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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 作者:熊猫猫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4 12:33:01
  • 完书字数:15596

三日一过,朝颜自登车回宫,一切平息如旧。

当夜逢上十五,夜飒按例是要歇在皇后宫里的,也并不曾来昭阳殿。

一直到翌日晌午,未央宫的人忽然来传话,道是夜飒传她去宣政殿。

朝颜一大早便心神不宁,宣政殿乃君王处理政务之处,现下夜飒忽然在大白日传她去那里做什么?这样疑惑着,她却也只得匆匆换好衣裳随宫人去了。

宣政殿里,进门就是刺鼻的酒气,里头的气氛出奇的诡异。奏折文书胡乱扔了一地,宫人们连同四德都战战兢兢地跪着,大气也不敢出。夜飒正埋头阅折,眉眼垂着,瞧不出端倪。

朝颜弯身一封封拾起地上的奏折文书,再理顺叠好,方才走至御案前放上。夜飒这才抬起头来,他脸色有些苍白,却并无任何异样表情。只撂下笔拉着她的手,难得语气和善地道:“昨日你回宫也没来得及看你,这几天出宫散心如何?”

他是带着极随意的语气在问,朝颜心中却登时一紧,笑笑道:“还能有什么,左右不过是在庙里瞧瞧菩萨,随便走动走动罢了。”

“就这些?”夜飒眼珠转得飞快,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反应,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表情。朝颜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莫非是让他察觉了什么?可当日夜里羽林卫都在院子外守着,近旁的宫人也都尽数歇下了,只剩串珠和芳辰在她身边,决然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朝颜心里琢磨着,面上仍自持沉得住气,她平静地迎视他道:“当然就这些了,你还想有什么?”

夜飒嘴角含着轻笑,便也点点头。

殿外内官传道:“皇上,司卫少卿杨大人奉旨求见。”

朝颜乍闻此言,后背倏地透寒,冷汗突突冒出浸湿重衣。而夜飒已看向别处,握着她的掌心的手却随之一紧,他不由分说将她的身子往怀里揽去,要她坐在自己腿上。这里是宣政殿,如何由得他如此轻佻放诞。朝颜忙去推拒,那双手却如铁箍一般箍着她让她分毫也动弹不得。

内官引着杨烨进来,仅见那人在殿下俯首执君臣之礼。

“起吧!”夜飒手里紧紧地捏着朝颜的手腕,口气听不出情绪。

杨烨这才抬起头,甫见得御案之后被君王搂在怀里容颜苍白的女子时,他也是一怔,又极快地垂下了脸。

夜飒抬了抬眼皮,淡淡地道:“上回你递交的请旨去往遂州的折子,朕看过了。”他顿了顿,一只手却已在案下牢牢将朝颜的两手箍住,空出的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腰际攀上去,语气渐沉,“只是如今北边战事吃紧,朕有意命你领军前往凉州对抗外寇,不知卿家意下如何?”问出最后一字时,他五指猛地收拢,用力抓握住怀中女子胸前的丰盈凝脂,然后近乎残忍地死死摁着。

朝颜疼得蹙紧眉,然而比这更令她震动的却是夜飒的话,他竟要杨烨去凉州!谁人不知如今战事最凶险的就属凉州,在突厥人铁骑下,人一旦去了那里,等同送死。古来征战几人回,连着三个月来,源源不断的将士赶赴边疆,然后就是一批一批地阵亡,近乎无人生还。

殿下的杨烨始终伏跪着,骤闻君王此言,只缓缓抬起头,目光幽深而复杂,良久道:“为国效命,乃臣之荣幸,臣遵旨。”

夜飒露出满意的微笑:“难得卿家如此深明大义,圣旨朕已经拟好了,既如此,那三日后便起程赶赴凉州吧!”

下方那道身影慢慢俯首谢恩,她晓得,这应当是看他的最后一眼了,她眼睁睁看着他起身告退出殿外,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的视线外。

身体的痛楚仍在,又被那双铁钳般的手狠狠扳了过去,逼迫她与他对视。四目相对,他邪邪地笑:“怎么?听说朕要他去凉州,心疼了?”

朝颜只能摇头,声音低低地答道:“没有。”

“真的没有?”夜飒一声轻笑,直勾勾地审视她的神色。

她平静地答:“没有。”

“看着朕的眼睛,朕再问你一次。”

“没有。”

“大声一点,朕听不到!”他不依不饶,沉声威逼。

朝颜抬起脸,迎视他阴冷的目光,声音无力:“没有!”

