窟窿的时候,我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身后立即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很快,我们就来到周文龙的身边,但是,在那样湍急的水流里,我们也腾不出手来拉他,只能不停地鼓励他。

这时,我认出他就是在化龙桥上与我们发生争执的那个工业大学的领队,只是,这时他已没有了那时的自信和轻松,青紫色的嘴唇紧贴着水面,两只已经暗淡的眼睛对我们的呼唤已没有了反应,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精神和思想都似乎停留在了内心某个就要消失的角落里。他仍在不停地划动胳膊,但已于事无补了。有几次,我和葛利江伸出手去拉他,希望把他带出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然而,当我们一停止划水,自己也便立即就住下沉去,试过几次之后,只好放弃了这种徒劳无功的努力。

岸上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加油!加油!”的呼喊,然而,我们已经很难带着他从面临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反而自己也渐渐地与他一起,被拖入了一个共同的危险之中。

这时,如果我们选择放弃,仍然能从那危险中摆脱出来,但那位工业大学的周文龙怎么办?他每次划动手臂的动作,仅仅能够使江水不至于立即就没过他的鼻孔。

怎么办?正当我们每个人都在心里问自己的时候,柳月用手指了指对岸,喘着粗气说:“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了,冲到对岸去。”

她的提议让我们感到大出意外,因为,在我们几个人中,她的泳技是最差的。听了她的话,我们都回头看了一下,身后是一排排如鲨鱼牙齿般尖厉的石块,以及湍急的流水从那些“牙缝”中挤过后跌落下去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来到地狱的门槛前,对死亡的恐惧最终战胜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最后大家都把眼光聚集在闻梅的脸上。

闻梅的脸色严峻起来,她把脸转向那位周文龙,大声问:“我们冲到对岸去,你行不行?”这时,他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似有似无地点一点头。闻梅转向大家说:“大家都听清楚了,互相尽量靠拢一点,保护着这位同学,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往对岸冲。”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刚毅和决心。

随着她“一、二、三”的呼喊,我们一齐扭头向对岸扑去。

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猛地一推,我们立即搭上了偏向对岸的主流,迅疾的水流象倾斜的大地,无声无息却又风驰电掣般地推动着我们向下游俯冲。只见那些突兀地耸立在江心的黑色石块影子般地从的眼前一闪而过。这时,任何动作都已失去了意义,留下的只是一种自由落体般的感觉。

好象有一个世纪般的漫长,又好象只是在顷刻之间,那种猛烈地推动着我们的力量突然消减了,水流平缓了下来,江面变得无比宽阔,我们出发的地方已经退得非常遥远,立在毛竹游泳池上的那块巨幅标语牌上的“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的一排大字,仅看得见几个小小的红点儿,而下游那几根火柴般立在江心的桥墩却迎面而来,山一般地立在眼前,桥墩上“抓革命,促生产,把苏修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几个红色大字火一般地跳入眼帘,岸边沿江公路上的汽车甲虫般缓慢地移动,使人想起邓明玉老师在课堂上抑扬顿挫地朗诵“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岸渚岩之间不辩牛马”时让人想到的情景。

眼前是一片黄色的汪洋,头上是一片蓝色的苍茫,我突然感到,天地之间的我们是那样的渺小,这种大与小之间不可以数来形容的反差,顿时使我产生了一种巨大而深刻的虚无感,有一种仿佛就要在这种虚无中消失的恐惧。好在我们都没被冲散,相互间保持着出发时的距离,我看了看他们,大家脸上已经没有出发时那种紧张和严峻的表情。我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

正当大家开始松弛下来的时候,那个工业大学的周领队张了两下嘴,似乎想喊什么却还没有喊出来就往下沉去,我们几个人同时扑了过去,在江水淹没他的头顶前抓住了他,七手八脚地拽着他向对岸漂去。

那里是一条小河沟流入嘉陵江的地方,清清的水流从一坡细碎的岩石中流出来的,河口处长满了绿色的芦苇。当我们将周文龙拖到这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死鱼般一动不动地将自己晾在了这一片沙滩上。

过了许久,太阳已经把我们身上的水烤干,脊背上感到炽烈阳光的灼烧,我们才从沙滩上爬起来,就着小河沟里的一泓清水,把身上的泥浆冲洗干净,然后一齐往上游走去。这时,我才知道,闻梅和柳月都已经认出来,我们救起来的那个人就是那天在化龙桥上与我们有过争执的工业大学红卫兵的领队。这时的他一脸的尴尬,朝我们双手抱拳,认真但却又不无调侃地对我们说:“多谢众好汉救命之恩,小可这厢有礼了!”这是一出川剧里一个生角的台词,想到剧中人物的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再看他赤身露体,叩头作揖的样子,我实在憋不住想笑,但看看闻梅和柳月有意地绷着的脸,便一扭脸,也没搭理他,只顾自己走自己的路。倒是葛利江和杨南雁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听到他讲,原来他的腿没有抽筋的毛病,谁知这次,一动就抽筋,才将他置于这样的状况之中,并将这归咎于今年嘉陵江的水比往年要凉。

从对岸的教室里望出来,我们天天都看到这边的风景,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只见浑黄的河水急速流过,卷起的浪花拍打着河岸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发出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泥腥味。一种茎上分节的小草从每一个节上都伸出根来,紧紧抓住每一个扎根的机会,匍匐着向前伸长,使得满坡满岭都一片郁郁葱葱。老人皮肤般皲裂的裸岩上,黄桷树将粗大的根纵横交错地扎进石头的缝隙里,在石壁上形成一片片**的根茎,仿佛抓在岩石上的一只只青筋突起的巨手。一家造纸厂正在向外排出废弃的纸浆溶液,大片大片的黄色泡沫漂浮在江面上,发出一阵阵剌鼻的硫磺味。

顺流而下时的风驰电掣变成了回去时的亦步亦趋,时间便在无形中被拉长了。仿佛走了很久,我们才来到正对着金鳞中学教学楼的那一面悬崖下面,抬头仰望,镌刻在崖壁上总让我看不真切的红色大字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矗立在面前,那四个字是——慈航普渡。崖壁下面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就着岩石雕凿出来的香炉里,不知哪里的船家插在那里的香烛还在燃烧,江风吹过时,有暗红色的火焰熠熠闪烁,虽然看不见被风吹散的青烟,却能闻到只有在道观寺庙里才能闻到的那种幽幽的清香。

远远地,一些人向着我们奔跑而来,那是拿了我们的衣服,坐轮渡过了河来的工业大学和金鳞中学的同学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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