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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夕殿萤飞思悄然

  • 作者:熊猫猫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4 12:32:59
  • 完书字数:15652

连着半个月,夜飒再未驾临凝春堂,日日与他的妃子们饮酒作乐,好不风流快哉。朝颜知道他在赌气,这一回,他是认真的,不是她随便哄哄就能算了的。朝颜细细描了精致的妆容,又换上夜飒最喜欢的樱子红色衣裳,在镜子前看着里头一身华光流彩的自己,终是叹了口气。

午后的天气,天空乌云滚滚,闷热得一丝风都没有,仿佛是要下雨了。一路从凝春堂角门出,过了后园回廊,抄近路后便是清晏堂。门口的几个当值的太监正打着瞌睡,朝颜也懒得惊动他们,径直往里头走了去。又怎料自己这样莽撞地进门,看到的竟会是那般香艳的场景。

书房内间散了一地凌乱的衣物,乍见朝颜忽然进门而来,夜飒仅是斜眼瞧了她一眼,哼道:“你来做什么?”

朝颜骤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只一刻,又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恍惚记起一件事,面前这两人本就是夫妻,又干她何事?极力攥紧了手心,她只低头,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臣妾告退。”说完便转身离去。

朝颜从清晏堂出来,芳辰忙领着宫人快步跟上。朝颜却道:“你们都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说完就快步走远。

偌大的行宫,迎面不断有宫人走过,皆是好奇地看着快步而行的她,却无人胆敢上前阻拦。用“痛苦”二字来形容朝颜此刻的心情最好不过,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绝望无助的滋味,比那年被父亲拒之门外,她跌倒在大雨中号啕大哭的那一刻更要绝望,更要无助。

得不到解脱,就越是钻牛角尖而不能自拔,不想用“命”这个字来搪塞,却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她亦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眼泪到底是要认命还是不甘。

夏日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天空中几声闷雷响起,闪电划过,下起了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哗哗的雨水淋在朝颜身上,将她浇了个湿透,头发、衣裳皆是的,贴附在身上,她从垂花门一路快步出来,迎面就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她整个人被撞得跌坐在地上,满腹的火气正要发作,却在看清那人的面孔后怔住。

杨烨撑着伞站在雨中,今日原本是奉召来行宫面圣,却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她。这样大的雨势里,她浑身湿透地跌坐在地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睛里满是无助与惶然,分明有泪珠滚了出来。

杨烨蒙了。他见过她笑,肆意的笑,恶毒的笑,单纯的笑,绝望的笑……却从未见过她哭,即便是那一夜为她清除伤口处的腐肉时,那剜骨之痛,她也是一直紧咬着自己的手,硬是不曾哭出来。

这里随时都会有宫人经过,外臣和内眷本不应这样单独相对,杨烨竭力自持,只弯身将手中的雨伞递到她手里替她遮去头顶的倾盆大雨。大雨中,她听到他的话语格外清楚:“你不要再伤心。”

白日淋了一身雨,半夜里,朝颜一个人睡醒,只觉得头晕耳热、唇干舌燥。开口叫人,喉头竟沙哑干涩,便自己摸索着去床头的柜子上取茶杯,却不小心将其碰翻,茶水流了一地。

心中无名的火气顿时蹿上来,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她正这般咬着唇,身前却有燥热的酒气扑面而来。

有人扶住她歪斜的身子,为她倒了热茶笨拙地喂她。朝颜正头晕脑涨,就着那人的手喝了茶,这才觉着好了些。待看清眼前那张面孔,心下顿生一股憎恶,挥手就打开了那杯子,白玉茶杯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夜飒不管不顾,径自伸手去探她的额头,随即皱眉斥道:

“病了还不安生!”

朝颜只管推他:“走开!”

夜飒酒兴上头,偏不放开她。

朝颜急了:“走开!别用你碰过朝歌的脏手碰我!”

因朝政诸事困扰,夜飒本就满心抑郁,便瞬间沉下脸,哼了一声道:“那你呢?你不只身上有他的味道,连心里也有,你有什么资格说朕!”

