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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木箱的流浪2

  • 作者:杨燕群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4 10:16:06
  • 完书字数:9542

外婆还是什么都不想吃,舅外公给她把饭端到床前,求她张口吃一些,外婆说嘴巴没有味道,说完又落了泪。

舅外公叹口气,抽了一口叶子烟,说道:“春秀妹,你是个什么也打不垮的人,现在怎么就倒下了呢?什么苦日子我们没有过过,都熬过来了。眼看着日子好了,哎,大召这孩子又走了……我们都是苦命的人,你七岁,爹娘老子都去了,我们经常吃不上饭,我和二哥要你来何家做童养媳,你就是不肯。那时,我才十岁,二哥也才十二岁,大哥又参军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不来做童养媳怎么办呢?”

“我也是命不好。从小死了爹妈,你们当哥的又逼我。三哥,你还记得吧?我不肯来做童养媳,你们就不给我饭吃,我只好躲在山上,晚上出来偷根黄瓜吃。被你们抓到了,就要把我放到红薯窖活生生地埋了。现在想起来,当时死了也好,活这么长做什么?一个人孤孤清清的……”

“春秀妹子,不是当哥的心狠。当时,我和二哥是没有办法,家里有什么好的,你做了童养媳就算吃点苦,但饿不死呀。我们不都是为你好吗?春秀妹,我们当时也不是真的想把你埋了,只是想唬唬你。”

“你们都往里面填土了,那也只是吓吓我吗?我知道你们是怕我从你们口里夺粮食吃。”外婆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三哥,今天说这个干什么?我早就不怪你们了。”

舅外公抽了口烟,脸上露出悔恨的神色。他眼看妹子不行了,迫不及待地想把些话抖出来。这事在他心里压了几十年,憋得慌。他抽完了一筒烟,又缓缓地说:“我和二哥是往里面填了些土,但听着你撕心裂肺地哭啊,我们也心软了,后来隔壁的三脚猫满满看见了,说我们这么做太丧良心,我们不就把梯子放下去,让你上来了吗?”

“土都埋到我的腰了,要不是三脚猫满满看见,你们就把我活活埋了。”外婆背过脸去,叹口气,“过去的都过去了,三哥,我早就不怪你们了,要怪也只怪我的苦八字。”

舅外公宽慰她道:“其实你的命也不算苦。不知道有几多人眼红你呢。你过来做童养媳的时候,就住一个草棚子,妹夫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三个弟弟,他爹妈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留下。你和妹夫起早贪黑的,做什么都顺,三十岁就盖了二十几间房子,给三个弟弟娶了亲,分了房子,又在这里盖了个吊脚楼。儿女也有了出息,要不是大召走得早,你不是在天上过日子么?”

外婆只是叹气。香兰走进来的时候,舅外公正在卷烟丝。香兰轻轻地说:“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舅外公只得走出了房门。

香兰端来一盆水给外婆洗脚。捋起裤脚,外婆的小腿看起来像两根枯柴,手碰着的时候,腿肚上的肉软绵绵地晃荡。

香兰扶她躺下的时候,她突然抓住外孙女的手问道:“香兰,要是你老子现在想来认你这个女儿,你还认吗?”

香兰恨恨地说:“不认!他二十多年都不来看我一眼,现在有什么资格来认我?”

外婆叹了口气说:“香兰,你还小,不要去恨谁。恨只会让自己心里苦。当时我两个亲哥哥要活生生地把我埋了,我哭着喊着说,做鬼我也要缠着他们。后来,我也就不记恨他们了。你也是命苦的人,从小没爹妈,现在恐怕外婆也要走了。我看梁村长的儿子对你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两个人要好好地过日子。”

香兰很平静地说:“我和他分手了。”

外婆握着她的手,有点嗔怪地问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分手?”

香兰说她和梁子不合适。外婆坐了起来,严肃地教育道:“做人不要丧良心,神仙都在天上看着,做错了事要遭到报应的。梁子对你那么好,人又老实,怎么能分呢?你大姨啊,这一辈子,错就错在‘文革’的时候没有稳住,如果她和你前面的姨父在一起,现在过的是天上的日子。你前面的姨父在‘文革’遭难了,她就和人家离了,一定要找个贫下中农。别人就给她介绍你现在这个姨父,没什么文化,还是你大姨帮他找了个饭碗,现在进了城,就知道嫖女人。香兰,你别拿火烧眼扎毛,只图个眼前光,你看你大姨就遭到报应了。”

香兰低着头不说话。外婆好似又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用红头绳穿着的钥匙,让香兰扶她下床。

