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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 作者:铁凝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3 17:07:20
  • 完书字数:9560

“蹦蹦儿压根儿就是旦角儿戏,行当不全。《打狗劝夫》《马前泼水》都是旦角儿戏。”司猗纹是说连列宁的唱腔经过改进、设计都可以解决,那列宁夫人作为旦角儿,唱腔就更容易。但说起评剧的旦角儿戏,她并没有举出《马寡妇开店》和《小老妈开?》。

“那您说列宁该用老生腔,还是用小生腔?”达先生得寸进尺,给司猗纹提的问题更具体了。

照理说这个问题又显棘手,因为老生象征老头,小生象征青年。那么列宁是老头还是青年?他并非青年,这点司猗纹可以肯定;老头?让一个革命领袖做老态龙钟状,让革命充满暮气,那当然也有损于领袖的形象。但司猗纹终于又给了达先生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聪明。

“那蹦蹦儿压根儿不分老生、小生,是男的都一个调门儿。”她说。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问题一个个做着回答,一个个做着驳斥。但今天她对他的问题并不十分热情,在回答之中或许还常显出几分不耐烦。因为一方面达先生的问题云山雾罩,此外她一直在想,《列宁在十月》编成评剧就不如编成京剧。京剧舞台上出现了列宁,必然会有列宁夫人,那时响勺也就有了新节目。列宁夫人由谁唱?莫非还能找出第二个人?从前她演一次阿庆嫂再演也是个开茶馆的,柯湘则不过是位无名英雄。你描眉打鬓地在舞台上张牙舞爪,一卸妆你还是你自己。即使你再借此要挟罗大妈置办行头,过后你还得捅炉子、煮枣。演一次革命导师夫人那就非同一般了,司猗纹不懂运用自我感觉来形容自己,可真要演一回列宁夫人,她的自我感觉一定会变得十分十分良好。她听说前几年“北影”养着一位专演的演员,那演员出门汽车接送,在街上一露面群众就围起来喊“万岁”,后来那演员为了躲避这场面,出门时就戴一副大墨镜,把自己做一下遮挡。司猗纹想:演一回革命导师夫人,虽然别人不一定会认出你来喊“万岁”,可也必得戴一副大墨镜了。你自己先得将自己做一番遮掩,人有了一举两得的遮掩才最够味儿:这是掩护,也是常人不可有的装饰。眼下普通人谁敢戴副大墨镜。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司猗纹想得合理想得高兴,她决定从列宁登上戏曲舞台来和达先生探讨一番让列宁与夫人唱京剧的合理性。就好像一出《列宁在十月》已经摆在他们面前,目前是磋商关于重要唱段的设计。刚才她打心里贬他只懂他那杆胡琴,可真的探讨起京剧唱腔,她还得请教于达先生。

司猗纹又在达先生茶杯里加些水。水加进去,沉下去的茶叶泛上来,杯里的颜色比第一杯还浓重。达先生双手扶住茶杯,做了一个欠身状。司猗纹也为自己加进第二杯水。

“说实的,”司猗纹说,“刚才您说的列宁上台唱蹦蹦儿我倒没在意,我想了半天,列宁的戏应该用京剧演。您说哪?”她一边彻底否定着达先生信息的荒唐,一边又对达先生显出些敬意。

“哎!”达先生像大觉大悟一样扔掉牙签,双手一拍,“您说我怎么就没想出来。”

“您说****同志为什么单拿京剧作样板?”司猗纹反问道。

“哎!”达先生又用“哎”来回答司猗纹的反问,这“哎”当然又是一个大觉大悟。达先生既已大觉大悟,就应该正面地全面地详尽地回答司猗纹的发问,然而他还是决定把正面、全面、详尽的回答让给司猗纹。

“您猜怎么着?”司猗纹说,“我琢磨过。您想,最适合表现革命英雄人物的就是京剧:行当全,生、旦、净、末、丑;唱腔多,要刚有刚,要柔有柔。要不****同志为什么单拿京剧发展样板戏呢?”司猗纹抢先占了个正面、全面和详尽。

“哎。”达先生说,“要不人家****同志自己说是的卫兵呢。”——达先生不能光“哎”。

“人那是自谦。”

“是自谦。”

“那您还张口评剧、闭口评剧的,说得我都犯困。”

“我仿佛听同院儿说的。”

“各有所好,先前天桥那几个小园子不是也没空过?”

