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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骗人不带这样的

  • 作者:阿荧,苏瑶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4 12:48:55
  • 完书字数:39870

滑过地板时,我看见那串粉钻项链,早从我头上落了下来,项链绳也被扯断了,粉钻如普通的玻璃石子般散落一地,我随手抓了一颗,塞进衣兜里,随即被那人拉进了蛇洞。

腥臭味扑鼻而来,下面不会是蛇窟吧?这人是蛇魔使者,拉我去喂蛇的?

我想尖叫,那人对我道:“嘘!”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是傻豹,却有着司楚展雁的神态、司楚展雁的威严。他甚至连背也不驼了,身材笔挺,目光炯炯……咦?他的眼睛!

启宾雨原不是戳坏了他的双眼吗?他怎么现在连眼睛都长好了?

壁虎是断了尾巴能够再生的,听说有的蛇也具备这种功能,喂,老大你果然是蛇的使者?

我应该害怕的,可是又觉得安心。在他的身边,好奇怪,总是会这个样子,生着气,害着怕,可同时,老有一种小狗狗找到窝的安心。

蛇洞里并不是蛇窟,只不过有一个大铁丝软笼叠在地上,还有几个启宾雨原的仆人倒在那里。“刚刚,就是他们把蛇赶出来的对吧?”我问。

傻豹道:“嗯。”一边给他自己披上麻布斗篷。

“你把他们敲晕了?”

“嗯。”一边给我也披上。

“那条蛇真大啊!还好你拉我的时候它没攻击我们。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它攻击,你也有办法对付它的吧?对吧?”

“嗯哼。”

“哇,我们到地面了。哇,他们在打仗了!不是打架,是真正的打仗——”

“闭嘴。”

“去救青纳、青骅吧?好不好?毕竟我害他们——”

“别逼我说第二遍。”

我乖乖闭嘴,跟他离开了雨原别苑。

他带我去一棚户区落脚,倒是砖石搭的,歪歪扭扭整个儿一片是危房,大概连穷人都怕这房子不牢靠,见不着什么人气,钻进其中一个窝棚,像钻进耗子洞似的,暗无天日。

“老大,现在可以说了吧?你不是什么楚国大牢里可怜的赶车人傻豹对不对?”我哀求他,“让我看看真面目好不好?”

他横了我一眼:“我是傻虎。”

“什么?”

“傻豹的孪生哥哥。”

“骗人!”我顿足大叫,“骗人不带这样的!”

“你叫得再响一点,然后启宾雨原马上就听见了,马上来带你走,给你举办一场真正的盛大婚礼,让你同冥王结婚!”他恫吓我。

“呜——”我不争气。我果然害怕……“安静点等在这里,我出去看看情形。”

“你会回来吗?”我不安,“你不会又是去找那啥司楚展鹦吧?

她不在楚国,在宾国吗?为什么?”

“她幼年跟司楚展雁一起到在宾国当人质。后来,司楚展雁回去了,她,失踪了……失踪时才五岁。”语气不晓得多冷,也不晓得多痛。

“啊——”好可怜。但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知说什么好。

“总之,待在这里别出去,等我回来!”他盯着我的眼睛,确定我听进了他的话,这才离开。

时也命也,我是安静地等他,不出去啦,可有些小贩要在外头叫卖,总不能怪我吧?

这小贩是贩命的——占星卜沙,面相手相,贩卖命运,所谓吉卜赛大神棍是也!他打着吉卜赛的银手铃,嘶哑着喉咙叫:“咖啡末读你的爱情,手纹里有你的人生,看相算命测——字——咧!”

古今中外的神棍台词,还真是大同小异!我擦汗,撩起破窗前面挡着的脏兮兮的草帘子,探出半个脑袋,小声叫道:“喂!”

“哦,这位美丽的小小姑娘。”吉卜赛大叔热络地趋向前来,“爱情如珍珠一般照亮你的前程,然而会有磨难,它写在你秀丽的额头上,一个铜钱就可以卜出你骑着白马的王子。”

骑白马的还有唐僧呢!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看看四周无人,冲他招手:“进来。”

他欣然从命:“小姑娘你有什么烦恼,要大叔帮忙?”

嗯——怎么说呢?我盯着他,想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么措辞才能取信他,让他帮我?

谁知他误会了,把破破烂烂的衣裳紧了紧:“大叔不卖身。”

他倒贴给我,我也不买!这家伙煞到我了,我决定不想什么措辞了,直接上最狠的,掏出那颗粉红色的钻石给他看。

他的眼睛一亮,吹了一声口哨:“你是哪国的公主?”

“你管我?”我白了他一眼,把钻石给他,“待会儿有人来,你就告诉他,你觉得我很像你以前收养过的一个女孩。当时我还很小,只有五岁,连自己的姓名都说不清,好像叫什么‘战鹰’,你觉得这不像女孩子的名字,就给我取名叫冰然,后来我自己溜走了,你再也没见过我,知不知道?”

吉卜赛大叔慢慢地把“战鹰”两个字念几遍,眼睛越发明亮,上下看了我几眼:“像,真像。”

“啊?”

“在排练吗?待会儿大叔就这么说,像养父见到失散多年的养女吧?”

没有更像的了!说他真的认识我,我都信。他的表演功力令我很满意。

“那我是多少年前捡到的你呢?在哪里捡到的呢?当时你是怎样的身体状况呢?捡到之后多久你溜走的?”他笑眯眯一路问下去。

不知道,不知道,还是一个不知道。“你就说捡到我一年后我开溜吧。”时间短一点比较保险,“至于其他,嗯——”

吉卜赛大叔忽向我比了个手势:“嘘!”

几秒钟后我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在窝棚外戛然而止,有人警觉道:“谁?”

傻豹——傻虎——随便他傻什么——的声音。

吉卜赛大叔号啕大哭,紧抱住我:“孩子——”

“啪”门被掀开,吉卜赛大叔被掀到一边去。这位随便他傻什么的家伙护住我,恶狠狠地质问大叔:“干啥?”

“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大叔抽噎着把我教给他的话演绎了一遍。

“哪儿遇上的?”傻家伙追问。

“就这宾国的边郊。可怜,孤零零一个小女孩子待在那儿,不是我就让狼叼了……”

“什么时候?”

“咱们流浪汉不太记年头,总是六七年前吧。总是四五年前吧。

春天,唉,春天才有狼啊……”

“她身体状况如何?”

“说不清,总哭。咱们穷人又没钱请大夫……”

“你遇上她之后多久她离开了?”

“一年!这个咱记得清清楚楚!用了一整年教她跟猴子表演,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她跑了!可怜咱喂了她一年的饭钱啊……”哭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

“好了。”傻家伙命令他噤声,“你现在要什么?”