他猛地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掴来,她猝不及防,瞬间跌倒在地,鬓上沉甸甸的赤金流苏松脱坠落,泠泠作响。

“知不知道朕为什么打你?”夜飒扼住她的下颚,“朕要把你打醒!以后不准再在朕面前说谎!”

朝颜颊边迅速肿起,声音晦涩地道:“我没有。”

“下贱东西!”夜飒的怒火彻底燃起,他狠狠拽着她的衣襟又是一巴掌掴上,“原还以为你真的是三贞九烈!原来一早就背着朕勾搭野男人!”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口中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骂,“什么做法事?什么出宫?是朕这些日子冷落了你,你就想男人想疯了是吧?不要脸的贱人!”

这般打骂一阵子后,他还嫌不够,咬着牙尖刻地笑:“你该庆幸,若非他是母后的嫡亲侄子,今日朕早就将你们这对奸夫****活剐了!”

她麻木着一张脸,默然不语。

“你哑巴了?给朕说话!”他死死地瞪视着她,“你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朕的爱的吗?”

“你爱我?”朝颜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次次羞辱我,打我,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你自私得只爱你自己,你玷污了我的清白,逼死了我的丈夫,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朕!”夜飒明朗俊美的眉目此时已深深扭曲,狰狞如魔,看那眼神他恨不得现在就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她麻木地坐起身,眼角已经无泪可流,脸上是绝望的冷笑:“是,到了这份儿上,我早就没脸没皮什么都不顾了,姬夜飒,这辈子想要我原谅你,你想都不要想!”

这一刻,她恨他,一如他恨她。他们都是太骄傲的人,儿女情长,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往昔耳鬓厮磨的伪装散去后,便只剩下这裸的恨。她留给他的,除却往昔的床笫缠绵、巧笑承欢,便剩一片苍白,什么都没有。

爱得咬牙切齿,恨得无可奈何。是谁定的?他冷落后宫三千粉黛,万千恩宠只予她一人,十年的依赖眷恋,换来的竟是今日的一相情愿。

他眼睛里通红一片,额角的青筋突突暴跳不停,随即猛地拔出随身的佩剑,咻的一声,剑气横空,剑尖霍然直指她的眉心。

他咬紧了牙关,一双眼睛充着血,里头阴戾交织,恨不得将她活吞下去。握剑的手指却在不停地颤,这一剑下去,立刻就能将她了结。可他还是希望她求饶,让他可以再寻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原谅她。

可除了死一般的安静,他什么也听不到。

不过是想竭力证明自己是对的,结果终究是错得一塌糊涂。

朝颜漠然地坐在那里,等着他一剑刺下来。

外面的侍从远远见闹得大了,早就一拥而上跪了一地,吓得不知所措。四德着了慌,奔进来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夜飒的腿大呼:“皇上!万万使不得啊!”

“滚!”夜飒此时已怒极攻心,他一脚就踹开四德,声音已经变了调,扬手指着地上的朝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不是记恨着朕一直不曾给你名分吗?好,朕今日便成全你,朕都给你,你要什么朕都给你!”说完扬声道,“去传御史中丞来,为朕即刻拟诏,三日后册封楚氏为朕的昭仪。”

说完这话,他又扬手砸了御案上的一应茶具,便再不看她一眼,拂袖怒吼:“滚!马上给朕滚出去!滚回你的昭阳殿!滚!”

晌午的天气,阳光懒懒地从稀疏的枝叶间透了下来,在地上映照出斑斑驳驳的点点光晕,静谧无声。昭阳殿内越发空寂,雕梁画栋,珠玉锦帘,九曲回廊……处处繁华盛景都变得安静寥落,不见半点人气。

册封前朝皇后为妃嫔的决议,除却站在朝颜这边的左仆射、御史中丞几人,几乎遭到所有大臣的反对,甚至还有儒臣抬着棺材在宫门外死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最终,在夜飒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与御史中丞等人的支持下,反对的朝臣终于还是妥协让步。

