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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 作者:赵玫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4 10:35:57
  • 完书字数:8776

最后的一幕发生在清晨。

这一天编辑部的人们早早来到办公室,他们要用一个上午完成全天的工作。所有人都对下午怀有一种莫名的向往。无论如何,午后开庭的官司是他们每个人生活中的大事。于是他们紧张而亢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尚不曾进过法庭。除个别人员留守,原则上,大凡在起诉书上签过名的人,都将出席这场被大众瞩目的庭审。各大小媒体更是养精蓄锐,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桩充满恩怨情仇的民事审判。甚至几天前他们就开始在各自载体上大肆渲染,尤以“权”作为招徕人们眼球的诱饵。

于是清晨伊始,甚至编辑部的工作人员还没到,办公大厅的门外就挤满了各路记者。照相机、录音器、话筒乃至摄像机,各种装备不一而足。幸好编辑部对此早有防范,提前雇用了几位保安,他们在编辑部门口和电梯前严防死守,没有《霓裳》的证件,无论谁,一律拒之门外。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尽管大家有条不紊且高效率地工作着,但私底下还是会对下午的开庭议论纷纷。他们对那种威严而又神秘的地方充满了想象和期待,不知道最终的一锤定音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亦不知那个曾那么熟悉的老编务会怎样抵抗他们这个集体。她是要孤注一掷,顽抗到底,还是会良心发现,不计前嫌?不过以她的个性,她决不会甘认失败,除非判定她输,她或许才可能偃旗息鼓。于是一些人顺便想到了胜诉之后的赔偿,反正那个老女人现在有的是钱。

总之就像是一场梦,这是很多人的感慨。他们很难相信几天前还做着杂务的女人,竟摇身一变就成了大红大紫的作家,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蓼蓝此时此刻的思绪,花非花,梦非梦。或者还因为此时此刻,她就坐在女编务曾经的位子上。这是女主编及时做出的调整。她笃信那个曾经落座这里多年的女人再不会回来了。尽管那女人并没有递交过辞职申请书。

于是蓼蓝就成了自女编务之后,女主编第二个最信任的人。她给了蓼蓝这位子,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给蓼蓝加了薪。她如此安排无疑是出于工作的需要,但谁又能证明她不是因为内心的愧疚呢?毕竟是她的女儿让蓼蓝差点死去,又丢了丈夫。所以让蓼蓝坐在主编办公室的门外,应该也是对她的某种补偿。

自从坐在女编务的位子上,蓼蓝头脑中最经常闪过的词汇就是“看门狗”。多年来她就是用这个词来揶揄女编务的,自己怎么也会沦落到了如此境地?蓼蓝一想到这些就会不知不觉地感到恶心。不,她不是那个无聊的守门人,她是有智慧有才华能写出漂亮诗歌的女编辑。

但只要坐在这里,就等于是坐在了看门狗的位置上,蓼蓝和那个老女人又有什么区别?不,那个女人才是真正与众不同,唯有她才堪称智慧过人才华出众,深谋远虑,也唯有她才能如此惊天地泣鬼神。是的,天降大任于斯人,她才能写出那部让人灵魂震撼的小说,弄得从今往后再没有谁敢轻视她,尽管她几乎用了毕生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尊严。这样想着,蓼蓝竟越发地不自信且自惭形秽起来。她进而盘点自己自结婚以来,竟再没有写出过一首像样的诗。倘若连写诗的冲动都没有了,那么她的生命中还有什么……

门外突然一阵**。慢慢地,吵闹声竟越来越大。大家都以为是保安和媒体发生了争执,竟至久久不能平息。于是编辑部有人出门调解,却只见调解者迅速抽身跑回,对蓼蓝耳语。蓼蓝竟惊慌得周身颤抖。没等她来得及向主编禀报,女编务就已经**。

