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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抚简怀人 3

  • 作者:梁实秋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5 05:52:31
  • 完书字数:9570

绿哥:我早就知道,在我和你末次——决不是末次,是你远行前的末次——话别的时候,彼此一定只觉悲哀抑郁而不能道出只字。所以我写下这封信,准备在临行的时候交给你。这信里的话是应该当面向你说的,但是,绿哥,请你恕我,我的微弱的心禁不起强烈的悲哀的压迫,我只好请纸笔代喉舌了。

绿哥!两月前我就在想象着今天的情景,不料这一天居然临到!同学们都在讥笑我,说我这几天消瘦了;我的母亲又说我是病了,天天逼我吃药。你该知道我吃药是没用的。绿哥,你去了,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就是你要常常的给我寄些信来,这是医我心灵的无上的圣药了。

看到这里,窗外滴滴答答的响个不住,萧萧的风又像是唏嘘着。我冥想了一刻,又澄心地看下去:

绿哥,我尝读古人句:“……人当少年嫁,我当少年别……”总觉得凄酸不堪,原来正是为我自身写照!只要你时常地记念着我,我便也无异于随你远渡重洋了。

“科罗拉多泉”是美国名胜的地方,一定可以增进你的健康,同时更可启发你的诗思。绿哥,你千万不要“清福独享”,务必要时常寄我些新诗,好叫一些“不相识的湖山,频来入梦”。我决计在这里的美术院再学几年,等你的诗集付印的时候可以给你的诗集画一些图案。绿哥,你的诗集一定需要图案的,你不看现在行的一些集子吗?白纸黑字,平淡无味,真是罪过!诗和画原是该结合的呀!

你去到外国,不要忘了可爱的中华!我前天送你的手制的国旗愿长久地悬在室内,檀香炉也可在秋雨之夜焚着。你不要只是眷念着我,须要崇仰着可爱的中华,可爱的中华的文化!

绿哥!别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因为我的话是无穷止的,只好这样地勉强停住。秋风多厉,珍重玉体!

妹陈淑敬上

临别前一日

我往复地看了数遍,如醉如痴地靠在卧椅上,望着这浅红的信笺出神。我想今夜是不能睡的了,大概要亲尝“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的滋味了。忽的听见母亲推开窗子,咳嗽了一声,大声地说:

“绿儿!你还没睡么?该休息了,明天清早还要去赶火车呢。”

我高声答道:“我就去睡了。”我捻灭了灯,空床反侧,彻夜无眠。一阵阵的风声、雨声,在昏夜里猖狂咆哮。

看看东方的天有些发白,便在床上坐起来,纱窗筛进一缕晨风,微有寒意。天上的薄云还平匀地铺着。窗外有几只蟋蟀唧唧地叫着。我静坐了片刻,等到天大亮了,起来推开屋门。忽然,出我意料之外,门上有一张短简,用图钉钉着;我立刻取了下来,只见上面很整齐地写着:

绿哥:请你在发现这张短简的时候把惊奇的心情立刻平静下去;因为我怕受惊奇的刺激,所以特地来把这张短简钉在你的门上。你明天不是要走了么?我决定不去送你;并且决定在今夜不睡,以便等你明晨离家的时候,我还可以安然地睡着。请你不要叫醒我,绿哥,请你不要叫醒我。我怕看母亲的红了的眼睛,我怕看你临行和家人握手的样子……!绿哥,你走后,我将日夜的祷告,祝你旅途平安,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明天早晨不要叫醒我!再会罢!

紫妹敬上

苦雨凄风之夜

我读了异常的感动,便要把这张信纸夹在案头的书里。偶然翻过纸的背面,原来还有两行小字:

你放心的去好了,你走后我必代表你天天地找陈淑同玩。想来她在你去后也必愿和我玩的。

我不禁笑了出来。时光还很早,母亲不曾起来;我便撕下一张日历,在背面写着:

紫妹:我一定不把你从梦中唤醒,来和我作别。我也想大家都在梦中作别,免得许多烦恼,但这是办不到的。临别没有多少话说,只祝你快乐!你若能常陪陈淑玩,我也是很感谢你的。再谈罢。

绿哥

我写好了便用原来的图钉钉在紫妹卧房的门上,悄悄地退回房里。移时,母亲起来,连忙给我预备点心吃。她重复地嘱咐我的话,只是要我到了外国常常给家里寄信。

行李搬到车上了。母亲的泪珠滚滚地流了出来,我只转过头去伸出手来和她紧紧的一握着说声“母亲,我走了……”