后宫之中,自皇后以下,昭仪位置最为尊,爵比诸侯王。昭阳殿的主人,从前的废帝皇后,如今俨然已是后宫的妃嫔了。

朝颜登上高台,视线越过这四方宫墙,凭栏遥望向北方连绵起伏的山峦。就在三日前,杨烨已然奉旨赶赴北方战场,不曾与她道别,更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一别音容两渺茫,关山万里,故人长决,这一去当真是九死一生,再难复返了。

芳辰与串珠寻来这里,芳辰上前道:“娘娘,梁大人传进话来,慈恩寺告密之人他已经查出,寺中一使杂役的尼姑嫌疑最大,查到此人头上时,她已经吞金自尽了。”

朝颜“嗯”了一声,却站着并不动。

芳辰低声道:“事已至此,皇上已与娘娘生了嫌隙,娘娘总要为自己想好后路。”

“后路?”朝颜转过身,忽然轻笑了一声,“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宫里有人想置我于死地,何来后路给我?”

芳辰劝道:“其实现在只要娘娘肯到皇上面前去低个头,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朝颜听了摇头,仅朝她摆了摆手:“我现在不想听这些,你先下去,串珠留下陪我说会儿话。”

芳辰这才退了下去,阁楼上便只剩串珠默然侍立。朝颜的目光望向远方,兀自伸手慢慢抚上额头肿起的伤痕,慢悠悠问道:“昨夜香炉里的薰香少加了几钱?”

这话说得太过于突然,不过串珠这几日仿佛一直在等朝颜问这句话,此时只慢慢跪在了地上。朝颜转过脸,定定地盯着她:“你背后的主子是谁?”

串珠恭恭敬敬地向她磕了个头:“串珠十三岁起就跟在娘娘身边,娘娘视奴婢为心腹,奴婢也一刻不敢忘记娘娘的恩情,薰香的事情,是奴婢大胆了,奴婢原本是万万不会这样做的,可奴婢一家还欠着人天大的恩情,不得不报。”

朝颜听了只笑:“那你的那位恩人是谁?”

串珠再一躬身:“东平王宇文晋磊。”

朝颜的手一抖,这才似缓了过来,又问:“那些会让我做噩梦的薰香,是他授意你放的?”

串珠默了片刻,点头应是。朝颜听了再不问什么,似是倦极的模样,慢慢转身往阁楼下走去,语气已然恢复如常:“魏国长公主邀我三日后去她宫里品茶,走,咱们去挑挑,穿哪件衣裳好。”

明华殿,是长公主旧时闺中的寝居,如今她回朝,这里便被宫人整理出来,供她入宫落脚歇息。

朝颜到时,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已在门口迎她,见她来亦是微笑扶了她的手进得殿门,在二门时便恭敬止步。朝颜独自进门,穿过重重帷帐,就见里头桌椅陈设,皆是淡雅精致,瞧着便也赏心悦目。她打量一番周遭的布置,自落了座。

不消一刻,便闻细碎脚步声,朝颜抬起脸,就看到东平王宇文晋磊风度翩翩地挑帘而入,亦是笑吟吟地望着她,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给昭仪娘娘请安。”

他刻意把“昭仪”二字咬得极重,语气却是十足的嘲意,朝颜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冷冷看着。

宇文晋磊自掀袍落了座,眼神却定定地瞧了一眼她脸上脂粉遮盖下未散的肿痕,一脸惊愕地柔声道:“皇上这可真是下得了手,这伤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消不了了。”

她故作镇定的平静,被他毫无保留地拆穿,朝颜婉然微笑:“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睛,王爷今日邀我来此,可不会只是为说这两句吧?”

“当然不是,是有求于娘娘。”他答得简短明了。

“求我?”她挑眉,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同类的神采,“我不过是一个失宠的昭仪,帮不了你什么忙。”

他笑得淡然,温润柔和的秀丽面容上透着一股莫测的意味:“臣说有,就自然有。凭着皇上对娘娘的心思,哪怕是这锦绣河山,或许也手到擒来。”

朝颜目光深了几分:“胃口倒是不小。”

“这宫里又有哪个胃口是小的?不过各凭本事罢了。”宇文晋磊抿了笑意,“娘娘若点了这个头,臣必定也能助娘娘一遂心愿。”

“看来,你对你自己很有信心。”朝颜凝视着他,“我倒想知道,你有多大能耐?”

