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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 作者:赵玫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4 10:35:49
  • 完书字数:9740

站台上。女校长忍了又忍,只等着女儿离开的时刻。火车终于开过来。她和她丈夫把女儿送进车厢。一向坚强的女人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竟红了眼圈,弄得车窗里的女儿也掉下眼泪。男人下意识地搂了搂妻子的肩膀,却被她奋力挣脱了。

女儿几乎是乞求地看着父亲。意思大概是你不要这样对待妈妈,抑或,你们不要分开。在哥哥的婚礼上,这个女孩已经目睹了母亲和女主编之间你来我往的明争暗斗。她知道为了爸爸,这两个女人一定已经恨透了对方,以至于妈妈竟可以不顾她的感受,当众将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抖搂出来,让她在那一刻,也是第一次,想到了死。

如果没有这层复杂的关系,这女孩很可能会喜欢上妈妈的这位旧时同窗。她觉得这个阿姨身上有一种妈妈没有的气质,优雅而高贵,没有哪怕一丝一毫世俗的气息。她第一次看到她时就觉得她长得像法国电影演员凯瑟琳·德纳芙,她甚至觉得爸爸这种行云流水般的男人,就应当爱上女主编那样的女人,而不是古板的妈妈。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但是她必须承受母亲要她承受的那个时刻。在那一刻,她也必须仇恨母亲仇恨的那个女人,必须让所有的痛苦压在自己已经很沉重的心上。她知道母亲之所以把她拉扯进来,就为了让她成为那个不幸的砝码,逼迫女主编良心发现进而退出和妈妈的竞争。看看我们可怜的女儿吧。你怎么忍心破坏这样一个曾经美满的家庭呢?妈妈的招数果然奏效,但适得其反的是,那一刻自惭形秽的是她的女儿,而不是那个高贵的美妇人。她哭着逃离了母亲那近乎邪恶的谩骂和诋毁,她再也不想被纠缠在大人们这些肮脏的恩怨中了。

那晚,当曲终人散,这个不到20岁的小姑娘独自坐在门外的阳台上。她说不清自己内心究竟怎样的感觉。总之,是五味杂陈之后的那种沮丧和酸楚,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都是失败的。她羡慕哥哥从这一天起,就再不用像她这样承受父母之间的战争了。她也庆幸自己,幸好,不久后就能离开这个让她眷恋更让她疼痛的家了。

她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的,她只是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搂着你冰凉的肩膀才觉出,妈妈有多残酷,女儿有多可怜。我不该把你也搅进来,这本是大人之间的争斗。妈妈只是,只是想让那个女人看到,我们的这个家,曾经多么美好……妈妈对不起,你不会恨我吧?能原谅妈妈吗?你说话呀。

女孩想说,那本是你和爸爸之间的事情,为什么让我们也深陷其中?你知道我和哥哥有多痛苦吗,甚至每一天的每分每秒都度日如年。这些话想都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但女孩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睛里汪着泪。她任凭女校长紧紧地搂着她,任凭她在她的耳边用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个德纳芙一般的女人。她觉得这些对自己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家。

就没有什么想和妈妈说的吗?

女孩无言。

你还在怨恨我?

女孩想要挣脱母亲的怀抱。

你甚至觉得我不如那个荡妇?

妈妈!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们别再折磨我了!女孩近乎歇斯底里地喊叫。

我是那么爱你,你却和你爸爸沆瀣一气?

爸爸怎么啦?他怎么就不能追求自由……

女校长蓦地抽回她的温存。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连女儿都背叛了她。于是某种更深的恨意油然而生,甚至觉得已经不再爱自己的女儿了。

或者是为了想转移话题,缓和母女间紧张的气氛,女孩抹掉眼泪,对母亲说,下午,一个姐姐说……

什么姐姐?女校长陡然紧张起来。

女儿转过头去,不再讲话。

说吧,怎么回事?

女儿依旧缄默不语。

我是你妈妈。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反正你总是不高兴。

我有我的苦衷,你都看到了。你爸爸整天和那个女人不三不四,妈妈怎么可能和颜悦色?说吧,哪个姐姐,她都对你说什么了?

从美国回来的那个姐姐说……

你是说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她和她妈妈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能听她胡言乱语?