“你的妹妹弟弟还在睡着,等我去叫醒他们和你一别吧!……”

我连忙止住她说:“不用叫他们了,让他们安睡吧!”我便神志惘然地走出了家门。凉风吹着衣裳……

我走出巷口折行的时候,还看见母亲立在门口翘首地望我。

(原载1923年8月19日《创造周刊》十五号)

谜语

紫石是一个极好静的青年,我同他共住一间寝室,一年来从没听见他大声谈笑过。但是在那天初秋的晚上,他的态度似乎是骤然改变,自此以后,他便愈变愈怪,怪得简直是另一个人了。现在呢,这间寝室只有我一人住了,因为——因为紫石已入了波士顿的疯人医院。

紫石这一月来,直至入疯人院为止,他的精神的变动乃是一出惊人的悲剧。这出戏的背景即是“人生”,紫石不幸做了悲剧的英雄罢了。让我从第一幕讲起。

初秋的那天晚上,我和他同在寝室夜读。屋里除了气炉嘶嘶的冒气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响。

我睁着睡眼,望着书本出神。紫石忽然从摇椅上跳起来了,他的头发蓬蓬,目光四射,厉声向我说:“无聊!无聊!”他在屋里乱转,似乎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告诉他夜已深了,不要吵扰房东太大。我没说完,他早把屋角的钢琴打开,弹起中国国歌、法国国歌、美国国歌……我想制止他,但是他绝不听从。我等他止住弹琴,问他:

“你疯了么?怎么在夜深弹琴?”

“什么?我身通三国国歌……”他望着我作狞笑,把他头上已经凌乱的头发故意地搔做一团。我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像鬼。

他弹完琴便在屋里跳舞,口里唱着,仿效“大腿戏”式的舞蹈。他愈跳愈急,口里只有喘声而无歌声了。我一声不响,只是看他扭腰摇腿的样子忍不住好笑。他舞蹈到极处,便忽然倒在床上不动了。我无言地踱到他的床边,看见他的脸上很白,额际汗珠累累。他轻轻和我说,要我给他倒杯凉水。他像是沙漠里将要渴死的旅客一般,把凉水一气饮下。我说:“你怎么了?……”

“啊,Iwanttomakesomenoise(我要作一点声音)。你不觉得么?”

“觉得什么?”

他握紧拳头,牙齿咬着嘴唇,摇一摇头说:“你不觉得寂寥么?我告诉你,这世界没有美,也没有丑,只有一片寂寥。寂寥就是空虚,空虚就是没有东西,就是死!”

我将手在他头上一试,觉得很热,腮上也渐渐红晕起来。“你睡吧,时候不早了。”

他长叹一声:“MyGod!”过了几分钟他又接着叹说:“IfthereisaGod!”

过了几天,同学们都在议论他。说他举止反常。实在自从他那天晚上连弹三国国歌以后,就如中了魔似的。他买了一条鲜红色的领带,很远的便令人注目,他很得意地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他一天早晨和我说:

“喂!你看我的领带!好像是在我的喉咙剌了一个洞,一注鲜血洒在胸前一般。”

在吃饭的时候,他在菜里加了多量的胡椒,辣得他汗流满面,睑上一道一道的汗痕像是蜗牛爬过的粉墙一样。他一边吃,一边连称:“有味!有味!”

他的胆量,似乎是越来越小,很平常的事时常激动他,使得他几天不安。一天午后,我从窗口看见他远远地提着书包走来。他进房门,就说:

“我今天践碎了几片枯叶……”

“这有什么稀奇?”

“我今天践碎了的枯叶与平常不同,我无心地践上去的时候,咯——吱的一声践为粉碎,又酥又脆,那个声音直像是践碎了的一颗骷髅……”

我笑说:“你又在做诗吧?”

“不是做诗。这世界里没有诗可做。人的骷髅大概是和枯叶一般的酥脆。这世界是空虚的。”他时常就这样不连贯地高谈哲理,但他总不肯对我深谈,谈不到几句便诅咒一声:“MyGod!”