“认领孩子回去。毕竟咱投资了一整年的饭钱……”

“咣当——”一锭金子,一个决绝的手势:“我可怜你才给你这个。马上走,再也不许提你收养过孩子的话,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是是是,好好好。”吉卜赛大叔眉开眼笑,鞠躬而退。我瞅着他捧走的那金子瞅得甚为肉痛,又不好意思告诉傻家伙说我付过大叔表演费了,不用再付。

“等一下。”傻家伙又道。

咦,付出去的金子泼出去的水,他还想要回来?我跟大叔脸上都是这个表情。

“怎么这么巧,我走开一会儿你们就重逢?”傻家伙冷笑,“我如果扭断你的手,砍断你的脚,你还能坚持这番说辞吗?”

我的心猛然抽紧。

大叔谦卑地欠身:“别说扭断咱的手,大爷您只要碰一碰咱,咱马上改口,单挑大爷您想听的说——可是这对大爷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傻家伙凝视他片刻,挥手道:“走!”

大叔突然消失。

傻家伙又凝视我片刻,我的头皮发麻……片刻……他的表情忽然从北极冰块变成一汪秋水,猛然抱住我:“展鹦!”

怀抱暖得我都要融化了。

呃,我说融化,是一种修辞手法,一种比喻,可是在我的肩头,傻家伙的脸为什么真的融化了呢?

宽额头缩紧,高颧骨下落,厚嘴唇变薄,整张脸的线条柔和而英气,眼睛里揉进了整个夜色,这是司楚展雁。

“是我,我是你大哥。展鹦,你还记得我吗?”

“不太记得……”我赶紧转移话题,“你的脸好神奇哦,怎么回事?”

“哦。”他再演示给我看,脸皮像橡皮泥,随便怎么捏。可要硬呢,也就硬得像任何正常人的脸。

“你是……妖怪吗?”我颤声。

“不,只是戏法。”

“好玩好玩,那我也要学!”我拍手。学会变脸,刘谦都得靠边站啊!春晚由我独霸,我发财了!前提是我回得去的话——话说司楚展雁会变脸,还故意用刀疤脸示人,无聊吗?

“不是什么好戏法,丫头,你不学也罢。”他摇头,郑重地道,“但这是大哥最重要的秘密,天上地下,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知道。这秘密,大哥就交在你手里了。”

“呃——”我心虚,“其实我也不记得你是我哥……”

“童年的事,你就一点都不记得了吗?”他很紧张。

“呃——”彻底否认也不太好,“记得一点。很高的屋子,有人欺负我,有人保护我……”我编得磕磕绊绊。

“对,大哥会保护你!”他再次张开双臂熊抱我。

嘿,大哥,悠着点悠着点。你是兄妹无私,姑娘我可是会春心萌动的!我艰难地探出脑袋:“大哥,那么你也去把青纳、青骅救出来吧!”

他很受伤:“生死重逢,你就跟我说这句话?”

当然!就是为了拜托他这句话,我才叫吉卜赛大叔帮忙,骗他说我是他妹妹啊!“大哥,生死重逢,这是人家第一次请求你嘛,因为人家的缘故,青纳、青骅才受伤,人家好内疚的,你帮帮人家嘛。”

每句都拖上华丽的颤音,我参考港台韩三地肥皂剧里女孩撒娇的精华,誓要嗲破司楚展雁的心防。

“好,我去救他们。”司楚展雁郑重地答应我,“只要你开心。”

真是个好大哥!那我也尽一尽妹妹的义务,聊点温馨的话题,让他开心一点:“这么说起来,我差点被琼灵烧死的时候,大哥你叫了声展鹦,就已经认出是我啦?所以才救我的?大哥你真可靠!”

“没有——”司楚展雁难得脸上发红,“在火里,我忽然觉得你有点像,但是没敢认……毕竟你变得太多。后来我利用你,掩护我混进宾国。我把你置于险境,好让我打探你的消息。”说得激动起来,握住我的手,叫我打他,“七年前我没能救你,七年后重新见到你却没能好好儿保护你。我该死!”

“别老说什么死啊活的,”我心虚地抽手,“我对你也不怎么样,还害得启宾雨原弄坏了你的眼睛呢……你眼睛没事?”看起来很好嘛!

“嗯,也是戏法的一部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故意从那幢楼里带你出来。你小时候,我叫你躲在任何地方,你都不敢走动的,所以我故意留你在水桶里试探你,你第一时间出来跟踪我,我越发笃定你不是展鹦,就像你把青纳他们救出去,都不是我记忆中展鹦会做的事。于是我就放心利用你,让你跟启宾雨原告密,我算准他会刺我的眼睛来试探我,之后他相信我是真瞎,不防备我,我找起你来就更方便……我怎知道你就是展鹦,是我的小妹妹。幸好我还是决定趁乱把你救出来。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自责地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

第一拳,活该,谁叫他害死青欢;第二拳,活该,谁叫他欺负青纳、青骅;第三拳,活该,谁叫他也欺负我来着。第四拳……喂,他真当打架子鼓啊。我捉住他的手:“好了好了。哥哥,现在我们重逢了,真好,是老天保佑。以前的一切我都不怪你。”

他揽我入怀,深深叹息:“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善良。”

我善良才有鬼!不过他的怀抱也真舒适就是了。我意思意思地挣了一下,没挣出来,索性半闭着眼睛趴着享受:“那,哥哥,我们要在这个鬼地方住多久?”

“原本我想继续打听你的消息,所以隐形迹于此。现在嘛——”

他眯起眼睛一笑,又恢复了凛厉,“换个好去处。”

楚国在宾国,是有大使馆的,墙壁由巨大的方石垒成,巍峨肃穆,只可惜不够亲切。旁边又有一座建筑,墙头密密遮着榕树影子,夹竹桃与流浪玫瑰点缀其间,依稀可以看见后面有些建筑的尖顶,橘红奶白,绮丽秀致。我好奇地问:“那边是什么?”

“莱国使馆。”司楚展雁作威作福习惯了,张口就是硬邦邦的腔调,然后幡然醒悟,“展鹦,别生气,大哥就是这个口气,不是对你凶。”

“哦,”我踮起脚尖摸摸他宽厚的肩膀,吃点豆腐,“莱国是什么国?”

“东边一个海国。”司楚展雁明显不欲多谈,“随我来。”

我们身上穿的仍然是麻布斗篷,贫民装束。他是楚王,我们要去的是楚国的宾馆。但我们竟然没有正大光明地从前门进,而是作为穷佣工,从边门进了。

我想他是想躲过宾国的耳目。

边门进去,赫然是热热闹闹的厨房。楚国饮食本简单,“一碗热汤”加“若干冷食”就可以打发,而宾国饮食之讲究,颇有我中华遗风,煎炸炖煮无所不为,楚国宾馆入乡随俗,所以厨房里热闹得紧。

有一个头戴圆凉帽、满脸胡须的家伙把我们一拉,我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排蒸锅后头走过,钻进一扇小门,忽地置身于一个整洁清净的房间里。

它没有窗,四壁贴着干干净净的棉绒壁纸,悬了几幅用色清雅的风景画,当中一张方桌,方桌边有几个人,一概衣冠笔挺道貌岸然,见到我们,整齐起立。

司楚展雁一边解着斗篷,一边大踏步地走向方桌上首空位,一手把解下的斗篷向旁边一递,一手向他们压一压。胡须男殷勤地接过斗篷,掸直,挂在衣架上,又来接我的。其他人向司楚展雁齐刷刷地鞠了一躬,就座。

“宾国王储怎么样?”司楚展雁拉一只椅子给我,他自己也坐下。

“那场战斗中他占了上风,令宾王大怒,王储紧急进宫见王,听说不消半天就与他父亲冰释了误会。”他们回答,一边好奇地瞄瞄我。

“出兵计划呢?”

