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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04 二少爷走进巡检司衙门4

  • 作者:徐承伦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4 10:21:30
  • 完书字数:9592

老锁多次意味深长地提醒先生:卫城东门外变了,英国人将港口开辟为自由贸易港,免收海关关税,国外的不少大船都载来货物又载走货物做开大生意了;靠海边的那一带建起了爱德华商埠区,有不少洋行开张了,本地的商家也跟着在那里设了商行,做起了进外国货、出中国货的生意;卫城内不少的店铺也已经摆上洋货了,咱那几个店铺的生意越来越淡了……

先生没有往那些洋行、商行去,而向海边走去。

海岸似乎被一双巨手向深海推进了一大步——一个崭新的码头呈现了,仅凭停泊在它怀抱里众多的、以前根本不可能停泊的大船舶,便可断定它是怎样的大码头了;眺望远方,朗朗秋阳将隔海相望的刘公岛拉近了,一些异样的大房子及莫名其妙的高大建筑,如海市蜃楼影影绰绰……

哈——先生张大嘴又哈出了一口气,目之所及的变化恍若梦中,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回头望一望灰暗如故的城墙,再向西北看一看连绵屹立的雕山,这些没有改变的坐标坚定地标示着,他的确是站在卫城东门外的东海边。哈,哈,飞快旋转的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在飞快的时间里改变了。

先生感到有点头晕目眩,心脏撞着胸脯咚咚地跳,却让胸口憋得慌。他只好闭上了眼睛,暂时阻挡飞快旋转的时间带来的飞快变化映入眼帘。但闷在胸口的气越来越膨胀,憋得他身子有些摇晃了,他的嘴巴猛然张大,怒目圆睁,仰天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啊哈——

这一声“啊哈”有着神奇的功效,虽然耳朵被震得嗡嗡响,眼前也有金星飞溅,但憋闷在胸口的那口气舒通了。

隐在暗处的小六子被那一声“啊哈”震哆嗦了,妈耶,先生不会是出了啥毛病吧?当他犹豫着该不该冲过去照料先生时,先生总算转过身子缓步移动,向南面走去了。小六子的心又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跟随而去。

先生走近了一溜松林带,一股闻所未闻的怪味扑鼻而来。这是什么怪味呀?!有点像烧胶皮的味,又有点像煤烟的味,他们把旋转的时间里的味也变了么?

当他横穿过这条松林带后——一条黑色的巨龙扑面而来,更触目惊心的变化呈现了。

顺着海岸一直向南,原来的那条小路被几倍地拓宽了,而且路面竟然变成了黑色!路怎么会变黑了?这还是路么?难道变了的天下连路面也要随之变黑么?

那刺鼻的怪味正是黑色的路面散发的。

顺着这巨龙向远处看去,几个头上戴着白色水瓢般圆帽、手上着白色手套的英国人,正对一些脑后甩着辫子或者将辫子缠在脖子上的当地民工指手画脚,这些民工忙活着将一种黑糊糊的东西向还没变黑的路面上铺撒。

天哪,他们这是有意让路面变黑呀。看着这似路非路的路面,先生突然有了冲动,身不由己地跳过了前面的一道小坎,向这条黑龙冲过去。

双脚乍一踏上路面,战战兢兢不敢动了,如履薄冰。脚尖试探着向前触触,哎?怎么跟眼里看的不一样呀?路面并不黏糊。跺一跺脚,脚板有了一种从未体验的感觉——天哪,这路面怎么是坚实的?——不像石板那么硌硬,但又比土路坚实。禁不住迈开腿向前走几步,耶?路面怎么给了脚板一种反弹的力?使每一步都神奇地凭空跃出比走寻常路远一拃的距离?

——唔呵?!走路怎么会变成这样?这黑糊糊的路究竟是用什么变的呀……

封存在卫城凝滞的时间里,让先生看不到时间了;置身租界如鞭子抽打的陀螺的时间里,却令他胆战心惊了。

先生陷入了一种似梦非梦的恍惚里,当醒觉到自己是站在被英国人变黑了的大路当中,并意识到了远处的民工正在眺望自己时,不由得一怔,如同一只受惊的野鹿,仓皇地跳离了路面,窜进了小松树林……

这一切,都被隐在小松树林里的小六子看在了眼里。

先生穿过小松林后,又往北面走一段。走到比那条路的北端还北的位置,才转身向西,向卫城的方向走去……

见先生踢踏着硬硬的脚步归来,老锁颠颠地跑着迎上前去了。

上下仔细地看看先生,安然无恙,只是气喘得有点粗。老锁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也不问什么,拥着先生就往大门处走。

