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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忧郁的情人3

  • 作者:杨燕群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4 10:16:15
  • 完书字数:11948

“女人都应该把男人送回家,送到他太太手里。乾坤,下车回家吧。”

香兰把钥匙放到他手里,汤乾坤紧紧地捏着她的手,钥匙硌得她有些痛。她抽出手来,笑了笑说:“回家去吧。”

她转过身跑出了小区,坐在街边,心里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就像辽阔的夜。空气澄明如水,一辆洒水车缓慢从街上开过,路面湿漉漉的,一如她的情绪。

手机响了,香兰接起说:“怎么还不上楼呢?”

汤乾坤神秘地回道:“不想回家,在车里待会儿。别挂电话,给你放首歌听。”

伤感的音乐响了起来,香兰摇摇头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他没答话。歌曲渐入,有些声嘶力竭:“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我们相守若让你付出所有,让真爱带我走。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结束天长地久。我的离去若让你拥有所有,让真爱带我走。说分手……”

香兰轻轻地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

月很圆。

除了写诗,香兰的生活就只剩下找工作了。去过几次招聘会,因为专业的原因,她只给几家招聘文秘和经理助理职位的单位投了简历。

朱卫国安慰她说,现在她身体这么糟糕,还是休养一段时间才好,况且工资也不多,还那么辛苦。

香兰不免又生气地和他哭闹一番。虽然安排香兰去个不错的单位是很容易的事,但朱卫国一来心疼她身体,不想让她辛苦奔波,二来现在也是他升迁的重要关头,他不想因为香兰而授人以柄。去年差那么一点没升上去,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香兰不愿意出门,也不想见人,以前的朋友大多不来往了。她孤孤单单,自认为是一个没有亲人的人,然而,亲人还是从远道来看她了。

大姨和她女儿带了一块腊肉来,包了三层报纸,最外面缠了一层塑料袋。香兰打开一看,里面的那层报纸已经油腻腻地黏在黑色的肉上面了。她用指甲撕开被油浸得黄而透明的纸,用手摸了摸上面的霉,问:“这还能吃吗?”

大姨拍了一下她的手,然后说:“别摸,这是肉霉,没关系的。要不是我老挂念着你,给你留着,早就吃完了。”

香兰道谢一番,把黑乎乎的霉肉放在厨房里一个显眼的位置,叮嘱大姨以后不要这么客气。

表姐精力旺盛,做完面膜,开始去翻香兰的衣柜,一一试穿她的衣服。大姨也毫无困意,喝了一杯茶,看了看茶叶罐子,试探地问道:“当大官的人,茶叶和烟都应该有人送吧?”

香兰笑了笑解释道:“朱卫国不是什么大官,一个普通的官员而已。”

“那你和他在一起做什么?”大姨皱了皱眉。

正好表姐让香兰找一个发卡,她借故走进了房里。

“他怎么只买个二手房给你?你应该坚持要新房子。你就是脸皮太薄,所以总是吃亏。”大姨呷了口茶说道。

“这房子不是他送我的。我只是现在还没工作,所以暂时借住一段时间。”香兰给大姨削着苹果,不紧不慢地说。

大姨冷冷地说:“那你当他二奶图什么?你以为就是和他玩一玩,谈谈恋爱?你为什么要找个老男人玩?不就是图他手里的权和钱吗?你不知道利用他手里的权帮你安排份好工作,还不知道弄点钱?感情能靠得住几年?男人就是喜新厌旧的动物。”

“我不是他二奶,他没义务养着我。”香兰仍然不急不躁地削着苹果。青色的苹果皮从指间一点点地往下拉长,像一条清醒的蛇。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情人。就是感情很深的人。”她把苹果递到大姨手里,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笑,“你是指望不上我了。我是没出息的人,自己都养不活,哪有闲钱寄回去?不过香梅不是嫁得挺好吗?”

