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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人都是孤儿2

  • 作者:杨燕群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4 10:16:10
  • 完书字数:12080

“你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品质。我爱你纯洁而坚强的灵魂,就像一个久在喧嚣中的人爱上山涧中一条清澈的小溪。你遭受过那么多苦难,但还这么坚强。看着你温柔的笑,我总是很感动。一想你,最先想到的是你笑起来露出的小白牙。”李诚激动不已,为了他终于找到的爱情,两眼又湿润了,他腾出右手来握住了香兰的手。

“你不是很爱你太太吗?”香兰抽出手来。

车窗外飘着雪,车堵得厉害,车子停停走走,像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不成腔调的曲子。“我从来没有爱过她,那是过日子,你明白吗?”

他对香兰说,他和袁英之间虽然和睦共处,但他找不到爱她的理由。袁英是学化学的,做项目、带课题组,总是很忙,经常晚上十一点多才疲惫地回到家,周末也待在实验室。她总是很疲惫憔悴的样子,头发脱落很严重,头顶的头发已有些稀疏,只好烫了发。但烫过之后,头发显得更加枯黄,就像她的脸。有时看袁英一脸疲倦地躺在床上,他会温存地给她捏捏脚,揉揉肩,但连吻她的冲动都没有。

袁英很顾娘家,把农村的父母都接到北京来了,生活的重压自是不必说,对于女儿悦悦的教育,他和岳父岳母之间更是常常闹矛盾。悦悦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他正忙着写论文,悦悦臭气熏天地跑进来,在他面前站定说:“爸爸,爸爸,悦悦有东西给你。”他停下笔,伸出手去接住,竟然是一把屎!他气得在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悦悦哇哇地哭着去找姥姥告状。

岳母进来说:“小孩子调皮一些,你下手怎么那么重?小屁股都打红了。”

李诚气呼呼地说:“她就是该打!孩子都被你们教育成什么样了?五岁了,还在地上随便拉屎,你们都把她教育成一只动物了!”

岳母收拾着地上的粪便,念叨着说:“小孩子嘛,哪有说打就打的,就这么一个孩子,要是打出了什么毛病可怎么得了?”

晚上他正打算睡觉的时候,袁英又找他算账,说他竟然不仅打孩子,还对她妈那么凶。他实在懒得解释,就转过身去不理她。她的火更大了,两人又闹了一场。对于他们的婚姻,李诚家里当初一致反对,现在虽然悦悦都六七岁了,但老父母还是不太接纳这个儿媳,隔三差五地在李诚耳朵边念叨些袁英的种种不是。

“当初我和袁英结婚更多是出于同情,她长得不好,年龄那么大,又不是处女,在我之前,她有过男人,还染上了炎。”

李诚在课堂上就说过太太不是处女之类的话,但他是为了表明自己是堂吉诃德一样的骑士,捍卫的是理想和骑士精神,对于现实,是应该掉过头去不看的。唯其不正视现实,捍卫理想的行动才显得悲壮和可歌可泣。

香兰上大学时就觉得李诚有些病态,现在更是加上了点嫌恶。她冷冷地说:“你不能为了讨好别人而侮辱自己的太太,你不是说要尊重自己的历史吗?你这么侮辱她,我只是觉得你很没有修养与人品。”

雪一直在下。车停滞在街道上,只能缓缓爬行。一个老乞丐敲了敲车窗,托着一个铁皮碗。李诚把车窗按下了一条缝,狠狠地骂道:“妈的,你想找死!”乞丐转身走了,他关好车窗,气愤地说,“这些人就该死。他们是社会的虫子,人类的垃圾。他们这么没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对付这些人,就应该狠一点,用根鞭子抽他,他才会有一点做人的上进心,社会越惯他,其实是害了他。”

“我真是为师母感到悲哀。”好一会儿,香兰才幽幽地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对她挺好的。”李诚似乎有些委屈。他自认为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在各方面,他无不做得尽善尽美。当年他和袁英读博的时候结了婚,袁英快毕业的那一年怀孕了。学校照顾他们,给了一间宿舍让小夫妻俩住下。袁英挺着个大肚子去做实验,他总是陪着。袁英特别能吃,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夜,他常骑着自行车,拿着个小塑料桶,去学校旁边的巷子里买骨头汤炖玉米棒子。买回来,他自己从来不吃。早上,天还不亮,他就骑着自行车去买早餐。袁英有时胃口不好,他就拿个勺子喂她。