“咳,连叫街的都有人听。”

“哎,所以列宁就应该由京剧演。”司猗纹也用了个“哎”煞住话题,端起茶杯。

达先生见司猗纹喝茶端杯,自己也端杯喝茶。司猗纹放下茶杯,达先生也把茶杯放下。

“我倒有个问题向您请教。”司猗纹说。

“看您说哪儿去。”达先生说。

“您说,这出戏的唱腔是大改合适还是小改合适?《红灯记》是小改,一唱就上口;《海港》《红色娘子军》就是大改。倒也不错,可仔细听,味儿差点。”

“依我看,列宁的戏,唱腔不宜大改,像列宁在办公室接待那个孤儿小孩……”

“娜达莎。”

“对,娜达莎。接待娜达莎之前那时刻,就得来段纯正的西皮原板,像《坐宫》杨四郎的‘我好比’那段。平稳、深沉,符合列宁那个时刻的心情。”

“照您说列宁也得打那么多比方:‘我好比笼中鸟,我好比浅水龙’……”

“那倒不必,我是打这么个比方。可他起码得唱出夺权之前那种……心中虽千头万绪,表面又镇定自若。哎,您听。”

达先生思忖片刻终于想出了列宁的两句唱词,他唱道:

“为起义,使得我昼夜难眠,

我作为革命的领头人难得合眼。

我好比……”

“您这不行,啊。”司猗纹打断他,“列宁不能自己先诉苦。”

“我这不才是个比方么。再说,当真要演唱词儿得专人编,最后还得****同志点头。我这不刚是个比方么。”

“倒也是。”司猗纹说。她想她不能难为达先生什么都包,编唱词是专门学问,你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就那么好编?

“我一考虑就偏重唱腔设计。”达先生说,“您就说列宁和他的警卫员瓦西里那段戏,多好。瓦西里押粮回来,先面对列宁来段吹腔。吹腔悲壮偏重表达,正好瓦西里押粮回府,路上忍饥挨饿和敌人作战,先唱四句吹腔。当唱到第四句和第五句之间,瓦西里突然昏倒,甩掉帽子来个‘跄背’,接下去列宁见状悲切万分,先来句西皮倒板,胡琴来段长过门儿加几个花点,再用西皮原板结束。那时候,您就У茸盘好吧。”

“得,光听您白话吧。”司猗纹不常用“白话”来形容达先生的白话。“白话”里显然有贬义,但达先生愿意听司猗纹说他白话。他觉得只有听司猗纹的“白话”,才证明他和司猗纹之间的交流到了一定程度,那时达先生便可以更加放肆地白话起来。

“白话,也得白话得出来。”达先生得意起来,得意里还有几分忘形。他心想,我知道你,你说我白话,那是你服我。不客气说,说唱腔儿,全北京能白话成个儿的也不过一二三。那“板儿团”咱不能比,连徐先生徐兰沅那两下子有时候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给梅老板设计的“挂帅”里有那么好几段就不是地方。

“刚才您净拿男角打比方,您说那旦角呢?”司猗纹另有所思,趁着达先生的白话,又对他做着鼓动。

她朝他伸出一手兰花指。

“您是说列宁夫人,还有瓦西里媳妇。那好说。”达先生忽地从炉前站了起来,他知道这才是今天他们对京剧切磋的一个——司猗纹关心的是旦角。

达先生站起来,把两条短小的胳膊向后一背,正面紧对司猗纹。

“您就先说列宁夫人吧。”司猗纹说。

“叫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依我看,她主要有两个大段子。第一个大段子咱先撂撂,咱先说这第二个大段子,就是列宁被人打了黑枪后躺在病床,发烧四十点五度,昏迷不醒的那个节骨眼儿。这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太绕嘴,干脆咱就说卡娅吧。卡娅站在病床前,后边列宁躺着。卡娅心情悲痛,想起列宁为革命奔波一辈子,不由得心潮澎湃;特别当她想起老奸巨猾的布哈林,火就更不打一处来,于是乎……武场一个急急风:锵……叭嗒锵,带出胡琴的二黄倒板,紧接着是一串紧拉慢唱。为什么非用紧拉慢唱不可?我这就给您说清楚:为的是急中有慢,慢中有急。就卡娅的心情而言,着急中有回忆,回忆中有着急,冬冬冬冬格儿里格儿咙……唱:

思想起布哈林气炸胸膛,

你不该遣特务来打黑枪。

我丈夫叫列宁本是社会民主党,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

“在哪儿?”达先生问司猗纹。

“在战场。”司猗纹说,“这合辙。”

“不行,不能光图合辙。列宁,前方、后方都是他一个人忙活。对,就唱‘前方后方’,也合辙。唱: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前方后方。

那前方有白匪他得歼灭,

这后方有汉奸他也得抵抗。”

“得得。”司猗纹打住达先生这一泻而下的紧拉慢唱,“那是汉奸吗?”

