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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玫瑰灰的毛衣22

  • 作者:黄蓓佳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7-04 12:39:24
  • 完书字数:5010

推门的刹那,我们中间的一个蓦地大叫:”小林!”

大伙儿举目寻找,果然看见小林孤零零地坐在餐厅一隅,面前摆着一个玻璃杯和一个空空的啤酒瓶。

重逢的过程有点像电影,我们大伙儿向小林奔过去,小林朝我们扑过来,之中一片”小林小林”的惊叫。但是小林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轮番跟我们拥抱,使劲拍打我们的肩背,再放手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于是我们都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回来,以及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联系,却独自在这个日子里跑到这里来喝啤酒。

我们很快又团聚在一张桌上了。谁都没有提一句关于”新西兰”的话,小林更不说,他那天基本上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微笑着轮流看我们每一个人,心满意足地听我们东拉西扯,仿佛他一去半年已经把中国话遗忘了似的,需要有一个复习和操练的过程似的。

小林渐渐恢复了跟我们的来往。第一次到我家去的时候,他带给我女儿一个新西兰的玩具:毛茸茸的大角细毛羊,真正的羊皮做的,摇一摇会发出”咩咩”的叫声。我女儿喜欢得要命,跟前跑后”叔叔,叔叔”地叫个不停,关于这种羊问了不下十个问题。小林有些惶惑地问我:”真的是你女儿吗?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吗?”然后他脸上的神情就很忧郁,凝视我的女儿,半天不再开口。

小林的电脑公司在他走之前就转让出去了,回来之后他应聘到一家很大的计算机集团当工程师,负责调试电脑,薪水还不错。晚上他在家里做兼职,替一些小的公司开发软件,设计程序,收入好的时候一个月能够过万。此外,零打碎敲的,他还帮人家做一些咨询啦,参谋啦等等杂事,收一些小钱。

从前他曾经控诉卢玮成天忙忙碌碌像一只工蜂,以至于他只能使劲儿地帮她花钱。现在轮到他自己做工蜂酿蜜了,他得把酿出的”蜜”源源不断输往新西兰,那里有他的”蜂后”,她要吃,要住,还要读书拿学位,正是花钱无止境的时候啊。

中午的时候,小林突然光临我的办公室。他手里拎着一只从什么电脑上换下来的零部件,一猜就是出去干活儿抽空子来找我的。他开始没有敲门,扒着我办公室的门玻璃使劲儿往里看,鼻子都压得发了白。我走过去开门,哭笑不得地说:”干什么呀你?装神弄鬼,好像你从前没有进来过。”

他嘿嘿一笑:”你这儿的两位老先生呢?”

我告诉他,退休了,年前就办手续走人了。说完这话,我醒悟到小林不到我的办公室闲聊已经很久。

他拖开一张椅子,小心翼翼坐下,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而后就掏口袋,掏出一张用彩色打印机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小玉的照片。

”瞧,就是这件玫瑰灰的外衣,她想配一件同样颜色的毛衣,高领的。我怕你看不清楚,带来让你看看。”

肖小玉站在新西兰某个大学的校园里,长皮披肩,眉眼很干净,明媚而娇憨地笑着,唇下微微露一点粉红色的牙床,红得如玛瑙,光亮可爱。玫瑰灰的外衣束腰,近似于风衣,质地很好,也许就是那种大角细毛羊的羊毛做的。玫瑰灰的外衣里面,她临时配着一件白色毛衣,的确不好,配得俗了,若是有一件同色的高领毛衣相衬,那是相当高雅和谐的。

这么一个干净的、雅致的、品位很高的女孩儿,当她从遥远的新西兰一封一封给小林发电子邮件,报给他一天天的生活费用,指定他买这买那的时候,她心里流淌着的是生活的幸福和对于未来的不惊不诧的等待吗?有没有这样的时候——比如深夜在独住的小房间里蓦然梦醒时,她想到了这么多年里已经对小林积聚了太多的责任,将来如何偿还是一个问题吗?

小林在椅子上稳稳地坐着,历数他跑过的商场,又刨根究底地追问我一共跑了几家,是否抓到了一点成功的希望:没有高领的但是有低领啊,卖过这颜色但是暂时无货啊,什么什么的。他疲惫地叹口气说:”不容易打听到,如果商场里没有熟人的话。”

我知道他话里的暗示,但是出于一种特别的心理,姑且装不知道。

果然他支支吾吾说:”帝豪商厦的服装最多,要是卢玮……”

我打断他的话:”卢玮刚做过人流。”

他一下子愣住了,嘴张了几张,脸上的神情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痛苦。

当然他不是后悔,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他还跟卢玮生活在一起,今天的情况很可能更加糟糕。那么他的显而易见的痛苦是什么呢?

几天之后,我正在上班,接到小林从医院里找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惊慌失措地说:”帮帮我!卢玮出车祸了!”

我跳起来,关电脑,打开传真机,锁门,因为电梯迟迟不来而转从安全楼梯一口气冲进街面上,招手喊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前后过程不到一刻钟。

卢玮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大脑缺血而去世了。我冲进病房的时候,护士正在将一张白被单盖上她的脸,小林浑身颤抖地站在旁边,拳头堵着嘴巴,完完全全像一个羸弱无助的孩子。后来护士把卢玮的遗体推了出去,帝豪商厦赶来的人事科长跟出去招呼,病房里一下子空空荡荡。小林像突然惊醒似的对我说:”送她进来的时候她神志还很清醒,我的电话号码就是她说出来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地就死?”

他慢慢地坐下去,坐在旁边一张洁白的空床上,两手捂住脸,许久都没有声音。

卢玮出事的时候刚刚离婚不久,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的丈夫远走高飞去了海南,所以处理事故的交警只好把小林叫去清点汽车里的遗物。汽车是卢玮私人购买的,白色桑塔纳,车头部分已经撞得纠缠不清,瘪进去的车门处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交警告诉小林说,卢玮是当天从南京出发去上海,下午又从上海经沪宁高速公路开车回来,属于疲劳开车,反应迟缓,与前面的一辆车追尾相撞,造成人车俱亡。交警从撞坏的车里扒拉出一堆东西,有一串钥匙,几张信用卡,几百块钱现金,一些女人的化妆品,一个能哭能笑的大眼睛娃娃,一件装在礼品盒中的玫瑰灰的毛衣。盒子外面的包装纸上有上海”巴黎春天百货”的字样。

这件玫瑰灰的毛衣,小林后来在卢玮的遗像前把它烧了。肖小玉在圣诞节前又发过来一封电邮,问小林有没有可能买到这样的毛衣?小林当晚就回了邮件过去,请求小玉不要再提到”毛衣”这两个字。估计小玉对这样的答复是很纳闷的。

再过了一些日子,小林到我家里喝酒,忽然对我说:”我还欠着卢玮的钱呢,二十万。”他喝下一大口酒,又说:”只好来世再还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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