“宾王储捎信来说,愿意践约,并且还想提前出兵,希望我们配合。”

“文将军应该已经领军待命了?”

“是。宾王储同时还希望您能到场商谈。他暗示只有与您谈过后,才能正式发兵。我们目前回复他说,还要向您请示。”

司楚展雁颔首:“我会考虑。”我听得无聊,打了个呵欠,众人皆变色,似乎敢在司楚展雁身边这么大胆的还从没有过。而司楚展雁恍然大悟,转身柔声道,“话题太闷了?是哥哥不够周到。你去旁边休息休息,玩一会儿。”

我答应道:“嗯!”跳下高高的椅子,往司楚展雁指的方向去,听见司楚展雁在我背后厉声对那些人命令:“从今往后,你们要尊重和保护展鹦殿下,就像对我一样!”

“展鹦”两字一出口,我就听见一圈儿倒吸冷气的声音。他们肯定都是司楚展雁的心腹,都知道司楚展雁找妹妹找了许多年。我这个“展鹦”忽然出现,他们准以为我是玩仙人跳的吧?

——事实上我的确是仙人跳就是了。

司楚展雁指示的方向,跟厨房蒸锅后面一样,像小孩子闹着玩似的画着几条线,我在线上一推,看起来平整无隙的墙壁就推开了,里面又有一个房间。我闪进去,关上门,把那些复杂的目光都关在门外,暗暗祷告他们别去查我的身世,查了也不要查出我在撒谎,查出我在撒谎的话……最好也在青纳、青骅脱险,我同他们远走高飞之后。

里面这个房间很小,没有窗,很密闭的样子,书橱上整整齐齐垒着报刊,小圆桌上一套七成新的银茶炊,整洁得有点寂寞样子,幸好书橱边的丝绒沙发看起来倒是很舒服。我躺上去,跷起脚,拿起一本报刊,楚国邸报,类似于《人民日报》的那种。有没有八卦周刊或者故事画报供消遣呀?我再抽一本,珑国邸报。再抽一本,宾国邸报……司楚展雁是一个工作狂!

厨房里的噪音,还是很给力地透过来,隔壁房间的议事,我都听不太分明。也许密室做在这里,就是为了防备隔墙有耳,这种干扰效果令得谁想窃听都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我只知道他们谈得相当热烈,一时半会儿都散不了场。我还是得自己给自己找消遣。

起身,把书架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看过来,上下左右全是官方文献,实在叫人无语。不过看啊看的,我发现一点很奇怪的现象:这些书报不是按时间排的,今年新出的放在最底下,几年前的反而放在当中的格子……嗯,靠沙发的地方?

我心中一动,检查它们具体日期,连沙发扶手最近的地方,放的都是司楚展鹦失踪时的邸报,翻得颇有些旧黄了。我抽出来的那几本,上面正好都有司楚展鹦失踪的报道,那几页纸头摩挲得尤其黄旧,上面还有水迹。

我心里酸酸的。那个司楚展鹦,到底有什么好呢,让司楚展雁对她这样念念不忘?我有些吃醋。

银茶炊旁边有个银笔插,做成袅娜的牵牛花形状,花心里插着铅笔。我索性抽出来,在这几本邸报上大画特画。什么素描、水彩、油画我都不会,好歹照着卡通画临过许多俊男美女的脸蛋儿,当场就一页一页刷刷地画过去,画着画着,不知不觉,都成了司楚展雁的脸。

我没有听见隔壁散会。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司楚展雁含怒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几个跨步到我面前,想抢过邸报,手待在半空中,转而不好意思地摸摸脖颈:“你都回来了,我还重视这几张纸做什么。展鹦,你原谅我,我……还没调整过来,总是不相信你已经坐在这里了。”

展鹦确实不坐在这里。每当他这么叫我,我都觉得有个鬼魂坐在我后面,接受他的注目,害得我汗毛倒竖。敢冒充别人,就是要承担这点不利了。我忍!

“青纳、青骅什么时候会安全呢?”我问。这决定我忍他到什么时候。

“目前没有听说他们死。跟启宾雨原见面时,我会确认他们的状况。”

“你答应跟启宾雨原见面了吗?会不会有危险?”嗯,看看他自大的脸,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才对,我又问,“什么时候见?”

他笑了笑:“过几天吧。”翻看着我画的邸报,“真别致,哪儿学的?”

“没哪里……流浪的时候随便画画……”我赶紧换个话题,“启宾雨原跟你会面,是要打仗吗?”

“嗯。怕不怕?”

不怕不怕!电影里南征北战、白山黑水,够多么带劲呢,幼年时地道战,我整个儿当科幻大片看,后来什么高达、超时空要塞,比韩剧都吸引我,还有美少女战士……当然这个不算真的战士了。我暗暗吐舌头。我果然是血腥的人种啊,不过……不过司楚展鹦应该是那种善良柔弱的女孩?

装就要装得彻底,我竭力让自己别那么兴奋,要哀伤一点。对了,想想青欢的死、死去的平民、城墙高悬的人头、青骅嘴角的血!

这些我果然都接受不来。战争,就是这么多的死伤加在一起。我哀伤,很哀伤!

他看着我的表情,不解:“怎么了,丫头?这么纠结?”

英雄热情和儿女情长,就像辣椒和草莓酱搁在一块儿翻炒,能不纠结吗?我尽量往司楚展鹦的草莓酱那儿靠:“哥,我不想看见死人。你为了找我,还杀了好多人呢……”

杀人也就算了,生生拉断人家的胳膊!我语气里的颤抖不是假装出来的。

“打仗怎么能不死人呢?”司楚展雁耐心地劝说,“拓宽了边疆,巩固了国防,我们楚国的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了,你说是不是?

若坐着等别人来打我们,我们不是死得更惨?”

有道理呀!若不是他这狠角色来救我,我现在已经死在启宾雨原那儿了吧?

“对了,我跟启宾雨原的会面,你不想在场的话就算了。”司楚展雁道,“如果想在场的话……”

“嗯?”