夜羲的死,一直是他和她之间的一根刺,说不得,碰不得。

果然,朝颜迅速甩开他,目中含恨。夜飒冷眼瞪着她,拳头握得咯咯直响。

长久以来,他并非痴傻,怎会不知她的心到底放在何处?他已经抛下帝王自尊,没骨气地爱她到这般地步,凭什么到了现在,还是争不过一个死人?他实在不服,实在不甘。

“你即便恨死了朕,姬夜羲也还是死了!你也照样是朕的女人,活着是朕的,死了朕也要把你埋在朕身边,生生世世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残忍的现实逼得她不得不选择低头,满腹的屈辱,只能忍下。忍到了极处,那根长久绷紧的弦便似噌的一声猝然断裂。

全身骤然失了力气,朝颜跌坐在地上,死死咬着唇,看着笑得飞扬跋扈的夜飒。前尘往事俱在翻涌,滔天的恨意瞬间涌上她心头。杀了他!杀了他!一刀刀割开他的血肉,再剜开他的胸膛,看看那近乎完美的外表下到底有怎样一颗残酷肮脏的心。

记忆中清晰的一隅,分明是年幼时,一脸稚气的男孩儿牵着她的衣角,道:“阿嫣,还是你最好。”

那时的夜飒,目中戾气全无,只是与她同样孤单的孩子,是她一心当弟弟来疼爱的人。

朝颜却似着了魔,飞快抓起地上的一截茶杯碎片狠狠朝他心口戳去。夜飒躲避不及,慌忙拿手去挡,右手从虎口至掌心当即被碎片割出一道几寸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你疯了!”夜飒额上青筋泛起,一直强抑的怒火倏地蹿了上来,趁着酒劲儿甩手就赏了她一耳光。

朝颜整个人仿佛蒙了一下,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她眼里蒙蒙眬眬一片,望着他狠狠地笑:“姬夜飒,你还妄想着我能再跟你妥协服软是吧?我告诉你,别想,永远都别想!”

翌日清早,夜飒先起来,他自己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地穿戴好。朝颜翻身向里侧躺着,一动也不动。他转身盯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扳过她的身子,目光落在她红肿泛青的面颊上,低声问:“还疼吗?”

朝颜摇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不疼。”

夜飒彻底僵在了那里。

那一巴掌,毁了他先前的所有努力。从前的一切都白费了,他们又回到了从前。

罢了罢了,随她,都随她。他起身往外走,撂了一句:“罢了,朕不扰你、不逼你,今后你自己清净吧!”

“来人!”

四德躬身进来。夜飒站在门口,淡缓了口气道:“传朕口谕:昭信皇后身染重疾,渐至不起,即刻命羽林中郎将曹淳—”想了想,又没骨气地担心对她照顾不周,便另择了个谨慎细致的,改口道,“司位少卿杨烨护送其回宫。”

“皇上,行宫距京城路途遥远,如今酷暑盛夏,娘娘若是在路上有个好歹,奴才等人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担当不起啊!”四德跪在地上,拜了一拜,“奴才斗胆请皇上收回成命!”

夜飒冷哼,回头就是一脚踹去:“没规矩的奴才,一月之内,她若是回京失期,所有护送人等一律杖刑四十,路上若有差池,就全部都去陪葬吧!”他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另外,把你的徒弟冯顺儿叫上,在旁边伺候着。”说完便自行离去。

他向来疑心极重,虽是派了武将护送他的女人回宫,却仍然指了个信得过的太监在一旁跟着,只有这样,他最放心。

四德再不敢吭声,连连叩头应是。

当日,朝颜独自登车先行回京。

她脸上的红肿尚未消散,几道红红的指痕在脸上清晰可见,登车的时候,护送的宫人无不好奇地偷窥。杨烨本领着人准备上马起程,蓦然远远瞧见一脸红肿的她在宫女的搀扶下登上车辇,一时明白了大概,只扬手示意:“起程。”

车驾一路晃晃悠悠地回京,半路上却下起雨来,雨天道路难行,队伍便缓慢地一点点前行。朝颜倚着车窗伸手去接窗外淋漓的雨,一滴滴晶莹的雨珠打在她手心上溅起水花,整个下午,她都乐此不疲地重复做着这样一件乏味的事。

这些日子,她夜里总做梦,梦见夜羲,梦见夜飒,偶尔也会梦见夏日里人群熙攘的街头,那个转身去为她买梨膏糖的男人,梦见那场暴雨里,他把伞递到她手里,他说:“你不要再伤心。”

女人的一生,会有多少次爱情?于千万人之中,又会遇见几个真心待你的人?