“外婆,你要找什么?明天早上再找吧。”香兰说。

外婆异常执拗,她满是青筋的手抓着箱子的锁抖得厉害。香兰接过钥匙,帮她打开了。外婆踮着脚,把手伸进满是衣服的箱底,掏出一块方格手帕来。她又缓缓地靠着床柱子坐下来,把手帕展开,只见一根红绳系着一只绿莹莹的玉佛。

外婆帮香兰把玉佛戴上,嘴角露出一点笑来,“当年你妈戴着的时候,也是这么好看。后来你妈走了,我看着它就伤心,觉得它绿得像鬼火,我就帮你保管起来,等我快死的时候再给你。香兰,外婆死了你别怕,我会在阴间保佑你的。”

看见外婆又有点脑子糊涂了,香兰催着她快睡觉。外婆摸着那只玉佛说:“其实你爹想认你又不敢公开认你,要是他私底下认你,你肯么?”

香兰把玉摘下来放回外婆手里说:“我不想见他。”

外婆叹了口气,又帮香兰把玉佛戴上,说道:“其实你爹来看过你几回。有一回是你九岁的生日,那时他已经结婚了。他好多年都没有来打望一眼,那天他只是说要像门亲戚那样常来看看。我气狠狠地对他说,‘你这种没良心的老子,我外孙女不会认你的,要想认,除非等我死了。’他就在对面田塍上一直坐到下午,我有些后悔了,但话已出口,为了一点点面子,也不好立刻收回来。天快黑了,我背着柴火回家,还看见他在对门的田塍上坐着抽烟。我想叫他吃夜饭,但扯着嗓子喊了他一声,他站起来就走了。我心里憋闷了好几天。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但你妈好好的一个人,就那么走了,我怎么可能一开始就给他笑脸呢?但后来我想,他毕竟是你老子,要是他有心来看你,我也不能拦着,谁知道他走了就再也没来过。”

香兰悠悠地想起了那个抽烟的男人——她的父亲。

那天,她和香梅在田边放牛。香梅牵着牛绳,香兰帮着牛打蚊子。大点儿的孩子说,把牛蚊子的血涂在牛背上,牛还能吸收,又变回身体里的血。

隔着几丘梯田,一个戴草帽的男人坐在一根田塍上抽烟。被陌生人盯着看,香兰有些不自在。她和香梅都觉得他有些像偷牛的。他的眼神有点发呆,好像在盘算把牛偷走后该走的路线。

那段时间,古茶常有人丢牛,有人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人让他花钱买了汽油,带着他在附近的公路转转又回来了。派出所的人说:“怎么不把牛栏栓子打紧点,你就睡得那么死,有人偷牛都不知道吗?这么大的山,要是他把牛藏在哪,你去哪找?”后来,去报案的少了,丢了牛的人就去找风水先生算卦,让先生掐掌算算牛能不能找回来,该去哪条路上找。偶尔,也有找回来的。

那个男人仍那么呆呆地看着她们,香兰感到背脊一阵发凉,有些害怕,于是早早把牛关了起来。

一进屋,外婆就让她洗手吃蛋糕,说那天是她的生日。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蛋糕,白白的,大得像个洋瓷脸盆。蛋糕周围是一圈花,中间是一只用奶油做的狗。她念着蛋糕上两行红色的字——祝我的女儿永远快乐。

香兰已经念完了三年级,上面的字都能认全。她四处张望喊道:“我爸爸来了吗?他在哪啊?他怎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

外婆低头用菜刀切着蛋糕说:“他没来,是洞神送来的。”从小,外婆就说,香兰是山弯弯里那个洞神的孩子,她的母亲很好看,被洞神相中了,就强娶了去,生下她后,洞神和她母亲就飞上了天。小时候,香兰被舅妈骂了、被表弟打了,就一个人跑去那个山洞边哭,希望父亲能够听见她的哭声,走出来也把她抱到天上去。但长大一些后,她就不信了。

香梅眼盯盯地看着蛋糕,用手背抹了把鼻涕,嚷嚷着说:“别把那只大狗切坏了。”外婆说:“今天是你兰姐姐过生日,狗是给她吃的,你只能吃旁边的花。”

香梅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来,看着没人哄她,就把手里的筷子扔了,在地上打滚。外婆在灶膛边拣了一个小棍子,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起不起来?再不起来,棍子就上身了。你看你姐姐和兰姐姐总是很听话,哪像你和你弟弟就知道撒痞。”香梅根本不怕她的棍子,赖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