他微微一笑:“就该教你一些王室礼仪了。你是想在场的吧,丫头?以前你就喜欢看所有热闹的场面。”

这是第一次,司楚展鹦的性格中有闪光点让我欣赏。我用力地点头。

莱国在楚国和宾国的东面。当初司楚展雁把青纳青骅送给启宾雨原,是因为楚国要攻打碍事的莱国,希望启宾雨原答应出兵帮助楚国夹击莱国。而今启宾雨原要求与司楚展雁在国境会晤,然后正式出兵。

司楚展雁人现在就在宾国,随时都可以和启宾雨原会晤。但他不能让启宾雨原知道他真正的行踪,所以拖了两天,等留在楚国的替身楚王到达国境,楚国驻宾国大使率使团迎接楚王,司楚展雁混在使团里,同替身对调,正式恢复楚王的身份。

至于我?我在使团中,穿着公主的华衣,不用再装小可怜,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公主!

司楚展雁摸着我的头跟我解释:“因为,启宾雨原够聪明,一定知道你已经被我救出来。我迟早要向全国宣布,展鹦殿下回来了,那么启宾雨原就知道你是司楚展鹦。我如果刻意掩饰你的行踪,启宾雨原反而会起疑心,进而怀疑到我的行踪。不如让他以为傻豹救出了你,送你进使馆,大使带你回楚国,而我到楚宾边界接你,这样比较说得通。”

我掰了半天手指,还是没想通。他摸着我的头把我摸得晕乎乎的,都傻了。

司楚展雁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我还是怀念那个惜字如金的冷酷暴君。

我真贱。

现在的司楚展雁脾气多好啊!我甚至可以当面责怪他,不该把青纳青骅当礼物送人。司楚展雁好声好气地辩解,为了战局,不得不如此,楚国百姓的福祉比两个王子重要。我不肯接受这样的理由,他就叹气,也不敢吼我。我还可以向他撒娇说,我怕黑,他就整晚坐在我的床头守着我,向我保证,他哪里也不会去。

我有时候想,哪怕折寿十年,换他这几天的宠,都值得。司楚展鹦……那个女孩没福气,便宜了我来享受。

快到宾楚边境时,下雨了,空气凉爽新鲜。司楚展雁幽幽地道:

“如果楚国也能经常下这样的雨就好了。”

“咦,楚国不下雨?”

“下是下的……比珑国多些,可惜仍然不够。年景好的时候遍地牧草,一旦遇着少雨的旱季,那就遍地枯黄。倘若能像宾国,雨水丰沛,植被茂密,那就好了,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司楚展雁扼腕叹息。

嗯,珑国根本是大漠,楚国好歹是草原,而宾国才是中原。可奇怪的是,我在宾国,也不觉得他们的百姓有多幸福。在雨原别苑里对着启宾雨原的日子,还不如我初到珑国见到向珑一门三兄妹来得轻松快乐。

走到宾楚边境,宾国的葱郁树林被我们落在了身后,植被换成了稀稀拉拉的灌木,有些地方**着黑褐的土地,别有一分苍凉气韵。

乌鸦飞过我们的头顶,姿势贪婪而谨慎。我远远地看见一行队伍迤逦而来,金戈铁马,黑盔黑甲,鲜血的颜色画出郁金香标识,打头的那一个,骑的马比谁都高大,盔甲比谁都威武,血色郁金香画在左肩,比谁都清晰。钢铁面具遮住了他的脸。

他这样领军驰来,谁都会当他是司楚展雁。司楚展雁从不以真面目示外人,所以谁看到他的这身行头,都要当他是御驾亲临。这倒方便了他找替身。

楚国大使带领我们迎上去,向“楚王”行礼,使团与军队融洽地混在一起,很快,穿着墨铠的面具人变成了真正的楚王,连我都没看清他们是怎么变的。

司楚展雁和启宾雨原的会晤地点,定在现成的一座建筑里,据说是某富人的度假别苑。两位又都提防着对方,怕遭对方的埋伏,所以我们没进那建筑的主体,改在主楼旁的一座木榭里会面,那是主人看歌舞用的,整个儿就是一个戏台,上下空空荡荡的,埋伏什么都容易被发现,倒安全了。

宾国仆人只怕启宾雨原嫌简陋,用白玉石在戏台边镶了雅致的花纹,地上铺满花朵,又竖了壮丽烛台。司楚展雁见之大怒,命楚国士兵把玉石都拆了,花海都撤了,烛台检验过之后,换上楚国的蜡烛点燃。

宾国仆人哀怨地向楚国大使启宾国大使抗议:“玉石拆了不美,花海拆了不美,你们楚国的蜡烛粗壮不美……”

司楚展雁命大使答曰:“请启宾王储殿下转答楚王的问候,安全起见,楚王认为殿下应该不会介意。”

结果启宾雨原嘻嘻哈哈一径笑着来同司楚展雁会晤:“王兄你真是的!王兄你怎么知道小弟不会介意?咱们兄弟见面不容易,小弟怎会拘泥于细节呢?下人多事,倒让王兄见笑——不过,说起来,几天之前,小弟还以为见到王兄了。”

“是啊,我在梦中也见到殿下了。”司楚展雁打个哈哈,“我梦见殿下为色所误,处境危急,三军不发无奈何。”

“王兄还是这么幽默!”启宾雨原一笑带过,目光移到我身上,“传说,王兄幸得兄妹重逢,则这位便是展鹦殿下吗?”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非常和平的,像任何王储见到邻国公主应有的客气,我仍然觉得浑身发抖,缩到司楚展雁身后躲避。

司楚展雁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握住我的手。可他的影子罩住我,我就觉得安全。

“东线奏凯后,我将东海的一个小岛给舍妹,为其举行赐封典礼,邀各国贵胄前来欢会,还望殿下也不吝赏面。”司楚展雁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臂,请启宾雨原向前走,落席就座。

启宾雨原一笑,果然举步向前,且行且问:“我还做了个梦,展鹦殿下前几天也曾经到过宾国,醒来后不知是幻是真?”

司楚展雁冷冷地道:“我们阶下养猪的奴隶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国家的重要珍宝流落他乡,我不得不派人把它夺回来。这奴隶多嘴,可能从此散播出流言,王储殿下清雅聪明,自然不会听信了。”

启宾雨原恍然大悟一般,以手击拳:“我还当是我的一个女奴逃到楚国了呢,原来是流言!多谢殿下释疑。”举起酒杯,“我先干为敬。望殿下和公主亦满饮此杯,以祝我两国永世友好。”

司楚展雁掀起面具的上半部分,将酒杯塞进去,满饮,外人连他嘴角都看不到。楚国大使亲自给我斟酒,使了一个眼色,我也满饮,嘿嘿,果汁,喝不倒我。

“多年来总是这样。”启宾雨原凝目于司楚展雁,深深遗憾,“总与王兄缘悭一面,不能亲睹尊容。”

司楚展雁将空酒杯重重地搁在桌上:“殿下不惮其烦,嘱我相会,就为了聊这个?”