女儿站起来,被母亲拦住,说吧,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女儿眼睛里含着泪。在暗夜中闪出凄惨的光。告诉你,你也不会高兴的。

她到底说我什么了?

妈妈,你干嘛总是阶级斗争,把所有人都当敌人?这样你心里就快活了?我怎么知道那个姐姐是谁,我只是觉得她对我很友善。

口蜜腹剑,就是有一些这样的人,谁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就不说了。女儿转身离开。

不不,你说你说。现在妈妈就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好孩子,求你了。

她说,她说等我大学毕业后,她会帮我申请美国大学读研究生。

母亲怀疑的目光。

还说会为我写推荐信,会照料我在美国最初的生活。我听了之后当然很高兴。

就这些?

就这些。

谁稀罕那些美国大学。妈妈没有去过美国,不是也工作得很好吗?美国到底有什么好?像她那样,就差把整个胸脯都露出来了,我们怎么能跟她学?

我就是想去美国读研究生,在那里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更好的教育?这里的教育有什么不好?我们有五千年的文化传统,它美国才不过两百年。既然你已经考上了名牌大学,就应该在自己的祖国继续深造。干嘛非要去美国?谁知道你会被塑造成什么样?不行,首先我这里就通不过。

爸爸已经同意了。

你爸爸?他有什么资格决定你的未来?他管过你什么?是我让你上最好的中学,也是我给了你最正统的教育……

爸爸怎么不对啦,他至少能理解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我们最讨厌你这种女校长的叫嚣了,你忘了同学们是怎么说你的?

我不管他们把我说成什么,但至少我的中学全省升学率最高。

你这种应试教育有什么可骄傲的?我就是要去美国,无论通过谁,那是我的梦。

我不许你再和她们有任何牵连,你爸爸一天到晚跟她们纠缠还不够吗?

女儿狠狠地摔掉身后的门。然后是爸妈激烈的争吵和相互指责。她深知父母间的裂痕已无法弥合,她甚至觉得爸妈就应该分开了,否则每天在战争中,不知最终会如何收场。

信号灯变红的时候,作家拍了拍妻子的腿,意思是劝她不要再哭了,却被女人蛮横地推开。其实从家里出来时男人就有预感,那一触即发的战争已势所难免。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女人终于爆发,在汽车里歇斯底里地又哭又闹。她不停地抱怨不停地诅咒不停地诋毁身边的男人……

猛地刹车,汽车在路面上摩擦出撕心裂肺般的声响。在旋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后,汽车终于跌落在高速公路的壕沟里。幸好树林茂密,杂草丛生,汽车被悬在丛簇的枝杈间。惊魂未定中女人高喊着男人想要杀死她,却偏偏她安然无恙,毫发未损,反倒丈夫满脸是血,被送进医院后缝了好多针。

从医院回来后他们长久地沉默。黑暗中,男人躺在床上,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傍晚的事故不仅报废了汽车,还让他们长久地心有余悸。从此他们不敢再提那惊悚恐怖的瞬间,尤其不愿涉及汽车上那场疯狂的争吵。或许他们共同经历了那场可怕的车祸,或许庆幸他们终于死里逃生,于是回家后的几个小时,他们暂时处在了休战状态。

然而没过多久女人便故技重演,导火索是男人接听了女主编的一个电话。女人本可以借此兴师问罪,大做文章,但顾及到男人有伤在身,便改变了方式。

她先是旁敲侧击审问电话的内容,然后便开始重复车上的话题。被那样的女人看上的男人大都是有家庭的,譬如你。

男人笃定不想争吵,于是静静躺着,慢慢觉出来周身的痛。他说他觉得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他没说在这种时候,为什么女人依旧斗志不减。

女人说,我只是想把我的意思说出来。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经营一个家庭会这么难。为什么我能把我的儿子女儿轻轻松松地送进高等学府,却不能让这个家庭幸福美好。我不想说我那位同窗年轻时就很风流,身后永远有无数男生追随她。她到底睡过多少男人谁都不知道,却突然休学,一年后就有了她现在的女儿。到底谁是那孩子的父亲至今仍是谜团。当然我无意鄙薄这种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方式,但前提是,你不要搅乱别人的生活。

妻子为丈夫做了面汤。她知道这是她此时此刻应尽的本分。她听着他吞咽面条时那吸溜吸溜的声音,却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温馨。于是她意犹未尽地说下去,她不管男人是否困倦,是否能承受她的宣言。