朝颜心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的确是她心底一直想遇到的人,好像她一直就在原地等着他的出现。只因她是如此渴望着被人真心疼爱的感觉,渴望着被人诚挚呵护的滋味。

这两年,她一直努力试着将自己原原本本地修补成最初的模样,却笨手笨脚地将自己碎裂得更加彻底。一颗心在宫闱的血腥杀戮之中已经渐渐变得迟钝而冰冷,即便现在夜羲复活,她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会有年少时的热情。

时至今日,心里还剩多少爱,怕是她自己也不清楚。朝颜想,这辈子,大概她永远都学不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娘娘,该上药了。”神思游离之中,身侧的芳辰忽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芳辰取了玉拨子钩起清凉的药膏为她敷脸上的肿痕,只是轻轻一碰,朝颜就已疼得蹙眉,芳辰极力放轻手势,劝她道:“御医说这伤不碍事,敷几日药便可消了,娘娘万不要为这个而伤心。”

朝颜拿起小圆镜照着自己红肿泛青的脸颊,微微一笑:“我伤什么心?若那个人已经不值得,我便不会再为他伤心。”

其实,这也算不得最不幸的事,最不幸的,是她明白,只要继续留在那个男人身边,这种事以后就还会继续发生。

这次的行程似乎并不顺遂,起程不过两日后,就遭逢暴雨天气,雨天道路难行,车驾颠簸不堪,又逢前方山道崩塌,拨去了不少羽林卫前去清除道路上的泥石,队伍只好临时在道旁的驿亭暂歇,等着前方的泥石疏通后再继续起程。

官道旁的驿亭里,朝颜百无聊赖地坐着,宫女们也怏怏地伺候在一旁,最后不晓得是谁起了个头儿说来讲故事听,众人便纷纷附和起来。朝颜私下待下人本不严苛,宫女太监跟在她身边也并不拘束。

主仆十数人一阵说说笑笑,串珠讲完,便轮到朝颜。朝颜透过临时掩下以作避嫌的一层纱帘,就瞥见外头那个一身戎装披着蓑衣的人正在雨中站着,刚才眼角的余光分明瞧见他正看着自己,她转过脸时,他的目光却已看向别处了。

朝颜便道:“我也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佛偈里说,有两个和尚要过河去化斋,恰好一位姑娘也要过河。大和尚就背这位姑娘过了河,可事后小和尚心里一直充满疑虑。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大和尚,我们出家人是不能近女色的,你怎么能背姑娘过河呢?大和尚说:我早把她放下了,其实,真正没有放下的人是你。”

那场大雨里,他站在驿亭外,干戈寥落,耳中只听到亭子里的女子最后狡黠地问:“和尚,你心里可要把姑娘放下啊?”

月初起程,回到京城时,已然是中旬了。

月末传来消息,皇后被诊出已有一个月身孕。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有了。

朝歌的怀孕,意味着她东山再起,俨然又是统御六宫的皇后了。

冷冷清清的宫里,帝王和他的妃子们都还在行宫避暑,繁华幽深的皇宫在这个盛夏里显得格外冷清。朝颜又回到了昭阳殿,这一次,身边夜飒安排的人比从前更多,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监视着。她又是以养病的名义被提前送回宫的,声称怕她把病气带给别人,日日行动受制,等同禁足。

到了圣驾回銮,已是八月里。那日妃嫔们都去宫门恭迎圣驾,朝颜安静地站在人群中,遥遥见得龙辇上那抹明黄身影,相隔这样远,亦能看到他似乎有些瘦了,精神却依旧很好。身边的朝歌一身凤纹翟衣风采飞扬,带着一脸雍容端华的笑。夜飒与朝歌二人一路随着仪仗华盖的簇拥渐行渐近,龙章凤姿,皇家风范。

朝颜俯身于众人之间,随着礼官的唱祷麻木地叩首,起身,再叩首,再起身,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朝歌尚不显身的小腹上,手慢慢攥紧。

早在七月时,突厥人再一次大举犯境,在边境四处烧杀掠夺,守疆将士奋力抵御,伤亡惨重。这一次,朝廷决心甚重,一改历代君王送公主和亲、送牛羊财帛的议和之策,果断对突厥出兵。

这一仗只许胜不许败,军情如火,前线仍抵不住突厥人的铁骑,节节败退,军士死伤无数。八月底,最有与突厥人征战经验的大将军楚仲宣自请出战,领二十万大军讨伐外寇。

天还未亮开,御前宫人便躬身鱼贯而入,侍奉夜飒穿戴。

朝歌欲起身,夜飒却按住她的肩,嘴角漾起笑:“你有身孕,不必起来了。”难得专注温柔的语气,仿佛他真的是这样关心妻子的丈夫。

朝歌凝视他的眼,点了点头。看着宫人捧着银盆上前服侍他漱口抹脸,金冠龙袍一样一样穿戴好,他的侧影迎着灯烛光芒,显得身量高大而伟岸,玄色天子服制,衬得他庄重而稳肃,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俨然又是那个意气飞扬的君王了。

夜飒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忽然偏过脸来朝她一笑:“看什么?”