“说得对,”启宾雨原以手托腮,似笑非笑,“不久前父王与我有点误会,听说是有人从中挑唆,甚至有人埋下炸药引爆,令父王误以为是我所为,那人旋即自尽,肤色相貌竟是莱国人。”

“莱国竟敢这么做!”司楚展雁大为气愤,“看来非好好儿打它不可!”

“非打不可。”启宾雨原同意地点头,“不过呢,小弟又听到一段谣言,说有人买通莱国亡命徒,制造这场乱局,意在使小弟衔恨莱国,非打不可。”

我张大嘴。他在暗示,司楚展雁做了这种事?

司楚展雁也不客套了,直接否认:“我的出兵协议是与你定的。

若你真的落难,你父王不一定认可这份协议,对我有什么好处?”

启宾雨原玩着手中的素面扇,扇骨那么温润,疑似就是他用来吓过我的那把人骨扇,“我有一种感觉,王兄觉得小弟一定能从父王的盛怒中脱身。王兄之所以愿意给小弟制造这场麻烦,是因为王兄想趁乱从小弟手中救一个人。”

我差点诧异失声。他在说我吗?古堡两军对垒,是不是司楚展雁施展阴谋给启宾雨原制造的麻烦?这么大动静,司楚展雁他,就是为了救我?

可当时我还没骗他说我是司楚展鹦!

我转头看司楚展雁。他的面具冷冰冰的,他的声音也冷冰冰的:

“这是没有根据的事。殿下若真的如此猜疑,在下为殿下可惜。”

启宾雨原蓦然大笑,将扇子拢入袖中:“说得是。王兄光明磊落,小弟也就放心了。”

“若你还不放心,我倒有个主意。”司楚展雁冷道。

“哦?”

“我可以留在这里。若有差池,你拿我是问。”司楚展雁地道。

等一下!人家又没有逼他,他干吗主动拿自己当人质啊?他当人质当上瘾了是不是?如果有镜子对着我,我的表情一定是很惊悚。

连启宾雨原都震惊了:“王兄,小弟可没敢做这种提议!王兄英姿勃发,在战场上以一敌万,王兄上阵,比坐在这里更有利于战局。

仗打得越顺利,宾国也越受益呀!”

“可是你疑心宾国出兵莱国,楚国按兵不动,叫你们当冤大头,那就对你们不利了,不是吗?”司楚展雁哼了一声,“出兵去吧!我在这里,一定与你同时举兵,你该放心了?”

“王兄深谋远虑,令小弟自愧不如……”启宾雨原抬起华美衣袖,掩去嘴角的笑意,“只不过王兄屯兵于此,若趁我后方空虚时大举入侵,小弟又何以自处?”

司楚展雁连忙说:“我在这里,你可以派你的人看着我,至于我的军队,你说让他们囤在边境的哪里都行。直到你举兵,我同时举兵。”

“哦——”启宾雨原沉吟。

“那个——”我试图发言。

“你最好快点决定,”司楚展雁逼着启宾雨原,“不然等莱国有所警惕,想出什么招数应付,我们就晚了,不要小看莱王。”

“话说——”我继续举爪子吸引他们注意力。

“王兄快人快语!”启宾雨原跟司楚展雁一样无视我,“战事优先,那么就如王兄所言,我派信得过的人保护王兄——”

“喂!”我怒了。

“顺便保护展鹦殿下。”启宾雨原转身,向我鞠躬。

我并不是想得到这样的注意力!

“我留下,展鹦公主将回到楚国正都。”司楚展雁大声道,“只要她出一点事,不管是‘意外’,还是‘疾病’,不管当时战场形势如何,我都将挥戈杀启宾国!王储殿下请记住这句话。”

这句话,应该是在关心我吧?可我怎么觉得他离我这么远呢?隔着这身铠甲,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一个爱我的人在这里。

他的身形没有问题,措辞没有问题,只有语气变了。他的语气,是高高在上的楚王,而不是在我肩头融化的那个男人。

我低下头。

耳畔,启宾雨原似乎是颇为委屈地叹了一声:“王兄以为我不懂得怜香惜玉吗?我只有夜夜向神祷告,以明此心。王兄不介意的话,吾还可以抽调自己身边的卫兵,协助保护展鹦殿下回楚国——”

“不必。殿下只要记住我那句话就好。”

“铭刻五内。”启宾雨原再次向他鞠躬,并向我也鞠上一躬,“今日匆匆一会,可叹别离更匆匆。公主这就该起程回都师了吧?在下也该回本中了,展雁王兄一定希望尽早看到我发兵的信号。”

“大哥——”我抬头看那副铁铠甲。我想问他,他答应我青纳青骅的事呢?

他点头道:“大使阁下,请送公主回都。”

大使深深欠身:“谨遵王命。”

送我回京的路上,有很多卫兵、仆人、婢女保护我,只有一个人是我熟识的:佩汀。

我当时被火烧伤,她来照顾我,已经对我很体贴,如今我贵为公主,她更诚惶诚恐了,同我说话时几乎要把鼻子贴在地上。

我试着叫她:“佩汀!喂,佩汀!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就是沈冰然。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待我好不好?现在这样,我特别不自在!”

她抬起头,双唇微张,泫然欲泣:“殿下是要赐佩汀一死吗?”

“什么?”

“王没有这样宣布过。王说殿下是神送回来的。如果公主殿下说的才是真的,那么就告诉了佩汀一桩秘密。佩汀有什么资格知道王的秘密呢?殿下是要置佩汀于死地吗?”

她太紧张了吧!

——不过,我下意识地看其他人都不在,才敢对佩汀说我是沈冰然。内心深处,我也觉得司楚展雁没有宣布的事,我告诉别人就不太好吧?

司楚展雁为什么不直说我是沈冰然呢?因为我曾经是流浪女孩,对楚国来说很没面子?因为他从启宾雨原手里把我救回来,这种事不能公开,所以索性说我是从神那儿来的,与宾国无关?

可我根本连神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好不好!

如果我泄露了这个事实,那他会怎样?翻脸把我这个丢脸的妹妹给“咔嚓”了?

那具冷冰冰的铠甲……做出这种事,也是很可能的啊!

我打了个寒战,同佩汀商量:“当我刚刚什么话也没说过,好不好?”

佩汀迫不及待地点头。

哇,这么乖!我决定把她收为心腹。司楚展雁不是说要赏我一个小岛吗?我就带佩汀过去住好了。万一有一天他楚王大人哪根筋搭错了,想想又不爽了,觉得我这个妹妹还是灭掉比较好,我逃起来也比较方便。

既然要收人家为心腹,总要有点表示吧?譬如老板会给员工发个双薪,网站会给作者来个加速有礼,电视剧里的主子们除了赏奴才财物之外,最好还帮奴才报个血海家仇什么的,于是奴才那个死心塌地啊!