他望了望香兰,自豪地说:“那个时候做学生很穷,能吃顿羊蝎子就很不错了,我怕袁英营养不良,总是想尽办法给她弄好吃的……”

“别再说了,我想下车。”

“很感动吧?我以后会对你更好的,我愿意把我能够给你的一切都给你。”

“我不需要,我要下车。以后请你不要再和我联系了。”香兰想打开车门。

“危险,宝贝。我知道,你是嫉妒了。我的小宝贝嫉妒了。”他有些高兴地哄她,“她有什么值得你嫉妒的?我从来不爱她,婚姻和爱情是两回事。”

“我怎么会嫉妒她?我又不爱你。我只是觉得她太可怜了。我想,连这样同甘共苦过来的感情,你都要去侮辱,要去背叛,还有什么样的感情你不会去背叛?当初,她一边读博士,一边顶住你们家的压力和你结婚生孩子,还要做实验,写论文,条件那么艰苦,我真不知道那段日子她怎么熬过来的。但你现在这么莫名其妙地说爱我,这么轻易地侮辱她,你让我对婚姻很绝望。”

“当一个男人为你背叛一切,你应该觉得自己很有魅力才对。”

“我只是觉得恐惧。”

“我是真心爱你的。”李诚三角形的小眼睛流出了泪。他求她,让他走进她的生活,让他关心她,爱护她。

“你希望我怎样呢?做你的情人?我不愿意。因为……因为我做过别人的情人,我曾经糊里糊涂地爱上过一个有妇之夫,还怀过他的孩子。”她想断绝他的一切希望,遂而艰难地提起了自己的过去。

车在雪里缓缓地行着。堵在前面的是一辆银色奔驰,车顶松松地覆着厚厚的一层雪,美丽洁净得像童话里的世界。李诚激动得难以自抑。他的世界单纯得像一张白纸,虽然他知道这个世界肮脏得乱七八糟,但他并没有亲眼睹见过。

情人——多么美丽的字眼。香兰的历史让他着迷,一个无父无母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女孩,有着纯洁的贫穷,后来又做了别人的情人。她清亮的眼睛仍是那么单纯,但有着动人的故事。这种复杂的单纯符合他对女人的一切美好想象。

“香兰,你不仅是一个诗人,你本身就是一首诗。白玉微瑕才是美的。你这样坦诚,更证明了你是值得我用心去爱的女人,也证明了你是爱我的,虽然你嘴上不肯承认。”李诚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

香兰无话可说。上大学时,李诚刚分到学校来,她和苑卿一样,还崇拜过他一阵,但上了一年学,看了几本书,就觉得他说的话毫无新意,崇拜之情也就灰飞烟灭了。再上他的课,只觉得他很偏执,但没有想到他在生活中会这么单纯。这种单纯近乎执拗,没有丝毫心机和城府。香兰想,如果在以前,她是无法抵挡这种真挚的爱恋的。但现在经历了一些世事,明白这种真挚中糅合了他诗性的幻想,因此,对他的感情,她只当他是孩子在撒娇,并没有太放心上。

因为苑卿要继续考研,香兰答应她不搬走,所以对李诚无处可躲。况且,他也没有什么侵略性,只是一味地对她好,香兰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姑且把他当成是一个普通的朋友。

又到了柳絮飘飞的季节。爱情给了李诚灵感,他在学校办了一个讲座,题目是《爱情的耳朵》。香兰作为他的特邀嘉宾坐在前排,但她有些后悔来参加。

李诚像一个诗人一般,在讲台上饱含激情地说:“爱为这个平凡的世界赋予了神奇的力量。日本的一本书叫做《水知道答案》,说的是一个人用水做实验,每天对着几百瓶水说话,用冷漠的语气说‘我恨你,我讨厌你’,水凝成冰的时候就结成很不规则的晶体。但当他深情地一遍遍地说‘我爱你’,奇迹发生了,水结成了很美丽的规则晶体,而且排列整齐。他一遍遍地试验着,最后他发现,对着水说‘我很感激你’的时候,水结出的晶体是最美丽的。我分析了一下,因为‘我爱你’只包含单方面的情感,但是感激却表示一方的付出和另一方的接受。”