宇文晋磊神情坦然,慢慢地道:“有的是本事,自然会让娘娘看个明白。”

朝颜冷笑了声:“知不知道就凭你现在这几句话,若传到他的耳朵里,足以让你死无全尸。王爷要搬石头也要挑着来,不然砸了自己的脚,那可得不偿失了。”

“可娘娘不会告诉他。”他坦然自若,依旧言笑晏晏,“娘娘也知道,如今天下兵马,皇上手上有四成,娘娘的父亲占四成,剩下的两成便在我东平王府。强极则辱,月满而亏,臣观历代世家望族,每每皆以满盛为忧,纵权势满家,终究也难逃灭门之祸。君威难测,从召臣回朝的那一天起臣就已被拖下这趟浑水。皇上生性多疑,到时候楚家一倒台,下一个必然轮到我宇文家。”

“所以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能帮衬你篡权谋位登基不成?”

宇文晋磊目光如炬,秀美的面容上并无淫亵狡险之态:“不,谁做皇帝臣并无兴趣,臣想保住的不过是我宇文氏几百年的根基和富贵荣华,而娘娘,就是臣最适合的盟友,因为娘娘手里有颗至关重要的棋子,只是娘娘自己不知道而已。”

朝颜一声轻笑,一面起身一面往殿门行去:“想必王爷是找错人了,你说的一切,我并无兴趣,也不想有兴趣。”

宇文晋磊还欲开口,她却又止住步子,微侧过身淡淡一笑:“本宫出来得久,既然长公主不在,怕是不便久留,改日再来拜访。”说完便走。

朝颜走后,宇文晋磊犹自在原地站着,心腹侍从胡晋躬身进来,见宇文晋磊脸上丝毫不见不悦的神态,只好低声道:“王爷一着险棋把话挑明了,可看她刚才的模样,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奴才想,毕竟她和皇上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姐弟,又怎会轻易因一个外人的挑拨而反目?”

“那倒未必。”宇文晋磊摇头微笑,“试问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在本王看来莫过于有野心的人。一个有野心的女人一旦对自己都能狠得下心,试问她对别人还会手下留情吗?”

“眼下你父亲不在,我又不能时时进宫来看你,你肚子里的孩子如今便是楚家所有人的希望,万万马虎不得。”椒房殿里,姜氏一脸疼惜地叮嘱女儿。她早被褫夺品级,虽有谕令今后不得出入后宫,如今朝歌的身孕月份渐大,便试探着向夜飒请恩旨让母亲进宫探视一回,夜飒也并未说什么,只点头应允。姜氏难得入宫一趟,此番见了分别将近半年的女儿,自然免不了一番热泪。

朝歌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那……我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什么都不要做,外面的事情,自然有你叔伯舅舅们周旋。”姜氏牢牢按着她的手,再三叮嘱。

朝歌叹了一口气,又抬起脸看她:“娘,到时候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可他到底是我的丈夫,我……”

“到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念着他的好不成?”姜氏一脸恨铁不成钢,“不是我们非要这么做,是他一心想剪除你父亲的势力。如今把东平王早早召回来,为的就是镇住我们楚家,到时候难免拼个鱼死网破,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楚家亡。所以,你更得狠下心来,不为你自己,也要为腹中的孩子做打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娘这辈子别的不图,就希望看着你将来真真正正的母仪天下。”

朝歌惶惶然地看着母亲一脸的凝重,浑身一颤。

姜氏安慰她:“我也说了,这也是万不得已的法子。娘说的话,都是为你好,你到底年轻,又哪里会懂,一个‘情’字,缠住了天底下所有人。娘真的不希望你将来有后悔的一日。”

朝歌咬唇听着这话,再看母亲鬓间不知何时生出的几丝白发,蓦然湿了眼角,终于道:“让我好好儿想一想。”

“也好。”姜氏不忘叮咛,“昭阳殿那位,你暂时不要与她计较。上回慈恩寺的事,你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在皇上面前捅了出来,虽说皇帝与她生分了,可最后到底无你一分好处,下回莫再傻傻做了他人的枪柄。”

“我明白。”朝歌点头。

送走了母亲,空旷的大殿里又只剩朝歌一人,她默然驻足在原地,一分一分注视着眼前华丽深幽的椒房殿。这里承载了她将近四年的时光,新婚时的两情缱绻仿佛还在昨日,爱与恨,注定最终都要渐渐消失在这华美的牢笼中。

朝歌仿佛看见了刚嫁进宫时的自己,那时的她,不谙世事,情窦初开却什么也不懂。他是一朝天子,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事事迎合他,顺着他,只有她固执地不屑又不肯,会为他多瞧了一眼宫女而大发脾气,会为他多宠幸了哪个妃子同他一次次激烈争吵……爱得深,也爱得痛,直到被这爱折磨到乖戾癫狂依旧不自知。

刚刚母亲说的那番话仍在耳边回荡,她仿佛陷入一场无尽的噩梦,只能陷入迷失、恍惚。

直到一阵脚步声响起,将她从噩梦里一把拉了回来。宫女在门口喜滋滋地道:“娘娘,皇上就要来了!这会儿已经进了宫门呢!”

