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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 作者:赵玫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4 10:35:46
  • 完书字数:6942

摄影师终于回到餐桌前。他依照桌签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在他和蓼蓝之间,隔着他妻子。他在妻子身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但似乎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于是摄影师将目光转向蓼蓝,隔着妻子和她讲话。漠然的妻子始终直视前方,一言不发,仿佛一道阻隔他们的冰冷屏障。

但摄影师好像并不在意妻子的感觉,只是把刚刚拍摄的那些照片一张张回放给蓼蓝看。他一边放送一边讲解,他是在怎样的角度,用什么样的光线拍下这些照片的。

他们就这样隔着妻子不停地交谈着,直到被夹在中间的那个女人终于站起来和丈夫换了座位。她或许对摄影艺术早已了无兴致,或许对丈夫的喋喋不休已经厌烦至极。在交换位子的过程中,她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足见他们夫妻间怎样地理解和默契。

于是摄影师坐到蓼蓝身边,更加兴奋地向她展示各种画面。显然其中一些照片是偷拍的,但他立刻解释说,是抓拍。他必须抓住所有稍纵即逝的瞬间。那是我吗?蓼蓝忽然看到了自己。你在跟踪我?怎么可能,是镜头偶然捕捉到的,不过,那一刻,我一定是觉得湖岸很美,岸边的女人也很美,就拍了下来。看,这几张也是出于偶然。摄影师示意蓼蓝离他更近些。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林间。是的,林间空地上斑驳的阳光。他们手拉着手行进着。因为动态而人影模糊,几乎辨认不出他们的容貌。摄影师说这是近景,而我故意将焦距对准了远景。透过丛林,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看不清楚?好吧,我们来放大……

草坪上,正在忙碌着的作家妻子。是的那个中学校长。她为什么突然停住了,又在凝望什么?下一张,再下一张,你仔细看,这个瞬间她和前景中的那两个人出现在了同一个画面上,而她所凝视的方向,刚好是湖岸那两个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你的镜头太可怕了,就像雷达。蓼蓝不寒而栗。

我的镜头只是说出了真相,是真相就迟早会曝光。

你不会敲诈勒索吧?蓼蓝认真地看着摄影师。

欢声笑语中,新婚夫妇前来敬酒。这时候他们已经换上了中国式的婚礼服饰。这或者就是东西合璧的好,可以穿了这样又那样,交相辉映。大红的旗袍花团锦簇,真美,美到了林徽因那个花样的年代。无论她出访英伦还是留学美国,哪怕加拿大的婚礼,她也要穿上自己的中国式的新娘礼服。

怎么忽然就不写诗了?摄影师突兀地问蓼蓝。

读过策兰的诗吗?哦,你当然没读过。

这不是你不再写诗的理由。

三十岁的诗人,就等于是僵尸。这是现实。

你不再写诗,你也就不再是你了。

蓼蓝认真地看着摄影师,你这样想?

你丈夫,对吗?他令你沮丧?

蓼蓝沉吟,然后说,你觉得如此冷落你的妻子,就好吗?

她更自在。你不觉得吗?她讨厌和陌生人说话,甚至我。

你也是陌生人?

难道不是吗?你,还有你丈夫,你能保证你们就没有同床异梦过?

你什么意思?蓼蓝嗔怒。他从不曾移情别恋,我,我有什么必要和你说这些?

蓼蓝突然站起来,隔着摄影师向那个落寞的妻子举起酒杯。她将杯中血样的浆液一饮而尽,然后低声对摄影师说,我是在报复你恶毒的揣测。

女校长忽然来到蓼蓝身边说谢谢你能来,让我儿子的婚礼顿生光彩。蓼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女校长又莫名其妙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说她刚刚查过了字典,因为她喜欢蓼蓝的名字。一种植物,叶片中灌满蓝色的汁液。灿烂时会开出淡红色的小花,于是又称蓝或荭草。总之很美,就像你的淡然。不像那个张扬的女人,谁知道她到底叫什么?无非伊丽莎白、凯瑟琳之类,你了解那个女人吗?

您说谁?蓼蓝本能地小心翼翼。她感谢女校长查明了她的出处,却不喜欢她近乎恶毒的是非。

还能有谁,你们老板的女儿呗。

蓼蓝遍寻不见那年轻女人,她记得刚才恍惚看到过她的身影。她健康而明媚,蓼蓝说,这是我对她唯一的印象。

社会上就是有一些这样的女人,她们总是能游刃有余地穿梭于男人的感情世界。她们有钱有学历,有房子有车,甚至,美丽而优雅,但她们却是比毒蛇还要毒的娼妇。知道她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就是觊觎别人的丈夫,直到把那些有家的男人……

女校长说着不禁哽咽,她尽管没有明说,但蓼蓝却已经感受到了那种切身的悲切。在如此激烈的情绪中,蓼蓝突然觉得紧张。那么,蓼蓝终于想起她要说的话,您是说,荭草也是蓼蓝?