紫石是一向喜欢诗的,常常读诗便读到夜深。

如今他忽然把书架上的几十本诗一齐堆进箱子里去。他说,诗酒妇人三者之中,最不重要的便是诗。他在案头放了一本AubreyBeardsley的图画。他整晚坐在摇椅上披阅那些黑白的画图,似是满有看不够的趣味。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的确走入图书里去,里面有蔽面的妇人,有锦绣辉煌的孔雀,有血池生出的罂粟,有五彩翩翩的蝴蝶……并且幸亏是我猛然向他说话。才把他唤醒。

紫石素来最厌恶纸烟。从前他听说一位在科罗拉多的朋友吸烟,便写了一封词严义正的信劝他戒绝。但是紫石近来每天至少要吸二十枝纸烟了。晚上他坐在摇椅上,连吸四五枝烟,便独自鼓掌大笑:“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我只见他在烟雾弥漫中笑容可掬的摇摆。我有时候觉得屋里的烟气太浓了,辄把窗子推开——一阵秋夜的冷气顿时把屋里的烟云吹散,他好像是头上浇了凉水,神志似乎清醒一些,便对我说:

“这空气和白水一样,无味,——索然无味。你不信,尝尝看!怎么样?咸水鱼投在淡水里,如何能活?……”

我说:“你到外面散散步去吧。外面月朗风清,当胜似在屋里吞云吐雾。”他只凭着窗口,半晌不语。回头向我说:“傻孩子,你是幸福的人。”我莫名其妙,不知他是赞我,还是嘲我。

紫石一吸纸烟以后,他的几个朋友都公认为他是堕落了。学神学的孟君一见他便向他宣道,劝他读些宗教的书,灵魂可以有所寄托,并且不时地给他介绍书。有一次,孟君说:“我再给你介绍一本书吧,巴必尼的《耶稣传》……”紫石忍俊不禁,说:“这本书你若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孟君认为紫石是不可救药了,从此再也不向他宣道。

学化学的李君见了紫石的红领带便皱眉说:“真要命,真要命,你简直没有——taste。”

总之,紫石是一个怪物,这是剑桥一带的中国同学所公认的事实了。紫石并不气忿,而他玩世的态度越来越显明了。他有一次和我说:“对于一般人,这个世界已然是太好了。”

我说:“我觉得这世界也还不错。”

“好,好,你是幸福的孩子——Gosh!”

我很后悔,我领着紫石有一天到帝国饭店去吃饭,自从这次吃饭以后,他的疯狂才日益加甚。我现在把他这几天的日记抄在下面:

“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在帝国饭店发现了一个姑娘——玫瑰姑娘,她的美丽不是我所能形容的。我若把她比做玫瑰呢,她是没有刺的。啊,我的上帝,我心里蕴藏着一种不敢说出来的情绪。玫瑰姑娘是个侍者,我也想做一个侍者;但是……”

“玫瑰姑娘今天改了一点装束。改穿一双黑丝的袜子,显得腿更细了;换了一件黑纱的衣服,上有白色的孔雀羽纹。啊,我看见她胸前突——Gosh!”

“我今天吃饭的时候很凑巧,偌大的餐厅只有我一个顾客。我和她似乎是很熟了。我饭后她便送报纸给我看,我说:‘Itsveryniceofyou,……她笑而不答。”

“她今天在给我送菜的时候,竟自握我的手了!绝不是无心的,她用力握我——至少我是这样觉得。假如那样……我真不敢想下去……我绝计再不见她。”

此外还有许多不明了的杂记,如Z姑娘,C姑娘,都不知系何所指。不过他后来确是不到帝国饭店去了。现在呢,玫瑰姑娘还在那里,却没有紫石的踪迹。

有一天紫石问我:“玫瑰还在那里吗?”

我笑着告诉他:“近来更好看了,添了两只耳环。只是你不常去,她似乎是失望了。”

我是随意说句笑话,紫石竟伏在案头呜呜的哭了起来。我心里很难过,知道他心里有不可言诉的悲伤,但是我也没有法子,人生就是这样。我这才渐渐明白,不幸的命运快要降临在紫石的头上。从前紫石时常背诵:

“Iamthemasterofmyfate;

Iamthecaptainofmysoul.”

究竟他还是不能逃出疯之一途!

我们寓所斜对门住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满头披着金色的卷发,清晨提着书包在我们窗前走过,午后又走回来。有时她穿着轮鞋,在道旁来回游戏。她披着一件深蓝的外氅。紫石的注意有好几天完全集在这个孩子身上。午后他很早的便回到寓所,坐在窗口等候。

在紫石的日记里,有这样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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