朝歌迅速收敛了情绪,忙扑到梳妆台前,但见镜子里女人苍白而消瘦的一张脸,因着怀孕而有些浮肿。她抓起梳子,稍稍整理了下发鬓,又点了艳红的唇脂遮去青白的唇色,对镜自照,觉着好了些,这才努力扬起嘴角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晚秋的一场冷雨夹着薄雪淅淅沥沥下了几日,仿佛一夜之间,庭院里的草木便渐次凋零,枯叶朽枝,一派萧瑟惨淡的景象。

朝颜披衣坐在窗下,提笔的瞬间,却是无从写起。前线频频传回的战报令人听在耳中心神皆骇,残酷的杀戮与血腥日日都在边城上演,朝颜心中牵挂着远方的那人,却也只能默默为他祝祷,愿他能平安归来。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身后猛地传来的声音令她如白日里撞了鬼一般打了个寒战,刺鼻的酒气袭近,不知何时夜飒已然站在她身后,目光阴沉地盯着她。

再看到这张暴戾凶残的脸,她死死攥住自己的掌心,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着。

夜飒盯着她的反应,又扫了一眼她脸上尚存的淤痕,嘴角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朕本来不愿见你,可现在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不得不来告诉你。”

朝颜漠然不语,隐约已经猜到了最坏的结果。

他阴沉着脸,眼睛里却带着幸灾乐祸的快意看着她逐渐灰白的神色:“半个月前,与突厥人交战之际,杨烨所在的队伍被突厥人包围,他与突厥人苦战三日,最后身中数箭,力竭阵亡。”

叮的一声,朝颜手中的笔猝然坠地。

如预料中一样,那个眉目磊落、深情如斯的男子,终究还是得了这个结局。

她晓得,是自己害死了他。这都是她的罪过,他正当盛年,分明能够平平安安地做他的司卫少卿,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然后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朝颜望着远方晦暗的天色,几只秋雁结队飞过,慢慢消失于宫殿檐角,之后便是一瞬间的苍凉。

“夜飒……”她的声音无力而低缓,“费尽心机把我身边的男人一个又一个地铲除,你不厌倦吗?”

“厌倦。”他站在她背后,声音平淡地道。

“那为什么你还要继续?”

“因为朕爱你。”他恶狠狠地说。

“可是你明知道,你最爱的只有你自己,而且你这样做,我会恨你,甚至—”朝颜握紧掌心,仿佛已经咬牙切齿,“甚至我还会杀了你!”

“可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他猛地扼住她的脖颈,逼迫她身子往后仰,眼睛盯紧她苍白如纸的脸,“怪了,听见你的姘头死了,你为什么不伤心?为什么始终不哭呢?”

她不语,容颜分明依旧美丽,眼睛里却空空的一片,仿佛她只是他手中一个没有生命的绝美偶人,任他操控,任他践踏。

半夜里,朝颜却难以入眠,几番辗转,她终在一片昏暗里坐起身,细细打量身边之人沉睡的脸。

月光从窗格上透了下来,照在他飞扬挺拔的眉峰上,衬着斜狭的眼帘,使他看上去说不出的俊美。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手指隔空放在他颈上。

现在,只要她用力摁下去—至少,他还是死在自己的手里。

心口一阵阵揪心的刺痛,那股痛仿如疯狂滋长的藤蔓,缠着她的咽喉,缠着,死死缠着,缠得她喘不过气来,几乎快窒息而死。朝颜呼吸急促,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凝聚在颤抖的手指上。

直到夜飒在梦中慢慢翻了个身,唇中溢出几声含糊的呢喃,恍惚是在呓语:“阿嫣……”

她僵在了那里,手上的力气仿佛被什么尽数抽走,她终究是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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