“随她哭,看她就……就讨厌。”香草朝打滚的香梅踢了一脚,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都知道争好的,别人又不欠……欠你的账。”香草对自己妹妹没什么好感,尤其是讨厌她哭,稍微碰她一下,她就张开红艳艳的嘴大哭起来。

香兰蹲在香梅旁边哄她道:“你起来,我把小狗让给你吃。”

香梅一翻身就起来了,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把奶油小狗从她碗里拿走了。

外婆已经睡着了。

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夜很黑。寂静穿着软缎的鞋子,轻轻地在吊脚楼四周走动。香兰睁着漆黑的眼睛,仔细地辨认着一个个僵硬的影子。木格子窗户上镂空的兔子,五屉柜,柜子上的一个青花瓷瓶,瓶子旁边的一包麦片,麦片旁的一把小圆镜子,衣柜,柜子上的两口箱子,雨声,呼吸,叹息……

灰黑色的回忆在雨夜飘飘摇摇地荡着秋千。一只蛾子在绝望地撞击着窗户。寂静和沉闷裹挟着她,往黑暗中走去。她沉沉地睡过去了,梦中又看见了那个戴草帽的男人——她的父亲。她想凑近看,却发现草帽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平坦的脸。

舅外公一早要走,敲了敲外婆的房门,香兰穿衣起来开了门。舅外公提着两个装了一些剩菜的白塑料袋进来了,高声说:“春秀妹,我走了。你身体好些了就去我那住几天。”外婆没答话。舅外公又去床边叫了两声,依然没见动静。

舅外公撩起帐子看了看,老泪纵横地说:“你外婆什么时候走的?香兰,你怎么睡那么死?你和她睡一铺床你都不知道?我还有话和她说……”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香兰只是摇头,心里倏忽空了一块。

锣鼓哐啷、哐啷地敲着,外婆的棺材摆在堂屋中间。靠脚的那头点着一盏长明的清油灯。道人轮流做法事,香兰拿着哭丧棒像一根木头一样跟着道人在棺材边转来转去。

大姨到中午才赶到古茶,走到门口的田塍上就放声大哭起来,一群小孩子也顾不得看道场了,都从堂屋里唧唧喳喳地跑出来看热闹。看到正孝子浓墨重彩地来了,大家终于松了口气。

大姨一进堂屋就只顾着在棺材边像唱歌似的哭丧,惹得一群媳妇围上去劝她。她坐在地上,像一团稀泥。几个女人把她扶了起来,她又拼死拼活地瘫软下去,靠在棺材边戴着长得几乎拖地的白布孝帕悲痛欲绝。别人越是劝她,她越哭得撕心裂肺:“我的个娘哟,我的个亲娘哟,以前我进门的时候我还有娘来叫,现在你走了,我就没得娘了……我的个娘哟,我的个亲娘哟,你在世的时候,我也没有好好挂念你,你走了,我想孝顺你都找不到地方了呀……”

堂屋里挤满了人,道场做不下去了,道人也乐得歇一歇,抽口烟,说会子话,只剩下锣鼓钟磬单调地响着,伴着孝子哭丧。后来,敲锣的也累了,都停下来休息去了,大姨还意犹未尽地念念有词地哭了会儿。舅妈在旁边陪着哭,但哭不出句子来,只是哀哀地流着泪,用粗黑的手背不停地擦着,眼睛红肿肿的。

看正孝子哭得热闹,张婆推推香兰,“你也去哭哭外婆啊。”香兰木木地摇头。

几个老妇人在私底下偷偷地议论香兰。这个妹仔心怎么这么硬,自己外婆死了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叫她去哭丧,她说不会哭。看她平时对她外婆挺有感情的,上大学的时候,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每回放假都给她外婆带一大包,现在她外婆死了,连哭都不哭一声。也有人说,香兰这妹仔是太可怜了,现在外婆死了,不会有谁那么疼她了。

大姨一年到头总说自己忙,很少回古茶,现在哭得如此委婉动人,香兰的心一片荒寒。

“我的个娘哟,我的个亲娘哟……”大姨的哭丧声让香兰突然笑了起来,但没有笑出声。她低着头,嘴角上扬,脸上微微地笑着,心里哭得发痛。

晚上,梁子见到香兰,不禁打心眼里难受。她更瘦了,白皙的脸毫无血色,像一朵单薄的杏花。接连失去了两个最亲的人,她的眼睛空洞洞的,像两片下着细雨的天空。

香兰坐在门口的田塍上发呆,梁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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