朝歌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近,目光一直停留在他朝气勃勃的脸上,半晌才幽幽道:“赏景,赏人。”

宫人们此时已知趣地低头退开,她只穿着淡色的中衣,此时未着脂粉的面颊再不复素日的艳丽跋扈,仅剩清新脱俗的婉约,仿佛变了一个人。夜飒瞧在眼底,有些愣了愣,只随意地一伸手,替她捋开腮边的一缕头发。

朝歌一直静静注视着他,眼睛里渐渐盈起泪光,脸上仿佛有微笑,又仿佛带着乞求:“皇上,以后您得了空就多来陪陪臣妾好不好?臣妾以后再也不跟您闹了,不求您一心一意,只愿您看在孩子的分上……”

夜飒顿时愣住,他看着面前的朝歌,他的结发妻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道:“好,下过朝朕就来看你。”说罢不着痕迹地抽出被她攥着的手,在宫人的簇拥下起驾往宣政殿上朝。

朝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隐于晨曦的微光中,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这两年,眼睁睁看着他对自己的冷情凉薄,她以为,自己对他只剩下恨了,可就在刚才那一刻,她的心,居然又在剧烈地跳动着。

朝颜小产那一夜,他拔剑指着自己时眼睛里分明是杀机与憎恶,以及半年前,自己假怀孕被朝颜揭穿时,他一脸假惺惺的模样还如噩梦一般在眼前不断晃着。一切的一切,都只因另一个女人,他对她的狠,他对她的绝,完完全全因为另一个她从小就妒忌的异母姐姐。

朝歌不明白这样的自己,为什么无论这个人曾经对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她的心,总是没骨气地向着他,恋着他。

回忆里,流出的是心酸的泪,她却只能继续容忍他下去,因恨,更因为爱。

御驾一离去,椒房殿里又恢复了安寂。朝歌屏退殿内侍从,这才展开父亲出征之前留与自己的书信,那信笺上头只有简短的六个字:务必保住龙嗣。

父亲出征在外,母亲姜氏也被褫夺封号,不得入宫,宫里早前自家的耳目已被剪除殆尽,如今她日日过得胆战心惊,生怕有人趁机害她,膳食茶水皆要银针验过才敢放心食用。毕竟,只有这个孩子,才是她真正能够信任的依靠。

朝歌将信纸搁在香炉上焚烧为灰烬后,长舒了口气,掌心轻轻抚上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这才觉得心安。

晌午时,夜飒才从皇后宫里回来,方才一脸灿烂的笑瞬息就变作了阴沉。他近来心绪不佳,因着酗酒无节制,人也憔悴了不少,对身边的人动辄杖责,轻则打骂,随从们此刻也不敢多话,只低着头一路随行。一路径直从御花园出来,才过月洞门,远处便见几名侍女过来。夜飒本仰着头,无意的一瞥眼,见竟是串珠和几个昭阳殿的宫娥正说笑着往这边行来。

乍见皇帝出现,她们也是一惊,忙不迭地叩首请安。便听他淡淡地问:“你们主子这些日子都做些什么?”

串珠到底有些胆怯,小声道:“娘娘她这些日子闲时都是看书写字。”

“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夜飒冷笑一声,斜眼打量着地上一众吓得战战兢兢的宫女,眼珠一转,过了半晌,忽又想起什么般,蓦地咬牙切齿起来,声音冷得如数九寒冬,“把这几个冲撞御驾的狗奴婢押下去,明日统统杖毙。”

朝颜独自跪在未央宫前的台阶下,眼看着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暮云四合,这一天过去,便是整整三个时辰。她已在这里跪了三个时辰,放下所有身段来这里跪求夜飒饶恕她的宫女,却被拒之门外。

未央宫从前是她随时可出入的地方,如今却也再非从前。内官满脸为难,只劝她道:“皇上近来政务繁忙,吩咐谁也不见,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朝颜一怔,却似在讥笑:“真的是谁也不见吗?若是莲美人呢?”