小六子从后面跑上来,老锁已拥着先生迈进了大宅的门槛。

小六子咳一声,老锁倒是回头瞥了一眼,却并不理会,好像并没看见小六子——小六子如嗑下的瓜子皮,被不屑一顾地抛弃了。

小六子恼了:老锁你个老浑蛋,我这担惊受累地跟随了大半天,你怎么着也该问我点儿什么呀,就这么不声不响屁也不冲我放一个就算完了?老锁的影子已遁入大门洞了,小六子只能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也怪,啐了这一口心里平衡了许多,也舒坦了些,甚至咕嘎一声笑了。

自进了大宅,先生一言不发,来到书房,身心交瘁地把自己重重地跌进藤椅里,只是呼呼叹着粗气。

过了好一会儿,老锁抻不住了,慢慢地趋近先生,怯怯地开口:先生——还、还好吧?

先生眉头一阵**:你是问我眼里看的,还是问我能不能挺住?

这让老锁怎么回答呀,只能咧咧嘴挤出比哭还难受的笑模样了。

老锁呀,你说,人得了病是快点治愈了好呢?还是让病年复一年地在身上缠磨着好?

先生,你这不是说笑么?老锁只能认为先生是在说笑。是啊,再怎么愚憨的人,也不至于发这么愚憨的问呀。老锁只好嘿嘿一笑,说:人得了病,那自然是越快点治愈越好了。

嗨,要是看不见时间的病还缠在我身上,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呀。时间太慢,能把人慢出病来,可鞭子抽打的飞快的时间,也能把人快出病来呀……

——啊先生!老锁一惊,慌忙贴近先生,一只手张开,在先生眼前左右地摇:你、你莫不是又看不见……后面的话急急地刹住了没说出口。

你是要我数你的手指么?先生凄然一笑,你这张手五个手指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么。

刚才的举动的确有点唐突了,老锁解嘲地笑了。

老锁呀,你是怕我又犯了看不见时间的病吧?可即使我又犯了那病,也不是看不见东西呀,你拿手在我眼前摇能验得出来么?

老锁只能再尴尬地笑笑:我这一着急……

放心吧。先生叹一口气说,我就是想再犯那样的病怕也不行了,即使我想跌进看不见时间的病巢里,触目惊心的变也能把我一把给揪回来呀……这倒成了病来如抽丝,病去如山倒了……

嗨——老锁叹一口气,先生呀,这样就好。有些话,憋在我心里,都沤得长毛了也没敢跟你说呀……

——噢?!先生不由得一怔:我的个老锁呀,你是惧我?憷我?想不到呀,我在你眼里竟然恶到了这份儿上?

不是呀先生,不是,你误会了,大大地误会了。先生呀……这两年,你不出卫城,可把我难煞了……我是既巴望你走出卫城,又怕你出了卫城受不了呀……今天既然你已亲眼看了,也用不着再忌讳了。你去海边商埠区那些商行看了么?你有没有看到……

先生的心咯噔一跳,预料到老锁要说什么了:你让我先抽口烟吧……

老锁急急地将水烟枪装了烟,递到先生手上,并为他点了火。

先生全身心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半天不向外吐,似乎要用这口烟弥平满腹沟壑。又似乎需要以这口烟铺垫,才可承受老锁要说出的东西。当这口烟缓缓吐出后,先生神态果然松弛了许多。

先生啊,我老早就自作主张,让咱卫城里的店铺,在新建的商埠区那里买下了两个商行的铺面……也就是说,咱府上在那里已经有了两个新商行了呀……

奇怪的是,先生没什么反应,似乎没听明白老锁说了些什么。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既已说开了,老锁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我是怕,怕那时对你说了,你不会应允。更怕你要应允了比不应允心里会更难受……我是管家,我要为府上往长处着眼呀……虽说眼下咱那两个商行还只是做点儿鱼干、花生米外销、小批量的洋货批发零售等生意,可已经大见起色了,比卫城里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往后,那两个新商行撑起咱丛府的半壁江山也未可知呀……

沤在心里的话终于吐出了,老锁如释重负,但还是紧张地巴望着先生。

先生又大口地抽了口烟,缓缓地吐出,一张脸隐在烟雾里了:老锁呀,你是个难得的管家呀。

——天哪,先生莫不是早已了然于胸了?老锁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先生呀,你真是先生呀……