“别说她了。她有钱有什么用?她自己亲弟弟读高中,她都只负担学费,连生活费她都不肯管。她自己花钱大手大脚,上次和她在深圳逛街,买了一条裙子一千四眼睛都不眨,还做美容呀,做头发呀,做指甲呀。她宁愿把钱扔进水里,也不会想着我们的。没一点良心。”

大姨俨然很生气,香兰只是在一旁笑。表姐穿着一件白色的貂皮短大衣出来了,在她俩面前走了一圈,说:“这衣服我挺喜欢的。送给我吧。”

香兰从来都是大方的人,但这一次却并不爽快,她吞吞吐吐地说:“这是朱卫国特意从加拿大带回来的,他挺喜欢的。你重新挑一件别的吧,南方冬天不冷,你也没机会穿。”

表姐穿着大衣在客厅里走了两圈,额头起了一层细细的汗。“前年让你买件耐克的棉衣,这都两年了,我的棉衣还不见踪影。”她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和香梅一个脾气。”

香兰不知道怎么拒绝,只是让她重新去衣柜里挑,两件三件都行。表姐不依,“我结婚的时候让你帮我买一件婚纱一件晚礼服,你也小气,只买了件晚礼服敷衍我。现在我来北京了,找你要件衣服还这么不痛快。”

“拿去吧。想要什么都拿走。能带走的都带走吧。我现在是傍上大款了,给人家当二奶了,有的是钱。你们巴不得我当上婊子才好,可以挣更多的钱。不,还是当二奶好,婊子的钱是有数的,哪像被人包养,张张口,就是房,就是车,就是大捆的钱。你们真是为我惋惜了,没有卖个好价钱。”香兰说着,泪就流了下来。

大姨看香兰怒了,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你不肯把那件衣服送你姐就算了,也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你看你,现在气色这么不好,又容易动怒,你要好好调养。要不你请个保姆,朱卫国又不是出不起钱。”

香兰平静下来,叹口气说:“这件貂皮你喜欢就拿走吧,反正我也不太穿。”

快六点的时候,朱卫国的司机在楼下等她们。香兰又提醒了大姨一次,别在朱卫国面前提钱的事。大姨关切地说:“我只是怕你一个人在外面脸皮子薄吃亏,现在好不容易来趟北京,我当然要站在你这一边帮你说话。”

她们等了一小会儿,朱卫国就到了。他进来时,香兰被吓了一跳。他新理了发,精神抖擞地穿了一套休闲服,脚上是一双白色运动鞋。香兰习惯了他西装革履的打扮,现在怎么看怎么别扭。

朱卫国客气地让大姨点菜。大姨接过菜谱,翻了翻问道:“这里没有腊肉吗?”

服务员答道:“有荷兰豆炒腊肉、腊肉合蒸、老腊肉汤。”

大姨问:“荷兰豆是什么?”

香兰解释说老家没有这种菜,看起来和豌豆差不多。大姨一边翻菜谱一边说:“北京的腊肉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肯定没有老家的好吃。”

香兰建议:“到了北京不一定吃腊肉,点些别的吧。”

大姨潇洒地对服务员说:“我们要点鱼翅。”

香兰笑着轻轻地说:“其实鱼翅不太好吃。”

大姨说:“在电视上经常听说海参、鱼翅、鲍鱼之类的,虽然我们在县城里也算是宽裕,但在小地方,这些东西想吃都吃不到。”

朱卫国微笑着说:“想吃什么随便点。如果你们喜欢吃海鲜,明天可以去粤菜馆。”

表姐悄悄凑近香兰的耳朵问道:“他穿的这套阿迪还挺好看的,问他在哪买的,给你姐夫也弄一套。他看起来很年轻,有五十吗?他是骗你的吧?也就四十出头一点点儿。”香兰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

吃饭的时候,大姨一有发言的,香兰就踩她的脚,所以,她终究也没有如愿说出想说的话,心里有些生气。朱卫国确实是很有魅力的男人,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而且声音浑厚,举手投足之中都透着一股儒雅。但转而一想,他再好,也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香兰伸手要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香兰这孩子从小就那么心眼实,现在既然有胆量做小,就不能太吃亏了。官场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趁他在位的时候要点东西,以后想要也难了。

从餐馆出来,表姐和香兰拎了一大堆打包的东西。大姨抢到前面,走在朱卫国旁边。终于甩开了香兰,能和他说上句话,大姨赶紧说:“香兰住那房子旧是旧了些,但一个女孩子漂在北京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你要是真的对她好,还是什么时候过了户吧。她现在是你的人了,我们这些亲人又不在北京,你不管她,她怎么办?”