我跟佩汀不太熟,总不好意思直接问人家:“你有血海深仇没?”还是直接赏她点钱什么的比较实在。

琢磨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居然没钱!

乍来到这个世界,青纳他们捡了我,很快,司楚展雁包养了我,再很快,我被移交给启宾雨原。他们包我吃,包我住,包我小心肝儿时时刻刻蹦蹦跳,动不动死得很有节奏感,可就是没包我的钱!

连司楚展雁把我封为公主之后,衣食住行档次都上去了,还是没钱。喂,按那什么什么穿越文,大小姐也要有张信用卡。公主也要有月钱的吧?谁生活豪华却连一个子儿也没有的?狗狗!尽管吃好的,喝好的,但哪个主人也不会给狗狗发钱。

我悲摧地发现我在这世界上的地位,原来跟一条贵宾犬等同。

我到现在,连他们使的钱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呢!

佩汀察言观色,问我:“殿下在烦心什么吗?”

“钱——”我眼神涣散,随口答,“我要钱——”

“呃?”

“啊,啊,不是这个意思!”本来想找点钱来赏她的,怎么变成问她要钱了!“我是说,过几天王回来了,我得问他要点钱。”

“殿下您要钱做什么呢?”佩汀很困惑。

废话!要钱做什么?“用嘛!”

“是这样,王吩咐了,王的任何东西,您都可以任意取用。沿途您喜欢什么,商铺里有的,您就说一声,费用由国库支出。”她道。

司楚展雁是跟我提过一句:“喜欢什么你就说,看中什么你就拿。”我还当是一般的客气话,原来楚王的客气话这么顶用!简直穷一国之国力尽我一人之欲啊,太奢侈了!我打了鸡血般跳起来:“佩汀,咱逛街去!”

整个集市都是我的超市,而且永远不必面对收银台,有人帮我搞定收银台!我要多暴发就有多暴发地东指西指:“这个也要,那个也要,这个那个都要!”买了不晓得多贵的毛毛衣服,两三个铜钱一大串的石头珠子,据说会有一百种报时方式的自鸣钟,以及天晓得它有什么用的七彩琉璃。

仆人先跟在我后头拎东西,后来雇了马车装东西,一边拉着马缰一边对我苦苦哀求:“殿下,请不要再吃了。不是说小的敢干涉殿下饮食,殿下再这么吃下去要吃坏肚子的呀!”

我嘴里塞着烤鸟肉和臭豆腐,一手抓着海藻炸糕羊杂碎布丁,一手捧着棒棒鸡鲜蚌饭团,大快朵颐,无视后面跟的苍蝇,艰难地在满嘴美味中转动舌头,第一百零一次地问佩汀:“你要买点什么?”

佩汀第一百零一次回答:“婢子不用。”

伤心啊!想送人礼物都不知送什么好,我正打算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搞点珍珠宝石送她吧,她开金口小声问了一句:“王是过几天就回来吗?”

他过几天回来我哪知道?我糊涂地道:“说打仗嘛,总要打上一段时间吧?怎么了?”

“那个……您说‘过几天王回来了’,您得提醒他什么什么的……”她道。

嗯,想提醒他给我钱来着。怎么了?我还是满脑袋糨糊。

“过几天。”佩汀把这几个字咬成重音,提醒我,“您说的。”

“啊对,”我恍然大悟,“随口这么一说,怎么了?”

她一向温柔的目光里,有了些变化,随即掩饰地垂下眼睛。

楚王过几天回不回来,很重要吗?呀,她莫非很爱司楚展雁!

司楚展雁虽然把伤脸遮起来,那身段,那气质都摆着呢!“黄头发”“酥胸领”她们不都裸地爱慕他吗?正所谓窈窕君子,淑女好逑,佩汀凭什么要例外。

就把佩汀和司楚展雁凑一对好了。佩汀一感激,还不得涕零?有什么情报还不是溜溜地往我这边递?司楚展雁一旦翻脸,我脚底抹油就更快了!正所谓,朝中有人,心中不慌,什么风都比不上枕边风!

我笑眯眯地瞅着佩汀,就像一只狐狸瞅着肥小鸡。

忽听一声怒吼:“大胆!”加上一声惨号:“这是我的——”我吓得将嘴里嚼到一半的美食都喷了出来,佩汀忙给我擦脸。

光天化日,当着市中心攘攘人群,这个脸丢大发了!谁害我这么丢脸?谁?!我恶向胆边生,转身怒目。

有一个人一只手抓着我装货的马车轱辘,一只手抓着个琉璃块,哭得死去活来:“这是我的,我的!”我仆人拉、拽、抽、打,他死活不放手。

那琉璃块拳头大,呈不规则造型,不规则颜色,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哦,是我刚才随手买的!

敢情马车辘辘,把这块琉璃颠了下来,然后就冲出这么一个家伙,跟饿狗扑食似的,一个鱼跃就把它抱上了。我仆人虎口夺食,他誓死不从,于是……就当街争抢上了……照理说一块琉璃而已,他如饥似渴,我就赏他吧。可他莫名其妙地把我搅得头大,我就这么让他走了,岂不是太没面子了!我蹲在他旁边,点点他:“哥们儿!嘿?”

“殿下,别污了您的千金贵手!”仆人跪着拦我,“由小的们审问他好了!”

这家伙全身邋里邋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是不怎么干净,要命的是还臭得很。我在仆人肩头擦了擦指尖,决定不管这家伙说得有没有道理,我这块被他抱过的琉璃是绝不能再要了。

“它真是我的……”这家伙哭得肝肠寸断,“我自幼跟爹学烧窑。这是我十岁第一次自己烧出来的成品,是我的……”

“那怎么不在你手里了呢?我可是在摊位上正儿八经买的!你讹我?”我如今富贵了,照理说讹也不敢讹到我头上。我狐疑得紧。

“请您把它还给我吧。”他连连叩头,“我为了找它,可谓是千辛万苦,这个说送给了那个,那个说卖给了这个,最后终于找到这里,请您把它还给我吧,我愿把钱还给您。我有钱的。我凑够钱了!”哆哆嗦嗦地在破衣裳里摸出一把铜钱,新旧不等,不知存了多久。

“这是什么好东西?”我瞅着那块琉璃,“就算是你第一次烧出来的东西,有必要吃那么多苦找它?骗谁呢!”

“真的!”他急得眼睛里连血都要迸出来了,“我当时穷,曾经把它当定情物送给一个姑娘,难得她不嫌弃,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后来……我舍不得这块琉璃。”

“你妻子怎样了?为什么琉璃会到别人手里?”

“我——”他胆怯地看看我的仆人们,“我不敢说。”

“说啦!”吞吞吐吐什么的,最讨厌了!

“我是……珑国人。”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佩汀失声道:“呀!”

珑国……莫非难道竟然也许?我抖着手指头:“你你你妻子是战乱中死的?”

“大楚神威,小人不敢有怨言!”他叩头如捣蒜,“可是我,只剩下这块东西了,请您还给我吧!”