“反革命也行,反正不是好人。”

“汉奸在中国,汉奸、叛徒、特务……在苏联得叫……”

“苏奸。”达先生抢先一步说,“哎,说真格儿的,这段怎么样?”

“倒沾边儿。”司猗纹说。

“仅仅是沾边儿?”达先生趋近司猗纹,眼睛直勾勾的。那眼光分明在说:怎么,这也像你对我说的话?也不看看唱腔设计是谁。

在达先生直勾勾眼光的“逼视”下,司猗纹决定让步。她一边让步,决定再给他加点“胡椒面”,她想到一个电影中的一句台词:“再来点儿胡椒面儿”。“逗您哪,瞧您,致惊导怪的,去去去。”司猗纹白了达先生一眼,伸手轰赶着,眼睛也直勾勾的。

达先生最能领略这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如果说司猗纹用一个“白话”能使达先生站起来给她个倒背手,那么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足可使他对司猗纹做出个随心所欲了。那白眼不就是飞眼儿么?那“去去去”就是“来来来”,就是一个……一个暗示。然而饱经风尘的达先生更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英雄、懦夫都懂的普遍真理。于是达先生做个“小忍”,又回到自己的杌凳上。就像在告诉司猗纹:你不是说去去去吗?我去了,我回到我的杌凳上了。可这工夫你心里就没有缺欠?你心里的缺欠只有你自己知道。

达先生坐回原处,司猗纹也刹住自己。她想到刚才自己或许有些失态,给这个小老头看了热闹。就你?司猗纹想,坐回杌凳是明智。

一出“列宁”戏是编不下去了,但达先生那些假设的唱段却真的鼓动起司猗纹,她决定把这一大胆设想汇报给罗大妈。达先生说的那些蹦蹦儿目前虽不是样板,在他们刚才的切磋中司猗纹也自知把“在十月”和“在一九一八”混在了一起,但哪出戏变“板儿”前都得有个酝酿过程、成熟阶段。你这边先偷着演着,****同志那么一发现,离样板不就近多了么。目前既然有了蹦蹦儿唱列宁上边不干涉,不提出批判,那就等于默认——没个不知道。自古以来这举国上下的百姓除了放屁,上边没个不知道。那么改编、抢先,让响勺抢个先、上个“板儿”不见得就是空想。当然这已不再是司猗纹的几句清唱就能解决的问题。就在达先生跟司猗纹白话的时候,司猗纹已酝酿出一个庞大的计划:她非和达先生干一个整出不可。列宁就让达先生演,一化妆活脱儿;胡琴好找;让街道上那个守摊的秘书演布哈林;让罗大妈来个打黑枪的卡普兰;就是瓦西里和他的媳妇目前一时无人。大旗演瓦西里太肉头,让竹西演瓦西里的媳妇竹西准不干。

达先生看出司猗纹精神不对劲儿,还以为是刚才他那没深没浅伤害了司猗纹。他正坐立不安,司猗纹却猛然给他亮出了自己的酝酿。达先生也跟着来了个彻底的激动、激动的彻底,但对于他是否要扮列宁他还持保留态度。最后他同意司猗纹的下一步计划:两人就伴儿去找罗大妈。

司猗纹镇静了一下自己,又嘱咐达先生不要慌张,见到罗大妈他不必多话,只做个帮腔即可。

他们就伴儿走出南屋,就伴儿来到北屋廊下。罗大妈在廊上迎接了他们,连台阶都没让他们上。

“哟,您这儿忙着哪,罗大妈。”司猗纹在家里都这么称呼罗主任,她觉得这种称呼最具邻里气氛。

罗大妈耷拉着眼皮站着择米,手在一只小盆里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把捡出的小石头子儿向廊下扔。

“是这么回事。”司猗纹说。

“我听见你们那事儿了。”罗大妈眼睛不看廊下,只盯住她的小盆,“你们俩一大上午不是都列宁长、列宁短的么。”

“那是说戏。”达先生帮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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