李诚的眼睛在香兰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又迅速移开了。香兰低着头,微微听着。李诚讲课老是那些理论,她已经听熟了,只是徒增厌倦。

讲座结束后,有几个小女生围上来,要和李诚请教问题,还有一个很崇拜他的女孩摊开了精美的笔记本要他签名。香兰想趁乱走掉,但李诚叫她等一会儿。在小女生的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等着他。

西方哲学史的办公室是一个小套间,外间靠墙放着两个书架,对面是一张沙发,罩着淡青色的布,旁边是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稿纸和书。

香兰跟着李诚走进里间办公室坐下,问道:“有什么话?鬼鬼祟祟的。我又不是那瓶水,听了你的话也不能结成美丽的晶体。我也不会说‘我爱你’、‘我感激你’之类的话。”

李诚关上了门,拖着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神情严肃地说:“香兰,我打算离婚了,如果我被扫地出门,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离婚?为什么?”香兰惊道。

“你还需要问原因吗?你说我为了谁?我究竟为了谁?”

“*,你脑子有毛病吧?做事情总是这么莫名其妙的。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你,我们之间,连手都没有牵过呢,你发神经离了婚,我可不对你负责啊。”窗外,柳絮飘飞,像下着漫天的大雪。

悦悦来了,在外间的办公室里唱着歌。悦悦和父母一样,眼睛小小的,但皮肤很白,稀疏而柔软的褐黄头发扎成了一个马尾辫。

“宝贝,你先到楼下玩会儿,爸爸马上就下来。”李诚走到外间办公室吩咐道。

悦悦嘟着嘴说:“我不,外面柳絮太多了,我就在这等你。”

李诚无法,只好用缓兵之计,让她安静地写作文。悦悦开始不高兴了,“就知道让我写作文,惠惠的爸爸‘五一’都要带她去海南玩。”李诚摸摸她的脑袋,答应她说,只要她每周写一篇作文,“五一”就也带她出去旅游。

悦悦乖乖地坐下来,咬着笔嚷道:“怎么开头才好嘛?是‘啊,我多么爱我的爸爸。’还是‘我爸爸今年三十五岁,是一个教哲学的副教授。’作文的开头太难了。”

李诚批评她只会写这么平淡的作文,没有一点创意,“爸爸难道不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吗?身上肯定有很多值得写的东西,是你平时根本就没有注意观察。而且,写作文要会想象,可能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爸爸还有很多秘密,就不能动脑子想想吗?”

悦悦把耳朵捂起来,让李诚给她写一个开头。

“你别和我讨价还价!爸爸还有客人,自己乖乖地写。”他命令完毕,开门进了里屋。

“爸爸,我不写作文了,好吗?我想画画。”悦悦敲了敲里间办公室的门。

“那你就画画吧,要不就去楼下玩。爸爸马上就下来。”

香兰的心里有点难受。她怎么不小心又陷入了这种泥沼中?这是她不愿意的。她低头说:“把门打开吧,我觉得怪怪的。我和你又没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见不得人的样子。”

“还没什么?我都快为你离婚了,你还说没什么!”李诚靠近她,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爱上你之后,我和袁英已经几乎没有**了,我没有办法把身体和爱情分离开来。有时她要求,我也说我累了。我宁愿想着你**。我尽量做到每个细胞都是纯洁的,都是属于你的。”

悦悦在隔壁唱起了不成调的歌,声音清脆。香兰打了一个愣怔,“你这么做只是让我为难,我只能不见你了。”

“我永远爱你,即使你永远都不见我了,我依然永远都爱你。”

永远这两个字让香兰觉得李诚的话很虚假,但是他一脸真诚,甚至眼里蓄满了泪,就快滚落下来。她很少看见男人哭,但李诚在她面前总是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吻了吻她的手,泪沾在了她的手背上,“我永远爱你,一辈子都爱你。”

“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谁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这句话你都没听说过吗?”