朱卫国只是点头称是,也没有明确表态。朱卫国自己开车走了,司机送她们回去的路上,表姐提出要去后海泡酒吧。香兰吩咐司机说:“送我们回去吧。”

大姨一进屋就开始唠叨,朱卫国真是不懂礼节,在乡下第一次见女方的亲人都要送见面礼的。香兰淡淡地说:“他不知道乡下的规矩。”

香兰洗了个澡就躺下了,大姨坐在床边,叹口气道:“你看你,现在虚弱成这样了。别想太多了,当二奶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香兰闭着眼睛不说话,喉咙里甜腥腥的,有什么东西温润地渗出来。她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洗手间,猛吐一口,白搪瓷上粘了几缕血丝。她用毛巾擦了擦嘴,粉红色的血渐渐浸了开去。她无力地望了望墙上的镜子,用手背擦了擦泪,漱了漱口,把毛巾打了一点香皂,洗干净晾好,然后软软地爬上床躺下来。

大姨道:“哟,你是不是怀孕了?你在车上说胸口难受,我就觉得可能是怀孕了。等你孩子十岁,他都六十岁快退休了,退休干部没钱没权的,你一个人怎么带孩子?”香兰背过身去,仍然没有说话。生活真实得让她战栗,她无力应付,于是选择沉默。“你这妹仔,和你妈一个样,从小脾气就倔,又不听人劝,不知好歹,终究要吃大亏的。”

夜晚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有些冷。香兰打了个寒战,抖抖索索地爬起来,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

香兰陪大姨和表姐逛了一天故宫就病了。大姨也不喜欢和她出门,嫌太寒碜了,连打车都不太舍得,还要坐公共汽车。找朱卫国派个车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她越来越不明白香兰究竟在想什么。

医生让香兰好好在家休息,不能晒太阳,不能吹风。她只好打电话让李诚陪她俩。好不容易见到了香兰和香梅的亲人,李诚陪得毕恭毕敬。

临走的前一晚,大姨在厨房做饭,表姐拿着火车票和香兰说,她不想走了。香兰出于自卫,马上问道:“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表姐叹口气道:“才结婚半年就烦得很,真不想回去了。如果能在北京傍上个男人,就过一两年再回去。”

“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怎么去和姐夫交代?”香兰不悦地问。

“就告诉他我在北京打工。我停薪留职两年,然后再回去,谁知道?”

表姐虽然在县城的医院当护士,但看言情小说和电视过多,她的思想便高出普通的同事来。她的手沾满了旧书店的灰尘,于是常幻想轰轰烈烈的爱情。这种惊心动魄的情感又有相似处,就是男人都有别墅,有跑车,而且除了谈情说爱,几乎没有正当职业,但手里永远有花不完的钱。她常为书里柔肠千转的爱情落下泪来。她相信这种爱情一定是有的,在上海、在北京、在深圳……香兰不正在经历着这样的幸福吗?她身材比香兰更好,瘦骨嶙峋很符合现在的审美标准。她是有资格去享受这种爱情的,但苦于生活在小县城,她只嫁给了个普通的医生。

表姐边嗑瓜子边说:“你在外面这么多年,除了朱卫国,肯定还认识些别的有钱人吧?给我介绍个吧,以后我们俩在北京也有个伴。”

香兰有些挖苦地说:“有钱人我倒还真认识一些,但他们都喜欢没有结过婚的小姑娘,看来你是没有希望了。”

表姐有些不屑的冷冷哼了一声道:“你的观念早就落伍了,你哪知道,现在很多男人都喜欢少妇,又成熟又有女人味。这几天陪我们玩的那个李教授就挺喜欢我的,还半夜给我发短信呢。”