仆人急促地对我道:“此人胡言疯语,乱我楚国民心。公主殿下,请让我们把他擒下,慢慢拷问身后主使。”

神经病。司楚展雁杀人如麻,是我亲眼所见。打仗毁了别人的家园,还要把人家擒下?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道:“让他走。”

那人千恩万谢而去。

杀人是要偿命的。司楚展雁掀起的战争,死了无数的人,可他是王,是英雄,有的人出自假意,有的人发自真心地爱他,就连我,有时也不是不讨厌他的。我甚至想把佩汀设计给他,也不觉得委屈了佩汀!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颓然垂下肩:“回去吧。”

“是!”仆人招呼马车夫,“跟上!这会驾稳当些。看再掉下东西来,小心你的脑袋!”

“我不要了。”我甩手,“你们送回去吧。”

害别人家破人亡抢得来的东西,摆在这里卖,我半分力气都不用出就可以拿来,拿来又有什么意思?

仆人呆立,佩汀也不解道:“殿下?”

“反正我需要什么都可以拿是吗?那等需要时再说吧。”我有气无力,“送回去吧。”

“以储物间为储物间,则需汲汲营营,将东西费力搬进去,而被他人忌妒责骂。若以天下为储物间呢,不必辛苦搬运,还可以得到称赞。公主殿下是这个心意吗?”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带着漫不经心的愉快。

我抬头,见到一个女人,穿着果绿色拖地裙袍,长得好不好看且不论,我首先看到的就是裙子领口露出的白花花嫩肉——苍天啊!大地啊!圣母大人在上!她的领子一直开到腰的,露出的乳沟……“公主殿下?”她看我还不回答她,声调略为上扬。

“是杜泉夫人。”佩汀赶紧在我耳边提点。

是的,我听见了。不过我得先把我脱臼的下巴托回去,再把我深陷于她乳沟的视线拔出来,这才转得过脑筋来同她寒暄。

佩汀屈膝行礼:“夫人怎的从京都远路到此?婢仆们未能远迓,实在该死。”

“罢了,你的新主子没吱声,你急着打什么圆场?”杜泉夫人嘴角含着一个狡黠的浅笑,莲步轻移,过来抚摸我的脸,“公主真与传说中一样美貌。”

别人莲步轻移,身姿袅娜得像诗,而她轻移,步子不可谓不轻盈,身姿不可谓不袅娜,可本钱实在太好了,一步三弹,肉球跳得像很Q很Q的鱼丸,要命我的视线又跌进去了!

“对,这是真的。”她轻松地笑道,“是,我知道它在跳。”

我总算能移开视线,看看她的脑袋。

“我的脑袋像胸口一样丰满。之所以招摇过市,因为我敢,不是因为我蠢。”她又飞快地回答。

哇,每次不用等我开口问,她就能抢先回答。令“胸大无脑”这四个字可以直接掩面跳进阴沟里死掉。大姐你也太睿智了吧?睿智得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呃——大姐你是哪位?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来者不善?

“我是王的朋友。”她按了按我的手,像给“朋友”这两字加个着重号。

是的。胸大有脑的肉弹朋友……我完全理解了,真的。

“公主殿下有没有兴趣同我并辔而行?”她肘下挎着一条丝鞭,莫非是马鞭?

“呃——”我瞟向她的身后,从人众多,马匹林立,真是好派头!

“公主殿下偶获采薪,娇体未宜纵缰,还望夫人体谅。”佩汀挺身而出为我解围。

连一个侍女都比我有礼貌比我有文化,说的话连我都听不懂!我看我还是别出来混了……“公主殿下生了点小病吗?”杜泉夫人上下打量我,笑意不减,“没事没事,瞧公主这气色,断没什么大毛病。有些娇怯,正是年幼的美人儿该有的姿态呢!若真有些不舒适,公主听我一句话,反而是活动活动,对身体更好。”

我尴尬地退后:“算了,我真的不会骑马。”

杜泉夫人胸有成竹:“无妨,我们有一匹驯良小马,专给年幼小姐们骑的,纵然从未习过骑马的孩子也上得去。”比个手势,从人们退开,露出一匹小马。

佩汀不得不再次干涉:“夫人!”

“出了事有我顶着呀,”杜泉夫人曼妙地侧目一笑,“或者你认为在王的面前你更有资格承担责任吗?嗯?”

这话重了。佩汀败退。而我已经被那匹小马迷住。它竟然连一米高都不到,姿势骄傲而俊俏,全身银褐色的毛,光亮得如一匹缎子,颈上的鬃毛雪白,中间掺一线黑,这黑线一直通到马尾。

马童紧了紧它的鞍辔。它的鞍也富丽,阳光下一轮轮金银的鱼鳞,堂皇得炫目。马童单膝跪地,屈起一腿,请我踩着他的腿上马,杜泉夫人亲自扶我上去坐正:“殿下,你只管放心把腿往下伸,脚尖****蹬里绝不会落空的,这叫圆金镫,顶妥帖不过。”

我坐正了,果然稳健,比坐在自行车座上舒服N倍。只不过小马老是扭过脖子睨我,似乎不太服气。

杜泉夫人让马童拿了一根胡萝卜,弯腰亲手喂给小马,抱着它絮絮地哄了几句,小马梗着的脖子这才缓和下来。又有马夫牵过一匹大马,全身是那种晚秋天空的青色,上面还缀着一片片云朵般的白花纹,胸肥眼大,鞍子是皮子的,钉着铃铛和璎珞,比小马又是另一种漂亮。

“公主殿下,我们可以走了。”杜泉夫人上了马,笑着招呼我。

她的仆人们动也不动。看样子,她是打算同我一对一飙马。

“夫人,至少让侍卫保护你们!”佩汀垂死挣扎。

杜泉夫人理也不理她,扬眉问我:“公主殿下?”那眼神,是在挑衅我,“敢不敢?”

胸不如她大我也就认了,难道胆子也没她大吗?我一拉缰绳:

“走!”

小马屹立不动,无视我的命令。我挺没面子的,正要把缰绳拉得再重一点,杜泉夫人娇笑道:“这是它的好处了,不管骑手怎么动,它都不会乱动,绝不会把骑手摔下来的。佩汀姑娘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她吹了一声细细的口哨,“暮雨,开步走!”

小马这才徐徐举蹄,“嗒嗒”前行,真是比自行车都慢,也都稳当。我回头向佩汀道:“不用跟着我,你们回去等我吧。”

佩汀在司楚展雁威仪下讨生活久了,见主子正经发命令,便不敢违抗,再不以为然,也只有屈身应道:“是!”

杜泉夫人的大马在前头缓缓前行,环佩叮当,我的小马训练有素地跟在后面,杜泉夫人且行且教我怎么控制马匹,怎么向它发命令。

等出了集市,她问我:“咱们跑快些?”