“我的爱比天地更长久。”

“我不想和你说了,但请你不要一时冲动而离婚。作为一个女人,袁英多不容易。如果是我影响了你们,我只能再也不见你。除了师生关系,我们之间顶多只能算比较好的朋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怎么什么都否认了?你害怕了?爱情需要勇敢,你不明白吗?即使唾沫把你淹死了,为了爱,你也得勇敢。”

“我否认什么了?我为什么要和你勇敢?我和你有什么特殊关系了?为什么要把门关着?你总是这样,我以后永远都不想再见你。”香兰提高声音发起脾气来。刚才怕悦悦听见,两人都压低了声音。李诚一把抱住香兰,想用吻堵住她的话。香兰一把推开她,打开了门。

“这是香兰姐姐。”李诚尴尬地跟了出来,向女儿介绍道。

香兰走过去看了看悦悦画的画。画上,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孩,一只鸟在天上飞,满纸都涂上了绿色。香兰装作欣赏的样子说:“画得真好看,你是在画爸爸和你吧?怎么没画上妈妈呢?”

悦悦说:“妈妈从来不带我出去玩。”香兰摸着她的小马尾辫说:“那是因为妈妈太忙,她工作那么辛苦,就是为了你能开心地玩,穿漂亮的衣服,还能画画……”

李诚轻轻咳嗽了一声,“香兰,那本罗素的书你先看吧,不用急着还。”

香兰道完谢,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笑着亲切地对悦悦说:“别忘了把妈妈加到画上去。”

香兰一走,李诚便求悦悦别把香兰姐姐来借书的事告诉妈妈。悦悦记起爸爸刚才逼着她写作文,心里记了点仇,现在轮到她当将军了。

她小小的脑袋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不能告诉妈妈香兰姐姐来借书,但既然爸爸这么低三下四地求她,她便感到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她摸不清楚,但至少能以它来要挟爸爸,去海南旅游、允许她每天看两个小时电视,当然是不用说。爸爸甚至还答应她把两个小时的练琴时间改成一个半小时。不!一个半小时也太多,她想了想,最后改成了一小时。爸爸从来不像现在这么有求必应。当然,她不愧是哲学家的女儿,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但悦悦一下子得了这么多好处,实在需要和人分享,最主要的是她需要证人,万一爸爸翻脸不认账怎么办呢?吃晚饭的时候,她站在凳子上郑重宣布了自己的快乐:爸爸暑假要带她去海南,而且还答应她,每天只练一小时钢琴,而且……她自己都记不清究竟爸爸答应了她多少要求了。

袁英拉她规矩地坐下来:“行了,行了,好好吃饭,爸爸在骗你呢!”

悦悦咬着筷子,有些炫耀地说:“爸爸才不骗我,我们下午说好的,只要我不说香兰姐姐下午去办公室借书的事,他就……”

李诚抬头望了她一眼,悦悦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但已经不可挽回了。她不知道爸爸是否还会履行他们的协议,她用有些强调而又有些讨好的语气看着妈妈说:“反正爸爸答应我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一家人重又埋头吃饭,不再言语。

袁英一直对丈夫非常放心。他老实、幼稚,除了书本,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他除了上课,就是回家带孩子、看书。哲学界的研讨会他也难得参加一回,而且他还长得不太如人意,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出轨?袁英一心一意地扑在工作上,把孩子和家庭都放心地扔给了丈夫。同时,她又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虽然她知道李诚对她死心塌地,但人到中年,不免产生新的激情,她不得不防。

吃完晚饭,悦悦在弹钢琴,李诚窝在卧室里上网,袁英关了门。她把手搭在丈夫肩上,装作很不在意地问道:“悦悦说的那个香兰姐姐不会是去年毕业的那个何香兰吧?高高瘦瘦的,诗写得挺好。”

“你见过她?”李诚惊了一下。在太太面前,他永远老实巴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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