当然,她并没有立刻冲到蓼蓝面前,从大门到主编办公室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伴随着这位前同事的强行闯入,编辑部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了她。而她,就是能够将目光和注意力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的那个人。当人们得以近距离观察她,发现她和原先的那个女人简直判若两人。她穿着名牌套装,幽蓝的色调,淡雅而高贵。头发也不像往日那样光溜溜地垂在耳畔,而是高高地挽在脑后,看上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傲。透明的黑色丝袜,半高跟的舞台鞋。而手里拎着的,依旧是她上一次向大家炫耀过的那个香奈儿小包,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当人们的视线都朝向她时,她仿佛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于是人们又发现了她脖子上悬挂的黑色珍珠,手指上闪耀的卡蒂亚钻石,而这些都是暴富者的特征。

她缓步轻摇地来到蓼蓝面前。她伸出手握住蓼蓝不得不伸出的手。她说,恭喜你,终于能坐在这里了。通常说,情场失意,赌场就能赢,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啊。或者,你早就觊觎这个位子了吧,就像我妹妹还有她女儿,早就觊觎着我们的男人了,我的和你的,你说对吗?

她不管蓼蓝是否尴尬,径自一个转身,又把目光朝向了大厅,面对无数双迷茫的眼睛。她满脸微笑,骄矜地问道,知道我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吗?你们不知道?那么你们也不曾看到吗?不不,不是我的服饰,你们真的没看到?我也是会笑的。

人群中一阵不自然的讪笑。

不过她并没有介意那些不友好的表示,她只是继续微笑着,然后说,我不是来示威的。紧接着又说,当然,我更不是来和解的。然后就开始大声责难,凭什么我还没有被除名,就不让我进来了?尸骨未寒吧?如此人情冷暖,你们的主编,她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冷酷了?或者,仅仅因为我是被告,你们就……

蓼蓝在她身后轻声解释,保安是为了对付那些记者的,而不是您。紧接着蓼蓝又说,您今天真漂亮。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雍容和高贵。为什么您从前不这样打扮自己呢?

女编务投过来不信任的目光,她靠近蓼蓝耳边低声问,你这话是由衷的吗?

当然。

别假惺惺的啦,女编务阴沉地说下去,别以为我猜不出这场官司的主谋,她再狡猾也不会如你般胸有城府。要怎样的仇恨,你们才会破釜沉舟地把我告上法庭。

女编务再度转向办公大厅,对那些假装埋首伏案工作的人们高声说,你们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就那么可怕吗,如洪水猛兽?不,我还是原来的我,只要在这里就得继续承受你们的鄙视。不过我确实出人头地了,所以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你们本该为我庆贺的,却为什么一纸诉状,就彻底割断了我们的关系?

大厅里一片寂静,没有人敢于应和她。

如此鸦雀无声,就证明了事实上你们早就串通好了。要知道,我不是来乞求你们撤回起诉的,我有更崇高的使命,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就无从理解的。在这里,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们,我拿到你们起诉书的副本了,也看到你们在起诉书上的签名了。当然我不会怪罪你们,当然你们也都不是盲从的。有各种各样的利益,对吧?但你们一定要对自己的签名负责,无论怎样的责任,也无论怎样的下场,你们要事先想清楚。

女编务围着蓼蓝的桌子绕了一圈,然后若有所思地停下来。说,无论你们怎样看待我,我还是怀念这里的,说着不禁红了眼圈。当然,她挥挥手转而对着蓼蓝说,都拿去吧,反正我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今天能看到你们大家,我确实很高兴。等了那么久,直到今天,我们终于可以对簿公堂了。以这样的方式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怨,我真是没想到。为什么我们这些昔日同事,非要兵戈相见你死我活呢?有对的,就必然有错的。而我提出的赔偿金额并不高,只一块钱,你们还我清白和名誉。只一块钱,这不算对你们以及对我个人的羞辱吧?