我正有点被小马慢得不耐烦了,立刻道:“好!”又迟疑道,“这小东西驮着我跑得快吗?”

杜泉夫人笑而不答,举丝鞭在马臀上轻轻一打,大马就小步跑了起来,我如法炮制,小马急步跟上,倒也不显得吃力。大马步子渐快,银铃丁当,似急雨打窗,小马纵步追随,白鬃毛飘起来,我坐在上面也不觉得颠簸。大马放肆奔驰,银铃声密密连成一片,小马紧咬不放,鬃毛飘成一朵云,身子却更见平稳,从额头开始那条黑线嵌在白云中,任白云怎样飘荡,竟不见墨线有什么晃动。

风声贯耳,短发被吹得肆意飞扬,发带被吹落了,管它呢!我神清气爽地仰起脸,大声笑起来。

杜泉夫人一直注意回头看我,见我不怕,也没有落马,她眼神里有欣赏之色。这一路狂奔,我们已经进了山野。满山白杨树,树叶飘飘,已经金黄了,仍然黄中还带着绿,于是黄便黄得更娇艳,绿也就绿得更生动。杜泉夫人像是比较熟悉这一带,一路纵马上山,到得一个山坡,才停下来。

旁边已经连半个闲杂人等也没有了,杜泉夫人一手捋着散发,一手控辔,转头叫我:“公主殿下!”

小马慢悠悠地踱到大马身边,跟它一起低头吃草。我毫不诧异地抬头看杜泉夫人,等她说下去。我早就觉得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不知是不是奔跑的关系,她的双颊添了一层细腻的红晕,两道浓郁的眉毛就显得更黑,灰蓝的瞳人掩在长睫毛里,似梦。

她开口,不是跟我谈爱情谈理想,而是吟道:“八面逆风流,凭高不待秋。随云浑忘念,远碧一襟收。这是我十六岁时写的《山景》,请公主殿下指正。”

指正……我只会背古人的诗,背一首给她听听吗?“举头望明月”还是“慈母手中线”?就这么背出来会不会太不厚道?再说就算背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指正人家的诗啊——我纠结……“公主殿下?”

“我不懂诗。”说实话拉倒。

“公主殿下懂不懂女红?”

“不懂!”腹黑还差不多。

“骑射?”

废话嘛,骑马还是她刚教的……骑车算不算?

“琴棋书画?”

卡通画我是会的,而且司楚展雁还表扬过呢!不过,以当时他那个心态,不管我做什么他好像都会表扬到底的样子……我被杜泉夫人的气势压垮了,不敢献丑,索性摇头到底。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跟我想的一样啊!”

咦?

杜泉夫人看着天上绵绵的流云:“王很多次对我说起过你,你在他心中那么重要。我?我想我对他也是重要的人,但再重,是一块金子,必要时也可以丢弃,不像你,挖出去就是挖掉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肯的。”

嗬,乍听到这么深情一段话,纵然说的不是我,而是展鹦,也叫我动容。

“那时候我就想,”杜泉夫人慢慢地接着说下去,“这个小丫头其实是个什么都不会,一无是处的家伙吧!可就有一种人,即使无能,或者说正因为无能,才讨人喜欢。我呢?我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脸长得好看,身材比脸还出众,这还不止,我还聪明、好学,我可以给神庙刺绣壁幔,可以开弓射靶,可以抚琴下棋,可以调弄丹青,与那些男人们高谈阔论,我也不会落到下风,这样的我,喜欢谁呢?我一颗心都在王的身上,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够爱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爱我到我渴望的那么多。”

爱情悲剧无非这几种: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喜欢你的人你不喜欢;或者你们都喜欢彼此,但有一方先行翘辫子。俊男美女的话,或许会给故事加分,或许不。奇怪,我也不是特别同情杜泉夫人。

“所以——公主殿下,您理解我有多忌妒您了吧?”

并不是她内外兼修,就活该喜欢哪个男人都可以的……咦,她忌妒我?

杜泉夫人点头:“我以为我忌妒您在王心中的地位,直到见到您,这样小的年纪,这样自由的眼神,有很多事不懂,又怎样?还不需要懂呢!面颊绯红,眼神闪亮,灵魂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刚发出光来。王这样牵念的公主殿下您,原来是这样子的。整个楚国的女人都忌妒我,而我不能不忌妒您。”

这是在表扬我呢!而且不是表扬司楚展鹦,是在表扬我这个人。

我瞬间心花怒放。

“我是无法在王的心中与公主您一较长短的,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做个朋友吧,如果您允许的话。”她下马,拍拍马脖子,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一向我没什么女人缘,如果您也不喜欢我,那就算了。”

“我喜欢你的呀!”我情不自禁地倾身握住她的双手,“虽然刚见你时有点……嗯,不过相处下来就觉得你是好人了,真的!”

如果还有一点点不舒服,一定,一定只因为我忌妒她。

我忌妒她波涛汹涌,忌妒她一直在跟司楚展雁做“朋友”——呃,奇怪,我为什么忌妒她跟司楚展雁做“朋友”?

天边忽有滚滚浓烟升起,烟呈灰碧色,笔直一线,升入云霄,膨然胀开,轩昂如一座大屋。

我们都抬头看它。杜泉夫人面露复杂的神色:“莱国的海市狼烟。那边终于开战了。”

我脱口而出:“那就是说司楚展雁——”

“他应该已经在战场上了……很矛盾吧?既为他担心,又为他骄傲,既怕他受伤,又想亲眼看看他怎样在战场上大展神威。”

“不,也不是……”

“不用害羞。您担心自己的兄长,是很正常的啊。说起来,楚国也没有哪个女孩子不仰慕楚王吧——”忽地一笑,“除了那位佩汀姑娘。”

“啊?”她明明很紧张司楚展雁吧!

“看来女人的情绪,您还不太懂啊。”她耸耸肩,“总之您是喜欢楚王的吧?”

“啊……啊?”我的舌头怎么像被该死的蜜蜂蜇过似的不灵活!

“王也喜欢您,所以有人说,王可能准备迎娶您。”

“怎……怎……怎么可能我是……是他的妹妹!”我总算冒出了一句完整的抗议。

“不算嫡亲,名义上的兄妹而已,按王族规矩是可以的。”她又露出了那种若有所思的嘲讽笑容,“王族……就算是嫡亲的话,只要愿意也就可以吧。”

说得也是,古埃及好像有这么一个规矩,中国汉朝好像也有一个皇帝娶侄女的,娶小姨子的就更多了,草原可汗还娶继母来着……啊,我怎么穿越到这种地方,好黄好暴力!“去去去,谁愿嫁谁去!”我挥手,“反正不是我!”

杜泉夫人失笑,拍拍我的手:“不用担心。王很疼你,他会有所安排的。他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吗?那也只是谣言而已。不过既然是谣言,总有一天会传到你的耳朵里,我提前告诉了你,你不会生气吧?”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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