香兰笑道:“他是见个女人就喜欢的男人,不具有参考性。”

香兰又收拾了几件衣服给表姐。本来朱卫国嘱咐她给她俩买飞机票,但香兰知道她们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所以只是买了两张硬卧,不过封了两个红包,每人两千。大姨认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是用钱来衡量的,她发现朱卫国并不太舍得在香兰身上花钱,小里小气的,不免有些担心但又不好明说。她只是嘱咐香兰好好养病,工作的事慢慢找,不要太着急了。

大姨走后,屋子里挤满了寂寞。香兰有时凝神很久,脑子很乱,但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仍是常常梦魇,睡着的时候,灵魂脱离了躯壳,在窗前凄然地盯着她看。她挣扎着醒过来,大汗淋漓。

她害怕睡觉。有时,她的头一挨到枕头就痛得厉害,闭上眼睛,手脚都僵硬起来。她气喘吁吁地挣扎醒来,瞪着眼睛,不敢再睡。等到窗外透出一点黎明的光亮来,她才浅浅地睡过去。

如果朱卫国回来,她又照例落泪。他知道她委屈,她的神经质让他更加心疼。她有时也使些小性子,让朱卫国来哄她。有好几次,朱卫国快出门的时候,香兰跑过去关上门,哀求道:“大宝,别走,我一个人在家空荡荡的,害怕。”

朱卫国抱抱她的肩说:“我要工作啊,哪能天天陪着你?听话,在家好好吃饭。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想上班,我想工作,我想过正常的生活。我在网上投了很多简历,却总是没有合适的工作,现在又没有什么招聘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着急,宝贝。你先养好身体。”

朱卫国出了门,她木木地回到房间,开始写诗。阴霾像浓黑而黏稠的大网覆盖了她的大地,而诗歌却在绝望的巉岩上空飞翔。香兰把自己活埋在锦绣的坟里,寂寞的无声哭喊变成了纤丽凄绝的文字。

朱卫国常在外视察、开会。有时,上午还在上海参加开幕式,剪完彩,下午就飞到广州去开一个什么会。而且又需要常回家点卯,香兰见她的机会不太多。有时他晚上十一点才飞回来,第二天和她待半天又得走。

暗夜里,他常发现她在啜泣。开了灯,问她为什么哭,她只是背过身去,不答话。他紧紧地抱住她,良久,她渐渐平静下来。

偶尔,她沉郁地问他:“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大宝,我真的想工作了。我天天蜗居在这里,都成了你的什么人了?大姨说,我是你的二奶。我真的不想这样,找到工作后我就搬出去。”

朱卫国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别听你大姨瞎说。我是爱你的,香兰。现在工作这么难找,随便一个什么工作都要研究生了,你别着急,慢慢找。”

香兰有些神经质地笑道:“爱又如何?还不是奸夫****。”

他捂住她的嘴,有些痛苦地说:“别自轻自贱,我不能离婚,你要理解我。如果我是商人,早就离婚娶你了。很多时候,人是不自由的。”

“权力对你那么重要吗?为了你的仕途,你把什么都牺牲了。”香兰难过起来。

朱卫国摇摇头说:“政治是很无情的事,你以后能不参与就不参与吧,好好当你的诗人,找份普通的工作,够生活就好。其实,我也想过放弃,但我想,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香兰紧紧地偎依着他,没有回答。她知道即使她回答愿意,他也是不信的。

香兰的年龄总让朱卫国摸不透。她的眼神里透着成熟女人的气质,但面容仍不时地流露出一股孩子般的稚气。她的脸颊依稀透出十几岁小姑娘的光泽,如果仔细观察,她的嘴角还偶尔漾出三岁孩子般的微笑,很纯真。有时她好似只有七八岁,那么听话、乖巧、可爱,但有时又似乎有一百岁,很沧桑。

有时,香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神不宁,朱卫国的手一碰到她,她便反射性地缩成一团,仿佛触电一般。

“宝贝,听话,安静会儿,别多想。”他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哄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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