这时候主编办公室的门开了。那个憔悴而苍白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略显惊愕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她想不到在这个时刻她会来。她们姐妹俩站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反差。就像被掉换过似的,妹妹变成了姐姐,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年。

女编务看到女主编的那一刻似乎满怀温情。她下意识地轻抚女主编的乱发,那心痛的感觉,就仿佛她们从不曾反目,也从未落井下石。她可能想说她们姐妹一场,何苦要走到这一步。而女主编在姐姐的爱抚下几乎泣不成声。她哽咽着说昨晚看了你的访谈,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听到你最后那句话,我哭了,我想到了妈妈。我只是……或者,我不该,我,我那时那么年轻懵懂不顾一切,我甚至不想知道我是怎样深深地伤害了你,可是,可我一直都爱你,不想失去你……

女主编哭着伸出手臂,想要姐姐的拥抱,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驳回了,就等于是,在开庭前,女编务不想做任何和解。是的在那一刻,在温情里,在回忆中,本来什么都可能发生的,甚至撤诉,但是没有。她只是委婉而决绝地推开了妹妹的手臂,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细节。她们就那样对峙着,片刻,然后便各自回到了原先的冷静中,仿佛落下了帷幕。

接下来女编务昂然一振,抖擞了起来。她久久地环视着办公大厅,目光从编辑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尽管有些人低下头,不敢和她的目光相遇。

之后,她忽然提高嗓音,激昂地说,人的心灵是不会随而完全消亡的。总有一部分会留下来,永生不灭。

如此至理名言,抑扬顿挫,仿佛绝响,让所有在场者都震惊不已。

紧接着,她注释,这也是斯宾诺莎说的,那位,中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

然后她与女主编擦肩而过,径自走进主编办公室。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女人选择这个时候到编辑部来,一定是来谈判的。于是大家开始议论纷纷,不知道她们姐妹最终会做出怎样的交换和让步。而大家此时已蓄势待发,主编会妥协吗,进而出卖大家的利益?

只是,还容不得人们厘清这林林总总,主编办公室就传出了巨大的声响。一开始人们以为是她们姐妹反目,争吵起来,摔碎了什么,于是不禁心惊肉跳。但紧接着,他们就听到了蓼蓝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夹带着,那绝望的哭泣。

是的,蓼蓝看到了这一幕,亲眼看到。那一刻甚至主编办公室的门还来不及关上,女编务就朝着落地的玻璃窗冲了过去。不知道要聚集起怎样的能量,才能撞破那坚硬的玻璃幕墙,让自己飞出去。这已经全然不是现实的景象了,唯有好莱坞的枪战片才能演绎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女主编追到破碎的玻璃窗前往下看时,她竟然还没有落地。就那么飘飘的浮云一般在半空中摇曳着,几乎听不到坠地的声音。

当蓼蓝赶到窗前向下看时,她已经一动不动地睡在了一片葱茏的草坪上。蓼蓝突然觉得这种自杀的方式似曾相识,但直到坠楼的女人被宣布死亡,蓼蓝才蓦地想起,这不是女校长曾经对她说起过的死亡的方式么。她说她真想冲进那房间撞碎玻璃窗就死在他们眼前。可最终以这种方式寻死的竟不是女校长,而是这位根本就看不出想要结束生命的女作家。

是的,在即将开庭的这个早晨,当事人之一的女作家从城市最高的建筑中跳了下来。她或许并不想成为那个特大新闻,但她又一次地成为了人们瞩目的焦点。她也算是死得风光,死得其所了,只是不知道她到底算不算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女主编哭倒在蓼蓝怀中,几近昏厥。手臂始终伸向那扇破碎的窗,在空气中奋力抓挠着。她不停地问,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待她终于清醒了过来,才真正感受到了那满心的绝望。

她并不是要来和解的,女主编哽咽着说。这是她最后的报复。她早就策划好了。她去意已决。她不想原谅任何人。她不想打这场官司,更不想身败名裂。她要全身而退,连同她的生命。她只在我的眼睛里留下了最后的影像,她的背影。然后,就消失了,什么也不曾留下,连同她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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