这就是现实。很残酷。我们这些良善的女人,谁都逃不过被那些荡妇当众羞辱。

蓼蓝这种草本植物……

要记住,绝不能相信任何女人,哪怕她是你的同胞姐妹。

是的,这种植物还可以入药?

这时候女校长竟早已潸然而去。

亦可以当做蓝色染料,所以,蓼蓝才又被称做蓝。

女校长的背影凄然而苍老。她在婚礼的人群中寻寻觅觅,大有凄凄惨惨戚戚的状态。她一定是觉得自己已经被当众羞辱了,于是她开始拼命寻找她的丈夫,却又无论如何不见他的踪影。同样找不到的还有女主编,尽管她们曾同窗数载却不能同心同德。女校长进而放下手里的一切甚至儿子的婚礼,只要能找到丈夫和丈夫的情人,哪怕破釜沉舟。因此她讨厌这川流不息的应酬。她一刻见不到丈夫就一刻不能安心。她已经等不及捉奸的那一刻了。她决心亲手抓住他们鬼混的罪证。

要做到这一切谈何容易。与其将他们的罪恶大白于天下,毋宁将这一切悄然隐匿。女校长若明理就该翻然醒悟,不再追讨,哪怕仅仅是为了她儿子的婚礼。

蓼蓝不知这段话来自何方,她抬起头,刚好看到摄影师正在草坪上为新人拍照。在新郎和新娘中间怎么会是作家和女主编?仿佛他们是这对新人的父母。而真的母亲此刻竟站在摄影师身边,从脸上的愠怒中灿烂出古怪的微笑。

摄影师最先意识到女校长没在画面中,他便立刻让她加入合影的队伍。女主编恍若大梦初醒般退出合影,却又被女校长假惺惺地拉了回去。

如此虚情假意,就像表演。

蓼蓝回过头才意识到,刚才的那段话也出自摄影师的妻子。她们依然隔着摄影师的那张空椅子,却互不相望,更不想聊天。

她们失了男人,黯然神伤。摄影师的妻子自说自话,或者也是说给蓼蓝。由于无以慰藉那漫漫长夜的寂寞,她们也渴望爱,渴望男人的缱绻柔情。于是就像女校长刚才说的,这些美丽而高贵的觊觎者,她恨透了她们。

蓼蓝转过头,望身边的女人。她修长的身材和修长的脸。一种独特的冷并残酷的优雅。蓼蓝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是看不到的,如缕如烟,就像已经灵魂出窍的女巫。

我读过你的诗《天空没有颜色》,为什么不写了?

当抓住了现实,诗就变成了一团废纸。

让诗情从指间流走,或者,在中消亡,不可惜吗?

蓼蓝茫然。

你知道你失去的是什么吗?而,又那么肮脏。

蓼蓝又一次不知道该怎样作答。她或者想说,并不肮脏,肮脏的是,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在床上。

所以我们不再,分床而睡;又分睡两个房间。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们甚至不再相爱,尽管,看上去相濡以沫。

摄影师从未披露过他们的恩怨,为什么她要这么坦诚?她如此无情地剖白自己,而蓼蓝,之于她几乎是个陌生人。

婚姻也会进入瓶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蓼蓝不知该怎样应和。

淡淡的,就像,林花谢了春红,就像是,凋敝枯萎,就像是,死了。

而我,蓼蓝终于不再沉默,我只是想知道我的男人和别的女人,是为了自身的需要还是出于某种无奈?是为了满足自己,还是满足对方?即是说到底是自己想要,还是别人想要……

停顿。摄影师的妻子遥望远方。然后像女巫一般地缓缓道来。就算是为了别人,最终也还是为了自己。在满足别人的同时,很可能就获得了某种利益。除了快感,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他想要的东西,于是快感就产生了价值……

女人就那样平静地说着。残酷的现实在委婉中绵延流淌。温暖的夕阳下她依旧那么美,一种冰冷的美。就像徐志摩非要把佛罗伦萨称做翡冷翠。于是让这座城市蓦地就忧伤了起来,那翡的冷的翠,那欲滴的却已化作尘埃的往昔。

应该知道,你丈夫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以至于非要通过方式来获取……

摄影师回来的时候很兴奋。他下意识地在妻子的头发上吻了一下。然后他坐回到蓼蓝和妻子中间,检视他刚刚拍完的那些照片。他显然对两个女人之前的对话一无所知,于是他显得尴尬而隔膜,甚至有一种被孤立的无辜和可怜。而他的妻子则一如既往地对他的任何举动不闻不问。

桌子对面的年轻女人突然站起来。所有的目光全都朝向了她。不单单因为她是主编的女儿,而是她站起来的那一刻确实翩若惊鸿。看得出她刚刚接到的那个电话让她无限惊喜。她转身朝青绿的草坡怡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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