花儿的未婚夫死了,丛府比花儿小几岁的小姐敏儿却要出嫁了。

敏儿的婚期逼近了,与敏儿情同亲姐妹的花儿却越来越明显地躲着敏儿,这些天差不多总是将自己关在屋内。

花儿与敏儿的闺房同在上院的二层木楼上,且是隔壁。这天下半夜,被噩梦吓醒的敏儿听到隔壁花儿的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窗口影影绰绰能感觉到隔壁的窗口还亮着灯。敏儿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花儿的窗前,灯光将花儿飞针走线的剪影描摹在窗口。敏儿抑制不了这些天来心中的郁闷,一下子撞进了花儿的屋内,劈头便问:花儿姐,这些天你为什么总躲着我?花儿呆滞着并不回答。敏儿发现花儿正在刺绣的是一个并蒂莲图案的被面,而床上还摆着些已绣好的枕头、窗帘、鞋子、手巾……

敏儿被这些精美的绣品惊呆了,禁不住扑向了这些精美的绣品。

别碰这些!花儿失声一叫。

敏儿一下子塑在那里了,呆愣愣地看着花儿。

泪水扑簌簌滚出了花儿的眼窝,压抑在心中的情感不可遏制地爆发了:一个成了寡妇的女人,一个被扣上了妨男人恶名的女人,能不躲着要出嫁的你么?能让你沾了晦气么?花儿哽咽了。敏儿呀,你可是我比亲姊妹还亲的妹妹呀。我多么想你的嫁妆每样都是我亲手一针一线做的呀,这些东西是为你绣的,可一件也不能送给你,你就是碰一下也是不吉利的呀,别沾了晦气……可我还是要躲着你一针一线地绣,我是在慰自己的心呀……

敏儿的眼泪夺眶而出,不顾一切地拥住了花儿,两人的泪水流到了一起。

敏儿擦了擦泪水,突兀地冒出了一句:我不想嫁人了。

花儿愣了:再过十一天你就要嫁了,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敏儿又抱住花儿:我不想嫁那个男人!

天哪,花儿再次被吓着了:怎么说这样的话?你婆家跟咱府上不是世交么?不也是大户人家么?那男人不是一表人才么?

他身上透着让人怕的邪性……那个男人来府上时,敏儿曾躲在暗处偷偷地看了那人几眼。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瘆人的邪恶,让敏儿悚惧厌恶得不行,而且听说这人还喜欢赌钱醉酒。花儿姐,婚期越近我越怕……这些天噩梦总缠着我……我怕是要嫁给噩梦里梦到的怕了……

花儿似乎也跌进噩梦里了:敏儿呀,你该早把这些说与大娘和先生呀——

这些话我说得出口么?说了又怎样?咱的丛府跟那家不是世交么?这可是先生为我选定的婆家呀……先生可是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呀……

要不,要不我去对大娘说?你总不能眼睁睁往噩梦里跳呀。

花儿姐呀,你该再找男人的,管他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你活你自己的。你不知道你长得有多好呀,会找到好男人的。我要是男人拼死拼活也要娶你。

这也许就是我的命呀……别说是再找男人,我连活下去都害怕了。我多少次问自己,还该不该再在人前活下去……

敏儿冷冷一笑:可我不认命!你要真能豁上,我就真跟你一起出家当尼姑!

可不敢这么想呀,是丛府收留了我呀,拿我当女儿待,我已经这样了,要是再撺掇你出家,我对先生有罪,对大娘有罪,对丛府有罪,对天对地都有罪了呀。

花儿姐,你是自己把自己往苦海里推,自己往自己的脖子上套索呀……你骨子里跟先生是一样的。总是把自己的心弄得重重的,好像非要弄块大石头压在心头,才算一本正经地活。反正我不会像你,把悲苦全压在自己的心头,跟织茧的蚕一样,自己吐出的丝织成了把自己紧锁的茧。而后,又被人抽完茧壳的丝,把你连皮带肉给烹煮着吃了……

花儿禁不住浑身战栗了,似乎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将自己锁起来的蚕茧,正被人抽剥着身上的丝……

不管愿意不愿意,十几天过后,在丝管锣鼓一片欢天喜地的热闹中,敏儿被来迎娶的花轿抬走了。

唯有花轿中的敏儿,最不想成为来迎娶她的男人的新娘,红盖头下的她越来越狠地咬着嘴唇,淋淋的血洇出了嘴角同时也渗入了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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