那内官干笑道:“莲美人如今最得圣心,自然不同。”

朝颜点点头,再看了看雄伟恢弘的未央宫,便似恍然。他是天子,掌控着万千人的生死荣辱,就如现在,他又在逼她,用串珠的命,逼她低头。

串珠和芳辰跟了她八年,主仆情谊堪比姐妹,更胜似亲人,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自己牵连,无辜遭罪。朝颜想,这也许真的是她的错,是她一门心思不肯向夜飒服软,才给身边的人招来祸患。这回是串珠,下回又是谁?

八月秋风渐凉,入夜后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今日来得急,她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衣,雨丝淋在身上,便是一阵一阵彻骨的凉。她跪在雨中,任凭寒意渐渐遍布全身,那年小产落下的病根,朝颜一直受不得凉,这两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又何曾受过这般责罚。现在被雨一淋她便觉一阵头晕目眩,一阵跪不稳,身子下意识地晃了晃。意识恍惚之间,她索性将眼睛一闭,身子随之栽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果然,紊乱的脚步声迅速渐近,衣袍被风声带起窸窣声,一双手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疾行登上了台阶。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

甫入得内殿,夜飒方才将她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间的小榻上,命宫人来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夜飒拿着帕子为她擦着被雨淋湿的头发,一脸怜惜:“不晓得你来了。这些狗奴才,见你晕过去了才来通传!”说罢狠狠地瞪了身后跟着的四德等人一眼。

朝颜睁开眼睛,却是虚弱一笑:“我不晕过去,皇上会出来吗?”

夜飒沉沉地盯着她,压低了声音,似是咬了牙:“来求朕一回就这么不情不愿?”

面对这样一张脸,朝颜忽然无话,全身尽是凉意,她终于微笑,只能微笑:“跟皇上赔个礼可好?皇上天威无上,就当串珠她们是猫儿狗儿,饶过她们的一条贱命吧!”

见她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夜飒眉皱得更紧,满腹的话此时居然再说不出口,只烦躁地挥手叫来四德去传令放人。四德躬身领命,匆匆去了。

如此,朝颜的心总算搁了下来。在他不可一世的君王威严面前,她早已被他捏得死死的。他要她生,她就活得万人敬仰;他要她死,她就卑微如地上的蝼蚁,从一开始,就注定她只能是败局,毫无胜算。

夜飒看着她长舒口气的样子,伸手握着她的手腕,这才软了语气:“你也知道,如今将对突厥用兵,宠幸皇后不过是暂时稳住你父亲的心,朕也得权衡利弊。那天你莽莽撞撞地闯进来,朕不得不那样对你;行宫那一晚是朕的错,朕不该动手打你。总之不要再跟朕生气了,咱们还跟从前一样,好好儿的,好不好?”

朝颜便道:“好。”

宫人端来驱寒的姜汤,夜飒喂着她一口一口喝了才道:“累了就睡一会儿吧,朕守着你。”

朝颜熟睡时的容颜格外恬静,只是仍蹙着眉—她总喜欢蹙着眉,仿佛有极多心事压抑在眉间,这些心事,她不会对他说,也不会对任何人说。

夜飒守在榻边,此时忽然想把她看仔细些。他伸出手,掌心轻抚上她的脸,去触摸那张被他下狠手打过的脸。当日的红肿青痕早已不见,恢复了如初的白皙光滑,去年秋围时擦伤留下的痕迹也淡得近乎瞧不见了,所有痕迹都已淡去,她依然是个美人,只是眼角眉梢里多了薄雾似的一层,想竭力维持住表面上的什么。

这段日子,他心中一直懊恼得厉害,从前捧着哄着,从来舍不得对她动半个指头。当日怎么就真的动手打她了呢?

终究是太爱了,非要一个结果。

爱是一件两情相悦的事,他爱她,却也笨拙得不懂得怎样去珍惜她,让她快乐。更容不得她心存丝毫杂念,一直念着另一个男人的好。

从前是他一步步试图将她征服,让她只能按照他的意志生存,可现在她正在蜕变成他想要的模样,却又觉得她越来越陌生,好像不再是从前的她了。他不知道她心中究竟在琢磨什么,只知道,她离他似乎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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