她说社会上就是有一些这样的女人,她们总是见缝插针地觊觎着别人的丈夫。她们事业有成,锦衣玉食,光鲜亮丽,唯一的缺憾就是身边没有属于自己的男人。于是她们尽管有着绚丽的生活,却很难找到能和她们匹配的爱情。她们知道那些和她们智力相当、财富均等的男人大多不会选择她们,因为比起她们,那些男人更倾向于迎娶年轻(年轻到可以成为他们的女儿或孙女)貌美的女人做自己的老婆。而这些女人也刚好不想在自己一路含辛茹苦构建的宫殿中,让随便什么别的男人走进来。

男人推开他的汤碗,说他很想吸一支烟。然后红色的火光在暗夜里明灭。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某种状态,倘若没有女校长没完没了的抱怨。

于是这些女人转变了观念。她们何必非要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男人呢?与其嫁给一个不中意的男人,与其耗尽心力地相互磨合,勉强生出些许爱意,不如以最单纯也最原始的方式,也就是性的方式,来平衡她们的生理生存呢?

男人仿佛发出鼾声。

我还没说完呢!

男人被惊醒,想要发作,却坚持着靠在床背上,说,好吧,你继续说。

后来这些女人干脆连爱也不要了,只要和男人裸地。这对于她们来说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她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她们想要的男人,既然仅仅是为了性。慢慢地她们不甘于只做性的游戏,她们开始挑剔,开始寻找那些能和她们旗鼓相当的男人。那些有权有势有名头有品位的男人,甚至,你这种曾经郁郁不得志而又储备着无限能量的男人。她们将目光投向这些符合她们标准的男人身上,她们不管男人的家庭是否和谐安稳美满幸福。别人的家庭对她们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你觉得女儿这会儿到学校了吗?男人开始焦虑。

这些女人一座房子一座房子地仔细搜寻着……

男人看着墙上的挂钟,她为什么还不打来电话?

你在听吗?

男人无奈。

其实她们的目的极其简单,就是要成为那些精英男人的红颜知己。对她们来说,性不再简单地建立在性上,而是要建筑在精英的基础上。为了精英,她们不惜低到尘埃里,不惜**而轻薄地勾引她们想要的男人,且认为天经地义。在这个掠夺的过程中,你看到了,这些女人毫无廉耻之心,也绝无愧疚之意。

或者我们给女儿打个电话?

这些侵略者大言不惭,堂而皇之地潜入他人的家庭。然后妻子们开始焦虑不安。那隐隐的危机四伏让她们张皇失措。哪怕很小的一次风浪,都会把她们逼到绝望的死角。她们为此而惊恐万状,不知道从哪个突破口就会彻底撕破家庭的防线。她们没有精神准备,亦无抵抗那些侵略者的能力。她们似乎只能坐以待毙,在家庭的灾难中被慢慢淹没。

然后是,黑暗中长久的沉默。

说完了?男人淡淡地问道,似乎在期待一波新的浪潮。

妻子们之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是因为她们对那些漂亮的狩猎者防不胜防。

男人在黑暗中擦亮火柴。

就这样,一些看似平庸的女人被那些骄纵的女人所威胁。但是,难道平庸就没有享受幸福的权利吗?

有些言过其实了吧?

然后你们丢下我们。你,丢下我。

男人恍然。

这个社会不再有伦常之道,亦不再保护无辜者。她想要的,她就能拿走,没有底线,更无灵魂。何以如此?她们生就厚颜无耻?不,不是,是人类自身,人类自身那动荡漂移的天性。所以谁也不怨,什么都在变化中,何况原本就不可能稳定的婚姻。

烟头上的红火被掐灭。男人从床上站起来。说完了?男人说,很好。就像一篇很有见地的伦理学论文,你什么时候完成的?真的不错,嗯,有感而发?男人说着走出卧室。

为什么不留下来?

男人走进他的书房。

今晚,我可以照顾你……

男人关上了书房的门。

留下女人独自在卧室。这里是整座房子里最大的一间。能装下多少爱,或者,能装下多少怨?却空空旷旷,她一个人。接下去怎么办?是顺其自然,还是宁可相信那女人只是雁过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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